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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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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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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窝

在我们学会“魔法”之前,我们只是普通的孩子。那时候,我和妹妹林丽分不清东南西北,用一根旧红绳编辫子,数着掉落的乳牙,笑起来时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春风拂过水面。

如今,我叫林妮,她叫林丽。我们几乎长成了大人,却很少再笑。那场让我们失去酒窝的日子始于八年前,父亲带着我们躲进地下室。他说,外面的雨是“毒雨”,能烧烂皮肤,刺穿魂魄。为了躲避那场雨,我们和一群鸡挤在地下,日子一天天熬到现在。

地下室里的鸡舍散发着酸臭味,哪怕蒙着布巾,那股味儿还是钻进鼻子里。鸡粪黑得像墨汁,母鸡们缩在窝里,翅膀紧贴身子,眼皮耷拉着,比昨天更瘦,更没精神,又一天没下蛋。那只叫“梅姐”的红母鸡窝在角落,离鸡群远远的。她肿胀的鸡冠和急促起伏的胸口告诉我,她熬不过今天。

我和林丽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她的脸上总是冷冰冰的。她抱起梅姐,轻抚着那身稀疏的羽毛。我扭过头,却挡不住心里的画面。我知道她戴着粗布手套,摸不到羽毛的柔软,也知道这事的结局。她一用力,梅姐的脖子“咔”一声脆响,像枯枝折断,刺得我耳朵发麻。

我们蒙着布巾离开鸡舍,我只能用嘴喘气。要是用鼻子呼吸,那股死物的气味——那些被扔进火炉的小尸体和即将咽气的小活物——会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这是最好的法子,林妮。”林丽拍着我的背说。

她说得没错。亲手了结一条命,总比让病痛慢慢折磨来得痛快。这是父亲教我们的。可我心里还是堵得慌。

林丽手脚麻利。她熟练地把梅姐的尸体丢进火炉,按下开关,火苗蹿起来。尸体还没凉透,就化成了灰烟,顺着烟囱飘出去,钻进一条我们从没见过的管道,飞向父亲从没提过的地方。她像个老大姐,催着我离开火炉房,关上门。我们穿过走廊,经过温室、卧室、茅厕、泉眼,还有那个塞着父亲尸骨的壁橱——他身子太大,烧不掉,只能塞在那儿。我们走进厨房,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天花板上的活门。那是通往外面的唯一出口,也是我们从没碰过的地方。

林丽迈着右脚跨进厨房。她把每个抽屉拉开又关上,数到八次,一次代表我们在地下的每一年。她闭着眼咕咚喝下一碗水,然后听着钟摆的滴答声,数到五十四下——父亲去世时的岁数加一,她说双数更稳当。自从两个月前父亲走了,她每天早晚都这么做。如今,每丢一只母鸡,她也照做不误。

“这是我们的魔法,”她说,“维系这方天地的魔法,护着我们的魔法。”

我不知道她哪来的把握。可父亲走后,地下室里只剩我们姐妹和几只鸡。父亲说过,雨会带来死路,他管它叫“毒雨”,说它能让人痛不欲生,最好躲在地下。如今,林丽对门槛、抽屉、钟摆也有了“感觉”。我不想再丢母鸡,也希望这个双胞胎妹妹是对的。于是我看着她拉抽屉,喝水,数数。

可这不够。她猛地吐在水槽里,转向我,脸色白得像墙灰。“你也试试吧,”她擦着嘴说,“从今儿起。”

我开始拉抽屉,喝水,数数,心里揣着点盼头。

兴许明天会不一样?魔法会灵,母鸡会好起来。可如果没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夜里,我梦见那些母鸡。

死去的鸡回来了,模样却怪得吓人:翅膀歪七扭八,眼睛长得乱七八糟,像一堆碎瓦片硬拼起来的东西。它们啄我,下嘴又快又狠,啄得我喘不上气。

黑暗里的喘息声把我惊醒。对面床上,林丽裹在破被子里喘得像拉风箱。被子被她的屎尿弄得湿乎乎的,臭味熏得我把衣襟拉到鼻子边挡着。我知道她的脖子不会像鸡那样轻易断掉。于是我抓起枕头,压在她脸上。她胳膊挣扎了两下,轻得像风吹树叶。她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归宿。

