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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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欸！干嘛呢你们！”
办公室里，张志刚还没落下笔尖，笔锋却率先划碎手下的两张卷子。黑框眼镜被吓得耷拉在耳廓，眼珠瞪得一个两个大，一双眼睛闹上分家的死出，等吓分叉的唯二两根头发重新盖上地中海，张志刚抄起手边的另外一只圆珠笔就冲向走廊。
“啊——”孩子们眼见方才的玩闹闯出祸事，才四年级的他们哪见过这个场面，推搡着回到班里，瞬间，半哭半笑的鬼脸，给班里只听闻声音不知晓事情来去的其他学生都唬住了，玩的闹的全都飞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为其他，傻子都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谁？我说是谁？！”张志刚胡乱将险些脱落的眼片掰回原位，推开教室前门，左右手各夹一支笔的他，俨然一副要大干的架势。这下，学生们都成瘟鸡了，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律恨不得将脑袋埋到课桌底下。张志刚是真后怕呀，勉强将心脏从嗓子眼压下，真是还好当时那边没有站人，谢天谢地！教学楼走廊啊！办公室玻璃开一个洞可不是开玩笑的，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张志刚吃完饭先回的办公室，就他一人，一间仅六张桌子的狭小办公室，窗口就有一张，真是的，这帮活阎王！张志刚一个中午已经携列祖列宗天上地下地磕了八百回，临近退休的年纪，他是真的不想临门一脚还要出个意外连寿终都不能正寝……啊呸！
正儿八经严肃的眼神在教室扫视一圈，一个个紧张的手指头不比鸡爪，尽管那么多人没有参与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但仅仅是如此具有压迫感且堪比射线的眼神，就足以让他们不敢轻视。“呵！”张志刚简直要被这一群小阎王气笑了。“我说了多少次？走廊不能玩球，不能玩球！不能晚球！你们倒好！办公室有个门了还往窗上再开一个！怎么？还想跟我隔墙对打啊？啊！”“噗嗤——”整个教室一阵气流蔓延，都忍不住被张志刚的话逗笑，可等脑子反应过来嘴巴刚刚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个两个，就张志刚方才的火眼金睛，笑出声的几个已经被眼神拎起来了。
“笑？还笑！我再问一遍！谁！砸！的！”
低头抿嘴，不作声。这下，彻底安静。张志刚气得眼球几乎要把镜片顶起来，整个教室落针可闻。终于，在张志刚下一次歇斯底里来临之前，寄予全村的希望，某个后排靠窗的壮实身影，缓缓升起来，众人眼里，似乎看到了他背后四射的金光，璀璨闪耀，犹如天外来物。可张志刚不这样想啊，他简直要气晕过去。女儿早前就调侃过他管班成地中海了，咋弄哒？开玩笑呀！他这么年轻！还没到半百欸！
“你！你……”手指哆哆嗦嗦地捋不直，头上的唯二宝贝刘海跟着他飞扬的五官一抖一抖的，“来我办公室。”是矣，送走老阎王，其余学生们齐齐朝钱景晟投以最诚挚的注目礼，吾辈楷模！人民英雄啊！
确实，几个知情人士不知道私底下竖了多少大拇指，本来走廊里玩球，又不是他撺掇挑起的，那个时候一堆人，谁知道好好在手上的篮球怎么就一不留神飞窗户上了，飞就飞吧，好巧不巧的嘿，没飞自己班那三排明如镜的窗户，直接报复性地飞到隔壁办公室那唯一的亲亲玻璃窗上，眼看这戏剧性一幕在各自眼皮子底下华丽上演，且还真就是他们自己整出的，学生们：“……”
走廊，张志刚恨不得把脑门拔下来嵌在栏杆外的枝丫上，呼——是新鲜空气啊，天知道刚一群小学生味道的教室有多臭！等顺平了气息，张志刚才发现手心空落落的，哦~想起来，刚一怒之下把笔扔飞了，现在还躺在饮水机角落呢。而身后的钱景晟，身板笔挺，不悲不亢。张志刚看到他脑仁又疼了，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拍又一拍，于他肉乎的后脖颈“威胁”。靠窗的几个同学，把还有汗津的脑门贴在玻璃上，大大的瞳仁里，只有钱景晟被老阎王“掐”后颈的画面。“嘶——”那手，没搭在自己脖子上，但就是感觉后脖子紧得阴凉，扭头……嚯！只见同桌将他左手学着老阎王的样儿搭在自己后脖子，还朝自己笑得瘆人……“滚！”教室在张志刚和钱景晟走后嘀咕咕起来：
