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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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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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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袁薪”

(谨以此篇纪念北京支边青年进藏七十周年)

人只有献身社会,才能找出那实际上是短暂而有风险的生命的意义。

——爱因斯坦

引 子

袁薪,是当地藏族同胞的叫法,翻译成汉语就是“袁老师的柳树林”。这一片柳树林不是在波光粼粼的湖畔,也不是在小桥流水的河边,而是在飞流湍急的易贡藏布的一侧。她们既没有柔韧的枝条在风中起舞,也没有依依的曼妙姿态传递惜别之情。而是一棵棵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傲然挺立在有着“世纪地质公园”之称的、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的藏东易贡乡的铁山之下。然而,造物主似乎并不眷顾她们,年轻的藏东高原地壳运动十分频繁而且剧烈。2000年的一场体量惊人的山体滑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最终,湖水上涨冲破堰塞坝体,以摧枯拉朽、万夫不当之勇急速泄泻而下……数百里之内的公路冲毁了,桥梁消失了,民居被冲得七零八落。当然,袁薪也消遁得无踪无影。可是,她依然顽强地保留在当地藏胞的记忆中,萦绕在他们的脑海里。因为,有一位来自北京的支边青年,曾经带领他们的孩子们,在这里栽下了一片袁薪……

北京129中

1965年9月,北京,秋阳高照,金风送爽。也许是感知到不久之后就会北风肆虐,风沙弥漫。人们倍加珍惜眼前的一切,纷纷涌到户外,享受着和煦的阳光。

北京宣武区129中,广播里正播放着电影《年轻的一代》主题曲:“我们是年轻的一代,要做社会主义建设的尖兵……”。年轻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袁大受,正迈开大步向教学大楼走来。想起昨天晚上看了新上映的电影《年轻的一代》,想着自己报考的是地质学院,毕业后也能和肖继业一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磨炼自己,建功立业,心里美滋滋的。

“袁大受,张老师叫你到四楼政教处去一下。”楼梯转角处,同班女生叶子妍说。

“政教处?到那儿干吗?”袁大受疑惑地问。

“我哪儿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嘛。”叶子妍飞快地下楼不见了。

袁大受这儿正迷糊着呢,好好的,叫我到政教处干吗?心里正犹豫着,脚下有些踟蹰。嗨!去看看再说吧。推开政教处虚掩的门,看见政教处主任郁老师一人坐在那儿抽闷烟。

“袁大受同学,来,来,坐下慢慢说。”看见袁大受,郁老师热情地招呼道。

“咳,咳……是这样的,经过学校政审组对你家庭出身的审查,没有通过你的大学录取政审资格。当然,家庭出身是你无法选择的,但革命道路是可以由你自己决定的……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组织审查,重新振作起来……哦,顺便说一句,根据你的学习成绩和现实表现,已安排你到区统计局统调队工作。”

烟雾缭绕让郁老师的面孔变得模糊起来。惊讶、迷茫、愤懑、委屈,心情复杂的袁大受像一尊蜡像坐那儿纹丝不动,半晌。他无声地接过郁老师手里的“政审通知书”,强忍着泪水,默默地走出政教处。

大街上,袁大受不顾行人异样的目光,一任泪水汩汩而下。一米八大个,独自一人在街上踉跄而行,无声地哭泣。这画面看上去是那么地不协调。“不让我上大学,总不能不让我革命吧!”袁大受心里这么想着,泪眼蒙眬间,看见宣武区街道办事处的大门上,巨大的横幅上写着:“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北京,我要离开你!袁大受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毅然决然地走进宣武区街道办事处。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办公室”,一位干部模样和蔼的大姐热情地接待他。

“我要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我要离开北京。”袁大受语无伦次地说着。

“别慌,同学,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说着,大姐端过来一杯水。

听完袁大受的倾述,大姐想了想说:“去北大荒的知青三天前已经出发了。去云南、青海和西藏的还在宣传发动,你……”

袁大受抢过大姐的话,急切地说:“西藏,对,我就去西藏,大姐,你帮忙联系一下吧,我不要组织安排工作,户口迁出北京……自愿到西藏支援边疆建设!”

大姐眼前一亮,说:“好!年轻人,有志气。我马上联系。”从上午11点多,大姐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还安排人手到各单位去联系和协调。然后就和袁大受一同在办公室里静静地等候,连晚餐也是随便买了两个烧饼对付的。一直到晚上八点半,大姐接到一个电话,满面春风地对袁大受说:“彭真市长发话了,支持你们年轻人到祖国的边疆去建功立业。你的调令收回了,你回去听消息吧!最多两三天就出发。”

袁大受听后喜不自禁,连声称谢,回家的路上似乎感觉意犹未尽。一口气跑回母校,恰好碰见值班的郁老师,他只说了一句:“你看我革命不革命吧,反正我去西藏了!”说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夜深了,一直到十点多,袁大受才回到家中,母亲刚要开口,他大声说道:“我决定了,到西藏去,看看到底谁革命更坚定。”父亲见状,刚说了句:“孩子,你……”袁大受撞开自己的房门,一头倒在床上,无声的泪水汩汩而下,直到深夜才昏昏睡去。

三天后,袁大受和100多名北京初高中毕业生,披红戴花,在北京站喧闹的锣鼓声中,踏上西去的列车。

川藏路上

我叫远山,是在西藏长大的孩子,这个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因为,我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开端,就是从这片神奇的、有着世界屋脊之称的雪域高原开始的。

第一次进藏是在三岁的时候,那时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是我第二次进藏了,10岁的小男孩知道什么?眼里所看到的直观世界大概也就是他知道的全部。笨重的美国道奇军用卡车,在蜿蜒崎岖的川藏公路上缓慢地爬行。不时还停下来,喘着粗气,像是要歇歇脚,攒足了劲再奋力前行似的。我掀开盖在身上的军用羊皮大衣,跳下敞篷车厢,四面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哇!眼前的景色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山下仍然是一派郁郁葱葱,一条九曲回肠的飘带一样缠绕在山脚下、山腰间的公路把我们带到了这苍茫的冰峰雪岭之间。不知名的小树依然葳蕤,枝丫上挂着红色的野果子晶莹剔透。放眼望去,到处是一片冰封的世界。只觉得天地都是这般澄净,空气都是这样明亮,好似来到了童话世界。

坐在车厢里面的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除了我和妹妹之外,还有一个是季伯伯的女儿,叫小莲,一个是刘叔叔的儿子小刚,他最小,才六岁。驾驶室里坐着一位到部队探亲的孕妇,还有小莲的爸爸、因为腿部曾负伤有一些跛脚的季伯伯。小刚不愿意跟季伯伯坐在驾驶室,吵着闹着非要跟哥哥姐姐们在一起,季伯伯无奈,只得再三叮嘱我们照看好小刚,才放他跟我们一起坐在车厢里。

我和妹妹,还有小莲,我们三人都在成都市八一小学读书,我上三年级,小莲二年级,妹妹一年级。小刚在大邑县八一保育院。那是1967年的夏季,我们从写“打倒三家村”的大字报开始,发展到后来每天批斗校长和老师,偶尔集中学习,也只是读报纸和抄写大字报。再后来每天就是四处游荡,无所事事。食堂里每天只做一顿饭,去晚了连饭也吃不上。父亲的战友回内地探亲,顺便到学校来看望我们,看见我们衣衫褴褛,打着赤脚,像野孩子一样,当即电报告知远在西藏服役的父亲。母亲接到电报后放声大哭,当时就不管不顾地要回来接我们。适逢团场的季伯伯回内地采购垦荒器材,因以托付季伯伯带我们进藏。

父亲和季伯伯还有刘叔叔,同在西藏军区生产部的军垦农场工作。季伯伯在基建科,父亲在宣传科,刘叔叔在后勤处。三人虽然分别来自河北、湖北和安徽,却是一同随部队南下过琼州海峡,北上跨过鸭绿江,一同进藏平叛和参加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一同成建制转到西藏军区生产部,开始屯垦戍边的军垦生涯。不同的是季伯伯和刘叔叔是转业安置,而我父亲依然保留现役军人身份。

就这样,我们四个小伙伴来到了西藏波密县,一个叫做易贡的地方。甫一下车,那如同康巴汉子一样巍然屹立的铁山,那如同藏家少女一般温柔秀美的易贡湖,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乃至一生都难以忘怀。

唐古拉山口

西行的列车车厢里欢声笑语,男女青年们用新奇的目光互相打量着。新朋友,老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招呼着、攀谈着。车过石家庄,列车员送来了饭菜,居然还有京酱肉丝,一人一小撮肉丝、黄瓜丝,大葱丝,让这些北京的孩子们兴奋不已。要知道,那会儿即便是在京城,想吃到猪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伙儿敲着饭盒,茶缸,大呼小叫。甚至有一个小伙儿,学着电影《列宁在十月》里瓦西里的口吻,大声说道:“娜塔莎,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都会有的!”。旁边的同伴戏谑他说:“就是没看见娜塔莎。”引得全车厢的人们哄堂大笑。

欢笑声中,有一个刚满15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对身旁的同伴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我的生日……”顿时,整个车厢里热闹起来,大家异口同声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满车厢的祝福歌声,让小女孩幸福得满脸通红。这气氛不像是去屯垦戍边,倒像是一次集体郊游,是一次特殊的生日聚会。

列车驶出郑州站,已是半夜时分。喧闹一天的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有一些疲劳,在硬座上歪着、靠着,随着列车单调的“咣当当,咣当当”的行驶声进入了梦乡。看见车窗外不时掠过的万家灯火,袁大受难以入睡。几天来的人生变故,让这个年仅20岁的小伙子陷入了怅惘迷茫而久久地沉思。我不革命?我不革命!谁革命?!我想读书更好地献身革命,不让我读大学,我还是要选择革命道路。我放弃北京安稳舒适的生活,选择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想起了俄国十二月党人,他们为了革命放弃了那么优越的贵族生活,甚至牺牲生命,被流放到人迹罕至的西伯利亚。跟他们相比,我只是放弃了京城,来到祖国的边疆。他想起了普希金曾经写下的诗句《波尔塔瓦》:

献给你……但渺茫的缪斯的

声音能否进入你的耳中?

