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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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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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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


这是我——

写了二十多年的生命之作

两百多年后

两千多年后

应该还——

与人类共存


毛银鹏

2025年3月31日夜7点8分

从开头读到第八页时

突感而录

于北京海淀西二旗


在北京


亲人


“我们伟大的首都——北京,到啦!”

火车“刺——”的一声,摇晃几下,停在北京西站。王鹰背起被子,拎起包,叫六岁的儿子拽紧王鹰的衣角,喊挽起包袱的妻子跟着儿子,他们夹在人丛中,挤挤撞撞下车。随着人群,沿麻石台阶,一步一步地登。

来到地面,天黄黄的。他们刚把包袱放在一个柱子旁,就有面孔黝黑、衣服打皱沾灰的人走近来:“去哪里?我送你们。”王鹰说:“不用。我的朋友马上接我们。”妻子笑着说,前些年,父亲早逝的东贝,常去俺家借书,夸俺家的饭菜好吃,没想到他现在有出息了。王鹰叫妻子带儿子坐在包袱上,王鹰到附近杂货亭买方便面、汽水给妻儿,接着去一旁电话亭打电话。

“东贝吗?我们在西客站。”“啊,我正忙。过两天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问你,哪里租房合适?”“我也不知道。”“那算了。”

王鹰走向妻儿,妻子站起身:“东贝就来吗?”“他说忙,不知哪里租房合适。”妻子的脸立即发白:“他不是叫俺找他吗?”王鹰瞪着妻子,吼道:“我难道靠别人?”

这时,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来问:“去哪里?”王鹰立刻想到,汉正街蹬麻木的,把外地人蹬到偏巷敲诈。王鹰嘴上还是说:“我的朋友马上来接我们。”而他的脑里一片空白。他咬牙挺腰,仰头望天,满天灰朦朦的,深不见底,宽广无边,连太阳也不露面。他观望挤来撞去的人群,没一丝熟悉的。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头,黑压压的一大片,拥动着,叽叽喳喳,起起伏伏,向他涌来,就像浑浊的海浪,呼啸奔腾逼近他,淹得他喘不过气来。而他还是上牙咬着下唇,挺腰昂头,瞪眼满世界张望。

突然,王鹰的眼光扫到——刚买东西的杂货亭里,那老年男店主笔挺的身上,王鹰便走向他,尽量口气爽朗:“师傅,我还买两包方便面、两瓶汽水。”店主连忙说:“好。”边说边拿货。王鹰特地在掏钱给他时,微笑地望着他,腔调轻柔:“麻烦您一下,师傅——我们刚来北京,想在北京作点小生意,准备先了解情况。请问您,哪里租房合适些?”他搔了一下花白的板寸头发:“附近六里桥小井村,房租比较便宜,离市中心比较近,你搭车也方便。”王鹰说:“谢谢您!”随即转身离开。

“哎,小伙子,找你钱!”王鹰扭转头,见店主粗壮的大手指,捏着一把零票子,向王鹰摇晃,王鹰才想起忘了找钱:“啊,您这师傅,真是好人!”“好什么人?不是俺份内的,得了没好处。”王鹰双手接过零钱,塞入口袋:“谢谢您呀,师傅!”店主望着王鹰说:“钱,你应该当面数清楚。亲兄弟,还明算帐。”王鹰脸发热,心里涌动暖流,向他笑着连连摆手走开:“不用数。谢谢您!”他说:“不用谢。”

王鹰走到妻子面前,蹲下身子,按一按三角内裤口袋,“硬硬的还在”,便小声说:“我先把它存起来。再有人问,你只说‘我朋友马上来接我们。’”王鹰找到西客站一家银行,把仅有的七万块保命钱,存了六万八,留两千现在用。揣好薄薄的存折,王鹰的心一下轻了。

王鹰脚步轻快地走向妻儿,见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问妻子去哪里,王鹰连忙说:“我朋友马上接我们。”一会儿,一个瘦猴样的人来问,王鹰便说:“去六里桥小井村要多少钱?”他小眼一闪:“一百。”王鹰想都没想就说:“太贵了!”几个蹬三轮车的人凑近来,你一嘴我一舌:“不贵!”“钱少了,没人肯送。”

王鹰又去杂货亭买牙膏牙刷,又对店主微笑:“还麻烦您一下,师傅,去小井村一般要多少钱?”店主睁大眼睛,望那些蹬三轮车的人:“他们要多少?”王鹰说:“他们要一百元。”店主的方脸盘,顿时红紫了,跨出亭,对他们挥手,嗓音洪亮:“四十元!你们不愿送,我就找人送!”

王鹰对瘦猴说:“四十元。”他摆头。王鹰问旁边一个中等身材厚嘴唇的汉子:“四十元去小井村,你去不去?”他慢慢启动厚嘴唇:“行。”瘦猴立即跳到王鹰面前:“我只要三十元。”“你二十,我都不让你送。”王鹰指着厚嘴唇师傅,望着店主:“师傅,他送行吗?”店主展动浓黑的眉毛,瞪大眼睛盯着厚嘴唇师傅:“行!我认识他。”王鹰和妻子这才把东西,都搬到厚嘴唇师傅的平板三轮车上。

王鹰一手揽着妻儿坐在包袱上,一手向店主挥动:“多谢您呀!师傅!”“没什么。”店主微笑看着王鹰他们离开。王鹰眼眶热呼呼的——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射向店主。店主高大笔挺的身子,齐刷刷的花白短发,方方正正的脸盘,乌黑浓眉下眯笑的大眼睛,闪耀着金光,在王鹰的眼前扩大着,晃悠着,王鹰似乎见到了前世的亲人⋯⋯


荣誉证书


王鹰问厚嘴唇师傅,知不知道小井村哪家有空房租。他带王鹰看了两处,王鹰租下一间小房。王鹰带妻儿清早搭公汽出外转,傍晚回小井村住。在北京转了一圈后,王鹰打算在前门开店。

开店前,得把孩子的学校落实。王鹰在前门那些胡同转。孩子入小学一般七岁,儿子只六岁,王鹰便找幼儿园。可一般幼儿园,半年收费就八九千元,有的收一万多。王鹰一下愣住了:“怎么要这么多?我一年能挣一万元就不错了。”王鹰只有几万元保命钱,只得让儿子上小学。找了几所学校,都说满了,不收。王鹰奇怪,新生还没开始招,怎么就满了?请教门卫师傅,他小声说,要赞助费。再请教:要多少?“好几千。”王鹰又愣住了。

房东张大姐说,圆明园农民工子弟学校不收赞助费。王鹰心一喜:北京还是好,终有不收费的学校!王鹰和妻儿一步一步踩着柔软的青草,望着绿树掩映的校舍,觉得:这是陶渊明的故乡!儿子在这里学习,是神仙般地享受。北京竟有如此宝地!

走近学校,才见教室是低矮破旧的瓦房。砖墙单薄,门板歪裂,窗玻璃残缺。几台风扇,长刀似的扇页,毫无遮挡,吊在头顶,“呼呼”地旋转着一砍一砍。窄狭阴暗的教室内,放着一排排缺胳膊少腿的桌凳。从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蓬头垢面,杂乱地挤在一起。一个矮胖秃顶的老师拿着卷了角的书,穿着变成灰色的白褂,说他是退休招聘来的,这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的学生都有,每个年级一个班。

教室门边摆着几个半人高的大垃圾桶,堆满纸屑饭菜渣。成群蝙蝠大的苍蝇,嗡嗡飞舞,不时撞到脸上。厕所尿液遍地,兔子大的老鼠乱窜。王鹰赶紧带妻儿脚步连连地离开,不敢回头张望,惊奇:人竟能这么糟贱环境?北京竟有这样的地方?

王鹰去北大清华附属小学,“请问:您们小学收不收外地学生?要多少赞助费?”一个中年胖女人坐在光亮的办公桌前,望了王鹰一眼,含糊地咕嘟了一句。王鹰再问她,她闭嘴眯眼抚弄着笔,肥胖棕红的脸不动,似乎是洒了酱油的冷硬猪肝。王鹰只得转身出去,猜想她那句咕嘟,似乎是“赞助好几万”,王鹰只得去前门。

王鹰捏着矿泉水瓶,带妻儿在前门纵横交错的胡同内转。找了几所小学,看哪所学校收费低些,环境好些。来回比较,讨价还价。太阳从头顶泼下火来,狭窄曲折的胡同内,没一丝风,王鹰觉得掉进了火炉里,浑身灼痛,脑壳发炸,连喘粗气。一仰头,一瓶矿泉水就完了。儿子走不动,王鹰只得背着他转。后来,王鹰带妻儿走过一条胡同,不见学校。拐个弯,又是一条没见学校的胡同。王鹰和妻儿都不知东南西北,明知要找的学校不远,可就是找不到。他们感到陷入了迷魂阵,在一个地方,立着打转儿,张嘴喘气,浑身流汗。

这些胡同都差不多,灰不溜秋的,乌黑的砖地,泛出阵阵臭气、腥气、馊气。胡同内树也不见一棵,草也不见一棵。仰头望,糊着很厚水泥的瓦上,几棵瘦弱的杂草早干枯了;塞满杂物的窄小院里,伸出几片树叶耷拉卷曲。

王鹰想自己是在旷野生活惯了的,这横直几十里的北京城里,见不到一块青葱的草地,闻不到一丝泥土的清香,王鹰觉得自己是无边的沙漠中的一条小鱼,会很快干死!妻子掠开汗湿了粘在额头的几绺乱发,嘟着嘴:“先不搞清楚。生意还不知怎么做,保命钱就要消万多块。”王鹰脚一顿:“回老家!”

王鹰到小井村租住的小房灌下大碗水,坐下,与妻子再商议,觉得还是难于在北京生存下去,趁现在好几千块的赞助费没交,回去没大损失。而给父母打电话,他们觉得王鹰回去,脸没处放的。姐弟妹们都说老家没啥搞头,他们正想外出。他们问王鹰回去怎么办?

王鹰原在县城武穴回击别人,打架输了,不肯向流氓磕头,才跌到蕲春。在蕲春熬过暗无天日恶梦般的四年,实在受不了“武穴儿”的滋味,听说北京是文学圣地,才到北京来的。乡亲说武穴邻县的人,比武穴人还刁蛮,他们那一块儿,只蕲春人善些。别的地方,王鹰更不熟。

“这茫茫世界,难道没我的一寸立足之地?”王鹰从不吃喝嫖赌,一直凭自己的双手吃饭。特别是从高中毕业起,王鹰就一直看孔子、鲁迅等的经典著作。多年的滚爬跌撞,使王鹰觉得:我如果活不下去,这世间的人,要死一大批!

王鹰早考虑过:来北京,先不打算赚钱,而打算亏本。“如果我这打算试手的七万块钱,都花光了,而对北京还不了解,还不能找到生存的门路,那就应该饿死!”本来人们知道南方经济发达,都去广东、深圳,但王鹰早就旗帜鲜明:此生只爱文学!

王鹰的妻子抹泪抽泣,哽咽着说,来北京奔撞这么多天,没听到一句故乡的口音,想到东贝处看看。王鹰便带妻儿找东贝。

东贝在石景山与人合租一套小房。东贝带王鹰和妻儿,到他的窄房,说木樨园有很多武穴人卖服装,不少发了财,都说“北京的钱,齐腰深!”王鹰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立即落了地:“别人能发财,我怎么可能——生存不下去?!”东贝翻开《东功小说选》,扉页上黑色钢笔字:“贝先生惠存 功”。东贝与东功同姓,东贝说东功对他蛮好,让王鹰找北京的一些名作家。王鹰说别人会不把他当个什么,东贝立即说:“你总要别人把你当个什么!”东贝拿一套《残雪文集》给王鹰。

东贝打开电脑,放电影,与王鹰和王鹰妻儿并排坐着看。东贝打着呵欠说,昨夜报纸排版,搞到凌晨两点。一会儿,他就闭眼打呼噜了。王鹰妻子连忙小声说:“东贝太累了,我们走吧。”王鹰小声说:“等他睡一会儿再走。”而王鹰和妻儿盯了一晌电视,脑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便只得起身。东贝正好醒来,带王鹰和王鹰妻儿进餐馆。

东贝叫了一圆桌的菜,水煮牛肉一大盆,又买了一大塑料袋糖果给王鹰的儿子。饭后,东贝掏出一张整五十的票子,说还王鹰原给他的五十元。王鹰马上推转他的手,大着嗓门:“过去的一点小事,还说什么?弄得我不好意思!”

他们在街边分手,王鹰说照张相。东贝便与王鹰并肩站着,一手揽着王鹰的肩头。东贝褂子下摆扎入裤腰,腰间的皮带上挂着BB机,挺着微凸的肚子,稍仰着毛发稀疏、前额圆阔的头,眯眼微笑。王鹰穿着在武穴人武部门口的军用品商店买来的白褂黄裤,直站着睁眼翘嘴角笑。王鹰的儿子提着糖果,站在后侧看他们。王鹰妻子拿照相机拍。

王鹰和妻儿到木樨园,找几个卖服装的武穴老乡,聊了几句,便商议:目前别急,明天再了解,看哪个学校赞助费低些,还能不能少点。实在不少,就交了,定下心,在北京拚下去,免得主意不定,胡思乱想坏事。

再去前门转,有的学校真的收满了,交赞助费也不要。王鹰只得赶紧找了一所校舍整洁些,有较宽操场的小学,交了八千元赞助费。儿子从一年级上起,小学六年,六千。女儿在老家上四年级,不久将到这小学读五六年级,两年交两千。接过老师给的入学通知,王鹰蹦跳了这么多天的心,立即平静下来。王鹰正准备往外走,老师微笑着给王鹰一张粉红的硬纸,赫然印着粗大的金字:“荣誉证书”!

