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武汉的天气就像进入桑拿天,闷热得不得了,尽管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但家里依然是热,坐着不动都流汗,就别说在厨房里忙着准备母亲的吃食了。
周末,刚吃过午饭,收拾好碗筷,洗个热水澡,便陪着母亲在客厅里边扯闲话,边看电视里的节目。我葛优躺般躺在沙发上,汗却顺着面颊流下来,洇湿了沙发。我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搧风,只听得报纸呱啦呱啦的响,无奈报纸太软,风却式微。换下报纸,抄起一本杂志搧,风显然大多了。但经不起几搧,杂志的封皮就被搧脱落。你问我,怎么不开空调?原来母亲怕冷,历来如此,风烛残年的母亲现在更加怕冷。从我记事起,母亲就这样,再热的天,也是长衣长裤的,父亲笑她是“寒”婆婆。今天,即便就是我这样流着汗,她还穿着一件春装。有空调也不能开,可家里又没备电扇,只好报纸杂志轮番上,聊胜于无罢。
电视节目演得无精打采,而且广告还多,我也在沙发上辗转反侧。索性半闭着眼睛,似看非看。什么也不想,手中依然用没有封面的杂志的内芯搧着风,有气无力的。不是说心静自然凉么?但好像也无济于事啊,依然是热。正专心致志看养生节目,还时不时用笔记录着的母亲,似乎也看到了我的热,便停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蹒跚地进了她的卧室。母亲一动,我便睨着眼睛,不让她脱离我的视线。看母亲从她卧室里出来,手中像变戏法般拿着两把蒲扇,走到我跟前,一把在她手上,一把递给了我。我半闭着的眼睛睁大,接过母亲递来的蒲扇,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讶异地说,妈,你怎么还有这玩意?老古董了,从温泉带来的吧?母亲说,是呀,就是这次从温泉带来的。哦,原来,那天从温泉来汉,我以车装不下,不愿意带她的大包小包里的东西中竟有这两把蒲扇。母亲真是敝帚自珍,还带到武汉来,也算煞费苦心了。
接过母亲递给我的蒲扇,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但整个蒲扇还是完好的,只是扇面有一处破损,露出一小孔,不碍事,其他都挺好的,长长的手柄已磨出了光滑,握在手里却很趁手。我用扇子搧了搧,只听得见蒲葵叶的轻微的响声,风就均匀地拂在我的身上,比刚才报纸和杂志搧出的风,大且柔和。母亲见我用右手执扇,便对我说,用左手搧吧。何故?左手用得比右手少,需要锻炼。母亲回答道。哦,原来如此。再看母亲手中的那把蒲扇,边齿的包边全都散了,露出蒲葵的长短不一的叶来。母亲从她装满针、线、剪等什物的“百宝盒”里拿出剪刀,将齿边稍微剪了剪,修了修,仍然保持着完整的蒲扇的扇形。然后,又随手剪开一件旧衬衫,用一条长绺带花点点的布将散了的齿边包起来,再戴上顶针,用针一针一针的缝。母亲的眼神还挺好,那细的针鼻,不戴眼镜,她都能将线穿进去。
我摇着蒲扇,看着母亲在缝着她手中的那把蒲扇的包边,问母亲:这两把蒲扇怕有上十年时间吧?母亲听了,回答我:何止上十年?二十年都有了。哦,那长?您真能保存!这就是母亲一再说过的,凡东西都有用。而对我们习惯性扔东西总是不满的原因。母亲说:这还是我在温泉上街时,在一家杂货店里淘到的。那时,舶来品的仓储超市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原来卖本地土货的土产公司、供销社等分崩离析,树倒猢狲散,这些土玩意儿早已不见踪迹。跑了不少路,找了不少店,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家杂货店才买到,现在在大都市里,再要买蒲扇这等土货实属不易了。我以前也用过纸扇、布扇、鸡毛扇,但最喜欢用的还是蒲扇。搧风、搧蚊子,甚至生炉子搧火,蒲扇最好用。母亲说着,一脸的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呵,蒲扇,对我们来说,一样的不陌生。在那个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如我这般年龄的人都有一肚子的记忆。每一个溽暑来临的夜晚,在乡村,谁人没见过很多人手上执有一蒲扇,不停的摇呀摇?谁个没有在祖母的蒲扇下,度过一个个炎热的夏天?谁个没有在外婆的蒲扇下,听过那些狐狸精式的妖魔鬼怪的故事?谁个没有在母亲的蒲扇下,望着满天的星星幽幽入睡的经历?就是城里人,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扇子,可普罗大众,终究也还是用蒲扇的多吧。
在那个物资特别匮乏,食不裹腹的饥馑的年月,就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蒲扇,也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我们家亦如是。兄妹四个,临睡去,总要去抢母亲搁在柜子里的两三把蒲扇。哪个运气好,哪个就能摇着蒲扇入眠,但总会有一个人没有蒲扇,而腆着脸去蹭别人的风。当我们兄妹四个占了三把蒲扇后,父母就总是没有蒲扇,也就是说,家里六口人,总有半数人没有蒲扇。但那时,只要和父母在一起,我们便会将手里的蒲扇递给他们,而蒲扇在父母手中,搧出的风却多半会落在我们的身上。