你凭着你那虔诚的心灵

能不能理解我心的憧憬?

或许,诗人的这一篇献辞,

有如他已经逝去的爱情,

献给你,但却得不到回答,

一如往昔,又成过眼烟云?

列车驶过西安,驶过兰州一路向西。路边的景色越来越荒凉。远处的祁连山绵延不断,近处是大片的草原和珍珠般撒落的羊群。“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色依然壮观,可是车厢内人们的心情却越来越压抑。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长途运行,列车到达我们此行的列车终点站——青海省西宁市。列车喘着粗气缓缓地在月台上停下来,当人们穿着臃肿地走下火车,伸伸懒腰,活动一下腿脚的时候,看见两个挂着领章帽徽现役军人向我们走来,挥手向大家打招呼:“同志们,大家辛苦了,欢迎你们到西藏来参加边疆建设。”

大家整队集合,刚才那位现役军人操着一口熟练的京腔自我介绍说:“我是西藏军区生产部的,叫张玉林,大家以后就叫我老张好了。我是专程到西宁来迎接大家的,前面还有十几天的汽车路程,希望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战胜高原反应和一路上的艰难困苦。”

这下大家明白了,我们此去是要到西藏的部队农场啊。后来我们打听到,这位老张是西藏军区生产部政治部主任,1940年参加革命。原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抗日战争期间,带领一帮学生投奔延安参加八路军,他的经历让大家顿时肃然起敬。

第二天,我们并没有按时启程。因为中印边境有战事,我们只有休整待命。除了每天两小时的政治学习之外,大家可以在兵站四周走走看看。兵站的伙食不敢恭维,黑乎乎的黏面馒头,洋白菜、土豆萝卜。

半个月后,终于挨到了启程的日子。我们一行100多人分别登上四辆军用大客车,虽然是客车,依然挡不住高原的寒风阵阵袭来。一些女生索性打开棉被裹在身上,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袁大受自告奋勇地踏上“报饭车”,担任全队的报饭任务。这是当时青藏高原一种特殊的联络形式,高原由于地广人稀,当时的通讯联络技术落后,只能提前数小时派出“报饭车”,到前面的兵站报告吃饭和住宿的人数,以便及时安排。这是一项苦差事,每天必须天不亮就启程,晚上还要周密策划安排好第二天的行程。

过格尔木大站(大型兵站)的时候,张主任说安排加餐。说是加餐,其实就是每桌一大盆红烧猪肉罐头炖大白菜,一大盆酸辣土豆条,一大盆白面馒头。大伙儿全都吃得呼呼啦啦地满头大汗。正吃得高兴的时候,老张站起来笑眯眯地问大家:“你们对西藏了解多少啊?”

袁大受满不在乎地答道:“我知道,西藏就是蓝天白云,冰天雪地,牦牛帐篷,大片的高原草场,原始的生活和信仰,离现代社会生活相去甚远。”

老张说:“并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西藏是地球上的‘第三极’,以其地形地貌、自然景观和生物种类的丰富多样而闻名于世。雪岭冰川、高原草甸、大漠戈壁、湖泊湿地、高山密林、江河谷地,养育了以藏族为主的多个少数民族。最早在五千多年前,在西藏就发现人类活动的踪迹。这里有谜一样的象雄文化,有神秘莫测的古格王国,有能与《荷马史诗》相媲美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还有古老而原始的转山转水图腾崇拜,西藏的文明史是和中华民族的文明史同步的。大家可以在今后的学习和工作中慢慢领悟。当然,大家现在首先面临的是,做好在严苛的自然环境气候条件下,艰苦奋斗的思想准备。”

高原的天气就像是孩子脸一样,刚才还是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万里晴朗。转瞬间就乌云翻滚,蚕豆大小的冰雹疾速而下,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经过七八天辗转而行,这一天,我们来到著名的唐古拉山口。

说是山口,其实是一片视野非常开阔的缓坡。路边一块石碑上,刻着“唐古拉山口 海拔5231米”红漆字样。远处的雪山在太阳的映照下银光闪闪,眼前是一片片绿色的草原还有银色的小河和水洼。在一堆随意码放、刻着经文的石头中间,竖起一根粗大的木杆,四面拉着绳索上挂满的五颜六色的风马旗,在风中敇敇作响。张主任告诉大家说:“过了唐古拉山口,我们就进入西藏了。先停车,大家下车稍微活动一下吧。”

看到眼前的景色,袁大受抑制不住激动,跳下车来,大喊一声:“美丽的西藏,我来了!”后面的张主任急忙喊道:“停下,停下,不能剧烈运动,小心高原反应……”话还没说完,袁大受就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像是站立不稳的样子,步伐踉跄起来。头疼,呼吸不畅,无奈,只得蹲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唐古拉”,在藏语里叫做“高原上的山”,终年风雪交加,故有“风雪仓库”之称。主峰格拉丹东峰海拔6000多米,是长江的源头。脚下是广袤的可可西里无人区,是藏羚羊等濒危野生动物怡然自得的牧场。九、十月间的唐古拉山,江河凝冻成晶莹的冰河,浪花化作无言的冰雕,曾经湍急奔腾的江河安谧得好似一幅静物写生。这一带是世界著名的高原冻土带,自然气候恶劣且诡异。即使是夏天,也常常大雪封山,冰雹、霜雪更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空气稀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乘客经过唐古拉山口,都会有明显的高山反应。

歇了一会儿,袁大受好像缓过劲来了,登车启程。可是,随车而来的有二女一男三名支边青年因高山反应剧烈,经与路过的军车商量,把他们带回到格尔木大站去医治了。

铁山脚下

我和妹妹还有小莲、小刚到了西藏,一切都是新鲜的。生活上有母亲悉心照料,吃得饱,穿得暖。农场里还有十几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因为不用上学,我们就像失去羁绊的风筝一样,整天到处疯玩。

铁山并不高大,和雄伟的珠穆朗玛峰比起来,显得那样渺小。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烁着铁锈红的光泽。少年懵懂,真以为那是用铁堆积起来的山呢!乍一看见那闪着铁锈红的光泽、崖壁陡峭直插云天的雄姿,还真像身着藏袍,腰挎藏刀的英俊潇洒的藏家男子汉呢。铁山脚下,是那碧波荡漾、柔情似水的易贡湖,就像婀娜多姿的藏家少女。

易贡的风景实在是太美了,是我此生见到过的真正的“人间仙境”。春天我们仿佛进入了桃花源。朋友,你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画面吧?远方的雪岭冰峰依然是白雪皑皑,而眼前的桃花却一如娇羞的少女,缓缓打开她那美丽的容颜;一团团,一簇簇,在山脚,在地头,一树树盘根虬枝的桃树上早已是桃花的海洋了。看见了这恣情绽放的粉嫩的桃花,不由地让我想起了那美丽的藏家少女,莞尔一笑,率真的笑靥顿时让人感触到风情无限……待到桃子成熟的季节,我们背着背篓,挎着竹筐,找到一棵桃树,爬到树上,摇动树枝,桃子便如同雨点般落下。西藏毛桃,如同杏子般大小,表面布满绒毛,剥开果皮,咬上一口,酸中带甜,好吃极了,开始没有经验,胡吃海塞,吃个肚儿圆,到晚上可就遭罪了,一夜跑十几趟茅厕,一直到双腿打颤兢,双眼冒金星。

美丽的易贡湖里有鱼,都是一尺来长的高山无鳞鱼,滑溜溜地银光闪烁,欢蹦乱跳的。机运连有一位阿姨来自云南,她做的糖醋鱼那才叫好吃。我和小伙伴们,划着用破板车架做的小船,每天傍晚到湖里去放滚钩,早上去收鱼,运气好的时候,能收到几十斤鱼呢。

易贡的原始森林是野生菌类的“天堂”,有松树蘑菇、海绵蘑菇、鸡腿蘑菇、扫帚蘑菇、猴头蘑菇等。上山采摘蘑菇,是我和其他孩子们最惬意的事情。鸡腿蘑菇白白胖胖有一个永远也打不开的伞包,其外形酷似鸡腿,味道鲜美至今回味犹在鸡腿之上。在我采摘的各类野生菌中,它是当之无愧的上品。我们把一筐大如锅盖、小如螺壳的各类蘑菇采摘回家,妈妈将它们择洗干净,置一口大锅里煮开,丢一把大蒜里面,偶尔捞起大蒜看看是否变色?(这是为判断是否有毒)。打开一听军用红烧肉罐头倾入其中,加盐,撒些野葱、野芹菜之类,每人一碗,就着馒头,大快朵颐。那种鲜美至今回味起来依然让人垂涎欲滴。

我们每天玩得忘乎所以,“少年不知愁滋味”。可是爸爸妈妈却每天双眉紧锁,有时候晚上能听见他们在长吁短叹。妈妈常常念叨:“这可咋办?长大后干什么……”父亲无言以对,也只能报以长久的沉默。

第二天,爸爸抱回了一摞稿纸,还有一本《毛主席著作》,让我们抄写“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我们抄写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爸爸还是经常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发火:“你看看你这字写的像鸡爪子扒的,不管咋样,先把字写好了。”搞得我和妹妹经常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妈妈心细,从伐木连借来锯子、凿子、尺子,跟我说:“远山,你帮妈妈做一个小桌子和四个小板凳,咱坐一块儿吃饭也方便。”可是,我手里拿着锯子、凿子,望着一堆木板傻眼了,这从哪儿下手啊?