“嘣!”王鹰的心一下更猛地跳起来:我刚来北京,怎么就得起了“荣誉证书”?再看——红底黑字:“王鹰同志自愿支助本区教学,为北京市教育事业作出了贡献。特发此状,以资鼓励⋯⋯2000年6月18日”王鹰想到,老家直说要你交多少赞助费,开个收条给你,明白地写收赞助费多少。蕲春收了赞助费,不开收条。

王鹰拿着这从未见过的北京的“荣誉证书”,边看边往外走。外面炽烈的阳光,直射在烫金的“荣誉证书”上,一下刺得王鹰眼冒金花,不知天南地北。


找门面


开始,王鹰想在北大附近作生意,以便听课。王鹰带妻儿进入北大校园,见一幢幢青砖红木大楼,一条条交错的水泥路,掩映在高大茂密的绿树之中,校内竟有宽阔的荷塘、校办工厂、大超市。听说好门店是与校领导有关系的人开的。隔一条马路的清华大学,也一样。王鹰想自己没关系,好门面想不到,差门面难保生存。而王鹰的保命钱太少了,首先得考虑生存,文学只能今后再说。

张大姐说,北京市中心的生意,集中在:王府井、西单和前门。王鹰带妻儿去转,见王府井的门店,都明光闪耀,店内的鞋几百上千元,衣服上万元。王鹰和妻子望着价签只有咋舌的分儿,根本看不出为何值这么多钱,更不明白这生意怎么做。西单十平米的小门面月租金也得一万多。这在王鹰老家小县城只几百元。王鹰的脑子一下转不过弯来。见前门几十元能买一双鞋,内巷的门面月租金几千元,别人说:“前门是破烂货”,王鹰觉得自己一直作平民大众的生意,只得打算在前门扎下来。

在前门大栅栏炭儿胡同小学交了赞助费后,王鹰带妻儿,就学校附近胡同挨家挨户敲门:“请问您这里有空房租吗?”连问了几天,没找到合适的。王鹰又带妻儿去前门找门面。大栅栏珠宝市一家门面转让,王鹰与老板商谈时,请问老板附近有住房租么。老板说他刚从一家搬走,王鹰便请他带去看看。

老板走到与炭儿胡同小学相邻的小院,说空房就在这院内,王鹰惊喜得快要跳起来!怎么这么幸运?儿子上学不用接送了!王鹰一看,空房是北房,高大,有十多平米,够用。

房东是五十多岁的东北汉子,同院的人都叫他二哥。他笑眯着脸,说这正房坐北朝南,阳光充足,吉利,住过的几家,都发大财了,他说王鹰住后一定大发。王鹰笑说他说话一环套一环,和写文章一样。他立即端正着脸,推正眼镜盯着王鹰:“我真发表过文章,我是北京作协会员呢!”王鹰更是笑咧着嘴,说自己真幸运,要拜他为师,这房王鹰租定了。

二哥说租金五百五,王鹰觉得贵了些。二哥说一般是这个价,那老板说他租也是五百五,王鹰便当即交了定金,第二天就搬了进去。

已定了在前门开店,儿女的学校也定好了,这校旁的房子也住进了,王鹰觉这是“美好的开端”,已成功了一半。依王鹰在老家和蕲春开店看,夏天是淡季,年底是旺季。所以,王鹰觉得目前别急,先了解清楚,只要年底租到门面,抓住旺季就行。于是,王鹰吃了饭就去大栅栏、珠宝市、天安门广场周围转。

王鹰在蕲春是卖自行车,那得大门面,大投资,而北京门面太贵,王鹰不了解北京自行车行情,也没那么多钱投资。王鹰原在武穴开过书店和鞋店,但北京有图书大厦等大书城,很少小书店,可能小书店吃不开。王鹰决定卖大众化的鞋,前门鞋店不少。王鹰早来北京看过,找不少鞋店老板说过几句话,本能觉得这些老板是平常人,他们能在北京混饭吃,自己一定混得开。王鹰转过批发市场,沙子口鞋城的鞋大众化,价格不贵,离前门也近。

看到天安门广场西南边的大碗茶商场,靠广场的三个柜台,三个月前,王鹰刚来北京时,就空着。王鹰问过,一个柜台月租金三千块。王鹰再找经理问,还要三千元。王鹰叫他便宜点,他说可能只一个多月后,商场就得变动。王鹰心中一喜:一般合同订一年,王鹰担心开始不熟,亏本难脱身。这一个多月,正好让自己试手!王鹰便笑着说:你这柜台已空了好几个月,剩下这一个多月,别人更不会租。与其白白空过,不如便宜租给我。经理说两千五,王鹰说一千五。经理说明天再说,他与老总商量,王鹰说自己也回去与妻子商量。

王鹰对妻子说,自己早多次问过,这一块儿很多商场的柜台,一般月租金三千元左右。别人既然三千元能干,俺半价一定可干。特别是,只一个多月,怎么干,都亏不了太多。而王鹰去找经理,经理说老总忙,过几天再说。过几天去问,还是说忙。

王鹰不免在窄房里打转,睡不着,觉得如错过,不可能再有这么巧妙的良机。妻子也咕嘟:来北京三个多月了,天天大把地往外掏钱,却没挣一分钱。王鹰突然打起嗝来,并连打不停。去同仁堂诊所,医师说是王鹰焦急引起的。王鹰奇怪:焦急使人打嗝?王鹰自己并没明觉自己在焦急。


急救


一天下午,王鹰交七千五百元,租五十天,拿回经理随手写的条子。可第二天一早,王鹰正准备进货,经理打电话王鹰,说商场近几天就改动,退王鹰租金。王鹰说过几天再说吧,也许目前改不成呢。几天后的傍晚,经理终于答应王鹰租五十天,明天进货。

夜里王鹰与妻子商量,觉得布鞋、皮鞋、旅游鞋等品种特别多,不知什么式样好卖。特别是,他们只租三个柜台,每个柜台只一米五宽,容不了很多货。他们见目前不少人穿旅游鞋,终于决定:只进旅游鞋。搞出特色来!

而半夜,妻子突然肚子绞痛。她搂着肚子,弓着身子,头脚缩在一起,在床上打滚。王鹰立即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在昏糊的夜色中,冲过七拐八弯的胡同,歪歪倒倒到东边的大栅栏卫生所。

卫生所没合适的医师,指点王鹰去北边的和平门急救中心。急救中心几个医师戴着白布口罩、黑皮手套,正在搬弄棕床上一个僵硬的肉体,旁边的铁椅上歪着几个咧嘴呻吟的人,睁眼望着医师。医师说忙不通,叫王鹰去西边的宣武医院。

王鹰又一手扶着车后座弯曲的妻子,一手扶车龙头,歪歪倒倒到宣武医院。在长蛇尾后排队,等挂到号,天已大亮。

妻子从墙角站起身,肚子似乎不那么痛了。医师开条让她拍照,她一看交费单,就要回去,说没什么。王鹰说身体超过一切,必须先把病治好!她脚步连连地往外走,说没什么,也是一时焦急弄的,痛过就好了。四年前他们倒霉到蕲春,她也急痛了,医师说得住院开刀,可没人照护,他们得开店,她没治也过来了。

王鹰说请医师开点药,妻子已摆头走好远了:“赶紧进货!房租已交了,柜台还空着!”


卡颈


王鹰三个柜台崭新的各式各样的旅游鞋一摆出来,立即成为整个商场的一个亮点。紧靠王鹰柜台两边的,每家都只一两个柜台,并且有各种鞋。商场内侧的一大排鞋柜,旅游鞋也没王鹰的多。王鹰和妻子下午还没把鞋摆完,就卖了几双。商场内卖鞋的人,都眼睛发亮地看着王鹰和妻子。一会儿,经理就来对王鹰说,商场内,不能追货,别人进了的,王鹰不能再进,已进了的,得拿去换。王鹰说好。

可王鹰忙得发糊,第二天进回的新货,刚卖一双,那一大排鞋柜的老板,安徽小伙子就来说,他早有了,王鹰得拿去换。而一会儿顾客看中了这鞋,王鹰妻子一卖出去,小伙子就来说:“不能再卖。”王鹰不禁粗声:“知道啦!”再来顾客看这鞋,经理就来说,商场里的规矩。王鹰压低声说:“不再进。”经理说:“规矩大家都得遵守。”王鹰说这鞋现在不是整套的,批发的老板不换。站在他鞋柜旁对王鹰亮着眼的小伙子,连忙说:“那就给我吧!”王鹰只好给他。

而王鹰柜台东边的山东姑娘和西边的河北女人,立即说王鹰别的鞋,追了她们的。王鹰只好给她们。这样一来,几种好卖的,他们都拿走了。不好卖的,他们让王鹰拿到沙子口鞋城去换。结果,顾客们转来转去,不少人在他们家买了。王鹰只得看清他们已有的旅游鞋,小心别再进重了,再寻找新式样。

王鹰和妻子每天忙到夜里十一点多,回房还得弄饭吃,洗澡。上床就转钟一点多了,而五点多就得去进货。王鹰骂妻子祸害。王鹰早要请保姆,妻子总说请保姆又得开销,仅路费就不是小数目,还不知生意怎么样。请外地保姆,他们不熟,也不放心。

王鹰垸的仕高爹,他多年老对他的儿子们,说王鹰有闯劲。这次早对王鹰说他小儿的姨妹,最会做事。她来不到一个星期,仕高爹的小儿和女婿就来北京,也想找事做,问王鹰怎么弄合适。王鹰也不清楚,说开始比较难,但坚持下去,一定可以。王鹰就是先租房住,转了三个月才开始租柜台的,并且只租五十天。他们转一天就回去了。随后这姨妹也说不习惯,王鹰只得买票送她上回去的火车。

妻子的三妹阿羽在王鹰一说来京时,她的朋友就叫王鹰:“也把姨妹带去发财!”王鹰笑:“我还不知怎么弄,等弄清楚了再说。”而王鹰早已上够了亲人们的当,但这时,只得答应妻子让她来。她一来,与王鹰妻子站在柜台边,她身材比较高,嗓门大,眼发亮,旁边那些亮眼,就有些躲闪,王鹰妻子的腰就伸得直些。但他们忙半天,不及别人一小会儿赚得多,别人卖的高价,他们连想都没敢想过。

旁边卖珠宝的女老板,空闲时与王鹰他们聊天,他们才知道,别人都请了会卖货的服务员,一月付工资一千五。“那每天不就得给服务员五十元?”他们张大嘴,半天合不拢。他们老家,那些木匠师傅,抡着斧头一天砍到黑,也只有十块钱。女老板微笑:“你不见,她们一双鞋赚一百多?”他们才伸直脖子,长吁一口气:“难怪得。”

后来王鹰在商场外透气,小伙子在一旁吸烟,王鹰问他:“帮你卖货的,是你的亲戚?”“不是。”“她们是哪里的?”“不知道。”“连哪里的人你都不清楚,还让她们卖货?”“只看她们在这里卖货,别的管它干啥?”王鹰又张嘴大半天,摆头,点头。

而王鹰只做二十多天,经理就通知王鹰上楼开会。老总说,为了大家都多赚钱,商场怎么改进?大家都低头不吭声。安徽小伙子满脸堆笑,侧着瘦小的身子靠近大个子老总,就像藤想去攀树。小伙子双手给烟老总,还为老总点燃。王鹰一进商场,就觉得那靠广场的一面玻璃墙,挡走了流水一样的顾客,应拆掉,让那些川流而过的人,伸手可拿货。老总不等王鹰说完,就瞪着眼:“你才来几天?知道个啥?”

第二天那靠广场的一面玻璃墙就拆了,王鹰和妻子、阿羽里里外外,不停地递鞋,卖鞋。安徽小伙子立在他那空荡荡的鞋柜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的妻子和服务员,都对王鹰他们凸着眼。珠宝老板小声地笑:“今天赚了万把块吧?”王鹰奇怪:“怎么能赚这么多?”“赚不了这么多,就是你卖货不行。”

第三天,经理叫王鹰把鞋搬到里边角落去。王鹰说:“那怎么卖鞋?有几个顾客到那里去?”经理冷冷地说:“那你就搬走。商场现在改动了。”“那怎行?我的合同还没到期。”

第四天傍晚,老总挺着大肚子,摇晃走来:“怎么还不搬走?”王鹰迎着他:“怎么搬走?”他挥舞着粗壮的大手:“我的商场!叫你滚,你就滚!”王鹰还是迎着他:“合同还没到期。”他挥舞的大手立即姆指食指张开,卡住王鹰的颈往外推。“你怎么还打人?”阿羽大叫着来扯这大手。大手一摔,阿羽向地上倒去,张开手撑地。那穿着闪亮皮鞋的脚,飞的一下,王鹰那叠码的鞋四散到门外广场边的路上。

王鹰恨不得拿起柜台玻璃劈了他,但立即想到自己在县城与人对打,惨败到蕲春,熬过暗无天日的四年,刚到这北京,又落入惨境?再看那经理和安徽小伙子,都在老总身旁捏拳瞪着王鹰,王鹰搞不好便被打惨!王鹰立即挺腰昂头掏出手机,拨打110:“请你们赶紧来。我在大碗茶商场。老总打我,把我的鞋踢飞了。”安徽小伙子的妻子和服务员,马上弯腰捡门口的鞋。王鹰大声地说:“踢吧!捡什么?”

一会儿,警车就驰到了商场旁边,下来三个警察,一个高大的光头警察,大步迈进商场:“谁闹事?”阿羽立即指着商场最里边低头的老总:“他打人!”高大警察伸出电棍直指老总:“跟我走!”警察又对王鹰和阿羽说:“你们也来。”

王鹰跟警察走到半路,不见阿羽。王鹰扭头张望,阿羽喘气红脸跑来,皱着眉头,向王鹰摊开手掌,用老家话小声说:“等会儿,拿什么证明老总打了我?我找破玻璃划手,找半天只找到这钝石块,一晌只划出一点红痕。”

他们进派出所,一个头发花白的警察对老总说:“我见得多了。不少北京人欺负外地人,最后上当的是北京人。外地人突然袭击,打了就跑了,我们怎么找?”老总的头更低了。

最后,王鹰再也不愿进这商场的门,只得把三个柜台让给安徽小伙子。王鹰的货他只肯六折给钱,王鹰也随他了。妻子在房里算账,二十八天,挣了六千元。王鹰头皮发炸,什么都不愿想,只求到没人的地方,捂着头,长长地睡一觉!

阿羽和她刚来北京的丈夫,在北京转了几天,不知怎么能在北京混下去,每天深夜睡不着,坐到院门外撑头发愣。王鹰妻子也爬起床,陪她叹气,发愣。王鹰劝他们暂且回去,今后合适时再来,她咬牙盈泪不吭声。王鹰吃冰棒,也给她一根,她只舔一口,就丢到地上。


摸头


国庆节前半个月,王鹰看到珠宝市北端空出来半边门面,月租金一万二千元。另半边正在卖鞋,是房主郑老板妻子的弟弟。王鹰明知自己再卖鞋,竟争麻烦,但王鹰怕整间的门面弄不好亏本,想租几个柜台也没合适的,再不租又怕别人租走了,更怕年底空过了。王鹰与妻子商量后,硬起头皮订了一年的合同。王鹰拿着合同向外走,就遇到有人上楼找郑老板租门面。郑老板说现没有了。王鹰庆幸早到一步。

更令王鹰庆幸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搔着毛发凌乱的头,来问有柜台出租么。他姓陈,他西单的摊位正拆,一大堆货麻烦。王鹰早觉这每月的一万二千元压力大,便把后半边的柜台转租给他,月租金七千元。他转了两天,只得咬牙与王鹰订了合同,交了租金。王鹰的心一下轻了。王鹰在前半边,可租金只五千元!郑老板眯着眼笑,翘动着八字胡,说王鹰厉害。王鹰搓着手说,我什么都不懂,乱搞,瞎碰。郑老板说他从没能租这么高。可老陈是熟手,货进得好。顾客在王鹰柜台没看中,到他柜台就买了。

不久郑老板妻子的弟弟小孙,也把他的后半边租给一个大个子青年小昆。

这小昆一双大眼,老凸着亮着扫描。他一看到王鹰的鞋进重了,就不准王鹰卖。他老斜着眼角描王鹰柜台前的顾客。顾客晃动,小昆就叫:“刚进的新品种,耐穿,便宜卖!”顾客在王鹰柜台前的凳上坐下,他就连声咳嗽,急得团团转,额头冒汗。他是与一个老女人私奔出来的。他对年轻女顾客好点,老女人也急得团团转,额头冒汗,甚至晕死过去。

他表面上叫她姨娘。王鹰一听到他那鸭公嗓子,和她那扭捏的娘娘腔,就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王鹰一进那店,就觉自己是一粒陷入磨盘麦子,几下就被磨碎了,也是“彻底崩盘了”。

但王鹰当时不敢单独租一间店,只得用心进货,警惕别与他相同,别惹他响鸭公嗓子。身在那窄店里,有时努力想故乡的旷野,看书。有时实在喘不过气来,就乘生意不忙时,让妻子守柜台,王鹰说上厕所,而快步走到天安门广场东边的花坛边,鼻子凑近花朵,猛吸几口气,再仰望长长的柳叶,和叶隙上的高天。

小昆见顾客在王鹰柜台看鞋,就立在他鞋柜前,眼睛凸着闪出火光。顾客一向后边走,他就拿着一只鞋,向顾客手上塞:“师傅,看看,新式样,又结实又舒服。”老陈妻子和侄女也伸鞋,也介绍。小孙的妻子和服务员趁顾客进门就伸鞋。王鹰只得请服务员。最后,一间长店,两边站着两排人,向中间伸长着两排拿鞋的手,就像刑场上的两排打手伸着刺刀,有的顾客一见,就哆嗦着扭转身跑出去了。

王鹰开始不知怎么请服务员,邻店一个短头发梳得根根前倾的小伙子小方,时常滴溜溜转着眼睛,穿着棱角分明的衣服,黑亮的皮鞋,一走一闪地进来,擦着圆润的鼻头,问小孙生意怎样,眼描老陈的侄女,一会儿,又一走一闪地出去了。

一天,他闪到王鹰柜台边,低声柔着腔:“老板怎么不请服务员。”“我不知哪里有。”“我帮你介绍一个?”“好。”第二天,他就带一个眼睛很亮,白净的鹅脸蛋上有小酒窝的姑娘来了,“老卖鞋的,我表妹,晓荷。”姑娘笑翘着嘴角:“小何。”王鹰点头:“好!”

