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梭柁树(外一篇)
罗张琴
出方志敏故乡弋阳,沿葛溪而上,一行人来到赣东北根据地“心脏”所在,横峰葛源枫树坞。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火微寒。枫树坞,枫林村,阳光温热,遍地红枫。
红军广场,有风吹过,遥遥相对的怀玉山与灵山麒麟峰,有了起伏动感,似乎正窃窃说着人类尚不能破译的某种暗语。那种山与山心领神会的感觉,总使我想起革命年代艰苦卓绝的中共地下党同志接头时的场景来。中国共产党从诞生之日起,就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地方,都可能隐匿着特务黑洞洞的枪口;每一次接头,都紧张万分凶险无比。时间、地点、人员、暗号又或信物、情报传递、撤退路线,一环卡着一环,接头成功的同志紧握双手,从内而外洋溢着自己没有察觉却足以感动后人的微笑。
时间拉回到1934年11月,方志敏不幸被俘,囚禁于南昌“委员长行营驻赣绥靖公署”军法处看守所。生死置之度外,他为党工作的信念却一刻不曾停歇:“我写一个条子给军法处,要求笔墨写我的的斗争经过及苏维埃和红军的建设,军法处满口答应,以为我是要写什么有益于他们党国的东西。我在狱中写下这一本略述,当然是出于他们意料之外的。”短短半年多时间,被各种困苦和病痛折磨的方志敏以惊人之力完成了包括《清贫》《可爱的中国》《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在内的近14万字重要文章。他甚至憧憬着冲出牢笼:“这次若能越狱出去,当然要用比前加倍勤苦的精神去工作,一两年后,创造几十县的苏区,发动几百万的工农群众起来斗争,创立几千几万的红军,那都是完全可能做到的。”
方志敏动员狱友,千方百计与地下党取得联系,1935年6月,终于托人将《给党中央的信》交给了上海的中共地下党组织。不幸的是,由于当时革命暂处低潮,中央红军正在战略转移,无法对他提供有效援助。1935年8月6日,方志敏同志牺牲了,他的遗稿直到1940年才辗转送到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叶剑英含泪读完,做诗一首:“血染东南半壁江,忍将奇迹作奇功。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叶枫。”
在我心里,枫,热情似火,壮烈如歌,给人无边勇气无限温暖,能帮助我们建立抵挡一切荒凉萧瑟严寒的信念,是山川大地最美好的元素之一。
仿佛某种安慰又或是本该就有的色彩,枫树坞的秋,枫无处不在。在枫的作用下,这个因方志敏而闻名于世的小村子,恰似怀玉山与灵山目光灼灼处燃起的一堆篝火。片片枫叶是簇簇火苗,它们打着旋在天地飞舞。
梳大背头的年轻解说员,眼神明亮,笑容单纯,着一身绿军装,神似青年版方志敏,很像一株嵌入枫林、英姿勃发的小绿树。当我表达这个发现时,解说员青涩一笑,说方前辈是他偶像,他曾有幸在地方话剧舞台上扮演过方前辈。他还说方前辈擒拿豪绅、发动暴动、领导弋横武装起义、缔造赣东北百万之众根据地的智勇,经手百万巨款却一生清贫自守的品格,赠“敏”字给爱人的至情浪漫,肉身被镣铐禁锢、心却能构建一个理想国的才气能量,令他至今想起依然心潮起伏热泪盈眶。
其实,来这儿瞻仰的每一个人,内心何尝不是如此剧烈地被方志敏短暂又光辉的一生所吸引和感动呢?在我心里,方志敏是了不起的男儿。每一个在黑暗中追逐光明的人都是英雄。