澎波河谷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夏日消融,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汽车在搓板路上颠簸前行,望着风沙弥漫中的巍巍群山。袁大受站起身来,随着车身的晃动,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地朗诵着伟人的诗句。哦,汽车正在翻越昆仑山。这一路上,过了纳赤台,看见不冻泉。想起历史老师曾经讲过不冻泉的美丽传说:当年文成公主和亲来到此地,山高路远人困马乏,就地歇息时发现附近无水,只好忍住饥渴。次日醒来,竟看见供奉佛祖的地方,冒出一眼晶莹的甘泉,原来是佛祖显灵普度众生。昆仑山、不冻泉,看见这一切,袁大受不由自已地吟咏起来。

搓板路上行车,感觉就像在游乐场的地震体验厅一样,可游乐场那不过才几分钟,而高原行车却是七八个甚至十多个小时。伴随着石子打在汽车底盘上“哒哒”作响,车厢里尘土飞扬,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即使是在学校朗诵比赛中拿过大奖的袁大受,也没能引起人们多大的兴致。大家都在尘土弥漫中摇晃着昏昏欲睡……

路边小山一般的累累白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随车的钟干事对大家解说道:“大家都知道抗战时期中缅边境有一条‘驼峰航线’,却不知道在西藏和平解放时期,青藏线上还有一条‘驼峰给养线’。那是1953年春天,西藏军民吃粮告急,慕生忠将军带领1000多名战士和民工,拉着两万七千余峰骆驼,驮着大批粮食,步行进藏送给养。一趟下来,不仅粮食消耗巨大,光骆驼就累死了四千多峰。也是这一路艰辛,最终促成慕生忠将军痛下决心,向中央军委和国务院打报告,修建青藏和川藏两条公路。”钟干事的话,在大家心里掀起波澜,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汽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四天。终于来到了羊八井山口。

过了堆龙德庆,远远望去,天高云淡,群山环抱中,红山上布达拉宫金顶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拉萨,我们来了!

拉萨给袁大受的第一印象,是藏式平房的白墙反射的强烈阳光非常刺眼。

北京来的年轻人,在拉萨市引起巨大轰动。1965年10月11日,西藏自治区党、政、军领导和各界知名人士,在拉萨西郊亲切接见这些来自毛主席身边的年轻人,并同他们合影留念,命名他们为“首都支边青年第一连”。

第二天的活动是参观“西藏革命展览馆”。一位叫加央的年轻藏族小伙子,用不太标准的汉话解说西藏苦难史。在这里,袁大受看见了用来惩罚农奴的蝎子洞,用人皮制作的鼓,用人的大腿胫骨制作的法号,专门用来剜眼珠的工具。看得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这一切揭示了旧西藏残酷黑暗的封建农奴统治,给袁大受和北京支青们以巨大的心灵震撼,同时也是一种激励,更坚定他们扎根西藏,建设边疆的信心和决心。

澎波在藏语里是“幡”的意思,引申为宽广、美好之意。几天后,袁大受和同伴们被安排到距拉萨97公里外,林周县境内的彭波农场。敞篷汽车上看见长长的澎波河谷两边,是大片大片被开垦出来的耕地。看见车上打着红旗的年轻人过来,地里劳作的藏族男女,纷纷向我们招手致意。头上扎着五颜六色头巾的阿佳啦(妇女),黝黑的脸上一边一坨高原红,她们仰起笑脸,热情地招呼道:“‘普姆’(女孩)‘阿久’(大哥),扎西德勒(欢迎你们)。”我们人生第一次被安排住进了喇嘛庙,开始了高原上的劳动和军训。

藏式喇嘛庙都是用一尺见方的土坯垒起来的,低矮窄小。顶棚是用圆木做横梁,上面铺上荆条编织的天花板,在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三合土,夯紧压实。楼梯又窄又陡,经常磕碰脑袋,睡的是地铺,地上铺满草垫子,一间不足三十平方的小屋里能挤进三十几个人。冬天零下十多度,没有生火,呼吸说话都吐着白色的雾气。穿着毛衣毛裤盖着棉被,再压上羊皮大衣还是冻得缩成一团。

当时农场是实行军事化管理,按连排班序列分人到班,袁大受在七班任班长。武装配枪,每天早上听见哨声要起来列队出操。高原缺氧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这天早晨,袁大受带领全班出操,本班小魏跑着跑着突然倒地,呼吸急促,脸色青紫,袁大受赶紧背起小魏回驻地,急切地上楼被楼板狠狠地撞到了额头,当时眼冒金星,忍痛把小魏安顿好,叫来了卫生员看看,说:没什么大事,高原反应,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操,又是高原反应。

青稞炒了以后,磨成糌粑,很香。但是做馒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死面,发不起来,热得吃起来黏黏的,粘在牙齿上,久久不去,反复漱口也去除不了嘴里的酸味。稍冷一点又硬邦邦地啃不动。菜也是老三样,土豆、萝卜、莲花白(包菜),只有早上喝粥的时候,就着一点大头菜、榨菜或者是豆腐乳的时候,才能找回一点内地饮食的感觉。

每天上午劳动或军训,下午学习。学习的主要内容有西藏的历史和学习藏语,尤其是西藏从一个封建农奴社会一下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这段历史。再有就是藏语,要融入一个地方的人群,语言是最主要的突破口。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刻,袁大受想起自己的过往,心里也是有些忐忑的。环境艰苦不可怕,生活清苦也不可怕,每天劳动身体疲劳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就这样每天从事简单的劳作就是真革命了?很多次这样扪心自问,还是有一些百思不得其解。

袁大受藏语学得很快,但是跟自己的战友比还是赶不上趟。因为自己的战友有的能够用藏语朗读报纸上的文章了,还有的战友都能够用藏语直接翻译毛主席诗词了,这样的跨界翻译超越了汉语言文学和藏语言文学的分野,所以深受广大藏族同胞的青睐而赢得热捧。但是袁大受还是觉得这还不是我们到西藏的初衷,边疆到底缺少什么?我们跑到这样边远的地方来,一定要有所作为。究竟是什么样的作为,他也说不清楚,总有一个问号在心里久久徘徊。

藏民族是一个崇尚自然的民族,他们的生活方式相对简单,饮水直接到小河沟里背水。卫生无法得到保证。北京支青们想到大多数北方地区的水井,是啊挖水井,通过跟农场场部反映,深入细致地做藏族百姓的工作,在农场生活区打井,寒冬腊月的西藏,滴水成冰,袁大受和一班支青们光着身子,轮班挖井,长此以往,有的战友患上风湿性心脏病。

为了改善伙食,支青们去沼泽地的小溪里摸鱼。藏民们不吃鱼,因而小溪里鱼很多。溪水没膝,水草茂盛,人站在水里就感觉到有鱼儿往腿上撞,双手轻轻一撩,半尺长的鱼儿就被撩到岸上,不一会儿就抓了几大桶。回来后,往藏式平底铝锅里一放,炖上一大锅鱼汤,没有调味料,只放一点盐和干辣椒,一人一碗喝得咝咝啦啦地还挺香。

偶尔,袁大受也会思念北京,也会思念家里的父母双亲。来到澎波曾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但是心情却是十分矛盾的。又想尽快地收到家人的回信,又怕家里人问起这里的详细情况不知如何回复是好,一般情况下都是报喜不报忧。遇上大雪封山、公路塌方,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信件走一两个月也是常事,甚至有一次家信在路上走了四个多月。这时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家书抵万金”!所以,有时候袁大受在下班的路上,抑或是星期天休息无所事事的时候,总喜欢在不知不觉中跑到邮局或是场部办公室去打探一下,即便是帮战友们捎回家信或是电报的时候,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在拉萨干训队,袁大受们接受了中央对西藏的政策、马克思主义关于少数民族的理论学习。可是要把一个刚从封建农奴社会解放出来的旧西藏,一下子改造成社会主义新西藏,这不是像建设几座农场那么简单!

不知不觉中,袁大受已经进藏三四年多了。就在他们在高原农场里艰苦磨炼自己的时候,内地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字报、大辩论、大串联,偶尔从报纸上,电台里听到这些零零碎碎的信息,袁大受也有困惑,也有迷茫。只是在边疆农场的日子里,袁大受渐渐融入了藏族同胞的生活。逐渐习惯了糌粑、炒豌豆青稞、酥油茶、生肉……天长日久,脸上也慢慢镀上一层黢黑的釉色,一口流利的藏语,穿上藏袍他就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藏族小伙儿。在和藏族同胞交往的日子里,他感到这个民族不仅是生活很简单,处世为人也很简单。真情、率性、无忧无虑。

幸运的是藏民族于严苛的自然环境中,在艰苦的劳作和简单的生活之余,还有歌舞相伴……脸上是腼腆的微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随着音乐的节奏,或舒缓或急切地舞动着。男子大幅度地扭胯、抬腿,女子柔韧的腰身时低时高,长长的水袖扬起一片欢快。藏民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藏族民歌的高亢明亮、穿云裂帛,音色之纯净一如雪域高原上那纤尘不染的蓝天,又像那高原湖泊里清澈见底的湖水。藏民族的舞蹈,欢快、热烈、节奏明快、动作流畅。人们伴随着或激越或舒缓的音乐节奏,翩翩起舞,脸上洋溢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的笑容,动作表情、肢体语言、舞韵的美感能给人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能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融入到他们那种热爱生活、向往美好的神韵之中。你会深深地为他们那种率性而纯真的、简单的快乐所打动。他们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那悠远而嘹亮的“牧歌”,那情真意切的“酒歌”,那围成一圈而舞之的“锅庄”,节奏急切而明快的“踢踏舞”,端庄而幽默的“堆谐”。从他们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欢快的表情,你能感受到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和毫无做作的旷达。藏族同胞说他们是太阳的儿女,他们从内心到外在都是阳光的。相信大家都看过西藏歌舞《洗衣歌》,那欢快而悠扬的曲调,热烈而明快的舞蹈,诙谐而戏谑的情节,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影响,毫无争议地成了时代民族歌舞的经典之作。

