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赵小海就已经站在青石巷口。十月的晨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将巷子深处的雾气缓缓推向厂区。再过48小时,这座陪伴了几代人的中原机械厂就将在爆破声中成为历史。
他摸了摸怀里的56式工装领章,那是他在父亲遗物中找到的。铜质表面已经氧化发黑,但"中原机械厂"几个字依然清晰。这枚小小的徽章,将和其他文物一起被送往市博物馆,成为那个火红年代的见证。
水泥裂缝像蛛网在墙上蔓延,赵小海蹲在五号仓库顶棚,手里攥着半块青砖。三百米外,定向爆破的三角旗在秋风里飘成挽联模样。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清晨——林会计抱着账本跑过厂区时,发梢沾着的杨絮也是这样白得刺眼。
满目疮痍的厂区上空,乌鸦盘旋着发出刺耳的叫声。车间的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锈迹斑斑的铁窗框在风中摇晃。昔日繁忙的生产线已沉寂多时,只有地上散落的螺丝钉还在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小海,该下来了。”老张的声音从下面传来,“爆破组要勘察了。”
赵小海最后看了眼远处的办公楼。六楼那间曾经让所有工人敬畏的厂长办公室,如今只剩下一扇摇摇欲坠的窗框。十年了,那天的场景依然清晰如昨——周为民站在窗前,背对着前来讨说法的工人们,烟头的火光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防空洞里,几个老工人正在整理档案。1958年建厂时的第一批图纸已经发黄,边角处还沾着机油的痕迹。那是一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年代,工人们相信,车床的轰鸣声将永远回荡在车间里。
九月的阳光穿透车间的天窗,在油污斑驳的地面上投下细碎光斑。周为民站在二楼走廊,俯视着车间里忙碌的工人们。机床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却掩盖不住即将来临的风暴。
“厂长,上级来文件了。”秘书小跑着递上一份红头文件。周为民接过,眼神在“改制”二字上停留片刻,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办公室里,副厂长递来的中华烟在桌上滚了半圈,烟丝洒在《关于国有企业改制指导意见》的“职工安置”条款上。周为民用镀金打火机压住文件,火苗在两人瞳孔里跳成不同频率。
林淑珍在更衣间解开第三颗纽扣,腋下伤口的纱布已经渗血。她摸到储物柜夹层的微型胶卷,1993年第三季度加班费发放表在蒸汽中显现奇异纹路——那些被红笔圈住的姓名首字母,恰好组成“周为民”的拼音缩写。
“林会计,你这是要去哪?”门外突然响起周为民的声音。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淑珍的手指微微发抖,但声音依然平稳:“去医院复查。”她小心翼翼地将胶卷藏进贴身口袋,仿佛那是一颗定时炸弹。
走廊里的日光灯闪烁着惨白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周为民点燃一支烟,烟雾在空气中盘旋:“最近账目核算很累吧?要不要调去后勤部?”