小方不时地来王鹰柜台边,帮小何卖鞋,告诉王鹰什么鞋好卖。他常卖盒饭来与小何同在王鹰柜台边吃,下班邀小何一同出门。王鹰的收入明显地高起来了。哪天小何没来,王鹰就卖不了什么鞋,更卖不了高价,甚至租金都挣不回来。后来,小何回老家了。王鹰发觉别人门前贴着“招导购”,王鹰便也贴:“招服务员”。

刚贴完,就有姑娘进门,说没卖过鞋,是否让她先学着卖。王鹰说行。姑娘帮王鹰卖了一会儿鞋,看到这森林样的刺刀,就红着脸说:“我学不来,回去。”边说边往外走。王鹰掏出50元钱给她:“今后你如觉得合适就再来。”她摆着手:“不好意思,我没为你挣到钱。”“你努了力就行。”“一般服务员,干一天工资才50元。”她走到门外,王鹰塞给她:“不必计较。”随后一胖一瘦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进门,都说原卖过鞋,王鹰让她们试卖。胖女人见了顾客,脸发白,拧着手,嘴唇打颤,瘦女人卖了三双鞋,她一个顾客都没招呼住,王鹰便给她50元:“今后合适再来。”她颤抖着嘴唇:“我一分钱都没挣。”王鹰说:“每个人试工,我都给50元。没能让人干,使人不舒服。今后你熟悉了再来。”瘦女人忙得头发粘在额头上,夜里下班,出门脚打飘。第二天提前十分钟到,擦完摆好鞋后,也和别的服务员一样笔直地站着,望着门口,等待顾客。王鹰对她说:“一天十二个小时,累得很。没顾客,便坐会儿。来了顾客,再起来。”“你是老板,你坐。”“没什么老板。我们都是卖鞋糊生活的人,碰在一块儿合作,和兄弟姐妹一样。”王鹰买西瓜什么的吃,也给她一份。

对面的小孙,笑王鹰太外行。后面的小昆背后对人说王鹰傻。可后来,好几个会卖货的服务员,辞了那些精明的老板,特来找王鹰这傻子。

到年底,北风卷着沙尘扑进店里,整天不见几个顾客进门,王鹰才知前门是做游客生意,冬天没么游客,是淡季,王鹰亏了几千块钱。老陈干满半年,在别处找了摊位。

王鹰单独面对小昆的监视,干涉,硬着头皮干满一年,挣了万把块钱。王鹰坐在店后角落发呆时,小孙看着王鹰瘦得颧骨耸起,胡子拉碴的面孔,摸了一下王鹰掉了些头发的头,呼王鹰“王老头儿!”

再订合同,郑老板涨租金了,王鹰觉得再也受不了小昆,很累了,已有一年半没回家,想年底回老家一趟,便没续租。很多鞋处理卖了,剩一些塞在房里。


小莉销货


那年冬天,王鹰在老郑的半边门面卖鞋时,王鹰对面的半边门面,卖过几个月保暖内衣。卖内衣的年轻女服务员叫小莉。

一个老人从门口路过,扭头向店里望了一眼,小莉立即柔着腔:“大爷,来看看!国际新产品──南极棉,保暖内衣,又轻软又暖和,省得穿笨重的厚棉袄。”小莉边说边挺着高耸的乳房,扭着柔软窈窕的腰,轻快地走向门口。老人停住脚,随小莉那白里透红手的招引,走进了店里:“看看就看看。”“对!不合适就不买,合适才买。”“对。”

小莉拿出一件深蓝色的上衣:“大爷,您看这深蓝色的,是不是挺大方?”老人点头:“是大方。”小莉一扬手,“哗!”地抖开,向老人面前一贴,桃花一样粉嫩的脸凑近老人:“大小是不是挺合适的?”老人脸色泛红:“是合适。”“合适就来这件?”“多少钱?”“不贵。大商场正常卖价是一百九十八块。俺店是厂家作广告,只收成本一百元。”老人低着头说:“我先转转,明天再说。”

小莉那柔软的手掌,向老人的肩头一拍:“一看大爷就是有福气的人,正巧碰上厂家在我店作广告。机会难得,碰上了就来一套。特别是这南极棉是科学家为南极考察的人员研制的,能抵抗南极的寒冷。咱们这里穿上它,就不用穿臃肿的笨棉袄了。您老穿上它,马上显得很精干,起码年轻十岁!”老人微笑地望着小莉那轻快闭合的红嫩嘴唇:“来就来一套吧!”“对,享受高端科研新成果!”

老人正把手往上衣内口袋里伸,小莉扬起葱嫩的手,一拍老人那布满皱纹像鸡脚的手:“一看大爷就是个重感情的细心人,碰上这好机会,让大妈也享受高端科研新成果!”老人说:“让她自己来看吧,我怕买了不合她的意。”“我老卖衣服,我清楚。大妈绝对喜欢这颜色!万一不喜欢,任她调换。”

小莉挨着老人的背后过去,高耸的乳房从老人的背上擦过,老人的脸立即绯红,连耳根和颈都红了,立着不动。小莉旋转身子,拿来一套棕红色的衣服:“这是富贵长寿颜色,大爷拿回家,大妈一定高兴!”老人红脸望着小莉那拍在这棕红衣服上更显葱嫩的手:“这颜色是喜气。”小莉的脸更是白里透红,像花儿盛开,腔调更柔和、清脆,像春天早晨的鸟儿:“用个大袋子装在一起?”老人点着头:“行。”

小莉望着老人迟缓掏钱的手:“大爷好福气!大妈跟大爷享活福!”老人立即加快了掏钱的动作。小莉接过两张大票子,随手一捻:“大爷的亲戚邻居们想要的,麻烦大爷告诉他们,到我店来买。”老人点着头,向外走:“行。”“大爷,您老慢走!”

走到门口,老人立住,扭转还红着的脸:“小姑娘真会作生意!我本来没打算买东西,只是遛弯儿,没想到就买了,还两套。”小莉笑翘着嘴角:“大爷会买货!”随即向来往的路人挺胸扬手,柔着腔:“走过路过莫错过,国际新产品南极棉,厂家直销,机会难得。您们看,这有福气的大爷一下子就买了两套!”老人走远了,还扭过头来笑:“姑娘,我再带亲戚来买!”“多谢大爷,欢迎您早来!数量有限,卖完为止!”


大个子


珠宝市,这天安门广场前,塞满杂货的小巷里,架起的一张小木板上,摆着几双黄厚底的棕色皮鞋,一个线条分明的女子,立在板边,扬着一双鞋,柔着腔喊:“十元,十元!正宗牛筋底,真皮鞋!”王鹰想:“十元一双鞋,假皮也划得来。”

路过的旅客,便走近去。马上闪来也是线条分明的女服务员,瞄这顾客的脚一眼,拿出一双鞋,顾客一穿,正合脚。顾客掏出十元,准备走,那女子便说:“钱少了。”顾客睁着眼:“你说十元呀!”女子还是柔着腔:“先生,您听错了。我是说一百元,找您十元。”

这时,旁边早就在试鞋的人,掏一百元给女子,接过女子找的十元,就走了。女子扬着这一百元说:“您听错了吧?”这顾客说:“那我不买了。”女服务员便挺着高耸的乳房,立在这顾客的面前:“先生,您耍我们玩儿?您看我为您服务,没顾得上别的顾客,弄得别人的生意没作。”这顾客还是说:“太贵了,我不买。”

店里出来一个壮实的男子,瞪着这顾客:“不买,你试什么鞋?”“我听一双鞋十元。”“已经解释清楚了。你不能耍我们。个个和你一样耍我们,我们西北风也没喝的!这么高的台租。”这顾客还退着离开。

突然背心“嗵!”地一下,这顾客触电似的一下子伏在地上,抬起煞白的脸,眨巴着眼,看到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汉子,挽着粗柱子一样的手腕,钵子大的手,捏着一个吹足了气的鼓鼓的大黑塑料袋:“掏不掏钱?”这顾客摸索着爬起来,连忙哆嗦着掏出一百元,跌撞着离开。走出好远,浑身还在筛糠,好像跌入了地狱,一身的灰都不敢拍,脸时而血红,时而纸白。

王鹰扭头一望,毛主席纪念堂就在眼前,灿烂的阳光在“毛主席纪念堂”的金字上闪耀。这“嗵!”的一声,毛主席也听得见。王鹰连忙到一旁电话亭去报警。王鹰店服务员拉王鹰进店:“王哥,你真天真。看到警察打小偷,你以为是小偷偷了东西吧?其实是没向警察上缴。”

后来一个被砸的老人,大叫“我是人大代表!”那捏着鼓鼓的大黑袋的汉子更粗声地吼:“打的就是你这狗日的人大代表!老子还是国家主席呢!”最后警察来找了他们,他们中的一个人便在顾客不肯掏钱时,也装着试了鞋而不买想走。他的背心便“嗵!”地一下,他也伏在地上,脸煞白,摸索着爬起来,哆嗦着掏出一百元的票子,跌撞着离开。那些开始不肯掏钱的顾客,此时瞪眼乍舌,赶紧掏钱走开,还庆幸自己:“我还没遭打!”

挨打的那人拎着鞋转一圈儿后,把鞋悄悄地放回店里,再转到门口又来表演一番。他又在顾客不肯掏钱时,也装着不肯掏钱。他的背心又“嗵!”地一下,他又伏在地上,脸煞白,摸索着爬起来,哆嗦着掏出一百元的票子,跌撞着离开。他每天上班就“干这个活儿”,“工作量”越大,到晚上分的票子就越厚。

后来听说那老警察不见了,调来了新警察,不收他们的钱。他们便在街头路口站一个人放哨,见警察来了,就向手机呼一声:“拆!”“哗啦!”一下,他们架上的鞋都扫进了纸箱,踢进店里。再“啪!”地一掀板子,原来做成折叠桌,立即成了个直立的板子,贴在墙边。摊子眨眼就不见了。警察一过去,他们又“啪!”地一掀板子,架子摆好了。随即“哗啦!”一下,鞋又摆开了。线条分明的女子又立在板边扬着鞋,柔腔喊起来:“十元,十元!正宗牛筋底,真皮鞋!”

有高鼻梁黄头发的外国人,凑近望一眼。那大汉连忙闪到老外面前,伸手去握老外的手:“哈罗!”老外立即白了脸,摔脱大汉的手,颤抖着:“挪!挪挪!”跌撞着挪步逃离。

后来,那捏大黑塑料袋的汉子到王鹰店来玩,说:“上面管得太严,不能出摊。”。他掏出一包拆开了口的烟,递到王鹰面前:“老板抽一根!”王鹰挡着他的手,说不抽烟。“老板请的服务员,挺能干,挺漂亮。”他的大眼,在烟雾中眯缝着,向王鹰店服务员小李笑:“小李子,好李子,随便人吃不到嘴。”小李一心卖货,没搭理他,他还是趁隙向小李“借一点卫生纸”,“上厕所”去了。小李说别人都叫他大个子。

随后,大个子常凑到小李身旁,靠着柜台,晃动身子。见王鹰店顾客多,他连忙帮忙找鞋,装袋子什么的。有时遇上横蛮的顾客,他便伸手去拍顾客的肩:“兄弟,换角度想想:每天好几百的租金,卖货不易呀!”王鹰批鞋回了,他连忙帮着提,一只手提好几捆。有时天下雨,没么顾客,他靠在店门旁,仰头望天,拉长腔调,哼起:“故乡的老妈妈,您的腰还酸吗?您的手还麻吗?⋯⋯”哼得泪在眼眶转。

王鹰问他老家在哪里,他说在安徽,前些年做几亩地,一年忙到头,顾不开化肥农药。七十岁的老娘,如今还弯着腰,手裂满口,起早摸黑在地里爬。他说着说着,眼眶又湿了,他又仰头望天,大滴的泪,从他的眼角流到耳边。小李连忙把卫生纸塞到他手上。

想起不久前,别人背心“嗵!”地一下,王鹰眨巴眼睛望着他。他说一句:“雨停了。再见。”一缩脖子,冲进来往的人流中。随即仰起头,在人丛中一伸一伸地远去,柔着腔哼:“亲爱的爸爸妈妈,您们好吗?我现在北京很好的,爸爸妈妈不要太牵挂。尽管我很少写信,其实我很想家。明年春天我一定回家。好啦,信就写到这儿啦。此致敬礼,此致那个敬礼!”

