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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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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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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墙

老陈死的时候,正是六月麦子黄的时候。村里人忙着收割,连哭丧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急促。他的脸蜡黄蜡黄的,像被太阳晒脱了水的茄子。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被抬上那块薄薄的木板,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挣扎着坐起来,指着谁的鼻子骂一句:“老子还没死呢!”

他一辈子都在骂人,骂老天爷,骂地里不长粮食,骂他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当然也骂过我,骂我偷了他的瓜。我承认,那时候我年轻,偷瓜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可现在我站在他灵柩前,竟然记不起他骂我的具体内容,只记得他那张满是皱纹,像被风吹干了的橘子皮一样的脸,还有他骂完人之后,嘴角总是忍不住露出的那一点点狡黠的笑。

老陈的老屋是村里最破的,墙壁灰得像阴天,裂缝像蜈蚣一样爬满了墙面。他活着的时候,每天坐在门口抽旱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像他浑浊的目光,飘散在空气中。我有时候会经过他家门口,他会眯着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许是看我,也许是在看墙上的裂缝,也许什么都没看,只是在盯着时间流逝。

他死后,老屋就更加安静了。三个儿子分了家,谁也不愿意住在那间老屋里。他们说那屋子里阴气重,住进去不吉利。我也觉得那屋子里阴气重,不仅仅因为老陈死了,也因为那墙壁,灰蒙蒙的,像一口巨大的井,深不见底。

我开始没事就往老陈的老屋走。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偷过他的瓜,也许是因为他曾经骂过我。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个村子里,除了老陈,没人会盯着你看那么久,久到让你觉得,你不是你,而是这墙壁上的一道裂缝。

我站在老屋门口,伸手摸了摸那灰色的墙。墙面粗糙,像砂纸一样刮着我的手掌。我轻轻地敲了敲,声音沉闷,像敲在老陈的胸膛上。我突然想,老陈活着的时候,这墙壁是不是也在听着他的骂声,他的叹息,他的沉默?这灰色的墙,是不是比我们更了解他?

村里人开始渐渐忘记老陈了。他们开始忙着秋收,忙着过日子。田野里金黄色的稻谷,像一片片闪着光芒的鳞片,与老陈老屋那灰色的墙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经常坐在老屋门口,看着远处的稻田。我感觉老陈好像还在那里,坐在门口抽着烟,眯着眼睛看着我。我甚至有时候会觉得,那灰色的墙壁,也像老陈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

有一天,我看到老陈的小儿子来老屋了。他带了一些石灰和水泥,开始修补墙上的裂缝。他像一个泥瓦匠一样,小心翼翼地抹着水泥,一点一点地填平了那些像蜈蚣一样爬满墙壁的裂缝。我看着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新抹上的水泥是白色的,与墙壁上原来的灰色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白色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感觉那灰色的墙壁好像被彻底抹去了。老陈似乎也彻底被抹去了,像那些爬满了墙壁的裂缝,被水泥永远掩盖住了。

等他修补完墙壁,整个老屋看上去焕然一新。白色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我好像失去了什么,不仅仅是老陈,还有那堵灰色的墙。

我最后一次来到老陈老屋,伸手摸了摸那白色的墙壁,手感冰冷光滑,不像老陈的脸,也不像之前的灰色墙壁。我对着墙壁说:“老陈,你现在睡得舒服了吗?”

当然,墙壁不会回答我。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白得刺眼,像一块巨大的墓碑,默默地记录着,这个村庄里,发生过的一切,又被遗忘的一切。

我转身离开了,走在村子的小路上,看着田野里金黄色的稻谷,心里觉得,这太阳也有些刺眼。我仿佛听到老陈在身后骂着:“滚,滚远点。”

我加快了脚步,不敢回头。我害怕回头,看到老陈依然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我,仿佛我偷的不是他的瓜,而是他的时间,和他那堵灰色的墙。

而这堵墙,终究要变成白色,和其他的墙一样,被风雨侵蚀,被时间打磨,最后,什么也不会留下。只剩下我,偶尔会想起,那堵灰色的墙,还有老陈那张被风吹干的,像橘子皮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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