解说员领着我们朝列宁公园走,说那儿有枫林最具意义的一棵绿树:“秋枫”。
绿树秋枫?给一棵四季常青的树,唤色彩如此浓烈的名,是典故还是隐喻?不长的一段路,我对“秋枫”充满斑斓的遐思。我很自然地联想起秋日弋阳龟峰的景致来。秋阳之下,石头坚硬,沙土粗砺,茅苇柔韧;绿树葱郁,枫叶明丽,河水青碧,一眼望去,黄红相间,青绿杂陈,那是怎样一种青春又老练、壮阔又深情的动人景致啊!天地间,仿佛有无数的方志敏们正以面貌迥异却又殊途同归的方式,为心中所憧憬的“可爱的中国”东奔西走、泼墨挥毫。
我看见了那棵树,那棵由方志敏于1931年春天亲手移栽进列宁公园的梭柁树。
1931年2月,赣东北特区党、政、军机关从弋阳迁驻葛源,成立特区苏维埃政府,同年3月,召开特区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方志敏当选为特区政府主席。会上,方志敏讲述了自己在上海遭遇的屈辱一幕。那是1922年6月的一天,离开九江抵上海勤工俭学的方志敏,在法租界公园门口看到并排竖立的两块禁止牌,一块牌上写“穿便衣的华人不准入内”,另一块牌上写“狗不准入内”,这可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啊!代表们一致同意他的提议:在葛源造一座自己的公园,一座完全属于人民的“列宁公园”。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在中国,树携带古典诗意,连接着春天的生机以及如母体子宫般的安宁渴望,一直是乡村的灵魂。乡村必有树,树与乡村一起成长,并见证了乡村一茬茬的新生与死亡。在葛源,关于梭柁树有着颇为久远的传说:它是月宫里的仙树,砍不倒也折不断,能用粗糙的树皮表达岁月的沧桑,又能将崭新的时间具象为一茬接一茬的嫩叶新芽。年年岁岁,梭柁树新枝常开树叶常青,是往来天地的使者,是百姓心中的庙宇,是守护一方水土的神物。当方志敏知晓梭柁树习性与传说,并了解到当地村民一直把梭柁树当神树祭拜、逢年过节要在树下烧香祈福时,这个农民运动大王第一时间把这棵梭柁树请进了为人民而建的列宁公园。
在“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的年代,某种意义而言,这棵梭柁树无疑寄托了方志敏的理想抱负。近百年光阴倏忽而过,这棵梭柁树以既民间又庙堂的方式,参与并见证了中国共产党关于新中国美丽构想的实现及实践,它的自传或将成为历史最可靠的证词。
树皮硬括,枝干粗莽,树叶葱茏,冠盖庞大……这是一棵生命力无比强大的梭柁树。寻常树木,要长到离地好高的位置才开始分生出瘦小枝丫,可它呢,在离地约一米来高的地方就长出了又粗又壮的分枝。分枝不断生长出分枝,树的四面八方,似乎长满了一只只随时准备出击的手。那些“手”,合在一起打量,又成为一根根饱满有力的伞骨。伞骨天长地久地撑开着,一棵梭柁树,便成了高出黑瓦白墙、张力无穷的大伞,可挡岁月风雨,可保稼穑丰盈,可使内心安宁。
枫林的风更大了,枫树坞的那堆篝火也“烧”得更旺了,婆娑的树叶发出惊天动地的混响,这棵梭柁树在风中,就像鱼在水中般摇曳生姿。站在树下,侧耳以听,我从混响中很快就听到了无数的喊声哭声、枪声炮声、歌声笑声,听到了山民的伐木声、耕牛犁地声、锅铲翻动声、商贩叫卖声,还有独轮车碾压荆棘的吱呀声、火车穿越隧道的环响声、飞机翱翔蓝天的轰鸣声、航船扬帆远行的汽笛声……
声音追击声音,动静叠加动静,随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树叶绿波,变成一种奇特旋律,在我心头不断萦绕、盘旋,仿佛乡村岁月的那缕炊烟,在守望的细碎处飘来荡去,扇动雄鹰的翅膀。