“不用了,我习惯了。”林淑珍拢了拢外套,从他身边走过。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锐利的目光,像一把无形的刀,随时可能刺入后背。
回到家中,林淑珍打开保险柜。里面整齐摆放着这些年收集的证据:
1995年的设备折旧清单,显示大量新设备被以报废价格转移
1996年的原料采购合同,虚高的价格背后是层层回扣
1997年的职工安置补偿金发放表,露出巨大的资金缺口
每一份文件都像一把钥匙,打开通向真相的门。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那是这个月第三起工伤事故。自从改制开始,安全设备的维护就成了可有可无的支出。
车间里的最后一台机床停止了轰鸣。老张摘下工装帽,抹了把额头的汗水。二十八年了,从学徒工到首席技师,他的人生轨迹和这台车床紧紧绑在一起。
“张师傅,这是您的补偿金。”年轻的财务员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神情复杂。老张接过,却没有打开。他知道里面的数字远远抵不上自己付出的青春年华。
“我能再开一次机床吗?”老张的声音有些哽咽。财务员点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机床缓缓转动,发出沙哑的声响。老张的手抚过每一个零件,仿佛在和老朋友道别。赵小海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教会自己识图纸的师傅。那些随手写在工作台上的公式和参数,都将和这些机器一起,被运往废品收购站。
青石巷的夜市已经成了下岗工人的避风港。赵小海的轴承摊位在街角,左边是卖盗版碟的老王,右边是代写诉状的李老师。这条被工人们戏称为“下岗一条街”的地方,汇集了各种谋生的方式。
“今天生意怎么样?”老王收摊时问道。赵小海摇摇头,从工具箱里取出父亲留下的游标卡尺,又擦了擦。这些精密工具曾是工人的骄傲,如今却沦为怀旧的摆设。
突然,城管的哨声划破夜空。摊贩们熟练地收拾货物,三轮车上很快堆满了轴承、VCD和诉状。这是街头的生存法则——用最快的速度逃命,用最短的时间重建。
李老师支起折叠桌,继续写他的诉状。大多是工伤赔偿,养老保险,经济补偿金的纠纷。退休前他是厂里的技术科长,如今却靠帮人写诉状为生。案情大同小异,都是关于尊严和生计的挣扎。
“你说咱们这些人,算是时代的弃儿吗?”老王递给赵小海一支烟。街对面的工厂大门紧闭,铁锈顺着门缝往下淌,像是在流泪。
林淑珍把改制认购股凭证一张张铺在青石板上,1987年到1993年的公章颜色由朱红褪成暗褐。“看,这些都是证据。”她指着那些数字说,“每一笔都是血汗钱。”
赵小海举起气焊枪,火舌舔过纸面时突然转向:“当年你举报周厂长,真是为了那三十万下岗费?”
暗处传来金属撞击声,林淑珍的拐杖捅破墙角蛛网:“我父亲是饿死在三年自然灾害,但他临终前攥着的,是1960年全勤奖状。那时候,大家还相信付出就有回报。”
夜色中,老工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车间前。老张从布袋里取出二锅头和牡丹牌香烟,摆在已经生锈的机床前。这是最后的告别仪式,也是对逝去时代的祭奠。
“明天就要爆破了。”赵小海看着天边的启明星,“您说,咱们这些年,到底错在哪儿?”
林淑珍从怀里掏出一个旧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1978年,全厂职工在新落成的办公楼前合影。那时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工厂周围就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爆破公司的工程师们在进行最后的检查,红色的警示灯在黑暗中闪烁。
“都准备好了吗?”周为民站在指挥台上,西装笔挺。十年过去,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但目光依然锐利。作为改制后新公司的董事长,他将见证自己一手缔造的转型成果。
林淑珍坐在轮椅上,被安排在观察区的最前排。她的手里攥着那本破旧的账本,封面上“中原机械厂财务日记”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
“十、九、八...”倒计时开始了。
赵小海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往日车间的轰鸣声。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机器是有生命的,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在歌唱。”
“三、二、一!”
爆破的轰鸣准时响起。一栋栋厂房在烟尘中倒塌,钢筋混凝土的骨架轰然坍塌。几十年的记忆,在这一刻化为废墟。
星光建材城很快在机械厂的旧址上拔地而起。霓虹灯闪烁着“繁华新城”的字样,映照着来往行人的脸庞。
市博物馆的“工业记忆”展厅里,林淑珍的账本被放在玻璃展柜中。馆长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上面工整地写着:
“这不是一部账本,而是一个时代的备忘录。”
青石巷依然静静卧在那里,光滑的石板记录着这些年的变迁:
从机床的轰鸣到爆破的轰响
从红头文件到拆迁公告
从工装的褪色到商场的崛起
赵小海偶尔还会去夜市摆摊。不过现在卖的不是轴承,而是年轻人喜欢的数码产品。老张在社区当了保安,每天傍晚都要在原来厂门口的位置站一会儿。
周为民在新公司的开业典礼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但没人注意到他眼角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
林淑珍最终还是将所有证据都捐给了博物馆。“让历史来审判吧,”她说,“我们这代人的故事,总要有人记住。”
而在青石巷的深处,那些被岁月打磨的石板下,依然埋藏着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故事,等待着被后人发掘和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