再后来听说他找了个老乡姑娘做老婆,老婆的手受了伤。他们一起倒卖假发票。一次他们被抓,他老婆怀孕了,警察只得放了她。他花了好多钱才出看守所。他和老婆终被遣回老家,而他老婆每年得来北京一次,按手印。


朋友


王鹰刚搬到博兴胡同破旧的小楼,就有一个穿警服的大个子,侧着身子,弯着腰,伸进一只穿起皱皮鞋的脚,低头向房里探,门框的上横梁还是把他佩有国徽的大盖帽挡歪了,显出乌黑的刷子一样粗硬的短发。他扭着身子,斜拖进另一只穿起皱皮鞋的脚,随即扶正大盖帽,站直身子,在歪裂着长长口子的房地上顿一脚,整个房子都在“吱呀”的叫声中摇晃。他那浓眉下的大眼睛瞪着王鹰:“这危房怎能住?”窗玻璃随着“嘁嘁”地颤动。王鹰微笑着说:“刚搬进来的。房子不好找。”“限定你三天之内搬走!”他丢下一句话,又弯腰低头向外斜伸着脚,歪扭着身子出门。

第四天,他又弯腰低头扭身进房,又在地上顿一脚:“怎么还不搬走?”王鹰努力微笑着:“房子太难找了!”“这一片儿分给我负责。出了安全问题,我怎么交差?明天再不般走,我遣送了你!送郊区劳教半月,遣回原藉。”王鹰竭力显出笑:“明天可能难于找到房子。我只是租房子住,怎么‘遣送’?”“你住危房,违犯治安条例!不信你试试!”王鹰脸上的笑僵着,低下头:孩子上学吃饭怎么办?妻子开店进货怎么办?王鹰颤抖地伸手,使劲地搔着不痒的头皮:“不是我不愿搬走,实在是一下子难找合适的空房。”

突然,王鹰抬起头,微笑地望着他:“要不,麻烦您一下,您知道附近有合适的空房么?”他长方形的脸变成了菱形,大眼睛眯缝着,翘起嘴角,低声柔腔:“你南方人,脑子倒蛮好使哈,把个难题让我作哈。我倒还真知道一间空房。”王鹰立即说:“那麻烦您告诉我在哪里?我现在就去看!”“我带你去。”“那怎好麻烦您?”“没什么。”

拐过几条胡同,他指着一幢粉刷成灰白色的三层小楼:“二楼转角那关了窗户的一间,十五平米,怎么样?”“这房挺好的,挺贵吧?”“你看值多少钱?”“我那破房三个月一千元,这好房一个月可能得五六百元。”“那就五百元,你租不租。”“好!”他走近王鹰,低头小声地说:“跟你实说了吧:这房是我妻子单位分给她的,而不能出租。对别人,你就说咱们是朋友,我借给你住的。我叫胡勇。”王鹰连声说好。“你看这房,还装了防盗门,铺了地毯,原来是所长住的。”房门口的走廊很宽,走廊角落还建了悬空木柜,柜下可放煤汽灶。王鹰以为捡大便宜了,正连声咂嘴,却发现没有上下水。王鹰说打算长期住,没水不方便。

他俩正看怎么安水时,隔壁房门开了,一个头发雪白脸色红润的人出来,胡勇连忙说:“大爷,我朋友准备借住我这房。”老人“啊”了一声,随后问:“有小孩吗?”王鹰说:“有。”胡勇随即对王鹰说:“这楼上多是老干住,叫小孩别吵。”老人说一楼老太太心脏病,楼梯踩响了点都受不了。王鹰说知道,觉得拘束难受,便对胡勇说咱们走吧。

走到胡同里,胡勇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合适?”王鹰说我两个孩子,难保不吵,但这房好,我找人来住。他笑眯着眼:“那麻烦你了!”“没什么。我那房暂住着,等我找到合适的再搬。”他连连挥手:“行!不急。”

不几天,王鹰就找到王鹰店附近一对夫妻,白天开店,只晚上回房睡觉,一般买饭吃,用水不多,用小桶拎就行。他们的孩子在老家。王鹰说月租金五百五,他们立即搬了进去。胡勇弯着腰,握着王鹰的手,捏了捏,抖了抖:“谢谢!谢谢!”他还告诉王鹰他的手机号:“今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我们已是朋友了。”


恩师


王鹰开始找门面时,烦了便去书店散心。一次看到一本《首都文学》,见编辑部就在前门,离王鹰住房很近,王鹰不禁去编辑部。

王鹰拿着几篇稿子,走进编辑部所在的地下室。到发行室,王鹰买了几本《首都文学》,问卖刊的大姐,编辑部搞“有偿服务”么?我出钱,请编辑老师看我的稿,提修改意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问王鹰是干什么的。王鹰说开店。他笑着说:你真是作生意的。咱们这里只要你与编辑熟,就可给你看稿提意见。王鹰笑着说我不认识编辑老师。他说你把稿子放在这里,过三个月再来。人们说他是副社长。

三个月后,王鹰去编辑部,稿子没看,他们叫王鹰再过三个月。王鹰又买了三本《首都文学》回去。

再过三个月,稿子还没看。王鹰咬着嘴唇想:还等三个月,如还没看,我就永不来这里!我偏要送稿到《人民文学》编辑部去!王鹰又买了三本《首都文学》。正准备离开时,卖刊物的大姐叫王鹰等一会儿。她敲开旁边编辑室的门,叫出一个穿雪白衬衣、戴大镜片眼镜、白胖眯笑的标致男青年。卖刊大姐说他是寇老师。他说王鹰的稿子不见了,叫王鹰再送来。他叫王鹰先说说稿名,王鹰说到《梦》时,他立即说:“好,就这《梦》。”

王鹰稿给他没一个星期,他就打电话王鹰,说《梦》写得好,主编准备发,约王鹰去编辑部谈谈。

当时,主编是新调来的,姓晁,决定改版《首都文学》,问王鹰能否推销《首都文学》。王鹰说我开店很忙,无能推销。晁主编说:“准备发《梦》,这是对文学青年的鼓励。”王鹰立即说:“我不需要鼓励。”晁主编和寇老师都一愣。随后,晁主编说:“你与他聊吧。”旋转椅子背过身子去弄他的电脑。

寇老师红着脸,送王鹰出门。在门外对王鹰说:“晁老师是主编,常说鼓励文学青年。”王鹰还是说:“我不是文学青年。不凭作品本身过硬,靠鼓励发的,没味。”

后来,王鹰见改版后的《首都文学》挺不错,还有些地方该改进,便把想法写出来,寄给晁主编。不久,王鹰去图书大厦,翻开新出的《首都文学》,见王鹰的信赫然印在刊内。此时寇老师已回故乡。在电话中,他说《梦》想象神奇,令人叹服。他教王鹰多与主编接触,他们也希望交朋友。王鹰问送一双皮鞋主编合适么,他说你先打电话对主编说。王鹰刚一说:“我想送您一双鞋。”电话里立即传来主编的粗声:“这事不谈!”王鹰觉得脸上被摔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看到自己那信,主编发了,却没对自己说一声,王鹰认为他根本上只求把《首都文学》办好,便想把自以为厚重的稿子《故人》给晁主编。

王鹰拿着《故人》,到《首都文学》编辑部。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微笑着说主编没上班,他转给主编。他姓黄,搞发行,边说边拿纸杯倒茶王鹰喝。王鹰说不渴,他还是倒了一杯茶,双手端到王鹰面前,王鹰说黄老师讲礼。他说叫小黄就行,王鹰便说黄老师谦虚。简单地聊了几句,王鹰说你忙,今后再来玩,他送王鹰出门:“你慢走。”

王鹰再到编辑部,进门见小客厅里一个穿着空荡蓝裤褂,显得瘦长的男子,歪着身子面对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小。他俩相互望了一眼,相互微笑着点头。王鹰边说:“我找黄老师。”边走向发行室。他轻哦了一声,向电视更靠近些,眼盯着电视。

黄老师说稿子已给主编了,主编很忙。他俩又聊了几句。王鹰离开发行室时,他又送王鹰。走到出编辑部门的小走廊,见门旁的小厨房里,刚才那男子正低头切菜,这时偏过头来,前额宽阔苍白,汗津津的,向他俩微笑。黄老师说王鹰是他的朋友,这是雪老师。王鹰说:“啊,雪老师。”他声音轻柔:“这位朋友写稿子吗?拿来看看?”王鹰连忙说好。

黄老师把王鹰的《梦》,给雪老师看。雪老师写了一大面的信,标明一二三,好几条意见。三四个月后,没见主编回音,王鹰便把《故人》的复印稿寄给雪老师。不到半个月,王鹰接到电话:“我是雪莲。《故人》写得好,我送审了。”王鹰说:“我不急于发表,主要想你提意见,看怎么修改。”电话里没有声音。一会儿后,传来雪老师的声音,还是刚才的口气:“《故人》写得好,估计会通过。”王鹰想起原来寇老师教导的,应该说谢谢,王鹰便说:“谢谢。”

十多天后,晁主编打来电话,说决定近期发表《故人》。王鹰立即说等我改好再说,先请老师们提提修改意见。王鹰一进编辑部,晁主编就说:“《故人》写得很美!幸亏雪莲发现了。我早就觉得,你送了一篇稿子来,我得看,但一直没抽出时间,差点儿埋没了。”王鹰说:“好多人不喜欢《故人》,说太沉重,看了绞心。”“沉重也是美,绞心就是力量。我们要的,就是这样。不痛不痒,不是艺术。幸亏《梦》没发,那篇太虚了,这篇才扎实。”王鹰说:“寇老师说《梦》是艺术想象,《故人》太实了。”

想起原来寇老师推荐《梦》,王鹰便笑着说:“这是晁老师对我的鼓励。”晁主编连忙说:“这不是鼓励,是稿子好。全国还没见写故人写得这么好。我们都觉得不错。”他拿出审稿笺,指给王鹰看。初审的雪老师和终审的晁主编都是肯定的意见,二审的肖老师说选发。王鹰请晁主编谈修改意见,他说整体很不错,只是后面的再精炼些更好。王鹰说我拿回去,好好改改。

王鹰拿着稿子从档墙隔开的里间主编办公室向外走,路过外间雪老师办公桌旁,雪老师站起身,睁大眼睛,瞪着王鹰手中的稿子,拉长着脸:“怎么啦?”跟在王鹰身后的晁主编连忙笑着说:“王鹰说再打磨打磨。”雪老师拧着眉头:“这稿子还要改?”王鹰连忙说:“怎能不改?这是四五年前写的。”

把稿子拿回家,王鹰一字一句地读给妻子听,每个标点都不放过,请她帮忙看顺不顺畅,精不精炼,味儿足不足。可要可不要的,一律删去。删去把意义减了的,才留下。换一种写法更好,便换。王鹰完全沉浸在过去那悲惨的情境之中。半个月后,王鹰觉改得大概满意了,才用方格信纸一笔一划地誊正,送给雪老师,说原稿的每面都改了。

回到房里,王鹰伸展四肢仰躺在床上,心还“砰砰”地跳,太阳穴也“砰砰”地响,王鹰感到自己病了,心想:这样的稿子,今后再也不敢写,也不敢改,甚至不敢看了。可脑里不时闪出一个更好的词句,甚至一个字,一个标点,王鹰立即蹦起床,记下来,再找雪老师改。他把清样给王鹰校对,王鹰还觉得有改的。而有的地方改来改去的,似乎改差了。最后王鹰感到似乎永远也改不到完全满意,才闭紧眼,长叹一口气,让雪老师发了。

晁主编叫王鹰写一篇《自白》,王鹰又激动一个星期,写呀改的,勉强弄出一千多字。后来一看,与《故人》的格调很相融,王鹰是一个活着的“故人”。雪老师写了三千字的点评,引用了《故人》的不少片段。后来版面不够,压缩了一半,而保留了:“《故人》写得非常到位,不多一字,不少一字。”这使王鹰大吃一惊!这只能是梦想的话,怎么说的是自己的稿子?为了对得住他这鼓励,王鹰不禁又从头至尾,一个字一个标点地审。可惜《故人》已进印刷厂了,再也改不动了。

王鹰说感谢《首都文学》,请编辑部所有的人去餐馆聚一聚。晁主编说不用客气,雪老师连忙大声地说:“这是我们的工作!”王鹰说:“我搞二十多年了,只这次正而八经地发稿子,应该感谢您们!”雪老师说:“你实在要表示心意,就买几斤肉来,与厨房董师傅做助手,弄给大家吃就行。不要把钱让餐馆赚去了,你挣钱也不易。”王鹰心里发烫,连声说:“我多年开店,进几次餐馆还是不成问题。特别是这是我平生做梦都想的正而八经发稿子,一定得感谢您们!”

年底,王鹰买了一捆刚出厂、散发油墨香味的《首都文学》,他和妻子儿女,都穿着折价买来的真皮毛衣和羽绒服,感觉荣归故里了。


一月三跌


在老家过完春节,王鹰全家又到北京。王鹰在前门转门面,转到四月二十日,租了珠宝市南端卜老板的前半间门面。卜老板在外吃早餐时,对别人笑:“老王真傻,我那门面,整个只花一万三租来的,仅前半间,老王就出了我九千元。门的两边,我各租三千,后半间他还留给我卖一元小杂货。”别人笑:“你遇到傻瓜了!”

王鹰把卜老板原在进门的两边,钉的长长短短的东倒西歪的钉子、挂勾什么的,统统拆除,墙上贴镜子,伸出不锈钢撑子,放上玻璃,摆上崭新的鞋。门头上整个空处,贴着平展鲜红塑料薄板,红板中间一个黄色的粗圆体大字“鞋”,两侧分别是小一半的白色正楷字“精品”、“平价”。按这牌子的样子,再作一个两面有字的牌子,伸在门头外。两边路过的人,老远就能看到“精品鞋平价”。卜老板一见,眼就亮了,扭头看了半天,才低头进他的后半间。

因为门面太窄长,一般人从门口过,只见王鹰摆在前半间的鞋。几个顾客站着选鞋,坐着试鞋,就堵满了前半间的空处,更看不到后半间的一元小杂货。就是有人想到后半间买小杂货,也得由王鹰这前半间的人缝中弯七拐八地挤过去。特别是王鹰已请了几个会卖货的服务员,王鹰的货进得也可以,全部各色各样的新鞋,很打眼,王鹰的前半间时常挤满了顾客。卜老板站在后半间,歪着头,抿着嘴,斜眼望着。王鹰的心不禁有些发紧:只过几天,就五一了,生意定更好。但王鹰尽量显得自然,忙自己的,不向卜老板望。五一假期,王鹰这前半间,真的一天到黑,挤满了顾客。卜老板在后半间红着脸,搔头,打转。

卜老板再早餐时,对人说:“五一好生意,让老王做去了!我自己傻逼,只眼睁睁地看老王大把地收钱。”随后,卜老板门旁卖小球的东北小伙子,常把一盆小球向王鹰的鞋前摆。王鹰叫小伙子别摆到王鹰这边来了,他扭着瘦长的头,翘着尖瘪的嘴,粗着声:“我租的是卜老板的门面!”王鹰找卜老板,卜老板嘴说对小伙子说,但小伙子依旧向王鹰这边摆过一点。妻子劝王鹰让一点算了。

可不几天,小伙子竟常与剃光头的年轻人,长时间地站在王鹰的鞋柜前,喷沫吹牛。王鹰叫小伙子让一点,他却向王鹰翻白眼。王鹰粗声斥责他,他对王鹰梗着脖子。随后,一个人来说自己是房东,门面要修整,王鹰得在十天内搬走。

小方介绍小荷到王鹰店干时,还介绍王鹰租住博兴胡同破旧古楼,王鹰认识了负责那块儿安全的民警胡勇。王鹰特地花两百多块钱,在批发市场批一双真皮鞋,送给胡勇,请他帮忙。他跟王鹰进卜老板店,说找卜老板。给卜老板管店的一个年轻女人慢呑呑地说:“老板不在。”胡勇对她说了几句。胡勇一离开店,这女人就吐一句:“一个片儿警!”随后,更对卜老板瘪嘴斜眼:“一个片儿警!”房东还是对王鹰说他店要改造。

王鹰去找法律援助中心,律师说王鹰就是赢了官司,今后也难于长期干下去,被告毕竟是北京人,关系广。再则,还得等十天后才能立案。而房东给王鹰的时间只剩几天了,王鹰只得跌撞着找门面。

在珠宝市街中段,有半间门面空着,已摆有空鞋架。王鹰去问,另半间正卖鞋的老板问王鹰干什么,王鹰说也卖鞋。他立即板着脸:“也卖鞋?不租!”王鹰转七转八,没见几个空地方,更没合适的,而王鹰的时间只剩两天了,王鹰只得再来这半间,找这半间的房东。房东要租金七千五,王鹰明知贵了,但没别的合适的,只得匆匆把鞋搬过来。

另半间卖鞋的老板,瞪着眼。王鹰这里刚卖一双鞋,他就粗声说,与他重的货不能卖。小方的妻子小汤帮王鹰卖货,坚持卖重货。对面的老板娘指着她:“你怎么还卖?”小汤立即跳起来吼她:“凭什么不卖?”对面老板娘冲过来,小汤迎上去,王鹰赶紧挡在中间劝阻。王鹰妻子和对面服务员都赶来互打,小汤的头发被打乱了。

一会儿,小方站在店门口,指着对面老板:“你出来!”对面老板找房东,房东只好劝王鹰再找门面,说那鞋老板在他店干了多年。王鹰妻子在这房东面前,流下大滴的眼泪,哽咽着:“我怎么办?”王鹰叫她别随便流泪,自己再去找门面,不可能活不下去!