每逢国庆、元旦等一些重大节日,农场文艺宣传队都自编自演文艺节目。而《洗衣歌》是必演曲目,曾在学校话剧团学过表演的袁大受自然就扮演剧中的“老班长”,而“小卓嘎”则是由藏族姑娘小卓玛扮演,可巧的是小卓玛也是十七岁,总是蹦蹦跳跳地围着袁大受,“格拉,格拉(老师)”地叫着,缠着袁大受跟她讲北京天安门、故宫和八达岭长城。小姑娘腼腆羞涩却是热情直率,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经常火辣辣地盯着他看,常常弄得袁大受脸上腾起了红晕,在同伴们面前闹个大红脸。

那次袁大受的妈妈从北京给他寄来了两盒果脯,一盒在住处让大家分吃了,另一盒瞅着演出的空档递给了小卓玛,说:“拿回去给你的阿爸阿妈尝尝吧。”小卓玛喜不自胜,如获珍宝。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星期天休息回家。她的家在场部,星期天下午她风风火火地赶回连队,手里提着两只老母鸡,说是要感谢袁大受“格拉”。大伙儿一块儿起哄,这下搞得袁大受说不清楚了,越解释越乱。无奈只得叫同伴们打整干净一锅给炖了,一直到半夜才炖烂,可问遍了所有的人,竟然找不到一粒盐,还好在炊事班找到一坨盐渍的大头菜,洗净上面的绿毛,切成丁丢进锅里,再多放一点辣椒面,一人一碗喝了上床睡觉。半夜里,袁大受想起小卓玛的举动,心里有一丝甜蜜的感觉。可是,袁大受想起自己到西藏来是来参加边疆建设的,是来革命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心里想着,怎样才能跟小卓玛解释清楚……

不久,场部发通知,说藏东易贡五团因为新疆农工大批调回新疆,急需支援,袁大受第一个报了名。后来,在临上车前往藏东易贡的时候,一位藏族大嫂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递给袁大受一双粗羊绒线织的袜子。说:“这是小卓玛给你织的,听说你要去藏东,她哭了一晚上……”

袁大受接过袜子,内心里默默祈祷:好姑娘,愿你一生幸福安康!

扎木食品厂

小饭桌,小板凳没有做成,反倒是被妈妈奚落了一顿。小孩子不记仇,我该玩儿还照样玩儿。一晃进藏也有一年多了,学习上没有半点长进,见识倒是增加了不少。父母所在的易贡农垦团是1966年由新疆建设兵团援建的,因为种种原因,新疆来的农工大部分后来又调回去了。我看见一个新疆过来的上海支青叫刘杨林的,留着当时很少见的长发,总是一个人在易贡湖边来回踱步,一副苦苦思索而徘徊不定的神情。那一天,我到湖边去摸鱼,看见他在那里坐着纹丝不动。良久,才从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写写划划,大概是不满意,撕下来揉成一团丢在一边,如此再三,终于带着满意的笑容,起身离开。

小孩子好奇,我捡起他丢弃的纸团抚平,字迹潦草又很洒脱,依稀辨认出这是一首诗:

《有你在的地方,何谓他乡?》

我一生奔走,到处流浪

越过千山万水,辗转来到你的身旁

刚擦了一把汗,还有泪水

缓缓放下行囊……

撩起清澈的湖水,洗去满身尘埃

喝口甘洌的清泉,内心安详!

……

有你在的地方,何谓他乡?

那时候小,不太理解诗的含义。长大后,偶尔想起来这其实是一首情诗。因为,这位上海小伙儿后来并没有回新疆,而是留在了易贡,和一位漂亮的藏族姑娘玉珍结婚成家。

说这些题外话,其实是跟我的成长经历有关。有一天夜里,我听见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隐约听见妈妈说:她要调到100多公里外的扎木食品厂去工作。父亲不同意,说你在场部军人服务社工作得好好的,为啥要调到食品厂去?妈妈说:“为了孩子,远山都12岁了,再有几年就是大人了,不尽早帮他学门手艺,将来干什么?”

原来,新疆援建的易贡农垦团,在扎木镇兴建了一家食品厂,生产各类饼干、点心、酱油、醋,兼带照相、服装加工等生活服务项目,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波密县社会服务业的空白。1968年中秋节,生产加工出西藏历史上的第一批月饼供应拉萨市场,受到自治区和西藏军区领导的高度赞扬。而随着新疆农工大批调回,食品厂缺少人手,生产难以为继。妈妈调到那里,就是想让我随着她到食品厂学照相,学一门手艺长大也好自立。

妈妈是随军家属,平常对父亲是言听计从,温顺有加。可这一次却执拗得惊人。父亲拗不过她,只能随她而去。就这样,我和妹妹跟着妈妈来到了扎木食品厂,妈妈在门市部当营业员,我在照相馆里跟一位河北唐山农专毕业的杨叔叔学照相,年龄太小不能招录,只是一个义务的小学徒而已。

杨叔叔很有耐心地跟我讲解构图、取景、光圈、快门等摄影原理,讲解人物摄影采光原理,如正光、侧光、逆光等技术要求,教会我显影、定影、曝光、放大等暗房操作技能。很快,我也能站在木砖上,钻进红布罩着的老式木匣照相机,有模有样地给顾客照相了。一些怀揣“红宝书”,戴着红像章的年轻人来照结婚照,还指名叫我这个“小摄影师”给他们服务。杨叔叔有时候拍着我的头说:“行啊!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有一次,因为杨叔叔有事,晚上我一个人在暗房里忙着冲洗照片,第二天顾客就要来取相片。幽暗的红灯下面刚忙完,伸手去开灯,不慎摸到破损的电闸刀上了,一阵酥麻的感觉掠过全身,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不能动弹。半夜回家也不敢跟妈妈说,怕她担心,不让我学照相了。

大柏树下

那天,我正在照相馆里打扫卫生,从门外进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叔叔。说:“照相师傅呢?我照一张登记照。”

我说:“好,你在背景布前坐好,我来给您照。”

叔叔愣了一下,疑惑地问:“你……?”

我说:“咋了?”

叔叔说:“去,去,小孩别闹,叫你爸爸来!”

正在这时候,杨叔叔进来了,问明情况,笑笑说:“这位同志,这就是我们这里的小师傅。让他给你照吧。”

看见我站在一块木砖上,踮起脚尖熟练地钻进红布罩着的木匣照相机里,手里举着气囊快门,嘴里嚷着:“看这里,看这里,笑笑……”,手一捏,“咔嚓”一声,大个子叔叔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还真是小师傅啊!你这个年纪应该在课堂上读书啊。”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原来在成都上八一小学,“文革”停课了,他父母把他接到西藏,没地儿读书,这么小送来跟我学照相。”杨叔叔一旁感慨道。

妈妈还是那样不放弃,不舍弃,她让湖北老家的二叔寄来堂弟用过的教材,让我自学。语文还马马虎虎,自己勉强地可以看懂一些,数学就麻烦了,根本看不懂,碰到公式就头痛,根本无法学进去。这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妈妈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厂里来了一位等待分配的北京支青,姓袁,明天我跟他说说,让他辅导一下你的数学吧!”

第二天,妈妈带着我去了,一见面,这不是昨天照相的大个子叔叔吗?!

“我知道你叫远山,我姓袁,叫袁大受,从现在起,你就拜我为师了,呵呵。”大个子叔叔笑眯眯地望着我,和蔼地说道。

“明明是一条直线,我们为啥要叫它平角呢?周角是线段旋转一周后又回到了原点,应该是0度,为什么说它是360度呢?为什么三角形的内角和一定是180度呢?”望着和蔼的大个子叔叔,我急不可耐地连珠炮似的开始提问。

“别忙,别忙,我们首先要学会用数学的方法去思考数学问题。这里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问题。我慢慢跟你讲解……”

那一个星期,我受益匪浅,在明白了许多道理之后,又有许多新的问题扑面而来。以至于在时光流过了半个多世纪以后,现在每每想起来,袁老师的音容笑貌仍然历历在目。只是,时不我待,一个星期之后,袁老师接到调令,到易贡五团一连报到去了。

漫山的树木高大而葳蕤,浓密的森林中露出一条狭长的天际。耳边传来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循声望过去,只见乱石嶙峋之间,河水奔涌而下,激起一阵阵雪白的水花。两旁的灌木丛密集且紧致,人兽都无法自由进出的。树枝上还挂满了白色的藤状藻类植物,几根被水冲倒的树干斜插进水里,从树皮的腐朽程度上判断,这树木被冲倒的时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草深林密,这里是动植物们的天堂。相对于藏西北的半干旱草原气候,这里却降雨充沛,半山坡上终年云雾缭绕,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

在一片相对空旷的山坡上,有几间全木结构的简易房屋。连屋顶上盖的都是用木头劈成的瓦片,压上石块搭建而成的。(也称鱼鳞板或木瓦板),这里就是易贡五团一连的连部了。报到后,指导员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去,领一块雨布,到那里找个地方先歇着吧。”

“啊,这……”袁大受望着树林里,还真有三三两两的支撑着的雨布下,堆放着被褥和一些生活用品。

望着袁大受疑惑的眼神,指导员笑笑,说:“现在条件艰苦,只能将就了,不过请放心,不久我们就会建起自己的宿舍的。”

袁大受选择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柏树下,将雨布的四角用绳索系在树枝上。在地上打开被褥,铺上床单,就这样,袁大受有了自己临时的栖身之地……晚上,和衣而卧,睡到半夜,天上竟下起了瓢泼大雨,床单被褥都被打湿了,身上的衣物全都湿透了,冷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无奈,只得围着指导员匀出的军用毛毯,蜷缩在连部女生宿舍的角落里,坐到天亮。那一夜,听着女生们细而匀的呼吸,袁大受想了很多,迷迷糊糊中,想起课堂上老师曾经说过《孟子》里的:“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可是,可是,想到这里,袁大受在心里暗自苦笑了一声。

第三天,指导员带领几个老兵,给袁大受宿营的地方四面都挖上了排水沟,将雨布四角拉紧收直,形成一个倾斜面利于排水。安顿下来之后,袁大受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的被子旁边竟长出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有半人多高,叶片似梧桐树叶样,三个角,边缘呈锯齿状。拇指粗的主干上长着细密的硬刺,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袁大受起身穿外衣的时候,手不慎触碰到硬刺,不一会儿就红肿起来,痒痛难忍,越抓越痒。

一旁的老兵王大个连忙跑过来,说:“不能抓,这是‘霍麻’,快!找个地方用自己的尿冲洗一下,就好了。”你还别说,按照老兵王大个子的办法,还真的减轻了许多痛苦。

挖地,垦荒。垦荒,挖地。每天都是单一的劳动,在这样一片原始森林里开垦农田,投入的劳动力不计其数,收获却微乎其微。全连200多号人在三个月里,也只开垦出50余亩耕地,离计划数300亩还差一大截。尤其是碰到大树的树蔸,简直没有办法开挖,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用炸药炸。

望着风光旖旎的原始森林里,小溪潺潺,花草摇曳;听见树上小鸟欢乐的啁啾,密林之中小动物们窸窣而行,袁大受的心里有时候挺矛盾的。这么好的风景,这么好的生态,这么好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环境,为什么要人为地去破坏它呢?然而,很快,另外一种思想又占了上风,要做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不能这么“布尔乔亚”的。我们不就是要到艰苦的地方来,改造大自然,征服大自然的吗?!

