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靠海的小县城里叫城关镇的地方,那里的人多是城市户口,不捕鱼也不种菜,日子过得慢悠悠,靠着小店、机关和街坊邻里的烟火气维系。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我的童年时光在这片老街上流淌,像巷子里的风,轻轻吹过,不急不躁,带着海边的咸味和弄堂的温情。对比如今快节奏的生活,那时的日子仿佛是一幅泛黄的老照片,模糊却温暖,让人忍不住回望。
城关镇不大,几条青石板路串起家家户户。每天清晨,街头巷尾总会飘来叫卖声:“豆腐——热豆腐——”声音悠长,像一首熟悉的歌。我娘挎着竹篮,走几步到巷口,买块刚出锅的豆腐,回家切成小块,浇上酱油,撒点葱花,就是一顿早饭。我端着碗,吃得津津有味,豆腐滑嫩,酱油咸香,简单却满口余味,心里美滋滋的。那时候,吃什么都觉得香,不是东西多好,而是饿得真,日子也慢,吃一顿饭能吃出幸福来。
放学后,书包往地上一扔,我就跑去巷口的小店,攥着四个一分钱的硬币,买根冰棍,含在嘴里,凉得直打哆嗦。冰棍化得快,手上黏糊糊的,可那甜味儿从舌尖渗到心里。小伙伴们聚在弄堂里,玩“跳房子”,拿粉笔在地上画格子,一跳一蹦,满身是汗,回家被娘骂一句“野孩子”,我咧嘴一笑,洗洗就睡了。那时的快乐,像海边的浪花,来得简单,去得也干净。
学校离家不远,一排灰砖砌的平房,教室里的木桌椅吱吱作响,刻满歪歪扭扭的小字。老师讲课慢条斯理,偶尔讲到有趣的故事,我们就瞪大眼睛,听得入迷。下课铃一响,像放飞的小鸟,我们冲出教室,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夏天的时候,我们会跑到离学校稍远的河边,脱光了衣裤就扎入水里游泳,有时去旁边的农田里摘些水里,揣在口袋里,当成宝贝。风吹得脸颊发红,裤腿上沾满泥沙,回家时娘嗔怪地拍拍我的头:“又去河里游泳了?小心着凉。”我低头傻笑,心里却暖烘烘的。
夏天的傍晚最美,太阳落下去,海风送来凉意。大人们搬张竹椅坐在门口,摇着蒲扇,聊着家长里短,谁家孩子的成绩不错,谁家老太太炖了鸡汤。我们小孩在街角巷弄玩捉迷藏,重复着简单又快乐的游戏。夜幕降临,月光洒在石板路上,我躺在凉席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浪声,迷迷糊糊睡过去,像被潮水轻轻摇着入梦。
那时候,时间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坐在巷口织毛衣,不急着赶路,也不催我们长大。周末,会和几个好朋友去街上的食品商店,买点糖果和饼干,回家和大家一起分享,那是最甜美的食物了。北边有个烈士陵园,种着很多松树,树下有石桌石凳,大人们下象棋,我们在旁边看热闹,偶尔帮着喊一声“将军”,惹得大人哈哈大笑。日子慢得像老牛拉车,走一步看一步,可心里踏实得很。
街坊邻里之间,门总是敞着,谁家有事,大家都知道。端碗饭,送点菜,热乎乎地帮衬着。那时候没电话,没电视,联系靠腿,感情靠心。邻居张婶炖了鱼汤,总会喊我娘去尝一口,我跟过去,蹭一碗汤,鱼腥味混着姜丝香,喝得满嘴生津。现在想想,那不是鱼汤的味儿,是人情的味儿。
可如今,我坐在办公室里,电脑屏幕上数字跳个不停,电话响个不休,日子快得像脱了缰的马,一闪而过。早上醒来,手机一刷,新闻、邮件、微信,忙得没空抬头看天。早餐是便利店的包子,囫囵吞下,赶公交,挤得喘不过气。晚上回家,瘫在沙发上,手指还在屏幕上划拉,刷着短视频,笑一声,忘了,再笑,好像忙了一天,却啥也没留下。
吃的讲究了,精致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外卖点个披萨,热乎乎送到门口,咬下去是芝士拉丝,可嚼两口就腻了。超市里东西多得挑花眼,进口牛油果、有机西兰花,包装上写着“健康”“低脂”,吃着却空落落的。我想念小时候吃的豆腐,滑嫩鲜香,配上酱油和葱花,能吃三大碗。现在吃啥都快,筷子还没拿稳,饭就凉了,吃不出滋味。
人与人之间,也远了。老巷子拆了,变成高楼大厦,电梯里碰见邻居,低头玩手机,连招呼都不打。朋友圈点赞倒是快,可真要找人聊聊心事,翻遍通讯录也不知道打给谁。孩子也忙,忙补习班,忙平板,忙得没空抬头看天。我侄子整天抱着iPad打游戏,眼睛红通通,我问他:“玩过跳房子吗?”他茫然抬头:“跳房子?啥玩意儿?”我哑然失笑,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
时间变了模样,成了个急赤白脸的商人,拿鞭子赶着你跑。你得赶项目,赶业绩,赶着把自己塞进“成功”的框里。小时候,时间是巷子里的影子,慢慢挪,挪到哪儿算哪儿。现在,时间是手机上的数字,滴滴答答,每秒都在催你:别停,别慢,不然你就输了。可输了又怎样?没人说得清,大家都忙着跑,没空停下来想。
有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心里却冷得慌。小时候,夜里安静,偶尔有狗叫两声,或海风吹过屋檐的沙沙响。现在,夜里喧闹,车喇叭、广告牌的灯光、手机的消息提示音,吵得睡不着。我试着关了手机躺下,可脑子停不下来,满是明天要开的会,后天要交的报告,下个月要还的房贷。那种踏实的感觉,哪儿去了?
对比着看,日子是进步了,可也丢了东西。小时候,我们不捕鱼不种菜,穿补丁衣,吃粗茶淡饭,心却满满的。现在,我们富了,穿品牌,吃进口,心却空了。穷时盼富,富了又怀念穷时的慢。巷子里的光阴,回不去了,像根刺扎在心里,时不时疼一下,提醒你,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那天,我路过一个公园,看见几个小孩在草地上跑,拿树枝画格子,玩跳房子,笑得满脸泥。我站那儿看了半天,心里酸酸的。他们跑累了,坐在树下喘气,我走过去问:“好玩吗?”一个晒得黝黑的小男孩抬头,咧嘴一笑:“好玩!”那一刻,我仿佛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脏兮兮站在巷子里,手里攥着粉笔,笑得满脸阳光。
也许,日子快也好,慢也好,丢了的不是时间,是那颗能慢下来的心。小时候,我们穷得只剩时间,却有满巷子的笑声,有海风中的咸味,有娘骂我们“野孩子”时的嗔怪。现在,我们富得只剩忙碌,笑声少了,风咸不下了,连骂声都听不到了。我多想再回到那巷子里,哪怕一天,坐在门口,什么也不干,就听听叫卖声,看看月亮爬上来。可惜,巷子没了,我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