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缕光透过云层,洒在沈家门渔港的木桩上。我站在防波堤边,望着海面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渔船归港的汽笛声划破寂静,海鸥掠过桅杆,在晦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弧线。
每当潮水退去,我总爱沿着东沙角的泥路走到礁石区。在这里,千年的岩层裸露着古老的褶皱,那些凝固在石缝间的藤壶,仿佛在诉说着关于时间的故事。有时我会遇见赶海的老人,他们说,退潮时分是大海最诚实的时候,像一个垂暮的人,终于卸下所有伪装。
王阿婆的木屋就在礁石区旁边。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十多年,是村里最好的补网人。每天清晨,她都会坐在屋前的木板凳上,戴着褪色的袖套,手持银梭修补渔网。她的手指在网眼间穿梭,动作精准得令人屏息。“网眼大小要合适,"她常说,"太大了会漏鱼,太小了会困住幼苗。"这个道理,她用了一辈子才悟透。
渔港的夜晚从不沉寂。凌晨三点,第一批渔船靠岸。甲板上的带鱼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像一条条凝固的闪电。搬运工们踩着胶靴在码头和船舱间来回穿梭,碎冰粘在他们的眉睫上。林老伯总是这时候蹲在码头抽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说自己能从鱼鳃的颜色判断风暴的远近,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本事。
在老船坞里,我发现了一艘废弃的木船。龙骨已经开裂,船板间钻出蕨类植物。二十年前,这艘船还在近海捕鱼,如今只剩下这副枯朽的骨架。小周是这片海域的新居民,他用无人机记录着跨海大桥的建设过程。他的镜头捕捉着钢筋混凝土如何取代了木船,正如他的祖父当年用桐油一寸寸刷过船板。时代在悄然流转,但海洋始终如一。
梅雨季节,整个渔村都浸润在潮湿的空气里。沈家门老街上,晾晒的鱼干在细雨中散发着腥咸的气息。阿珍海鲜面馆的玻璃窗上结满水雾,老板娘用长柄勺搅动着乳白色的鱼骨汤。中午时分,穿校服的孩子们会挤在这里吃面,他们的欢笑声与屋檐的滴水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渔村最生动的音符。
七月的一个清晨,台风过境后,我在朱家尖南沙发现了半片青瓷碗底。海浪将这块明代沉船的遗物推上岸,那些被海水侵蚀的纹路依稀可辨。我蹲在沙滩上,想象着几百年前的那艘商船,是如何在风暴中失去方向。而现在,穿着橘色救生衣的清洁工正在岸边捡拾塑料瓶,这些现代文明的碎片同样会被潮水带走,在未来的某一天重新出现。
普陀山的香火袅袅不绝。穿着海青的居士们沿着千步沙拾级而上,念珠与佛号声声相应。在法雨寺的飞檐下,我遇见了一位老僧。他的念珠由鲨鱼脊椎骨打磨而成,一百零八颗骨节上刻着细密的纹路。他说,每一颗念珠都代表着一个沉入海底的故事。黄昏时分,当最后一道钟声在莲花洋上空回荡,放生池里的红鲤鱼突然集体转向东方,仿佛在回应某种古老的召唤。
嵊山岛东崖的落日是最动人的风景。赭红色的岩层被海风侵蚀成陡峭的断崖,浪花在百米之下激起白沫。守灯塔的老人告诉我,每年深秋,都会有成群的虎头鱼洄游至此。它们的游动轨迹与五十年前一模一样,就像被写入了基因里的航线。当暮色降临,对岸枸杞岛的渔火次第亮起,像是银河坠落在墨色的海面上。
寒冬时节,东极岛的石屋群里升起炊烟。庙子湖码头的候船室挤满了等待回乡的岛民。他们裹着厚重的军大衣,手里攥着回家的船票。卖海石花的阿婆蹲在角落,掀开保温桶的盖子,晶莹的冻块在红糖水里轻轻颤动。她说,这是大海凝结的星辰,吃了能让人记住回家的路。
在观测站,年轻的研究员记录着不断上升的潮位数据。他身后的电子屏幕上,一条曲线预示着百年后的海岸线。我听见浪涛拍打防波堤的声音,想象着那些生活在深水区的贝类,如何用它们的方式见证着这场缓慢的变迁。
子夜的渔港,漂浮着柴油与海盐混合的气息。探照灯将钢铁船身照得惨白,甲板上的积水倒映着破碎的月光。老余戴着照明灯在缆绳间穿行,塑料桶里装满了银色的小鲳鱼。鱼眼在灯光下闪烁,像散落的水银珠子。船舱里,年轻水手正在给蓝点马鲛排号,认真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每年祭海的日子,渔民们都会在船头悬挂经幡。黄表纸剪成的龙形在海风中摇曳,老船长用米酒洒向船锚,低声念诵着祖辈传下来的祝词。供桌上的带鱼保持着跃出水面的姿态,鱼嘴里含着金箔纸折的元宝。这是属于渔民的庄严时刻,他们用这种方式向养育了世世代代的大海表达敬意。
在这片海域,每个人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事。有人选择离开,有人坚守至今。废弃的修船厂里,铁锈色的船壳上依稀可见"浙普渔运128"的字样,野葛藤蔓已经爬满船身。老焊工说,这艘船曾经满载而归,那时的浪花都是金色的。而现在,他的儿子在跨海大桥上送外卖,耳机里的导航声代替了父辈辨认星象的技艺。
潮起潮落间,渔港仍在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它像一个巨大的贝壳,将过去的声响都封存在螺旋的纹路里。而我,只是一个过客,试图用文字记录下这些正在消逝的片段,就像退潮时在沙滩上留下的浅浅足迹,终将被新一轮的潮水抹去。
但我知道,这里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当下一个黎明到来,新的篇章又将开始。在这永恒的潮汐更替中,渔港的心跳从未停止,如同亘古以来的呼吸,在季节的纵深处,缓缓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