晚上睡在雨布下,望着漫天的星斗,袁大受有一些失眠。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西藏有四年多了,还没有回过北京。从最初强烈地抵触北京,渐渐到现在慢慢有一点怀念北京。伴随着“灿烂的朝霞,照耀着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祖国的黎明……”的男声独唱,一轮朝阳冉冉升起,把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都镀上一层金色。家里可否安宁?年迈的父母双亲,近年来身体可好?想到这里,他心里发酸,喉咙发紧,眼里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想了,睡觉!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倏然想起那天到场部办事,经过一片小树林的向阳坡上的时候,看见一群孩子在那儿疯玩,大约有十几多个。有男有女,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四五岁。身上都穿着旧军装改的衣服,还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约莫十岁的样子,身上背着一个小妹妹,手里还牵着一个。望着我们走过来,孩子们都热情地挥手向我们打招呼:“叔叔好!”。诶!这孩子好面熟,细想起来,这不是食品厂照相的那个“小师傅”吗!

“远山,你不在食品厂照相,怎么又回来了?”袁大受问道。

“食品厂撤销了,杨叔叔回新疆了,我就回来了。”我回答道。

“那你现在每天干啥呢?不学习了吗?”

“唉!没有学上,只能在家带弟弟了。”

“是啊,我们都没有学上,都在家里带弟弟妹妹呢”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上来,七嘴八舌地说道。

分明我从远山和那些孩子们的眼里,看见了一种希冀,一种渴望的眼神。但是我也只能在心里长叹一声,挥手跟孩子们告别了。

这些孩子太需要教育了。我们到西藏来,保卫边疆,建设边疆。边疆到底缺少什么?能让这些“垦二代”的孩子们重新回到课堂,接受教育,为边疆的社会事业发展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这不正是边疆最需要的吗。想到这里,袁大受竟至睡意全消,有一些兴奋起来。

可是,很快,袁大受的内心里又矛盾起来,如果是我跟场部领导主动提起这件事情,领导们会不会觉得我是在逃避艰苦劳动,而假以办学校的名义?

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眼睁睁地看着东方露出晨曦。起来擦把脸,睡眠不好,眼冒金星,定了定神,袁大受的眼前固执地晃动着孩子们那种希冀和渴望的眼神,越来越强烈。不行,必须跟团场领导陈明心迹。

向阳坡上

易贡湖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在雨后的清风中摇曳。从一连到的团部大概要走半个小时的林间小路,高大的树木遮云蔽日,两旁是低矮的灌木林,森林茂密的林间小路,即便是白天也显得静谧和阴森。小路上时常有蛇类爬过,慢吞吞地,根本不顾忌有人在旁边。袁大受心事重重地匆匆前行,在一个转弯处,一脚差点踩在一堆盘着的蛇身上,看着蛇慢吞吞地吐着猩红的信子,悉悉索索地消失在草丛中,袁大受惊出一身冷汗。

正愣神间,看见团场叶副政委从对面过来。

“小袁,这么巧啊,我正要去找你,谁曾想在这里碰上了!”叶副政委热情地招呼说。

望着叶副政委,袁大受急切地想要说什么。叶副政委却先开口说:“小袁,来了有一个月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是这样,昨天晚上场党委召开专题会议,现在有一项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也只有你能胜任。”

顿了顿,叶副政委继续说道:“咱们团场呢,现有职工子弟二十多人,加上周边自治区干校和公路道班的孩子,有三十多人。场里的干部职工和干校及道班,都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求农场开办一所子弟学校,我们想尽快地把学校办起来。所以想到了你。”

听到这话,袁大受眼前一亮,热切地回应说:“好啊!好啊!我……”

“怎么,你知道这件事?”

“不,不!我不知道。”于是,他把昨夜失眠的情形说了一遍。

“哦,我们这是不谋而合啊!目前,学校只有你一个人,地点就定在小树林旁边的向阳坡上。”

“教室呢?桌椅板凳和教学器材,还有课本呢?”袁大受急切地问道。

“这个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需要什么,跟场部后勤处打报告,我们尽量解决。”

“这……”

“小袁,万事开头难,你要有信心,要相信大家的力量。”

听说要办学校,大家都热情高涨,附近伐木连的藏汉职工第一时间上山砍来了树木,并用斧头削成立柱、横梁,劈成墙板和瓦板;道班工人帮助平整教室地基,送来了紧缺的钢筋和抓钉、水泥等,自治区干校更是慷慨,送来了紧俏的冻肉、冻蛋、米油还有数十元的现金,并且说还缺什么只管开口。

很快,一幢横排四间的木头房子做起来了,两间做教室,一间宿舍兼办公室,一间厨房杂物间。木板墙,木瓦片,虽说四面漏风,倒也能遮阳挡雨。木头做的课桌椅,一块沥青油毛毡平钉在墙上权做黑板,袁大受凭着记忆,刻钢板蜡纸油印了一至五年级的《语文》《数学》教材。很快,在这片沉睡千年的原始森林里,一座现代意义上的小学诞生了。

说是小学,其实只有一个班。全班三十多个学生却有一至五个年级。学生有农场子弟,有自治区干校的职工子弟,还有深山里养路工的儿女。而老师,只有袁大受一个人。袁老师很忙碌也很充实。一会儿教二年级数学,一会儿教五年级语文。我因为在食品厂有过袁老师一周补课的经历,加上自己从来没有放松自学,直接上了五年级。跟我一同上五年级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他们比我大两岁。因为学习的机会失而复得,我很珍惜,也很努力,袁老师教得也很认真,从袁老师脸上神采飞扬的表情上,我看到了他对我的学习成绩很满意。

我们也有音乐课,袁老师进藏时,随身携带的一架手风琴此时起了大作用。上课之前来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里的著名唱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高亢明亮,孩子们稚嫩的童音,在群山间回荡久久。我们也有体育课,课间,跟着收音机里面播送的第五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有模有样地做着课间操。向阳坡上的一块自然草坪上,一个足球,全班男女生来一通“混踢”,没有输赢,只有快乐。

学校很快地走上正轨,新来的农场子弟,甚至附近的藏族百姓的子女,都纷纷地来报名上学,袁老师是来者不拒,一律接收。很快地,学生人数扩大到了近百名,没办法,只得以三年级为界,分成一个低年级班和一个高年级班。只是苦了袁老师了,教学任务繁重,还要兼顾着学校的一应杂事。但是,袁老师的内心是充实的。一晃进藏五六年了,有时候拖着沉重的脚步,疲乏地躺在床上小憩,脑海里浮现农场职工和附近藏胞们脸上感激而敬重的表情,内心是欣慰的,感觉自己总算是做了一点实事。那种因为家庭出身而未能如愿上大学的压抑感,随着忙碌的脚步飘散到九霄云外了。

场部会计、来自河南的女支青闻婧,一位人如其名的文静姑娘。看见袁大受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有时候也主动过来帮忙做一些比如批改学生作业、油印教材等日常杂事,甚至帮着洗衣做饭。一开始袁大受还推辞,红着脸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后来闻婧来的次数多了,袁大受不好再推辞,只好由她去了。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二人的心里漾起了涟漪,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慢慢萌发、生长。只是彼此都不好意思说破而已,突然,有一天,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使二人的关系急转直下。

那是一个天色将晚时分,闻婧急匆匆地赶到学校,脸上带着焦灼的表情,一见面就问袁大受:“你是不是上个星期天带着学生们,在湖边游玩来着?”

“是啊,怎么了?”袁大受有一些纳闷地回答道。

“你是不是还用手风琴拉了一曲俄罗斯芭蕾舞《天鹅湖》里面的‘四个小天鹅’片段?”

“是啊,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有人把这件事告到团部去了,说你是用‘封资修’的东西毒害孩子,组织要找你谈话,要你写检查。”

“胡说八道!我教孩子欣赏世界经典音乐,提升孩子们的音乐素养,这有什么错?!”

“你冲我喊什么?难道我告诉你这些还是我错了?”

“什么叫‘封资修’?电影《列宁在十月》里面就有这个片段,啥时候成了毒害孩子的了?”

