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江凡的诗
在福禅溪畔遇奇石
在云灵山大峡谷福禅溪旁
我与两方巨石不期而遇
古树、竹林、藤蔓环绕着它们
多情的流水偎依其间,不离不弃
它们一定还被春风萦绕,被繁花簇拥
被雷电惊吓,被风霜侵蚀
看上去
所有的时光雕刻和尘世洗礼
尚未动摇它们归隐的心
它们在山谷间一站一坐
坐着的,善解人意,像一尊佛
而站着的,不动声色
沉默而矜持
像一个苦行僧
(原载于《诗刊》2024年第5期)
还 乡
春节还乡,母亲拄着拐杖
颤巍巍地立在村口等我
腊月的风有狠劲
吹得人摇摇晃晃
吹得母亲的花白头发凌乱不堪
我扑向母亲,紧紧地抱住她
母亲显得愈发瘦小
她的手冰凉且干硬
像头顶柿子树上
那截饱经风霜的枯槁残枝
我收起母亲的拐杖
背上她朝家里走去
拐杖已经很陈旧了
但虎口处因为经年的使用
而泛着光亮
我跟母亲说,妈
我给你换个新的吧
母亲说,这棵拐棍儿陪了你祖母6年
陪了你父亲5年,陪了我3年
可不能换哩,东西比人经用
松针落地
无所事事的时候
我就去爬山
找梅岭的最高峰
用一整天的时间
翻越它
疲于奔命的时候
我常常驾车
从山的最底部穿越梅岭隧道
全程只须用时三分钟
徒步在山顶上
我感到了慢带给我的
若松针落地般的宁静
疾行在隧道里
我感到了快带给我的
呼啸和不安
(原载于《草堂》2023年第9期)
一颗看上去就要坏掉的梨子
天色暗下来,医院的走廊
像一截空荡荡的袖管
母亲靠在病床上,一个主任医师在问话
“46床,你明白手术方案了吗”
我在一旁看着母亲,此刻,名字对她失去了意义
我还发现,除了医院
在监牢、殡仪馆,名字亦是没有意义的
一个轻得不能再轻的数字,就概括了
一个人的卑微与生死
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悲伤
一个护士喊我去签“生死协议”
30多条风险和意外,医院都是免责的
签完字,一脸沮丧的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我看见,西边的地平线上
一轮微微颤抖的夕阳,像患上了帕金森病症
而街边,一个卖梨的大姐
在箩筐里翻找了半天
吃了一颗看上去就要坏掉的梨子
未亡人
立冬了,窗外的雨一阵比一阵冷
而头顶,冬雷震震,没有谁在乎
天刚亮,楼下的长街上
一队办丧的队伍簇拥在一口棺木后面
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
而遗像上的那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每一个站在中年门口的人应该知道
好消息会越来越少,坏消息会越来越多
来自故乡的电话里,又一个熟悉的人的死讯传来了
你想夺路而逃,跑过声音的速度
这样他就依然活着
你是不是还想,你能跑得更快些
甚至超过光的速度
这样你就能遇见逝去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把你未尽的思念和心事一一说出?
别强求了,未亡人
从这个微凉的冬天开始,学习辩证法
懂得轮回的意义,接近一些事物的常理
直至放下,放下
对时光和这个世界的深深敌意
万物与虚无
是空赋予了有,是虚无接纳了万物
如果你感知不到虚无的玄妙
那是因为你一直被空包裹
就像鱼被水包裹
风被风包裹
大地被夜色包裹
我们被时光和人世包裹
总有一刻,包裹被打开
里面必将空空如也
虚无必将接纳万物
而空坐拥神秘巨大的力量
让虚无找到了存在的依据
让存在消弭于虚幻的求索中
远与近
在电影《极地重生》中
越狱的德国士兵基文斯
面对寸草不生的西伯利亚茫茫雪野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故乡很近
只差一万公里
而多年前,在我的故乡三十六都村
我的奶奶,那个裹脚老太太
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
俺的屋里(故乡)老远老远
要翻过两只(座)山头
才能走到哩(抵达)
(原载于《草堂》2023年第9期)
艾蒿记
在家乡,清明节前后
有采摘艾蒿做饼的习俗
采艾蒿的人多了
村前的那一大片山坡
渐渐的艾蒿便越来越少
在山坡的另一面
祖坟山所在的地方
大片大片的艾蒿
在春光下肆意生长
繁茂、新鲜、自由自在
这些艾蒿的命运因此截然不同
前者被做成了艾叶饼
把春天的味道散布在唇齿与味蕾间
而后者得以长大成人
在夏至时葱茏,在秋分时枯萎
直至冬至时被扫墓的人们铲除
像烟花一样绚烂一次
还是在侥幸里终其一生
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个叫自强的人
这个暑假
刘自强带着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
又一次出游了
海风习习,大海湛蓝
他们去的地方是厦门的海边
孩子们欢声笑语,追逐波浪
他们一家还登上了一艘快艇
刘自强带着墨镜,靠在桅杆上
一束阳光打在他的脸上
他嘴角朝上,笑得很爽朗
我是在刘自强的微信视频里
看到这一切的
刘自强喜欢拍视频和朋友分享
尽管视频里的画面东倒西歪,摇摇晃晃
但我还是会为他点赞
我选择原谅他,原谅这个还没有看过
这个世界哪怕一眼的深度盲人
原谅这个我家楼下小按摩店的老板
毛江凡:生于浙江江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南昌市诗歌学会副会长。有作品发表于《诗刊》《诗选刊》《诗潮》《诗探索》《草堂》等数十种报刊,入选《经典朗诵诗选》等数十种选本。曾获诗刊社征文奖、鲁藜诗歌奖、井冈山文学奖、谷雨诗歌奖等,出版诗集《大地的回响》等。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现任江西日报社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