王鹰又跌撞着到每个门面问:“请问老板,您这里有柜台出租吗?”终于碰到一个老板说:“我这半边服装收走,让给你。”王鹰不顾门口大半边卖首饰的柜台挡着,只得先把鞋搬来再说。这里生意差多了,但王鹰想:我们都卖力地干,混饭吃还是混得开。边混,我边找门面。

一月之内,王鹰在这珠宝市的小街上,连跌了三个门面,很多人都笑王鹰无能。而卜老板完全照王鹰的样子开鞋店,生意很不错,再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帮他进货卖货,但他没再耻笑王鹰,遇到王鹰,他眼光有些往旁边望,脸有些发红。


月亮湾


珠宝市北口,前门楼西南侧,那一块叫月亮湾。面向东边的那一排门面,有个卖服装的老板娘,原在大碗茶商场卖黄金首饰,王鹰在大碗茶商场卖鞋时与她相邻。她见王鹰找门面,并知王鹰卖鞋,便告诉王鹰,她隔壁店出租。王鹰早想租这门面,一直不见有出租的。

王鹰赶紧找这门面的经理。小方正帮王鹰卖鞋,便跟王鹰一路去。他特地向办公室看报的女会计说王鹰是作家,在《首都文学》发了小说。女会计姓孙,连忙叫王鹰给她看看,她喜欢看书。门面他们很快就谈好了。

王鹰租月亮湾这间小门面,刚作一年,楼上六间房改成门面,楼梯间正好在王鹰店旁,楼房老总决定把王鹰店拆开,楼梯完全显出来,好吸引顾客上楼。这样楼下两间门面的空间加上楼上六间门面的空间,王鹰觉负担重,不愿干。而旁边服装店主的哥哥想干,也是卖鞋。特别是这店位置非常好,极难找到这么好的。王鹰在这一间小店干一年,也赚了从没赚过的六万元。王鹰只得硬起头皮继续干了。

王鹰刚赚几个钱,三弟四弟和阿羽就想来投靠。王鹰早想帮他们,此时也想借助他们的人势。王鹰原本想让他们都在王鹰店搞,但四弟直说不要阿羽和她丈夫在王鹰店干,他和三弟在王鹰店干,王鹰一般可不守店,回房看书,王鹰三兄弟平分利。

而王鹰说店是自己费大力找的,已经开好,投资都是王鹰的,并且如亏了,便只王鹰倒霉。如赚了,便把利分四份,王鹰应得两份,他们各得一份。四弟觉自己也能找到好门面,便不同意,并怂恿三弟跟他合伙。王鹰深知好店难找,即使给六分之一的利他们,都比他们自已干强。王鹰一再劝说他们无用,叫父母再劝,父母也随便。

阿羽和丈夫,原在县城开小付食店。而她在店房东建的厕所刚蹲下,五大三粗的房东就进厕所,对她掏生殖器。矮小的丈夫不敢吭声。他买辆麻木送客,没处停放,只有放在店门口。她从娘家回店不见麻木,立即问他:“俺的新麻木呢!”他慢吞吞的:“前夜不见了。”她尖声:“你没去找?”他还是慢吞吞的:“无须找。”她咬牙瞪眼奔撞出店,看到麻木竟歪在距店几间屋的小巷里!她尖叫回店,吃老鼠药。他叫岳父母劝她。王鹰见他们哭相,便说今后合适时帮他们。随后他开公汽,小流氓说去城郊。一到城郊,匕首就架在他的脖子上。幸亏遇到别人路过,他逃回,再也不敢出车了。

随后王鹰让她来店,他也跟着来了,带着他们结婚九年攒的一万二千元钱。他们怕王鹰听弟弟们的话,不让他们在王鹰店学开店。此时阿羽丈夫说,她没卖过鞋,是来学卖鞋的,只给点饭吃就好。阿羽说丈夫更没卖过鞋,来北京连看门的活儿都找不到,连饭都没得吃的。

王鹰对他们说,早说过帮他们。他们都先跟王鹰店老服务员学卖鞋,带着照看店,学熟了自己去开店。在王鹰店一年,王鹰给他们两万元。如亏本,也给他们两万,不少一分。如生意好,便给三万元。如生意非常好,也只给他们三万元,赚得再多是王鹰的。他们都亮汪着眼:“那当然!”

四弟没找到门面,三弟在王鹰店干,阿羽想尽办法使三弟难受。四弟门面一找好,三弟就也去找店了。

后来王鹰店生意红火,三弟四弟生意都不好,又想赶走阿羽,他俩再来王鹰店。王鹰说她很卖力,甚至卖命,非典都不离店,不能赶走她。他们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阿羽和服务员一车车地往王鹰店进货了。

非典后的一天,王鹰进批发市场,一个批发的老板与王鹰相遇,大叫:“你怎么来进货了?”王鹰瞪大眼望他:“我怎么不来进货?”“你不是得了非典?”“我怎么得非典了?”“你弟弟说你得了非典!”“哪个弟弟?”“三弟呀!前些时,我没见你,见了你三弟,我问:‘你哥怎么不见?’‘他得非典了。’”

其实,见过王鹰三弟的人,没人不说他本分、善良。他遇到小偷在他房旁楼梯,吓得脸白声颤:“你,你,你干什么⋯⋯”自己先进房回避。而他说王鹰得了非典。那年非典,全中国惊恐,尸体都得烧化,怕传染。

王鹰当时正迷在写《望星空》等恋情系列,妻子生小儿子,店便完全任由阿羽掌管了。那一年约挣四十万,阿羽就私藏二十多万,随后买房,王鹰岳父竟说王鹰比她差。

那时妻子娘家人都知道阿羽在王鹰店大把地拿钱。妻子不知阿羽拿这么多,但也愿让阿羽拿,妻子和她父母,都觉阿羽丈夫无能,觉王鹰能找钱,便任由她拿。妻子三妹常打电话王鹰,腔调柔和:“哥哇!我也想换个活法儿!想去你那里!”妻子的五弟也打电话:“哥哇!你干一年,抵我干一生。”妻子的外甥也打电话:“大姨爷呀,我也想去你那里学卖鞋!”

八十岁的老岳父说漏了嘴,对王鹰说阿羽丈夫汇了五百元回家,孩子上学。王鹰才明觉阿羽已撕咬王鹰心了。王鹰早知她是虎,而觉她原是平原幼虎,本打算让她占便宜,但没料到她下辣手。王鹰立即找弟弟。但王鹰店将因迎奥运,两个多月后拆除。特别是三弟正开了自己的店,四弟在老家一时脱不开身。阿羽便乘机说王鹰不该怀疑她偷钱,说不管,如要她继续干,王鹰得向她道歉。而王鹰店十多个服务员,仅工资每天就八百,房租每天一千元⋯⋯

王鹰竟得向撕咬王鹰心的虎狼道歉,请她原谅王鹰说的话错误,她才高抬贵手在王鹰店管下去。

王鹰的故乡老友笑:“她更下辣手了。”王鹰没办法:“辣手早就下了!”

等四弟一到,王鹰立即叫她把钱包给四弟,进货不用她去了,她如想还在店干,就当一般服务员。

而她却赖在王鹰店当服务员,故意找顾客吵嘴打架。王鹰清楚她的动机,让他们打,她却打输了。特别是那顾客说自已的毛病打发了,要她供养后半生。顾客打110,她倒在地上发赖,后来竟身子发硬,喘气打顿,变腔打嗝。警察叫那顾客说情况,做笔录,让她打她的嗝。王鹰怕出大问题,找胡勇,平息了那顾客对她的敲诈。

四弟在王鹰店干十七天,王鹰店就拆了。王鹰给他工钱七千元。王鹰的朋友笑:“国家主席也没这高的工资!”而四弟的妻子嘟着嘴:“么人看见个钱?他打牌都输了。”


获奖


2005年2月3日

王鹰和雪老师一进文学馆,就见横在门内的宽大桌面上,摆开一条长长的鲜红的硬纸。穿红绸长裙的年轻姑娘,送给他俩每人一个装了书的纸袋:“请签名。”雪老师拿起饱含金水的毛笔,跟在金迹还是湿的大评论家“张震”之后,写上“雪莲”。绸裙姑娘袖手立在一旁抿嘴望着。雪老师把笔递给王鹰,王鹰刚写出“王鹰”,绸裙姑娘就柔着腔:“王老师,请跟我来。”王鹰跟她走向摆满一排排长条桌、一把把折叠椅的大厅。

绸裙姑娘走到前排立着几个名字牌的条桌,伸出白净的手:“请您这里坐”王鹰说“谢谢!”见王鹰的名字牌旁,是著名作家“赵幻”,他站起身,向王鹰点头微笑。王鹰微笑着走近他:“赵老师。”他们一坐下,他就说上次开会,听说王鹰在前门开鞋店。王鹰微笑着说:“是的。”随后,王鹰说赵老师写了那么多的好作品。他低声说:“再写不了几篇稿子,就算了。”

这时,一个鬓发斑白的人来到他们条桌前,叫一声“赵幻。”赵老师连忙起身:“张老师!”王鹰看到是大评论家张震,便也小声地叫了声“张老师。”觉自己是年轻伢,坐着不像话,便也站起身,把手指着自己的坐位。而他眼睛只盯着赵老师,隔着条桌,弯曲着腰,把头伸向赵老师,对赵老师说话。

王鹰站着微笑地望着他,发觉他对赵老师的那边脸,红润发光,柔缓起伏,俨然桃花在盛开;面对王鹰这边的脸,平板僵硬泛乌,似乎高耸的悬崖,上书:“我乃赫然名家,毛头小子别想攀爬!”王鹰便立即坐下,抽出袋里的获奖作品集,翻看起来。

大家都来齐了,开会时间已到了,但大家都坐着等中央领导。静等了一晌,突然嘁喳响动,只见一群人族拥着一个人向主席台走。那人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另几人高声说:“多谢首长,在万忙中抽出宝贵时间,光临会场!”音乐立即响起,全场人眼睛发亮盯着主席台。

《长江日报》女记者来到王鹰桌前,说明天去王鹰家采访,王鹰说明天上午就回老家了。她说中央委员长来了,“你敢不敢与她合影?”王鹰随即粗声:“你这是什么话?委员长有么不得了?毛主席也应该平易近人。”

一位红衣白发评论家,念了《故人》的获奖辞,说她走的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大师开创的为人生、为劳苦大众的经典文学路子,最真实、最质朴、最深刻、最动人⋯⋯

王鹰在领奖台上,见下面有中央委员、北京市领导、名作家等,还有老外弯着腰,闪闪地照相,录相,王鹰不禁心砰砰地跳,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合适。

一位高个子老领导,发给王鹰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奖杯、一个鼓鼓的金丝线小包。

约过了半个小时,大家正脸红眼亮,突然一大群人族拥一人离开会场。主持会议的领导们去送那首长,话筒丢在台上:“首长很忙,还有极重要的事,等首长处理。”大家扭头望着那群人远去,整个热烘烘的会场,突然像狂风吹得大片稻谷倒塌的稻田,空荡,冷寂下来。

晁主编和孟副主编,来到王鹰面前,红润的脸上布满笑,嘴角眉梢尽是笑,用力与王鹰握手,说祝贺王鹰,叫王鹰再写点好东西。

近十二点,没招待午餐,各自散去。王鹰的心还在“砰!砰!砰!”出了文学馆的门,王鹰的手有些颤抖,匆匆把别的钥匙,插进了自行车锁,一晌才拉出来。雪老师站在一旁望着王鹰:“神经病。”

王鹰与雪老师在附近小餐馆吃饭,说这奖得力于他。他说主要是作品过硬,但如没得《首都文学》奖,便没资格参评老舍奖。而评《首都文学》奖时,他如没搂一抱《首都文学》,分送给每个评委,叫他们看看《故人》,他们便不会看《故人》。因为两年的《首都文学》作品太多,他们看不过来。当然,如果《故人》不过硬,他们看了也丢下。

到王鹰租住的房,王鹰把金丝袋给妻子,妻子眯笑着数起来,笑说:“五千块。”王鹰本想给些钱雪老师,但前天已给了一千元他,特别是想让妻子高兴,便都给妻子。

王鹰把刚出的两本获奖作品集和几篇稿子装入布包,准备明天回老家,觉得浑身舒坦,爽快,充满着劲。


2月4日

今早去报摊买报纸,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发了老舍文学奖颁奖消息。但比较简单,都差不多。上午,王鹰和大儿、阿羽丈夫等回老家。下午妻子打电话来,念了《北京日报》专访王鹰的一大段话。那李记者确实写得好,很准确地传达了王鹰的状态、心愿。她还寄王鹰一份,王鹰夸了她。

火车上相邻的旅伴见王鹰看书,讨看,王鹰便给他。阿羽丈夫介绍了王鹰,他们都亮眼望王鹰微笑。王鹰兴奋地与一爱看书的青年聊了一晌。


2月5日

昨天王鹰坐火车硬座,昨夜伏在茶几旁睡,今早七点到九江,搭客车回武穴。

刚到武穴,电话就响了,是办《武穴人》的程志远打的。他得知王鹰回了,准备采访王鹰。他说准备在大街上拉大红横幅:“热烈庆祝武穴作家王鹰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但未来得及。随后,武穴文联冯记者,说《黄冈日报》何主任叫他帮忙采访王鹰。夜里武穴电视台台长约王鹰明早八点去电视台,明天电视台人去王鹰老家拍摄王鹰的家庭等。

王鹰在报刊亭买来《卾东晚报》,上有王鹰得奖回乡的消息。

王鹰夜在四弟家住,与四弟同床,叫他明天与王鹰一路去电视台,让电视台也拍上他,还有王鹰的父母。王鹰与四弟畅谈至深夜转钟两点,怕明天眼皮太吊,便要求自己闭嘴入睡。


2月6日

今天早上七点醒,王鹰起床和四弟去武穴电视台。与电视台小吴、小刘和程志远、《卾东晚报》记者方君,共坐面的去王鹰家。

父母见王鹰带一阵人来,说拍电视,以为王鹰这是出钱请人作广告。

这些人拍王鹰的书、稿,特别是《故人》原稿。王鹰摆好鲁迅作品请他们拍。匆忙中,王鹰的头碰在柜门上,破了一点皮,出了几滴血,肿起指面大一个包。本觉大喜事,不觉撞出血,便觉不大合适,心中有些不舒服。想遮住,还是被他们发觉,小吴还说别破伤风,得打针。尽管王鹰是唯物主义者,也见过世面,不迷信,但心中还是有些不快。王鹰觉今后得谨慎小心,别得意忘形,别乐极生悲。

王鹰不善于平静地言说,激动得说不出话。只好请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商议,王鹰抄录下来,再争议一通,才写出。开始他们叫王鹰把要说的话,先写在纸上。王鹰觉应简明通俗,简写几句。程志远说:“这不像作家说的话。”王鹰突来兴,加上一句:“《故人》主要反映的是:普通人,生的艰难与死的悲凉。”程志远立即说:“这才是作家的话。”王鹰读几遍后,再背几遍,叫他们录三四次,才凑合。录第三次后,小吴说行。王鹰觉没说好,王鹰感觉快说顺畅了,坚持再录一遍,才罢休。程志远后来说,发觉王鹰做事很认真。