“反正我说不过你,想想你的家庭出生,在这个敏感时期还是要注意一些。”

“家庭出生?你!你……你可以走了。”袁大受犟得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拼命压制住暴怒,平静地说道。

闻婧再怎么文静,这话的内涵还是能听懂的。情急之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只是轻声说了句“你自己珍重。”哭着跑出了房门。

……

高原的夜空,最大的特点就是澄净。星星眨着眼睛,仿佛在嘲弄你。望着这夜空里的星星,袁大受的心里百感交集。徜徉在这夜空里的向阳坡上,数着天上的星星渐至天明,袁大受一直没有想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说错了什么?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跑步,定睛一看,是团场的叶副政委。袁大受心里一紧,赶紧迎了上去。

“叶副政委,您……”

“哦,晨起跑操,几十年的习惯了。”

“不是,我是说我……”袁大受期期艾艾地欲说还休。

“小袁,你没有错!教给孩子们学会对世界名曲的欣赏这没有错。但是,你也有错,要做检查,对闻婧做深刻检查。”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叶副政委,这会儿却语无伦次,叫袁大受有点蒙了。

几天后,闻婧再次来到学校,默默地做着平日里的杂事,袁大受也尽量地不去惊扰她。俩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像是在表演哑剧一样度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只是在间歇里,袁大受缓缓起身,慢慢靠近,突然一把抱住了闻婧,起先,闻婧还试图挣扎了几下,后来,两个人越抱越紧。

易贡湖畔

袁大受和闻婧阿姨喜结连理,这是两个年轻人的喜事,却办成了全团场乃至整个易贡的喜事。那一天袁老师在课堂上,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我们都不知道袁老师为什么这么兴奋,正上课间,闻婧阿姨脸上红扑扑地来到学校,打着手势叫袁老师出去一下。袁老师出去后,我们在课堂上互相嬉笑,做着鬼脸。说实话,那会儿我们其实并不真正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只是有几分好奇和一些奇思妙想。隐隐约约地只听见他们在教室门口说什么:“水果糖,瓜子”之类的。不一会儿,袁老师走进教室,对我说:“远山,你带领同学们自己复习一下,我和闻婧阿姨出去有点事啊!”

班上最调皮的保华大声嚷道:“什么事啊?不说不能去!”其他孩子见状纷纷跟着起哄。

袁老师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羞赧,大声说:“我们去照相。”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课堂上乱成一锅粥。

袁老师看看闻婧阿姨,把手一挥:“好吧,好吧。都去,都去。”就这样,袁老师和闻婧阿姨,带着我们一群孩子,来到离学校不远处的铁山脚下。

那是一幅令人终生难忘的美丽画面。

铁山,陡峭的崖壁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红红的锈色,就像是一个腰挎藏刀的康巴汉子一样的厚重而大气;易贡湖,在微风吹拂时,湖水泛起碧玉般的涟漪,恰似一位头上扎满彩辫的藏家女子一样柔美而温情。

铁山脚下,易贡湖畔。我们的袁老师,一位来自首都北京的支边青年,穿着青绿色的农垦战士服,牵着一匹高头大马;闻婧阿姨挽着袁老师的手臂,头微微偏向袁老师,二人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还有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时光定格在这美好的一瞬间,虽然我学过摄影,虽然以后我无数次地在杂志上封面上,在电视荧屏上,甚或在实景的T台上,在巨幅的广告上,看到过无数次美丽的画面。但是,没有哪一幅画面,能够让我如此记忆犹新,让我终生难忘。

那天晚上,婚礼是在袁老师狭小的宿舍兼办公室里举行的。一开始,只有双方的同学十几个人参加,团场的叶副政委是作为主婚人匆匆到场的。正在叶副政委要双方介绍恋爱经过的关键时刻,我和一帮同学们提前得到消息,赶到婚礼现场。袁老师看见我们来到,使劲地往我们手里塞奶糖,连连说着:“站边上,别作声啊!”

保华同学大大咧咧说:“那不行!你要说清楚你的恋爱经过。”

一旁的叶副政委一巴掌扇过去:“小鬼头,你懂啥?一边去!”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站在屋中间的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正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屋外传来一连连长粗壮的山东口音:“这个小袁,搞啥名堂,这么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诉我们!”呼啦啦一下子涌进十几个人,手里提着罐头、水果还有脸盆、暖水瓶之类的。小屋里眼看着挤不下了。叶副政委说:“不如干脆到向阳坡上去。”

正当一众人等簇拥着新人往向阳坡上转移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拖拉机的“嗵嗵”声。走近一看,是养路道班的工友们,他们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风尘仆仆地赶来。带头的是四川人杨班长,大声说道:“袁老师,你是搞哪样?硬是格老子讲外道哈!”叫人从车上拿下来几斤挂面,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只来自大巴山深处的黢黑的熏兔,这已经是当时最珍贵的礼物了。

袁老师再三说:“不用不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杨班长说:“是个意思,你莫外道了。”

正说着,那边自治区干校的刘科长,手里拿着簇新的床单、被面,一边往袁老师手里塞,一边嚷嚷道:“小袁你真不够意思,大喜事也不言语一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四周的树林里走出了许多当地的藏族百姓。他们打着电筒,举着火把,手里提着酥油茶,还有青稞酒、牛肉干、桃干等食物,一边往袁大受和闻婧手里塞食物,一边说着:“格拉小袁,阿佳小闻,扎西德勒彭松措,扎西德勒彭松措。”

叶副政委见状,说:“点上篝火,咱们婚礼继续进行。”

向阳坡上,集聚的人们越来越多,一团火红的篝火,在人群中间毕毕剥剥地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一对新人的脸庞,叶副政委大声地说道:“下面,由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大家鼓掌——”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一对新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作答。调皮的保华这时高声嚷道:“我来说,袁老师和闻阿姨是在我们学校认识的。”

我们班上的三十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地高喊:“对!是在我们学校认识的。”

正在尴尬和羞赧之间徘徊的袁老师,这时候忽然来了灵感,说:“对!是孩子们给了我认识小闻的机会,我是先认识了孩子们,再认识了同样喜欢孩子们的闻婧阿佳!”

“哦,哦,”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

高耸的铁山屹立在天地间,

有没有美丽的姑娘环绕在身边?

湍急的易贡藏布日夜流淌,

弯弯转转总在寻找挺拔的男子汉!

山中有蘑菇的鲜味,

林间有八育瓜的香甜。

我们有今晚的一对新人,

见证了人世间的幸福美满。

星光灿烂,花好月圆,

花好月圆,直到永远,永远。

歌词是现编的,曲调是流行于藏东南一带的锅庄舞曲。欢乐的歌声响彻云霄,人们围着篝火,手牵着手跳起了快乐的锅庄舞,一遍又一遍,一圈又一圈,直到东方微曦。

那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看见农场副业连的连长带着养鸡场的阿佳卓玛匆匆赶来。卓玛的脸上还依稀挂着泪痕。阿佳卓玛一见面就哭了:“格拉袁老师,鸡,拉肚子,死多多有。”连长在一旁焦急地说道:“是啊,是啊,几百只鸡闹鸡瘟,每天都死十几只,要不了几天就会全部死光。可兽医去拉萨进药去了,真是急死人!小袁你去兽医室找点药看看,权当尽心吧。”

袁老师在兽医室里翻着满架子的药盒,查看说明书,最后选中了土霉素。认准了能够治拉肚子就行,按照说明书又在架子上找到土霉素的专用溶媒,向卫生员借了支注射器,就让阿佳卓玛挨个地给鸡打针……。第二天清早,我们刚到学校,看见阿佳卓玛在猛敲袁老师的房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只见阿加卓玛满面春风,急不择言地喊着:“格啦袁老师,鸡,没有死!鸡,健康了,今天还要打!” 说罢,又伸出大拇指,连声说道:“你的,这个!你的,这个……”听着阿佳卓玛并不连贯的汉语,我和同学们都会心地笑了。

理塘兵站

一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听见妈妈对爸爸说:“那个小闻,好像是有了。”

爸爸正吃得香,头也不抬,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啥有了?”

我和妹妹也听得一头雾水,也跟着问道:“对啊,闻婧阿姨有什么了?”

“去,去,小孩子瞎打听啥,吃饭!”

不一会儿,妈妈又说道:“小闻今天到军人服务社来,问有没有橘子罐头或者山楂果干卖,咱们服务社里哪有哪些东西。”

“哦。”这回爸爸听懂了,说:“藏族老百姓家里有桃干吗,给弄点不就行了。”

我把这事跟班上的藏族同学扎西顿珠一说,扎西同学说:“这有啥难的,我们这里别的没有,桃干有的是!”

那一天早上,同学们手里端着茶缸、木碗还有罐头盒之类的,里面盛满了堆成尖的桃干,齐刷刷地站在袁老师门前。袁老师说:“你们这是干吗?”

调皮的保华抢着说:“听说闻婧阿姨想吃酸的,我们来送桃干来了!”袁老师顿时明白了是咋回事,叫出闻婧阿姨。看见我们,闻婧阿姨苍白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上一年级的小女孩徐玲奶声奶气地说道:“闻婧阿姨,听说你肚子里有小毛毛了,我们来给你送桃干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可闹得闻婧阿姨满脸通红,白了一眼旁边的袁老师,说:“你还当老师哩,啥都对外说!”我们连连说:“不是的,不是的,袁老师没有说,是听我们爸爸妈妈说的。”

“孩子们,走,上操去。”袁老师大手一挥,我们一群小屁孩儿跟在后面。“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稚嫩的嗓音唱着这雄壮的歌声,在这明山秀水间荡漾,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眼看着闻婧阿姨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袁老师整天忧心忡忡的样子,让我们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终于,那天在课堂上,袁老师带来一位阿姨,让我们喊她王老师。他跟我们大家说:“这位王老师是大学生,她一定能够教好你们的。我要送闻婧阿姨回内地生毛毛,把她送到理塘我就回来,大概要三四天的时间,你们要听话啊!”