有个暑假的午后,轮到我洗碗,等我洗完碗时,蒲扇早已在弟妹们的手中,我自然是抢不到蒲扇了。我虽噘着嘴,但也没什么好说的,每个值日洗碗的人都会轮到抢不到蒲扇的时光,也算公平。那个时候,我便默默地把教室里的椅子搬到大市中学的校门口的通道上,摆成一字,躺在椅子上,在那里午休。因为那是个风口,就可以不要蒲扇。以后,凡是抢不到蒲扇的时候,因为有了校门口这个下手,我也心安理得,不再噘着嘴。睡在校门口的通道上,吹着自然风,就便能体会到“南风不用蒲葵扇,纱帽闲眠对水鸥”的意味。只是椅子上睡觉,确实不那么舒服,一不小心还会从椅子上落下来,午睡时间短,尚可马虎对付,可晚上就不好过。晚上如没一把蒲扇,却真是很难熬的。
有一个晚上,我和弟弟在一张竹床上睡觉,母亲外出没回,没有人给我们打蒲扇。而我和弟弟只一把蒲扇,那把蒲扇在我的手上,父亲便要我同时也给弟弟搧风。我搧着搧着,风就只顾落在自己身上。于是,弟弟便嗷嗷直叫,他的哭声,夸张式的凄惨,鬼哭狼嚎的,很快唤来了正忙着厨房活儿的父亲。父亲问清了原由,在警告几次无果后,气冲冲的从我手中夺过蒲扇,用蒲扇那长长的手柄狠狠地搧在我的屁股上,顿时屁股感受到了一股火辣辣的痛,肯定起了一道道红印。扇子也被父亲弄坏了,那一夜,便不得安宁。我抽泣着,再用破扇子搧风时,就将更多的风照顾到了弟弟,自己身上便有一搭没一搭,风如游丝。
母亲回后,将那把被父亲搧破了的扇子重新平整固定,再用针一线一线缝好包边,扇子就如初一般的新了。母亲并想了一个土办法,来解决我们的缺扇问题。大市中学附近的山野,到处都种有棕树,那像手掌的叶子不就是一把扇子么?她斫下一枝枝棕叶,一枝就是一蓬,稍事修剪,就是很好的扇面。母亲将那斫回的棕叶晾晒干,并把叶子的褶皱拉平,然后用石磨将棕叶压住;一个星期,待棕叶压平和晒干后,她又用剪刀将原来张牙舞爪的棕叶边剪成弧形;再用布片将弧形的齿叶边包起用针缝好,一把扇子就成型了。尽管比不上买来的蒲扇好看,但搧起风来,一点也不含糊。为了以后不弄混,母亲还教我们在蒲扇上烙印。先将各人的名字写好,再剪、刻、雕;然后贴在扇面上;再点燃带玻璃罩的煤油灯,把那贴好的字往罩口上一烤;一会儿,那置于灯罩口的黄色的扇面就被烤成黑底,贴在扇面上的字也不见了;再揭开那先前贴在扇面的字,黑底上便露出白字来。自此,夏天,我们兄妹4个各执一把烙有自己名字的蒲扇,自个给自个搧风,再也没有起过争执。后来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在扇面烙印,还找来一朵梅花图,如法炮制,烙在我的名字旁。很自豪了一阵。
在鄂南农村,关于蒲扇,那是有很多谚语谷语的,我记得不多,但仅有的几句,其中况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夏天借扇,那是会犯大忌的,就是朋友间,也谈都莫谈。“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朋友来借扇,你热我也热;若是硬要借,请到白露节。”还有“扇子搧凉风,时时在手中,有人来借扇,看都不把得你看。”两句顺口溜,字数不同,意思却异曲同工,大同小异,说得明明白白吧。如果天热,你找人借扇,多半会听到这么几句,你就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而且,有的地方,还因为借扇,而酿成悲剧。说的是离大市不远的另一个公社的某个乡村,也是个夏夜,一男子看到一女子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柳树下搧风纳凉,便凑过去,找女子搭讪,可能是想撩妹。说,可把你手中的蒲扇借我一借?哪知女子正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儿,处于一种幻听、幻视、强迫观念、精神分裂的精神病态,对男子便爱理不理,可能也就说了“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之类的话,也可能还骂了他。男子自觉无趣,热面挨了冷面,尊严受到了伤害,便夺了女子手上的蒲扇,恼羞成怒地用蒲扇搧女子,并出口成骂:“搧你风,搧你凉,搧你六月困竹床,搧你七月咚咚罢,搧你八月上茅山,搧你九月骨头都不在。”这个骂,在我们那一带,是很毒的诅咒。女子哪受得了,气得大哭,梨花带雨,花容失色。后来,女子的族人对那男子大打出手,男子背后的族人也参与进来,村庄的两大姓本来就不睦,由此引起了大械斗,伤了不少人,重伤就几个。公社派出所全体公安出动,双方各抓了几个人才平息。当年,可是名闻遐迩的。由是观之,那时的蒲扇就是如今的空调,你见过谁把自己的空调拆下来,借给别人装到别人家的么?东西不一样,道理却是一样的,看来,扇子确实是借不得的哟。但桃花扇,那等信物,赠与有情人,定当别论。
“扇子缝好了。”母亲说着,一针一线缝着蒲扇的包边也到了尾声,她给最后一针打上结,一把蒲扇就翻旧如新了。也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回到了现实。我看了看时间,母亲的缝补,约莫花了半小时,我也走神了半个小时。我拿过修补好的蒲扇瞅了瞅,尽管母亲的手没有过去那样灵巧了,但那包边缝得依然特别平,针脚也仍然走得非常齐整,母亲的手上功夫不弱于当年。我将其与我手中的蒲扇比对,只是扇面比原来小了一圈,盖因叶边稀疏剪了的原故。于是,我左右手各执一扇,搧了搧,风力都不小呢,几无差别。
笑着望着母亲,母亲脸上的褶皱,我无法拉平,但她那打着褶皱的慈祥,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