他们还拍了王鹰和四弟给父母试新衣,围桌聊天的情景,拍了王鹰的一些模糊甚至破损的旧照片。他们再三说,知道得太晚了,没叫王鹰带回证书和奖杯,让他们拍。王鹰也有些觉得自己太拘泥,没听四弟的话,主动告诉电视台,自己的获奖消息。他们只好请《长江日报》驻京记者,帮忙给几张王鹰得奖的照片。

他们说大年初一和初二两天播,每天播五次,两天播十次。那在武穴的人和外地回乡的武穴人,以及来武穴拜年的外地人,基本上都能看到。听说可录下光盘,给王鹰自己放,王鹰便请他们帮忙了。

王鹰真算幸运。北京基本上所有报纸都有老舍奖消息,只是赵幻是重点。而湖北省只王鹰一人获奖,听说《湖北日报》、《黄冈日报》等省地县报纸,也都宣传了王鹰,并且多头版头条,大红喜字,大幅照片。

忙到下午好几点,才暂完。明天方君再来。王鹰很高兴的是:自己的父母见他们上电视,很高兴,定过个好年。王鹰没出过大名,想上电视,紧张忙乎忘形。今尝了腊肉汤,以后会随便。

下午,姐、三弟、妹和妹夫带孩子们回家吃年饭,一大桌,蛮喜庆。只是他们回晚了,早点可合张影上电视。

王鹰本想早点睡觉,而日记没写,心中不大舒畅,便写完日记,舒畅地睡觉。


2月7日

今天上午,方君来。从王鹰小时到现在,他问得很仔细,王鹰回答得也很好。下午方君才走。他记了好多页,说作长篇通讯。王鹰觉如果自己得了更大的奖,老有记者来采访,而自己只有那么一点东西,老是说现话,自己也会烦。不过,目前这样出点名,也好。


心涌暖流


王鹰再到北京,让妻子在房里带小儿,自己再找门面,与三弟合开。干一年,三弟说没挣到钱,只得到几双卖剩的鞋。王鹰觉得王鹰这作哥的无能,带得亲弟白劳神,王鹰准备从王鹰的存折里取一万五千元,当作王鹰开店他帮王鹰干的工钱。他没让王鹰取。

随后王鹰独自干一年,看起来没么生意,算账竟赚了六万元。老给王鹰卖鞋的一个女服务员说,王鹰与三弟开的店,生意比这店好些,那一年最少也赚六万元。几年来,她每天都替王鹰算了账。

王鹰的朋友笑:“你又给三弟打了一年长工。”而王鹰想到三弟没让王鹰去银行取一万五千元给三弟,王鹰心里还涌动着几丝暖流。


奥运离京


王鹰女儿考上北京第十一中学。十一中学,是重点中学,外地借读生,得交五万元赞助费,另每半学期交两千。女儿的同学,多回老家,或去河北借读。

王鹰当时开店已攒了三十六万元,准备买房,看了几处。天桥靠一环路边,有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在一楼,当时价钱三十四万。王鹰如买了房,便只剩两万元,就不能再在房里看书写稿,而得立即作生意。王鹰便没买房。

特别是,这时女儿考上北京重点中学,王鹰觉得儿女的学习比什么都重要。王鹰读高中时,父母舍得卖屋供王鹰上学。王鹰便立即取了五大叠钱,外加一小叠钱,用尼龙袋装着,放在自行车前篓里。

当时阿羽在武穴买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楼房,只花两万元。王鹰对女儿说,再加一点钱,可在武穴买三套房,教女儿更好地学习,今后可出国。

有朋友说王鹰得了老舍奖,算特殊人才,今后会转北京户口。结果没能转。

女儿在北京十一中,只读两年,老师就劝她回户口所在地的老家读高中,便于考大学。

而北京正备办奥运会,千年发财良机,世界各地人,都跑到北京作生意,门面翻数倍涨价,每天都在涨。王鹰越来越不敢租门面。


2007年4月5日

今天王鹰在外转一圈,还是不见合适的门面。前门大街的门面还不知何时能出来,就是出来,不少是原先的商户干,很难有王鹰的。像妻子说的,王鹰无权无势无门路,哪有好门面给王鹰的?

前门西街内一个老头子,三十平米的门面,他租来可能只五千元左右,而他现要一万五。小半边,把窗户当门,地上比门槛高的窗沿还不能弄掉,却得六千元。这明显极贵,翻一倍还不止。但别的地方,更没合适的,基本上没有好门面,差的也不见几个。

煤市街北街那卖烟和修手机的门面,根本没挂“招商”。王鹰上次问,他们说的一万、七千,也是翻倍以上要价,特别是那里的人根本很少,形不成“流”,更别谈“流动量”了。

大栅栏西街,人流还是不少,而不见什么人买货,门面都是小眉窄眼的,不像个能赚较多的钱的样子。只是毕竟还有人流,可能不会亏得太多。

妻子说王鹰原保证找个好门面,过年后就开始,至今是空的。她本是坐着写字熬闷,一听王鹰说没合适的门面,便起身拿凳子砸王鹰,瞪着王鹰,尖叫:“好门面呢?”

王鹰退几步,扯下凳子,瞪着她,大声说:“凭什么一定有好门面?凭什么吃不得苦?”她说王鹰原不该丢下正作得好的生意,多次如此,而遭现今困境。她又打王鹰。王鹰只得退到隔壁房里。

一会儿听到东西砸得响,王鹰去一看——

她正把王鹰书架的书,往地上砸。王鹰阻止不住,她几下就把房地丢满了书。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书堆上,倒开水喝。王鹰大叫:“哎呀!老刘,别把书踩坏了!”王鹰伸手去扯她,她把水杯口往书上倾倒。王鹰立即住了手,大喊:“别乱搞!”

她说生意作得好好的,丢了生意来看没用的书,还占本来就窄的房中一大边:“叫收破烂的收走!”

王鹰看这遍地乱书,再见她踩在书堆上,觉百年之后,王鹰心爱的书,也可能遭此厄运。几个人爱书?王鹰对书痴爱这么多年,却没能得到一点实际的好处,反而多次危害一大家子的生存,这书也该遭难!该被踩!

王鹰写的大堆什么随感呀、日记呀、信呀、稿呀,有什么用?么人看得中?只一篇小东西的《故人》,还说幸运得了两个大奖,又有什么作用?至今,王鹰连尊严都维护不到!这书也该丢掉!王鹰粗声说:“叫什么收破烂的,一把火烧掉了结!”

见大堆的书,乱堆在狭窄的房地上,惹人心烦,王鹰只得叹气,收拾。想马上得做生意,也没心思看的。本有好多摆在书架上,长年没顾得上翻一下。妻子说这架子不再给王鹰放书,王鹰便找来纸箱子,准备收拾起来。而这纸箱太大,房里没合适处放的。床底放不进去,高架承受不起。转半天,王鹰只得缓和口气跟妻子说,我绝对搞好生意,搞出钱来,这书暂时放回原架,过几天做生意,把家里的鞋拿到店里去再说。

有的书脏了,有的书折了,有的书摔破了。王鹰叹着气,抹着胸口收拾,觉得是该好好搞钱了,多多搞几个钱了。

妻子打开电视消气,电视中正放房展,中小户型是当今的主流。王鹰也该多弄几个钱,来个什么户型。目前连小户型王鹰也买不起。人生天地间,吃住乃头等大事。一生把肉体寄存在别人房中,总不是个事。妻子摔书摔得有理!王鹰该别再书呆子害儿害女害妻子了!

当然,王鹰得谨慎行事,别奔脱狼口,陷入虎穴。这动物世界,遍处血盆大口,王鹰得发挥生存本能。

只有先生存,再谈其它的。

王鹰觉儿女的学习,超过一切。为了照顾好女儿,王鹰决定全家跟女儿回老家。妻子眼巴巴地看着王鹰把千年发财良机轻抛,焦急与王鹰吵了多次嘴,也只得回老家,照顾准备考大学的女儿。

女儿在老家复读高二,再读高三,两年后考上天津的大学,王鹰又带全家,立即来北京。


拘留


2009年下半年,王鹰带全家第二次刚来北京。王鹰觉冬天旅游的人少,生意淡季,决定等到来年五一前,游客开始多时开店。而妻子受不了“天天往外掏钱”,眼看本来不多的老本,在飞快地消失,她不顾被警察抓进拘留所,执意要去天安门广场卖地图、毛主席像章、小国旗、绒帽等小货。


2009年10月24日

今早五点半,天还没亮,妻子就要去天安门广场卖地图。王鹰劝不住,只得随后去找她。见她站在寒风中叫:“一块钱,地图。”王鹰觉自己太无能,她也把生活搞得太紧张。她说:“你也卖呀!”王鹰袖手站着,眼望别处:这不是个事,要挣大钱,还只有开店。

原开鞋店,时常十元钱,妻子不愿挣。王鹰老说能挣多更好,不能挣多,少的也挣,这样一天能多挣百把块,而她还是十元不挣,让顾客空手离店。而今,一元钱,她也叫得起劲:“这没精神负担,卖一元是一元。”王鹰觉活这一把年纪了,还为一元钱呼叫半天,实在悲哀、悲惨。

到八点,妻子的五十二张无本钱地图,挣了五十二元。早饭后,她又去卖了四十多张地图,还卖了几件水。她笑:“挣了百多块钱!”


10月25日

今天一大早,妻子又去天安门广场卖地图。广场人稀稀落落,半天没几个人买。广播喊:“无证商贩,兜售伪劣商品。旅客朋友,请别上当。”不禁令王鹰发笑。后来,警察把她挂在栏杆上的地图缴走了。

王鹰说这好,不用她干这讨嫌的事。赚不了么钱,反弄得吃睡不正常。但她说王鹰现没开店,用钱多,她心里难受。她去弄点生活费,心中踏实。这几天,一到黎明,她就睡不着,不出去,就憋得难受。可前些时,她睡到八点还可睡下去。


11月7日

今早天还没亮,妻子就说睡不着,起床去天安门广场卖地图。王鹰不禁又跟她去。见她“北京地图,只卖一元。”不停地喊叫。为了逃避广场口处的检查,她偷偷地翻栏杆,塞地图。见城管的车来了,她慌忙溜走。王鹰们活得太渺小、卑贱了。

后见她不时地收一元一元的票子,又觉如王鹰死了,孩子们饿不死,都可以此谋生,不禁觉轻松了些。

而刚回房里,觉王鹰生如此卑贱,有什么活头?不如死了干净。

现写这日记,觉自己为何如此窝囊?卑贱?为何不能成为雄鹰,高高地飞翔在蓝天之上?王鹰们为何不能成为狮虎,咆哮于山野?既然来世一遭,既然总是要死的,何不拚命活得舒服,死得畅快?


11月8日

妻子五点多钟就起床了,吃了早餐去天安门广场,王鹰只得跟她去。路遇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妻子与她打招呼。这女人也是去广场卖小东西,说不用王鹰陪妻子,别人劫老太太有么用?王鹰很恼火妻子的太重小钱。她原毫不在乎地让阿羽搞去二十多万元,够她卖一生的小杂货!但王鹰现不好说妻子,惹都不痛快。王鹰现今没开店,妻子更不能容忍王鹰说她“家人”。王鹰只得咬牙抿嘴。

她叫王鹰帮她拿东西,不觉之中,王鹰也卖了一些“京剧脸谱变脸”,便坦然地回房看书。

为写作,为看书,王鹰能忍受生活中的琐屑。王鹰沉浸在写作中,就像孕妇,绝对回避与人碰撞。而丢掉文学,全身心扑在钱上,王鹰的脾气立即很粗暴,就像牌桌上输红了眼的赌徒。今天下午沉沉地躺了一觉,脑子和身心才轻松舒服。


11月10日

王鹰给母亲打电话,母亲高兴王鹰妻子一出去,就搞几十块钱,和在菜园摘菜一样,方便,兑现。母亲还教王鹰,请人看稿,要给钱别人,都只为了钱。武穴卖水果的老妇说,王鹰如拍人一点,绝比现在过得好。


11月15日

前天女儿回了,王鹰立觉自己的小家庭充满朝气。女儿不在家,王鹰心里空荡荡的。昨夜王鹰在地上睡,铺了拆开的纸箱,一床夹被,穿了衣服睡。天本变冷了,夜里结了冰,王鹰房的暖气还没接通线,王鹰竟在地上睡着了。

地是水泥地,一想就令人打寒颤。王鹰躺在地上想:难怪乞丐躺在地上并没冻死。尽管王鹰一般侧着睡,只一边膀子和一条腿的一侧着地,减少地上的冷气传入身体。乞丐也会有如此生存本能。

而今没作生意,妻子舍不得买被子,王鹰为了能看书写作,不好与她争吵。


12月1日

王鹰打算还是在前门开鞋店算了,老一套王鹰内行,依习惯生活,免再费心费力去瞎撞。前门这一块儿,王鹰都熟悉,住习惯了,好像自己的家乡。如搬到别处开店,王鹰便觉在陌生的外地,身心都悬着。


12月8日

妻子不去搞几十元小钱,就坐卧不安。警察登记了她的身份证号,叫她按了手印,如再看到她在天安门广场卖小货,就得被拘留。她说北京天安门的警察是好人,说话和气;她卖点小货,没违法。王鹰说:“那为何要被拘留?”

王鹰说如果她被捉进去,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别说王鹰不把她当个卵,她倒霉活该!

她还是在家呆不住,要王鹰立即开店。王鹰说淡季亏钱,特别是怕淡季亏出去了,旺季店主赶俺走。但开店不可能拖得太久。

王鹰觉遭此灾难,活着不如死。


12月13日

现在王鹰可以勉强写日记了。

昨天中午,妻子去天安门广场卖毛主席像章什么的,警察把她抓起来了。她打电话王鹰,却不说实情,只说没什么,王鹰便随便。下午三点,她发信息说被抓。王鹰说找胡勇,她说不找,她跟那抓她的警察说王鹰在老家,小儿上学没人照看,估计会放她。

随后,妻子还不让王鹰找胡勇,叫王鹰别花钱。到下午五点左右,王鹰找胡勇,他听错了,以为是天安门派出所的人抓的,他不认识。王鹰请他找别的熟人,看他朋友中有认识的么。弄一晌,天安门派出所的人说他们没抓王鹰妻子。再找前门派出所,已决定了。他们说上午就抓了,这么晚才找人,早说可放出来。王鹰开始叫妻子别签字,告诉她王鹰正请胡勇找人。后来妻子的手机没人接,再后来关机了。九点她打电话回说已到了通县,拘五天,一路另被抓的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听说女的在一个房,睡通铺。妻子正来了例假,她说可买东西,她有钱。

王鹰武穴的手机刚巧话费完了,夹在中间忙于换手机号,告诉妻子,与胡勇互通讯息,叫大儿带小儿在房。大儿已带小儿出外买东西吃了。

大儿天黑买饼吃时,王鹰一点都不饿,一个劲地催胡勇找人。王鹰打算出钱,交罚款,让妻子出来。后没办法,觉不该失魂落魄,便也买个饼吃。

王鹰给女儿打电话,只说自己换了手机号。她问:“妈睡了?”王鹰含糊地说:“是⋯⋯”随即叫她:“也睡吧。”

夜里九点多上床,十二点还没睡着。迷糊一觉,醒来五更三点多,半天又睡不着,迷糊一会儿,见五点了。六点两儿起床,王鹰也起床。

吃点剩粥,喝个冲蛋,给三弟打电话,三弟也觉没什么不得了。

这尘世无钱,就什么也没有,还奢谈什么人格、尊严?一般人也不讲究人格、尊严,只求苟活,不择手段,求财谋利。

不扯!春节后找好门面,开店搞钱。过几天妻子回了,就着手找门面。只有多搞几个钱,才能维护自己一点。

午饭后,昏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晌,脑中渐渐地涌动着明晰的字句:“《我苟活于尘世》⋯⋯”王鹰便起床,一口气写完了开头部分和第一章节《偷瓜》。其它章节的题目,王鹰也一口气写出,本也可简洁明白地写出来,但王鹰又想起妻子的被拘留,其实是坐牢,王鹰心里不禁又沉重起来。奇怪,甚至吃惊——

王鹰刚才竟享受了创作的幸福!王鹰生命中最大的幸福!这不禁令王鹰吃惊——

王鹰真是疯子!