全班的同学都默不作声,依依不舍地看着袁老师。我看见袁老师临走的时候擦了一下眼睛,那一天上午,全班的同学们都不怎么说话,好似无形中有一坨铅块压在心头上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

后来的事情我们听起来惊心动魄,深深地为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捏了一把汗。原来他们搭乘的长途客车一行30多人在途经海拔5200多米的东达山口时,车子出故障抛锚了,风雪交加,一阵紧似一阵。车子因为没有零配件无法修复,等了几个小时也没有看见一辆车路过。身上皮大衣此刻就像纸糊的一样不顶事,全车人都冻得瑟瑟发抖。全车人在雪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步行十几公里,好不容易在风雪弥漫的公路拐弯处,影影绰绰地看见一团昏黄的灯光,原来是一个公路道班。

道班只有两间窄小的平房,七八个工友。他们也不会修车,房子太小容不下我们30多个人避风。可主人非常热情,在小小的院子里面,用他们越冬的柴火点起火堆供我们取暖。高山缺氧,火烧不旺。加上一行人,走了那么长的夜路,更加上高山反应,头痛欲裂,呼吸困难。一个个便瘫坐在地上。道班工人见状,急忙支起一口大锅,烧水为我们削面块,当人们捧起一碗只放了油盐和菜叶的面疙瘩汤,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嘬的时候,感觉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闻婧阿姨因为是孕妇,被特殊照顾安排在小屋里窄小的床上。端起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才喝了几口,便“哇,哇。”地呕吐起来。原本就饥肠辘辘,这一呕吐就更加虚弱了,袁老师心疼地搂着她直到天明。

车终于修好了,全车旅客千恩万谢地告别了道班的工人,又踏上了新的旅程。连天的风雪天气,让一车人的心情阴郁沉闷。

川藏公路是以雄奇险峻而闻名于世的。汽车行进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冰峰雪岭之中,时而沿着陡峭的盘山公路向上盘旋行进,有时爬坡持续五六个小时;时而沿着蜿蜒曲折的坡道向下滑行,时时传来急刹车的金属摩擦声,尖厉而短促,令人心惊。穿越泥石流,钻过“老虎嘴”,客车在简易公路上摇摆颠簸。看见大片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路旁的山坡上。车上有一位穿着褪色军装的男人,摇晃着站起身来,行了一个军礼。说:“战友们,因有急事,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们!”全车人顿时明白,那些墓碑都是为修建川藏公路而牺牲的战士们。十八军用短短的一年半时间,修通成都至拉萨的川藏公路,每修通一公里就有一名战士长眠在这里。

半夜时分,车到理塘,客车喘着粗气开进了理塘兵站。下车安顿时,袁老师看见闻婧阿姨呼吸困难,双腿肿胀,人渐至昏迷。马上央求客车司机将闻婧阿姨送到理塘县人民医院。经妇产科医生诊断为“妊娠中毒”,马上送入急救室抢救。

袁老师已经是三天两夜没有睡觉了。望着苏醒过来的闻婧阿姨,一阵阵的睡意不断袭来。闻婧阿姨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许诺孩子们的三天时间快到了吧?”袁老师正欲要作答,却一头倒在闻婧阿姨的床前呼呼睡去。闻婧阿姨心疼地抚摸着袁大受的日渐瘦削的脸颊,让他静静睡会儿。

一阵喧闹吵醒了沉睡在中的袁老师。原来是分到察隅农场、闻婧阿姨的河南支青战友,回内地休假经过此地,闻讯后纷纷赶来医院探望她。

“婧婧,你结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一声,你太不够意思了。”从小一同长大的女伴晓兰心直口快,一进门就大声地嚷嚷着。

“闻婧,你这头可没带好啊!班上的女生要是都外嫁,像咱们这样的‘王老五’咋弄啊?”男同学大伟大大咧咧地调侃道。

看见同学们欢天喜地、喜笑颜开,闻婧阿姨也受到了感染,忘记了病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回应大伟道:“你不是‘王老五’,你是‘二百五’。”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只在瞬间,一丝忧愁从闻婧阿姨的脸上掠过。被细心的晓兰发现,连声问道:“婧婧,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对我们说!”

婧婧阿姨一把拉过晓兰的手,说道:“我们家大受是来送我的,走时跟孩子们说只要三四天时间。现在六天过去了,我现在又是这个样子,唉!”

“什么?你们不是一起去休假的啊!”

闻婧阿姨把在农场办学校的事情跟大家说了,也简单地介绍了两人相识相爱的经过,末了说:“大受放不下孩子们,只说把我送到理塘就回去。”

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还是晓兰心直口快,她站起身来,走到袁老师跟前,冲着他胸前就是一拳,说:“好你个姐夫哥,我们婧婧没有看错你!放心回去吧,婧婧就交给我们了,保证给你安全地送到北京,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

一众同学跟着说道:“对,婧婧就交给我们了,保准给你生一个大胖小子。”

袁老师双手合十,一再对众人作揖道:“谢谢,谢谢,我代表学校的孩子们,谢谢大家了。”

第二天晨曦微露时分,袁老师匆匆告别了病房里的闻婧阿姨,搭乘过路的便车返回农场。

正在晨跑的叶副政委,看见一团黑影绕过山脚下的公路踽踽而行,往这边来。近前一看,是袁老师,便说:“让你去送小闻,你回来做什么?”

“哦,叶副政委,我放心不下这些孩子们,就回来了。”

“乱弹琴!不是捎信叫你和小闻去休假吗?谁叫你自作主张回来的?小闻要有什么闪失我处分你!”一向温文尔雅的叶副政委,此刻因暴怒而失去常态。

因连日来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袁老师清癯的脸庞上神情呆滞,一言不发,面对着雾气缥缈的易贡湖呆若木鸡,伫立良久。

叶副政委见状,走过来拍了拍袁老师的肩膀,长长地叹了口气,离去了。

当袁老师孤独而衰落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教室里顿时出现了欢欣的一幕。孩子们打断正在讲课的王老师,纷纷涌向教室门口。尤其是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孩子,欢呼雀跃地大声喊着:“袁老师,袁老师……”,

而那些年龄稍大一些的高年级女生,脸上表情复杂,眼里噙着泪水,轻声说:“袁老师,您应该陪着闻婧阿姨……”转过身去轻轻啜泣。

袁老师望着孩子们,愣怔片刻,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大声说道:“孩子们,是闻婧阿姨叫我回来的,她可不希望看到你们这样,振作起来吧……”

那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明显地感觉到袁老师的话少了很多,整天忙忙碌碌,脸上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叫来伐木连的木匠,在教室的一侧打了一排书柜。按照图书分类,用书名的第一个字的汉语拼音字母,建立起图书索引、借阅证和借阅登记册,办起了小学校的学生图书馆。他带领我们,拿锹的拿锹,提桶的提桶,在向阳坡的一侧,栽种了一片柳树苗。后来竟长成枝繁叶茂的柳树林,被当地老百姓称之为“袁薪”(藏语:袁老师林)。

场部柏村

时光荏苒,一晃到了1978年春。这些年发生了许多的事情,就像万花筒里五光十色的光影一样,令人眼花缭乱。从袁老师创办农场小学开始,第一届的同学们,有的随父母调到外地,有的转校读中学,有的都参加工作了。最令人振奋的消息是: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袁大受在心里盘算着,学校走出去的孩子们,应该有几个是应届高中毕业,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参加高考?

深山里的农场小学已进入正规的教学轨道,共有五个年级五个班共207名学生。老师也增加到了6名,袁大受当了校长,闻婧阿姨也调到学校,集会计、炊事员、校工等几个角色于一身。

学校仍然在向阳坡上,农场照顾袁大受和闻婧阿姨,搬到场部柏村新建的木板平房里,还带厨房和公共厕所。居住条件好了不少。这天,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正在吃饭,隔壁的钟干事揣着一瓶酒,笑眯眯地过来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顺便在你们家蹭饭,咋样?”

钟干事的家属带着孩子回广西休假了,单身一人的他,经常不请自来,到袁老师家里来蹭饭。

袁老师说:“什么好消息,你倒是快说啊!”

钟干事说:“急什么,小闻,再去加一个炒鸡蛋。”

闻婧阿姨说:“你先说,我看值不值得炒鸡蛋。”

“那肯定值得,说不定你们听说后杀一头猪都乐意。”

“别卖关子了,快说!”袁老师和闻婧阿姨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

“那个带着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小女孩叫舒旃的,你们还记得吗?”

“记得啊,咋了?”舒旃就是那个第一次在向阳坡上看到的,背上背着一个小妹妹,手里还牵着一个妹妹的眉目清秀的小女孩。她是农场小学第一届五年级学生,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学习勤奋成绩优异。后来随父母调到林芝毛纺厂去了。

“嘿嘿,她考起上海复旦大学数学系,轰动了全厂。”

“啊!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那啥,小闻,你去把那听猪肉罐头拿出来,还有菜窖里有一棵大白菜,缸里还有一包粉条,拿出来炖上。我要和钟干事好好地喝两盅。”袁老师大呼小叫地叮嘱道。

“好好,你俩先喝着,我这就去,再来个小葱炒鸡蛋。”闻婧阿姨应声忙活开来。

袁老师和钟干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说着。其实袁老师平时不怎么喝酒,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大口地喝着酒,还大声地说着话。“我看着舒旃聪慧灵敏,带着弟弟妹妹,还要做家务,成绩还出奇地好,生怕把她埋没了。”

“是啊,是啊,舒旃也是真不容易。”钟干事原来是舒旃爸爸舒主任的下属,对他们家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下好了,这可是我们农场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啊!看来我和小闻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是对的啊!”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也许是心情激动,袁老师今天说话总是重复着加重语气。

“对的,对的,农场的许多职工常常跟我说,我们这一代苦点儿、累点儿算不了什么,千万可不敢耽误孩子们呐。幸亏有小袁和小闻两口子,是咱们农场孩子们的福星啊!”

“可不敢这么说,当初我们进藏是磨练革命意志的,可没想到,歪打正着,当上孩子王了……嘿嘿!”袁老师舌头有点大了,说话有点含混不清。

闻婧阿姨一把夺过袁老师的酒杯,好言相劝道:“老袁,别喝了,你喝多了!”