炊烟曾是方志敏守望百姓的窗口。1931年9月、11月,中央指示成立中共赣东北省委、赣东北省苏维埃政府,随着军事上的胜利和根据地范围的不断扩大,1932年11月,赣东北省易名为闽浙赣省,方志敏常常在傍晚登上葛源来龙山眺望。旁人以为他只是工作疲累用这种方式放松下,却不知站在高处眺望的方志敏,远眺的是中国未来,近望的是乡村炊烟。
烧柴火的年代,每缕炊烟代表的就是一户人家。炊烟从粗糙的劳作之手出发,从通红的温暖灶膛出发,升腾、漫延,或飞入云端追随日月星辰,或隐入日子的每一道褶皱驱散寒凉。炊烟背后,体现的是百姓疾苦,勾勒出的是中国乡村生活。在方志敏心里,某家炊烟没有照常升起,一定意味着这家日子发生了诸如缺粮、生病又或是横生灾祸的变故。有一天,他发现红军家属汪菊媛家的炊烟没有升起,赶紧跑下山,第一时间登门询问,知她是因生病无法下床后,他立即安排人给她送药、做饭,叮嘱她好好休养。汪菊媛非常感动,说:“丈夫跟着这么好的苏维埃主席,一定得好好干,革命一定会成功!”是啊,有这么好的党的干部,革命一定是会成功的。只可惜,方志敏没能亲眼目睹这一天的到来。他会遗憾吗?心中一念,梭柁树在风中有了回响,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们用斑驳的光影虚构出了方志敏的伟岸形象。肉身不在,精神永存,梭柁树接替他,继续人间的守望。
出列宁公园,围墙转角处,我遇见一方长势喜人的菜园子以及土垄另一端蹲着的素朴农妇。农妇的衣着长相像极了我那对种菜充满热爱甚至可说是执念的婆婆,我很快蹲在她身边亲亲热热聊起天来。农妇说自己叫饶荷英,61岁了,之前一直待在深圳帮两个孩子轮流看顾孙辈,家中老人则一直托付邻里帮忙关照,去年,老人身体不是很好,她便下定决心回来悉心照料,人在跟前,心总是会更踏实些的吧。曾经,我的姑婆也曾以高龄老妪的身份独居在她怎么也割舍不下的乡村一隅生活。每次返乡探望,我父母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反复拜托住巷子另一边的伯父伯母们,请他们每天早、晚费下脚到巷子这边去看看。看一看,老屋的大门有没有打开,我的姑婆是不是如常走动。如果大门没开,还请务必挪到窗前喊老人一声,务必多留意屋子里的动静……
时代向前发展,燃气灶、电磁炉、抽油烟机等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炊烟或再无法成为乡村日子正常与否的观察窗口,但在中国广袤的乡村,日子中的某些窘迫困苦还将以其他面貌继续存在着。心要怎么连着心,该怎样让每一颗心真正感受到踏实、幸福和安宁?梭柁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是答案,也是追问。
(原载于《人民文学》2024年10期)
潦河水潺潺
发源于赣西九岭山的潦河,主河长约一百六十六千米,是鄱阳湖水系五大河流之一修河的最大支流。从空中俯瞰,清晰可见其分为几近等长的两支,即南、北潦河。其中,北潦河又分为南、北支。这三支水,自西南向东北斜贯,在安义县万埠镇合并后,经九江市永修县汇入修河、注入鄱阳湖。这种走向使得潦河灌区看上去像极一片鲜亮葱郁的桑叶。
暮春时节,春水渐涨。潦河灌区,无数粒稻种在农田翘首以盼,盼望着好水、饱水的到来。
“你好,乌石村已买好稻种,需注水整地……”
接到电话,省潦管局北潦管理站的当值管理员快速在电脑屏幕上一点,一张灌溉计划表弹了出来。他核对之后,旋即开启洋河干渠进水闸的闸门。