12月14日

自从前天傍晚,妻子被抓走后,王鹰的心似乎被人掏去了,沉沉地痛,空空荡荡地酸,常常长时间呆呆的。觉自己活得这么窝囊,太没活头了。小儿今早一起床,就拉长脸,嘟着嘴,坐着不动,不吭声。平常,他老与妈一头睡,还要挨着妈。近两夜,他一个人睡一床被子。尽管王鹰另盖一床被子挨着他睡,不时给他盖被子。

自从昨天一位朋友说保出老刘,王鹰就心里闷沉沉的,昨夜也多次醒来。今天一大早就给胡勇打电话,他说不认识拘留她的人,不能让她出来。

多次打雪先生的电话,都关机了。十点左右,他接了电话,说在老家街上走,年关近了,天安门广场可能管得紧,他也没熟人。他说让妻子吃几天苦,也好教育教育她,使她不再去卖小货,不再不听王鹰劝,不再在王鹰面前大咧咧的。五天也不太长,过去快。


12月15日

刚才去天桥派出所了。胡勇现当所长了。前几天他就约王鹰今天去,说是王鹰媳妇没事干,他给找个事儿干。王鹰早就觉自己干不了他的事儿。他今天说叫王鹰去他那里上班,写材料。他负责管了两个事儿,什么犯罪的,他叫王鹰与他一块儿,夜里也上班。王鹰说自己写的是小说,与他们的材料不一样。他们这材料王鹰写不了,而他们写了,王鹰看看,提提意见,是可以的。他们的事儿王鹰也干脆不熟。

他把王鹰带去的《中国青年报》,给同事看,指着上面的《卖鞋的得了老舍文学奖》,说王鹰是他的朋友,文笔好。他还叫王鹰去他房坐了一晌,拿瓶矿泉水给王鹰喝。他说王鹰算是清高的人,实在的人,只按自己爱好来写东西,不谈发不发表什么的。他叫王鹰也多关注点现在的生活,写点大众喜欢的东西。他说今后如需要写什么东西,再叫王鹰。王鹰说好,我单独写不了,但可帮忙改好些。

他送王鹰出门,与王鹰握手。他还说了大栅栏西街的门面,原租金只两万元的,现涨到十万,租门面的人纯给房主挣房租。王鹰说弄不好亏本。所以目前王鹰还没干,过些时找合适点的。他不时地接电话,问是否平安。王鹰说他这和打仗一样,太忙了,他的头顶也秃了不少。王鹰叫他注意休息。他说王鹰头发也掉了不少。王鹰说生意烦人。

王鹰回到住房,见这勉强修整后,还裂着缝的地,想到胡勇初次进这房的情景,像是作了一场梦。


12月17日

今天正午,妻子从看守所回,笑谈与妓女、小偷住在一起,是牢友。牢友们笑谈警察说,就喜欢妓女的那个宝。妓女们说作生意累,当妓女一仰就来钱,一夜接八九个客,白天睡觉,晚上“上班”,一夜八九百,甚至一千多。

王鹰更明白自己活得太卑贱了。傍晚妻子还说去阿羽家吃饭,王鹰一下火了,说王鹰不可能长期忍受卑贱的,她并不知王鹰是什么人,王鹰总有一天要报仇的。如果不是为了儿女,王鹰早就不客气了。王鹰一下摔瘪了一个铁碗,卡了她的喉一下。活得这么卑贱,不如死!多年追求高洁,也得了“中国文学大奖”,竟然与妓女搞到一起了,归于下三烂,而不觉臭,那还有么活头?

不扯!烦!


2010年1月12日

妻子不耐穷困,又去天安门广场,准备卖毛主席像章、鲜红的五星国旗。她在广场旁还没开始卖小货,就被几个便衣警察,推拉抬到广场内地铁口,拍照取证,再被另一便衣哄骗签字。他假装好人,小声对妻子说:“感冒了,就不拘留。不签字,他们不放你走。你先把字签了,等会儿,你咳嗽,我就说你感冒了,便放你走。”妻子连忙说:“那我买烟给你抽。”而字一签,就被推上警车,开进牢房。妻子连声干咳,不见那警察的影子。

王鹰打电话胡勇,说出钱买出来。胡勇说:“不是那个事儿。”

⋯⋯

胡勇打电话说王鹰妻子已被抓走了,他忙乎半天。王鹰说麻烦他了。妻子刚打电话来,说她是不该去卖小货,后悔了。王鹰说卖一千一万,也不要去。她又说拘留也没什么,只是今后不再卖。王鹰真是拿她没办法。

看来,王鹰在这尘世极其渺小、卑贱。王鹰平生关键时刻,从没抓到过一根救命的稻草。王鹰也无法影响别人,连妻子都说不服。王鹰是太无能了。


1月13日

昨夜梦见岳母说妻子被人拦腰击了两棍,王鹰立即想到她两次被拘留。两年前,自己全家一回乡,岳父就对她说:“女儿,你明日有苦吃。鹰尔太把钱不当钱了。”今日兑现了。

王鹰本打算今年底淡季不做生意,自己看书,妻子料理好家庭生活,看看电视的,取存单上的钱用。春节后,五一前干起来,再好好弄几个钱。而妻子内心受不了老取存折上的钱用,“老啃老本”,应“做吃讨吃”,每天有收入,看得见,摸得着。王鹰说她做生意时累死了,不做生意又急死了。四弟等说常人都这样。王鹰真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只得卑贱地苟活。

现今王鹰又更明白了常人的目光短浅,心理的物质化、现实化、眼前化。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神经病的疯话。世人,正常人,都是富贵便淫,贫贱便移,威武便屈。


1月20日

妻子昨天笑谈在看守所,与那些偷衣服的、偷奶等的女人,在一间小牢房内,围着床铺打转,乱嚎。这不免令王鹰恶心。

王鹰没想到自己的妻子竟落此贱境,还笑。王鹰真是活得够卑贱的了。今后得多搞几个钱。尘世只有钱吃得开,俗人只认钱,只服钱,只拜钱,只求钱。

妻子还说梦见王鹰去了看守所,拿信给她看,说发表了小说。


1月21日

今早妻子又催王鹰找门面,干起来,一家五口,挤在小屋里花钱,她受不了。再去卖小货,抓着拘十天。

王鹰说还没合适的门面。有时别莽撞:对面来了汽车,我们别乱撞,得避在一旁等。妻子说我们是去年八九月份来的,今后也难有好门面。王鹰说缓些时旅游的人来了,门面不太好,也做起来。而现在门面不好,做着亏本,她更受不了。

好吧,等会儿去再找找。昨天转了一下,不大如意。过几天,妻子实在忍不住,就勉强做一个,估计不会太亏本就做。说不定能赚些,就更好。过些时,找门面的人多了,好门面更难找,房租更高。


2月3日

王鹰原常恼火别人随口编话,说话呑吞吐吐。而今妻子被拘留,楼下大哥随便问王鹰:“几天不见老刘。”王鹰竟也呑呑吐吐。

王鹰还没开店,岳父说要骂王鹰,王鹰母亲也不高兴,所以过年王鹰不好回老家,惹不痛快。这才想起过去六叔等人,常常不能回乡过年,是多么的悲苦无奈。

看来,自己过去是太幸福了。饱汉不知饿汉饥。幸福的人不知人间的苦。

王鹰妻子说,年纪到了七十岁的人,在天安门广场卖小杂货不拘留。一次,警察对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婆说:“老太太,我今天完成不了任务,叫你妹妹给我顶个任务。”老太婆睁大眼望着警察瘪嘴:“那⋯⋯那⋯⋯”警察手一摔:“她不给我抵任务,我就不准她在这块儿卖东西。她一卖,我就抓她,送她去拘留所。她到七十岁,还有两年,我就抓她两年!”警察边气呼呼地说,边摇晃着肩膀走开。老太太连忙向他招手喊叫:“你等一下!我就去叫她跟你去。”


给房东挣房租


2010年2月4日

夜六点多钟,王鹰从图书大厦出来,看到天非常非常地蓝,没有一片云,没有一颗星,只有一个很圆很亮的月亮,在一片纯净湛蓝的天上,令人心旷神怡。王鹰惊喜:北京竟有如此美的夜!路旁的一行行乳白色的路灯,路口的红绿灯,车尾的红灯,闪闪烁烁,确实美如仙境!

尽管路旁树上的乌鸦们呱呱地叫,像破布片在风中响。王鹰老家认为老鸦叫要死人。而北京这老鸦多,夜夜如此,但在昨天明亮的夜晚,也只是不美,而没有恐怖的感觉。

想起老家县城,每到天黑时,树上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像过年母亲在厨房炒豆子似的,蛮有几分热闹喜气。

好久王鹰没能有如此好的心境,写出如此欢快的日记,这得感谢故乡田野的梦,感谢北京的月夜!


2月14日

今天是大年初一。昨夜,北京的天空彩炮飞舞轰鸣,胡同内不少人到宽阔的公路上去放炮。妻子说这是放钱,炮很贵,放大炮、彩炮的,并一个连一个地放,是有钱的人。

王鹰家只买几枝香似的小炮,让孩子们捏在手上到胡同去点燃,还买了一个十元钱的长一点的炮,挂在窗外叭了一会儿,也算是过年了。妻子和大儿立在窗口看半天别人放的彩炮。

王鹰觉很多文人穷酸,贫寒,没有钱去放大炮的。王鹰今年得多抓几个钱,再过年时,让妻儿畅快地放个够。


3月28日

前天下午,与何老板订了合同。合同一订,王鹰就打电话约人装货架,王鹰和妻子买电动车。正买车时,装货架的人来量尺寸,王鹰不由自主地忙起来了。前几天夜里王鹰还睡不着,想着开店进货等事。

昨天骑电动车带妻子去沙子口和大红门鞋城看鞋、货架,昨夜又商量作货架⋯⋯妻子不能按时给儿子们作饭。两儿子贪玩,王鹰教他们自己要懂事,要考虑爸妈忙生意,他们得照顾好自己,得干些事。大儿进步很大,小儿天生聪明懂事,小儿生活基本能自理,王鹰基本上觉轻松了。

今天中午忙于进货,鞋城两点关门,妻子无心吃喝,王鹰买了一袋饼干,她吃几个,喝了点王鹰带去的凉白开。搞到下午三点回房,她说头昏,睡了一会儿,又去世纪天鼎看布鞋。

前几天没心思写日记,满脑子涌动的是开店事,甚至觉得看书、写日记,是空虚无聊之举。而今王鹰基本搞出头绪了。在前门开店卖鞋,本是王鹰多年的老熟事,不值得大伤脑子。现在王鹰又身心轻爽了,有心思写日记了。觉看书写日记,人生才有光芒,才有价值、意味。

女儿在大学打电话关注开店进货等,还出主意,两个儿子也出主意。王鹰而今能习惯地下鞋城进货。骑电动车沿绿树成阴的平坦大道驰过,还可去途中的永定门公园玩,王鹰的后半生确实幸福。


3月29日

现在可能是衰朽了,今天下午搬鞋时,手碰破了一块皮,竟只出一点血就凝固了,也不痛。那块皮掉下来了,王鹰扯断它,也没感觉。年幼时是够痛的。人也许是一步步进入麻木,再死亡的。

下午,四弟打电话问王鹰店开么,他说他店目前稍赚一点。社会上人都只关注金钱,没人有闲心注意什么文学艺术、人格精神。


4月2日

昨天下午,王鹰在店门口挂网子,摆鞋,门口卖发卡的说挡他的事。论理,从王鹰门口笔直往外,不管伸多长,门旁的都无权管。何老板娘和她的媳妇原都这么说过,但现今她们都来阻止王鹰往外伸。王鹰确实蠢,开始没与她们在合同上细写清楚。他们现不按开始说的来,王鹰不愿与他们拔矛,只得忍让了。这使王鹰明白:穷书呆子,在这尘世一文不值,狗都来撕咬。

昨夜与妻子洗脚,王鹰笑谈,原来垸里女人三娥说,荷花与大队书记共脚盆洗脚,书记以三娥懒于出工为由,发动大家把她炒豆,撞钟,使她得心撞病。而妻子沉闷,为近几天亏本三百多,还受别人的气。王鹰刚一说今后得多搞钱。我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东西?自己竟受他们的气?妻子头一低,伏在王鹰的膝盖上抽泣起来。

王鹰干笑她孩子气,摸着她的头发凌乱的头,一下泪流满脸了。想到孔子当年为人类奔波,而遭人追赶,当“丧家犬”。王鹰不禁觉为全人类的人的命运多悲惨。

今早与妻子去沙子口进鞋,路上王鹰觉昨夜妻子的流泪,王鹰可写篇小小说《孔子的泪滴》。妻子骂王鹰穷困到死。王鹰立即想到孔子的思想影响全人类,永垂不朽,孔子最终应该微笑。王鹰不禁又想,今后可续写《孔子的微笑》。

王鹰想这小小说应写得精深,可成为人类传世杰作。王鹰不禁又为目前的苦难而庆幸了。一切的苦难,都是文学的好养料。王鹰又为自己的贫困卑贱而坦然了。为了文学的大成,即使入地狱,王鹰也坦然地迈步而入。

今早在地下鞋城奔找配号,忙到十一点才上地面见阳光,觉残生如此葬送,也没什么抱怨的。谁叫王鹰过去不把钱当个卵?谁不把钱当个卵,钱更不把谁当个卵,还发动一切人、事,不把谁当个卵。

今天接了八百元左右,比前几天强,王鹰和妻子都觉轻松些。女儿回了,王鹰回家去!大儿今天傍晚特地炒土豆,先送给他妈吃,他自己还没吃。


8月23日

昨天下午,王鹰又去北京图书大厦二楼,选一大抱书,到四楼边角去,坐在地上,尽情自在地欣赏。

夜里快九点才出大厦。又见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很亮、很明净,金黄色,天空很蓝。月亮似乎就在树梢上,王鹰可摘下来。

王鹰骑着轻快的电动车,在平坦的长安街上驰行。街旁花灯,明亮整齐的两长排,一闪一闪而过。王鹰似乎身在天堂。


2011年4月2日

今天上午,王鹰找中介看了五六处房。有的窄小,房里杂气味刺鼻;有的低矮,压得人喘气艰难;有的瓦上布满枯草,破门烂墙,令人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特别是,这些房租金,每月都在千元左右。

王鹰住的房只五百元,隔壁也只七百元。王鹰住在楼上,一下子超脱了地上的肮脏气味。而好多穷苦人,都住在这旧社会的房子里,并且是祖祖辈辈。这竟是“北京!”美名“老北京胡同!”