八年前,父亲说雨有毒,发誓这念头救了我们。可我和林丽当了两个月的“魔法师”,什么也没改过来。林丽的魔法不顶用。兴许父亲对雨的说法也错了?这念头像清早的鸡叫,赶不走。如果我留下,就没人用枕头给我个痛快。

我舔了舔牙,感觉那不存在的缝隙,感觉自己变了样。

第二天,我站在厨房,盯着天花板上的活门。父亲说,门外是毒雨毁掉的世界。可现在,我起了疑心。林丽的魔法没救母鸡,也没救她自己。兴许父亲也看错了。兴许外面没那么凶险。

我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不再等。我搬来板凳,站上去,拉开活门。门沉得像块石头,可我使劲拽开了。一股清风扑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儿。我闭上眼,狠狠吸了一口。这是多少年来头一回闻到外面的气味。

我爬上梯子,推开盖子,钻了出去。外面亮堂堂的,天空蓝得晃眼,阳光暖烘烘地洒在脸上。我四下张望,看见一片绿油油的田野,远处有座小山,山上长着一棵老树。

我走了几步,脚下的草软乎乎的,还带着露水。我蹲下摸了摸草叶,感觉它们的生气。我抬头望天,没见父亲说的“毒雨”,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地飘着。

忽然,我听见一声细响。我扭头,看见一只小鸡在草丛里跌跌撞撞地走。它的毛白得像雪,眼珠子亮晶晶的,满是好奇。我走过去,轻轻抱起它,感觉到那小小心跳。

“你们还活着,”我低声说,“没死。”

我环顾四周,看见更多鸡在田野上撒欢儿。它们瞧着壮实欢快,不像掩体里的母鸡那样病恹恹的。我猛地明白,父亲错了。外面的世界没被雨毁掉,日子还在过。

我抱着小鸡,坐在草地上,眼泪淌下来。我为林丽哭,为死去的母鸡哭,也为自己哭。我信过父亲的话,信过他的“感觉”,可现在我知道了真相。

我决定不回地下室了。我要留在这片好地方,养这些鸡,过敞亮的日子。我要忘了那段黑咕隆咚的时光,忘了没用的魔法,忘了死和怕。

我站起来,抱着小鸡,朝远处的山走去。我要过新日子,不靠地下室,不靠魔法,也不靠死神的影子。


多年后,我成了“酒窝农庄”的主儿。我养了一群鸡,它们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下蛋,孵崽儿。我学会了照料它们,防病治病,让它们活得结实。

我常想起林丽和父亲,想起地下室里的日子。那段光景虽暗,却教我学会了硬气,学会了面对死,也学会了惜命。

我给田庄取名“酒窝农庄”,记着我和林丽从前的笑模样。我盼着这名字提醒我,不管日子多苦,笑和盼头最要紧。

每瞧见鸡群在田野上欢蹦乱跳,我都会想起林丽,想起她的魔法。那魔法虽没救我们,却给了我们胆量和念想。

我信,林丽和父亲在天上瞧着我,为我高兴。我会接着活下去,为他们,也为自己。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站在田庄门口看日头升起来。阳光洒在脸上,暖乎乎的,亮堂堂的。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觉着日子真好。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小丫头在草地上玩儿。她头发黄得像麦穗,眼珠子蓝得像泉水,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俏得像春花。她是我的闺女,我给她取名“丽儿”,记着我的双胞胎妹妹。

“娘,看!”她指着天上的虹,高兴地喊。

我笑着走过去,抱起她,一块儿瞧那条漂亮的虹。我知道,不管前头怎样,我都会护着她,就像林丽当年护着我一样。

日子还在过,满是盼头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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