“没事吧他？”
“祝他好运吧。”
“他真诚实~要我……我肯定没他这么实在，我不敢。”
“真厉害啊！他以后就是我唯一的哥！”
班里不少人，对他同情又敬佩，皆自发竖起三根笔于作揖的大拇指与食指间为他祈祷。
周三，身为班主任兼语文老师的张志刚给大家上作文课，本周作文题目是梦想：长大后，你想当什么？张志刚今天先要跟他们分享一下这类作文，当问到大家想当什么的时候，呼啦啦，无数只小手争先恐后，有的同学过于激动等不及甚至直接吼出来。张志刚见班里氛围极好，索性，干脆让大家轮流上台和大家讲讲。
老师、医生、警察、科学家……瞬间，不同职业人物纷至沓来，层出不穷，还有滔滔不绝讲自己未来要做一名理发师的，什么同学结婚做头发啊，都去找他喔！底下的大家眼里星河璀璨，没有嘲笑、鄙夷，都是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欣赏和祝福，一双双亮极的眼眸，心中的未来角色似乎已经初具雏形。他们在希沃照出的题目填空上写下自己的答案，张志刚见他们个个积极，便干脆留在教室后方都给他们和自己的作文题目拍了照。
轮到教室最后排且角落的钱景晟时，由于他体积稍大，一不小心竟将同桌的椅子掀出二里地。没办法，钱同学被氛围感染，从头到脚一整个跃跃欲试。班级里顿时哄堂大笑，皆被钱同学同桌拼命安抚他稍安勿躁的夸张表情逗笑。
钱景晟一笑揭过，没被干扰，眼神比步伐坚定，直到……
“我想成为一名警察！”
安静……
安静……
一秒、两秒、三秒……“哈哈哈哈哈！！！——”一锅烧糊的粥，乱作一团。前面也不是没有人说想当警察，但他们大多形象符合，唯独这钱景晟，这么多梦想就他一个突兀的，虽然他受很多人喜欢，大家都爱和他玩，但是单纯的孩子们是真的不能将爱玩闹的小胖胖钱同学和威风凛凛的警察叔叔匹配在一起。
钱景晟见场面混乱却也依旧没有怯场，张志刚维持好纪律后，便眼神鼓励钱景晟将他的梦想写在希沃上，并照旧合影留念。等玩闹过后，大家自己都没发现，他们被钱景晟从始至终都坚定的目光震慑到，目光追随他下台，一周里，这是钱景晟同学第二次受到大家注目礼，这次，比破窗那次更多的敬佩，大家都还是小孩子，那种干净富有磁场的气息，他们很能辨认，因此，他们是感受到了他的决心的。
灯火十里，民安国富。挥一壶清酒，洒山河万里，敬国泰民安。
数年后，一则山火新闻席卷各大媒体，顷刻成为社会焦点：【黄市突发山火，现场浓烟滚滚、情势危急……】坐在阳台小椅上看书的张志刚，接过突然咋呼的女儿给他看的手机新闻界面，明亮的镜片后，是对黄市山火形式的浓浓担忧，莫名的，心跳加快，额角青筋暴跳，有什么在心口，揪得发紧，“悲剧啊，保佑。”明哞望向阳台外的户户人家，幢幢高楼平地起，安瑞祥和，不经意的，视线愈来愈模糊，晶莹的，又被晚风吹散。
又一天，刚会走路的两岁小外孙，举着妈妈的手机跌跌撞撞靠近在阳台小憩的外公。“外公公——妈妈说、看、看！”
暗沉的屏幕，明亮的火焰：【沉痛哀悼黄市山火牺牲的英雄们！平均年龄不到25岁！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一串密密麻麻的名单……视频自动跳转下一个：【泉市消防员钱景晟于赴黄市参与扑火任务英勇牺牲，年仅22岁】
陌生的字眼下，是熟悉的相貌。
带笑的眉眼，一如多年前相册内眼神坚定的少年。
“啪嗒——”手机掉落，屏保碎裂……
汹涌，不流泪的老人，那天晚上哭成了孩子。
街上送别的那天，张志刚被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身心皆抖。
路中间，是破碎的钱母抱着儿子的相框，干瘪的眼眶，浑身发软，被身穿制服的两名女士搀扶才能勉强移动。
冰冷的相框。
张志刚盯着框里挺拔精瘦的半身照少年，想起来多年前的那个小胖，小倔头……分不出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
那天的同学群，充满蜡烛和菊花，钱景晟多年前在讲台上的照片被熟悉他的同学找到，他们无法置信，此刻灰白相框内定格的人，和那个活力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年，是同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