十年前,王鹰刚来北京,住炭儿胡同二哥房时,就觉房里木地板下,有几百年前的垃圾,散发几百年前的臭气。四弟原住的取灯胡同内房子,雨天地上漂起垃圾,房里气味刺鼻。在房里呆一会儿出去,身上就沾有房里的臭气。

王鹰现在搬进楼房,高兴。而刚来北京时,王鹰住在平房里,也写过那北房冬暖夏凉,可请上帝来作客。那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只是有楼房可搬,才计较起平房的不足来。

王鹰开始住在二哥那小院里,那些为增加租金而添建的小屋,挤塞得古老而宽敞的四合院面目全非。只留一线过路的小道上空,挂满了滴水的衣裤。冬天结冰,褂袖裤管硬得像刀似枪,低头缩颈穿行其下,难免碰断衣边掉着的冰针,不禁产生革命前辈在“枪林弹雨”中冲刺的感觉。

几家挤在一块儿的几个铁锅炒菜时,烟丝油星往房里挤撞,使光线暗下来。特别是炒辣椒的油烟袭来,房内人闭紧眼,也要冒出泪,不免显出躲进地道却遭敌人熏烟灌水的狼狈相。最终,你不得不张大口吞食。幸好,这油烟塞喉饱肺,能省几碗饭,为求生犯(饭)愁减轻负担。

放电视时,一家开机,几家可听,清清楚楚,省了电费,省得伤眼,没有比这更好的锻炼人的想象力的了。


2014年6月10日

小儿说快七点了,王鹰得给他妈送饭。王鹰便起床,送饭到店里。店里好多人,地上好多鞋乱着。妻子骂王鹰不早来。王鹰说是该早来。打发了顾客后,妻子说灯管又坏了一个。她拿剪刀剪那粘贴灯管的透明胶布,又骂王鹰不早来,说人挤一屋。王鹰说今后不离店。她一下把剪刀向王鹰一抛,王鹰一闪,剪刀刺入地板立着。

王鹰心一惊,随即想起过去她用灯管打王鹰,灯管碎裂,割开王鹰手臂上一块肉,沾了灯管内的白粉。王鹰觉有毒,去卫生所,医师给王鹰清洗时,王鹰伏在医师的桌边,似乎晕过去了一会儿。觉死在妻子手上,多悲惨。一无所成,卑贱地死去,多可悲,不禁心里阵阵酸痛。而今也不免一阵酸痛,从心底泛遍全身,连骨髓都酸痛。

今后还只有好好地写出自己的生命力作,争取发表,才不负王鹰这一生的苦苦追求。别再作梦了,别再拉筋怪带的了。

罢!别糟贱纸墨。


打假


一天上午,一胖一瘦两人到店门口,向门牌张望。瘦子弯腰缩脖子,三角眼低斜着飞快扫视,像老鼠。胖子进店,拿起有“361”标的男板鞋:“多少钱一双?”王鹰妻子说:“一百块。”“八十。我们来两双!”站在门口的瘦子连忙说:“我不要。”胖子看着鞋:“有发票吗?”王鹰妻子望着胖子:“没有。”“我们必须要发票,还得盖有你店章子。”“那你等会儿来,我去弄。”

下午王鹰在店,胖子拿起那双有“361”标的鞋,问王鹰:“这是正宗的‘361’鞋吗?”王鹰随口说是的。“多少钱?”“一百元。”“八十我就买了。”“行。”他掏出80元,叫王鹰给发票。王鹰到隔壁老板家弄了一张盖有老板店章子的发票,他还要王鹰把老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写在发票上。

不久,老板接到电话,说他店卖仿冒货,得罚款。可商量出钱私了。老板立即挂断电话,对老板娘说:“诈骗的。”

再过些时,房主被人叫去法院,回说老板家卖假货,罚款八万元。老板当即张大嘴,舌头打颤。老板娘立马流下泪来。房主说找熟人说情。

几天后,有人送来法院判决书,罚款两万元,半月内交清,否则得交滞纳金。还附一大叠白纸黑字复印的什么知识产权保护法,“361”产品打假授权书等。来人说半月内可上诉。

老板娘一见复印的“361”鞋照片,就长吁一口气。老板把这一叠东西送到王鹰店,说有人搞王鹰,他们买王鹰的假货时,还录了相,制成了光盘,送到法院。

妻子说附近有好几家被罚,包店老板娘牵小孩去向法官哭,说一年到头生活都顾不开,法官答应“商量,考虑。”“我不可能有好话对它们说的!搞不过它们,我只有捏着鼻子喝一盅!谁叫我卑贱!无能!”

庆幸这时《首都文学》正发表了王鹰的《父亲》。王鹰把《父亲》放进车篓,骑电动车去耸天大楼的一大面墙上直立毛泽东狂草的“中国青年报”,不顾痔疮刚开刀,一路抖得鲜血直流,黑车座染成血糊糊的红车座。而王鹰昂头挺腰地登上高楼,原写《卖鞋的得了老舍文学奖》的记者不在,其它几个年轻记者亮着眼:“我们最佩服王鹰老师!”一个年轻记者捧出一沓书:“我们社出的三本书中,有两本写到王老师。”他问王鹰“近况怎样?”王鹰盯着他说:“骗子和法官⋯⋯”他低头看地,低声说:“我们不知道地方是什么政策。”王鹰只得匆匆下楼,被高层的电梯丢进地狱。

多年的兄弟东贝,王鹰一打电话,他就立即来到王鹰店:“别急!鹰哥!我是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法律系出来的。”一股暖流,立刻涌遍王鹰全身心!

东贝看了法院判决书,说找不到一点漏洞。现只有找批货的老板赔钱,货是从批发的老板那里进的。如批发老板不赔钱,也可录相取证,让法官判他。这一判,就是几十万,批发老板就惨了!

王鹰先叫女儿跟着王鹰去批发市场,王鹰再在批361仿冒鞋的老板摊位,拿着那361仿冒鞋,问是不是正宗的。老板说是的⋯⋯王鹰女儿都录了下来。

第二天,王鹰去批发市场与老板说。老板是个矮胖的女人,一脸浮肉横着,一口黄牙咬着:“我一分钱也不赔!要告,你就告去!”

王鹰实在想立即去告,但看见她的一对背书包的儿女从学校回来,向她要钱去买吃的,她半天才抠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元钱,王鹰只得转身离开,回店交了罚款,自认倒霉,了结。

尽管东贝没能推倒骗子和法官,但使王鹰明白自己的处境,免于瞎折腾,不再堕入地狱的更深层。随后他约王鹰去永定门公园聊天,请王鹰进高级酒店,带王鹰看新潮电影,让王鹰一步步从地狱里挣扎出来。


心一紧


现在是2016年6月1日凌晨两点半,王鹰刚来换女儿和她小姨回去睡觉,王鹰在友谊医院外科楼10层5室,照看妻子。她正睡觉,王鹰开始写日记。

医生叫妻子前天下午一点入院,预备昨天下午做手术。王鹰店门旁卖佛珠的四川女人,几次叫王鹰关店门,到妻子身边照看。王鹰说女儿和她小姨照看。川女昨天上午还说王鹰是丈夫,妻子需要王鹰,这是妻子最脆弱的时候。王鹰笑说我们都随便惯了。王鹰给女儿打电话,说关店门,女儿说不用。

昨天正午12点过5分,王鹰给妻子打电话,她没接,王鹰以为正办么手续,有女儿和她小姨,她们做事,都很过细,特别是对王鹰妻子感情特好,王鹰不用担心。

而再过一会儿,王鹰突然觉心里慌,担心万一出意外,妻子像她几天前开玩笑:“下不了手术台”,就此与王鹰永别!⋯⋯王鹰心一紧,不能想了!王鹰后悔此时不在妻子身边,立即给女儿打电话。她说妈已进手术室,正在手术。

王鹰想:刚才自己心紧,一定是妻子被麻醉,失去知觉了。自己与妻子是有心灵感应的。

王鹰想到东贝早说的,北京友谊医院是大医院,名医院,三甲医院,一切放心交给医生,听医生的,没事。何况这只是小手术。王鹰现在到医院去,也只能在手术室外等。

而随后王鹰想关店门,去手术室门口等,让妻子手术后,麻醉时间过了,她睁开眼,就看到王鹰微笑的脸。大儿原阑尾炎手术时,王鹰就是一直守护着他的。王鹰在手术室外等,感到比在手术室挨刀,还难熬。王鹰很能理解一个儿子误入狮园,狮子正伸舌去舔儿子,父亲立即对狮舌迎上去,让狮子添自己,挡住儿子。王鹰定和这位父亲是一样的。而对妻子这次手术,王鹰感觉是随便的。可见王鹰对儿子的感情,本能地超过妻子。

王鹰不免觉自己愧对妻子。她确实是为了王鹰全家,而献出了自己的一切,确是极典型的贤妻良母!王鹰其实是在高中毕业时,就决定把生命献给文学。结婚生子后,王鹰被迫让家庭耗去王鹰的生命。但王鹰一直是敷衍生活,骨子里一直是一切为文学。至今未大成文学,王鹰觉得应该怪自己太愚蠢。

她这次患甲状腺癌,只得手术,都是怪王鹰本来愚笨,却拚命搞文学,生存多次陷入困境,使她愁急,累累惹她生气,动怒,脸发白,喘不过气来,多次撞头,严冬冷水冲头。对妻子,王鹰确是罪人!

王鹰给女儿打电话,她说手术已完,切除了好几个小硬肉团。她妈还在手术室,等待苏醒。医生说她妈暂不能动,不能说话。王鹰说这医院是三甲医院,医生一定不错,妈妈这手术一定作得好,不好的东西一定切除得干净。

王鹰怕惹她激动,说话,喉咙动,便打算暂不关门。

过一会儿打电话(现在只凌晨4点25分,就能见窗外的楼房树木街道车辆。本以为夜里难熬,没料到,王鹰不时地帮妻子活动躺长了时间酸痛的手脚,轻轻地捏捏她的屁股腰肩,她的喉管外粘着胶布,现在还不敢动。昨夜她就说粘胶布处痛,她自己也说这是正常的痛。),女儿说妈已苏醒了。王鹰的心一下轻了,觉得难关终于过了。今后只注意保养。女儿说妈得终生吃药。王鹰说那没什么。

现在是5点过10分,天已经亮了,妻子正在睡觉,呼吸还算平稳。她的难关终于过了。经过这次上帝敲的警钟,王鹰全家都会注意身体,今后应该越来越幸福。叩谢上苍。


卖鞋人的文学梦


《北京日报》记者几天前对王鹰说,习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实现中国梦,王鹰是劳动大众中非常典型的人。王鹰笑:莫言已获诺贝尔奖了,我还只是梦。她说王鹰获了老舍文学奖,也难得。妻子撇着嘴:“五十多岁的人,头发都白了,黄土埋齐颈了,文学还是梦。”

老家文友咂着嘴:“《卖鞋人的文学梦》在《北京日报》头版发了,人民网、新华网、中国作家网等都转了。”但没多少人看,有的甚至“点击量:0”。


大儿回省  小儿回乡


小儿小学毕业,说得回老家读初中,王鹰脑子一下就大了:这么小的一团嫩肉,在这尘世怎么生存?

幸喜女儿快成家,大儿马上入较可以的大学,小儿已比他妈高了,王鹰和妻子还不太老朽,手上有几个饭钱。

大儿原只迷于玩电子游戏,后在餐馆洗碗到半夜,挣不了几个钱,才说:“这不是个事!我要回老家读高中,考个好大学,搞个好证,找个好工作。”大儿认真读书,这次考入他那高中所能考入的最好的学校,分数还富裕好多。王鹰喜出望外。

小儿目前尽管只刚进十四岁,也迷于电子游戏,但他体质好,性格开朗,看人灵敏,善于与人打交道。他读小学一年级时,就“独立生活”过。

小儿在北京读完初一,老师就劝他回老家读书。

王鹰把大儿和小儿回乡读书的箱分绑在电动车后架两侧,送到西客站去。与他们在王鹰租住的房门口并排照相。大儿高王鹰一个头,小儿快有王鹰高。王鹰笑咧了嘴:“小儿,你知道爸爸现在为什么高兴吗?——你哥现读大学,什么事儿他都能搞好,爸爸不用操心。你现在也比你妈高,又特别聪明,爸爸也不用担心。你小时就跟大哥哥玩,说跟小屁孩儿玩没劲。你现在就回老家读初二,过几年定能考个好大学,爸爸就更高兴了!”

可两个儿子一上火车,王鹰的心就扯到半空悬着,想到不该让大儿把小儿在北京的手机卡拆下了,怕小儿夜里上厕所找不到自己的铺位,怕小儿从上铺掉下来,怕小儿头在顶层墙角空气不新鲜,怕小儿下火车时走丢了⋯⋯连打七八个电话大儿,与大儿说一气,又叫大儿把手机给小儿,再对小儿说一气。他们再三再四,再七再八地说:“知道。”“晓得!”

火车早走远了,王鹰才咬着牙,骑电动车离开西客站,一只手捏着手机,勉强扶着车把手。不时地想到什么,都觉紧要,立即在路上停车,坐在车上脚踏地,按大儿的手机号码,仰头扯着嗓门喷沫。回到房里,王鹰立即感到累,咕嘟灌一气水,闭眼倒到床上。


圆满小结


王鹰和妻子想早点回老家,照顾在老家读初中的小儿,很快把店转出去了。

临回家前,王鹰想到自己在北京近二十年,竟好多地方没去过。东贝陪王鹰逛了北京大观园,还特地去了北京西单的鲁迅故居,看到了鲁迅写作的向北小书房。东贝随处给王鹰留了影。

后来,王鹰去了王府井的老舍故居。王鹰正站在“老舍故居”牌前嘟嘴自拍时,来了一对姑娘小伙。王鹰微笑着请小伙子帮王鹰拍照留念,他笑问王鹰是否作家。王鹰笑说是,还得了老舍文学奖。他们笑说幸运遇上王鹰,他们是大学生,喜欢老舍先生的作品。王鹰想多少年后,有人喜欢自己的作品,就宽慰了。

真是天凑其缘,王鹰于2016年10月28日,第二次结束北京生活,而在10月21日,《首都文学》邀请王鹰去北京雾林山开笔会。在山间转时,晁旭主编与王鹰并肩而行,劝王鹰:“别只写黑暗,人间本来有光明。发掘平常生活的亮点,使这亮点燃成熊熊大火,照亮生活。”王鹰觉得这笔会三天,极其幸福!

尽管近来的关店,留学路摆地摊甩鞋,城管缴走残鞋,王鹰出两百元赎回,昨夜甩得不多了,心轻了。自己租住多年的房,也转租出去了。近来与东贝去了鲁迅故居、大观园。王鹰去了老舍故居等日记没写。今后再写。妻子催王鹰赶紧吃饭,回老家。好!完满结束第二次来京八年的生活!即将续写《故乡》!王鹰定有大作产生!

女儿拎着包,女婿推着箱,送王鹰和妻子,从前门坐地铁去西客站。

王鹰和妻子排队进检票口时,叫女儿和女婿回他们在北京的家。他们向王鹰和妻子挥手:“再见!”王鹰看着女儿前走,女婿跟着,觉自己的心跟女儿留了一部分在北京。

坐在火车厢内,王鹰望着床底一包又一包的《首都文学》,长长地吁一口气,脑里跳出:“圆满小结!”“满载回乡!”

火车轻微晃动,北京西站缓缓移向东方,王鹰的脑里闪现着十七年前,自己带妻子和大儿来北京的情景⋯⋯


2005年12月21日      始于北京前门博兴胡同21号古楼

2011年8月24日        续于北京前门樱桃斜街32号

2025年4月6日        续完于北京海淀西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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