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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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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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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诗:青铜在掌纹里生根

我总是在七月流火的黄昏遇见麦田。那时天空正在融化,云絮像烧红的铁水漫过地平线,麦芒刺破最后一片完整的蓝。农人的脊背在热浪中弯曲成问号,他们的手掌龟裂如干涸的河床,指缝里嵌着去年冬天的雪。

风从祁连山来。带着盐粒与砂砾,裹挟着敦煌壁画剥落的金箔,在麦穗间游走成流浪的僧侣。我看见麦浪深处有青铜色的光斑在跳跃,那是二十八个春天前埋下的犁铧,正在泥土中缓慢生长成新的星座。老榆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树瘤里藏着祖父的烟袋,烟丝早已风化成褐色的月光。

碾麦场在子夜醒来。月光在青石板上流淌成液态的银,麦粒在石碾下迸裂时发出远古的呜咽。守夜人的马灯在草垛间游移,惊醒了沉睡的田鼠,它们抱着麦穗逃窜的模样,像极了仓皇出逃的星子。我数着碾过七遍的麦粒,每粒都刻着不同的年轮——这是光绪三年旱灾留下的皱褶,那是民国十八年蝗虫噬咬的齿痕。

土地裂开第三道伤口时,布谷鸟开始啼血。耕牛的眼眸里沉淀着整个黄土高原的黄昏,它们踏出的犁沟里,沉睡着我三十七代先祖的骨殖。父亲说每道垄沟都是大地的掌纹,我们在沟壑间播种的不仅是种子,还有被岁月碾碎的姓氏。黎明前的露水最重,高粱的根系正在吮吸地底的呜咽,那些深埋的陶罐里,装满了秦汉戍卒未寄出的家书。

晒场上的谷堆在九月变得锋利。麻雀掠过时总会突然折翼,它们的羽毛飘落在谷堆尖上,化作祭坛的香灰。北风掠过晾衣绳,祖母的头巾在风中舒展成招魂的幡。我听见谷壳在月光下簌簌剥落,像是有人在轻声诵读泛黄的族谱。

霜降那天,土地开始反刍。腐烂的秸秆在霜花下发酵,蒸腾出青灰色的雾霭。田埂上的野菊突然同时转向东方,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织成密网,打捞着被雨水冲散的骨殖。老井突然干涸,井壁的苔藓显露出甲骨文的纹路,辘轳的绳索勒进梧桐树的年轮,渗出琥珀色的血。

冬至的雪落在空麦茬上。旷野褪去所有色彩,只剩下乌鸦翅膀掠过的墨痕。我在冻土中挖出半截陶笛,吹出的曲调让远山开始崩塌。雪地上浮现出古老的象形文字,每个笔画都在融化,最终汇成发亮的溪流,流向那座没有名字的荒冢。

惊蛰的雷声震裂陶瓮时,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犁铧下生长。麦种在瓮中呢喃着秘语,它们的胚芽穿透陶壁,在月光下伸展成发光的经络。农具房里的镰刀突然集体嗡鸣,刃口上凝结的寒霜,是去年秋天未流尽的星光。

谷雨落在我的脊背上。雨水渗入皮肤的沟壑,在骨骼间汇聚成暗河。布谷鸟的啼叫变得粘稠,像是掺了太多蜂蜜的谶语。我跪在田垄间,听见地心传来擂鼓般的脉动——那是二十年前埋下的胎盘,正在泥土中长成新的神祇。

此刻我站在麦田中央。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掀开大地的皮肤,露出下面青铜色的肌肉。麦穗突然全部倒伏,朝着昆仑山的方向跪拜。云层裂开缝隙,漏下的不是阳光,而是无数透明的马匹,它们鬃毛飞扬,蹄铁与岩石撞击出蓝色的火星。

我的手掌开始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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