积蓄了一冬能量、挟带春灌使命的河水,一改往日的婉约身姿,化身为无数匹剽悍“骏马”。渠道是赛道,绿坡是辅道,“骏马”四蹄腾空、鬃毛飘扬,迅如闪电划过。层叠浪花卷起千堆雪,仿佛累累汗珠在阳光下不停碎裂。水汽沛然,乌石村房前屋后,桃花更显妍丽,梨花愈见清绝,黄澄澄的油菜花,分外饱满、动人。
我问管理员,担不担心“骏马”在渠道里“崴脚”?他憨憨一笑,笃定摇头。原来,聪明的建设者们在修建这条近二十公里长的干渠时,已将从起点到终点的落差设计为恰到好处的七八米。这个落差设计能让水又快又稳地流向沃野田畴。
一农妇坐在门前闲适梳着头发,她的丈夫半眯着眼盯着几只在闸边山茶树下刨食的鸡仔看。农妇说,现如今啊,种田真不累人。看看,从浸种到抛秧有专门的育秧公司实行一条龙服务。只要这管理站的水管够,啥年份都会是丰年。蓝天白云绿树青草与生态护坡设施相呼应,彼此调和晕染。顺着农妇的目光,我仿佛看见许多细柔又充满力量的淡黄色嫩稻芽从湿润的农田里生发。
“走,顺着渠道,去田里看看。”一行人喧腾地往下游走。途中,路过数只蹲守渠边的灰色水箱。管理员随机打开一只,让我们看里头的阀门,说它是灌溉神器,开拧之间,既能精准浇灌,又能节水节能。
未经节水与信息化改造前,潦河灌区内可是没有这些的。数十万亩农田灌溉全靠人力,“操碎心、磨破嘴、跑断腿”于管理局工作人员而言是常有的事。
斜卧于北潦河南支的北潦闸坝,其前身,是距今一千一百多年的蒲陂。
蒲陂,堰头低,堰尾高,是建在水流较缓的河流折弯处的斜交堰坝,过流能力强且对自然的干预最小,是“天人合一”理念在古代水利领域的生动实践。
蒲陂之后,明清年间,当地又相继修建乌石潭陂、香陂。三陂同时灌溉周边良田,惠泽百姓无数。
听闻年份久远的乌石潭陂旧基被保全在洋河闸坝的溢流坝中,一行人迫不及待折返,沿干渠往上游走。
洋河闸坝之上,潦河灌区文化广场,满堂红开得正艳。之下,是一条长长的溢流坝和一条蜿蜒曲折的水上石磨路。流水潺潺,石磨沉默。那种巨大的反差,瞬间勾连出岁月深处的巨大回响来。我仿佛听到了唐人的笑声、宋人的歌声,仿佛看见明朝的炊烟、清代的烟雨以及无数肩挑手提兴修水利的人们。
潦河灌区山长水阔走到2023年,粮食总产量五点六亿斤,将端牢饭碗的人民滋养得神采奕奕。
洋河闸坝的水上石磨路表面波澜不惊,底下暗潮涌动。我怂恿自己在石磨路上走了一遭,小心翼翼却也无所畏惧。重新回到坝岸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刚刚在生命的河流里,与天光云影一起,抵达了生活的点滴。
出洋河闸坝,去奉新路上,天开始下雨。桃花在水上漂流。樱花落了一地。有同仁推开车窗、隔着雨雾拍摄路和远方,并给路取名樱花大道。我在心里反驳,坚持这是条小道。因为,原野辽阔,水光微小;牛群虽多,草叶细小;枝虽繁茂,花瓣甚小;春日迟迟,种子个小……
而在青草盈盈的奉新县宋埠镇,一条当地人司空见惯、不愿多讲的无名小圳,在我眼里却俨然是气韵交叠的大江大河。不仅因为它养育了“贵五谷而贱金玉”的明代著名科学家宋应星,更在于它用自己的“小”关联了粮食、生态、文明等诸多宏大命题。
人的命脉在田,田的命脉在水,灌溉之利为水利之最。灌溉是大地美丽的“魔法”。
(原载于2024年4月24日《人民日报》)
罗张琴: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鄱湖生灵》《南来北往》等,荣获冰心散文奖等奖项。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