“小闻,你让我喝,我今天高兴,咱们这么多年的辛勤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袁老师嘴里嘟囔着,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那一晚上,袁老师喝了很多的酒,也说了很多的话。钟干事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记得了。闻婧阿姨帮他收拾完呕吐的秽物后,扶他在床上躺了下来,慢慢地安静下来。

这一年,不断地有好消息传到农场小学校里来。那个三年级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叫徐玲的,考上了林芝医学院;那个本地藏族百姓的儿子叫扎西达瓦的,考上了西藏自治区师范学院;还有一个公路道班藏汉结合的“团结族”女孩叫白玛的,居然考上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

她在临行前和妈妈一道,专程从500公里外的昌都赶来农场,与袁老师话别。在毕恭毕敬地给袁老师献上一条洁白的哈达后,她眼含泪花地说:“袁老师,我就要到北京去读书了,我终生也不能忘记,是您,让我们能够继续学业,掌握正确的学习方法;是您,让我们认识外面精彩的大千世界。”说完,给袁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女孩的妈妈在一旁说道:“对对,袁老师请把你们家在北京的地址告诉我们,我们一定登门去看望您的父母和孩子,谢谢!”

袁老师连忙摆手说道:“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向我道别,我已经非常知足了。到了北京,要适应紧张的学习生活,不敢再劳烦你们了!”

那一年,从农场小学校走出去的学生中,考上各类大专院校的有7人,考上自治区各类中专的有30多人。高考录取成绩与这所深山里的小学校的关联,引起了西藏自治区教育部门的关注。他们派人来到小学校考察后,带队的领导伸出大拇指连声说道:“你们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坚持教学十几年如一日,教学成绩斐然,实在是不容易啊!”

时隔不久,全自治区农村基层教育工作现场会,在这个深山里的小学校里召开。在向大会做经验交流典型发言时,袁老师诉说了他高中毕业后的经历,他动情地说道:“我是自愿来到西藏的。在看到这里落后的教育状况之后,我感觉到一切大道理都是苍白无力的。能够为西藏的教育事业做点实事。农场职工和藏族百姓对我尊崇有加,更让我感到被认同、被起用、被重视的人生价值是在这里建立的。同时也感受到惶恐不安,只有更加努力才是我唯一的选择。”袁老师的话引来全场热烈的掌声。

朝圣路上

袁老师曾经有过一段奇特的“朝圣”经历。那是在1981年的10月,袁老师随场部纪场长一同到拉萨开会。在翻越米拉山过了墨竹工卡县的时候,那台跑了将近30年的苏制吉姆军用吉普车突然“趴窝”了。司机老梁修了半天也没有修好,只好先行搭乘部队巡检通讯线路的摩托车,去拉萨购买零配件。约定纪场长和袁老师一边步行,一边搭乘过路的便车前往拉萨。纪场长是修路进藏的老兵,跟袁老师说:“小袁,正好看看一路上磕着长头到拉萨‘朝圣’的藏胞们,走吧!”二人步行在纪场长曾经参与修建的川藏公路上。

一路上还真的看见不少“朝圣”者。他们有的是一家数口,有老人、妇女和孩子;有的是独自一人,孑然一身。

雪山,在湛蓝的天空下闪着银光,湖泊,水光潋滟清澈见底。藏民族是一个虔诚的民族,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可以看见许多前往拉萨的朝圣者。朝圣路上是艰苦的,惟其艰辛方能显现出朝圣者发自内心的虔诚。公路上灰尘弥漫,沙土飞扬,朝圣者大都衣衫褴褛,双手双膝各绑着一块木板,身体向前倾斜,双手向前平伸,“唰”的一声匍匐在地,复又站起,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身体再次向前倾斜……用身体在大地上度量着内心拜谒佛祖的进程。脸上永远闪烁的是刚毅,眼里恒久透射出坚定……艰难地磨砺躯体,磨练意志,以一颗最虔诚的心灵向善、向美,身体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佛祖,内心在一点一点趋于平静。

朝圣的路途是漫长的,数月甚或一年、两年,甚或一生!朝圣之旅的过程是苦难的,唯有苦难方能换取心灵的救赎和来世的幸福?任何说教都会在这种坚忍不拔的意志面前,黯然失色乃至消遁于无形。

纪场长以一个军人特有的刚劲步伐向前走着,袁老师先前还和纪场长并排,渐渐地有一些力不从心、跟不上趟。纪场长回头对袁老师笑笑说:“小袁,这没有几十年的工夫还真不行!”

袁老师连忙应着:“那是,那是。纪场长不愧是步行进藏的‘老西藏’!”

“小袁,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想法。现在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农场可能要全面交给地方管理,你们这些支边青年,按政策很快就可以回城安置了,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我还没有想好……”袁老师想起昨天晚上,闻婧阿姨也跟他提起过这件事情。闻婧阿姨说:“按政策我们可以回北京呐。咱们的闺女也到该上学的年龄了,不如早做打算,老袁,你说呢?”

“先看看再说吧!我也想回北京跟女儿团聚,可,可是,我放不下学校和这些孩子们。”

“你呀,啥都好,就是……唉!”闻婧阿姨欲言又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听了纪场长郑重地发问,袁老师内心里还真有一点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脑海里交替浮现两个场景。一会儿看见小女儿仰起笑脸,高举着双臂向自己跑来……“爸爸,抱抱。”一会儿听见班上那个爱笑的小女孩央宗,扬起稚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说:“袁老师,这道题我不会……”

“小袁,你想啥我知道。很快我们也会离开农场的,你自己要早做决断!”纪场长打断了正在沉思的袁老师,诚恳地说道。

那天,二人走了近四个小时,方才搭乘过路的便车,在午夜时分到达拉萨。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袁老师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眼前总是闪现着一路磕着长头的朝圣者们,脸上坚定的表情和周而复始的匍匐起身。感念他们是如此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一晃五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今天,全农场在易贡湖边的向阳坡上召开大会,举行农场转交地方的交接仪式暨欢送第一批复退军人和支边青年内调。人们神色凝重,心情复杂,会场上气氛有一些压抑。

纪场长站起身来,挥舞着双手,大声喊道:同志们,振作起来,来!我们最后再合唱一次《军垦战士之歌》,一、二、三,唱!

我们迎着清晨初升的朝阳

在祖国的边疆放声歌唱

易贡湖水碧波荡漾

铁山挺立威武雄壮

我们也有花样般的年华

一手拿锄,一手拿枪

前进前进向前进

军垦精神永放光芒……

歌声从一开始只有几个人在唱,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从一开始轻轻哼唱,到后来高声唱了起来。激越的歌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有的人唱着、唱着,不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人群中的袁老师心情很复杂,这三个月来,和闻婧阿姨一直都是在犹豫徘徊中度过的,每天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走?留?昨天晚上,闻婧阿姨的发小晓兰和同学大伟,等一干已经确定内调的河南支边青年,从察隅农场赶过来,跟闻婧阿姨告别。

那次从理塘一别,是晓兰和大伟不辞辛劳,一路护送闻婧阿姨回到河南,稍作停顿又马不停蹄地将闻婧阿姨送到北京袁老师的家里,晓兰甚至还陪伴着闻婧阿姨直到分娩,生下一个女婴。大伟鞍前马后地照应着,任劳任怨的为人也打动了晓兰,二人渐渐走到了一起。他们休假并未在自己家里待几天,突然宣布旅行结婚,又陪伴闻婧阿姨一路回到西藏。

他们的到来,让袁老师和闻婧阿姨又惊又喜。夫妻俩拿出家里的所有,盛情款待这些支青战友们。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匣子打开了,气氛热烈起来。

晓兰说:“婧婧,我和大伟的工作单位联系好了,在市生资公司,我当出纳,大伟他搞供销。你和姐夫是怎么考虑的呀?这个要趁早,抓紧找一个好单位好工作!”

“唉!一言难尽……我们也正为这事犯愁呢。眼看着农场里有一半的汉族都调回去了,可,可,可我们家老袁他放不下那些孩子,我们闺女眼看着就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奶奶也岁数大了,唉!”

“闻婧,别说了好吗,来来来,我敬大家一杯,都喝了啊!”袁老师赶紧岔开话题。

闻婧阿姨用一种幽怨的眼神看了袁老师一眼,瞬间又恢复了常态。招呼大家说:“今天高兴,大家吃菜,吃菜,都吃完了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晓兰他们跟农场的内调人员一起离开农场,到波密县长途汽车站乘车回内地。在热烈的话别之后,袁老师看见闻婧阿姨的脸上挂着一行清泪,一种深深的负疚感涌上心头。他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依旧面带笑容地挥手跟战友们告别。

八廓街上

袁老师每天晚饭后,都要到八廓街上闲庭信步。远远望去,大昭寺主殿上的金顶,在夕阳的映照下,闪耀着迷人的金光。这座寺庙据说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是西藏现存最辉煌的吐蕃时期的建筑。寺前有文成公主亲手栽下的一棵柳树,盘根虬枝,树已空心,但是年年春天依然能发出枝条,长出绿叶。当地的藏族群众将之称为“唐柳”或“公主柳”。另一边是松赞干布时期与唐朝立下的“甥舅会盟碑”,见证了千余年来藏汉民族的团结和友谊。寺前广场的石板上有长长的凹槽,那是来自全藏区的朝圣者们在这里顶礼膜拜,磕等身长头时留下的印痕。

环大昭寺外墙一圈称为“八廓”,围着“八廓”修建的街道叫“八廓街”即八角街。八廓街地处拉萨市的中心地带,两边都是窄小的门面,生意兴隆,热闹非凡。卖酥油糌粑食品的、卖藏族服装的、卖藏族传统手工艺品的、卖金银珠宝的。

袁老师现在在自治区教育厅普教处工作。说起他的调动经历,也是一波三折,好事多磨。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是经过组织反复动员,甚至行政命令,才不得不离开时刻让他心心念念的易贡深山里的小学校。

事情还要从1985年说起。那时候农场的支青几乎都走光了,汉族人也很少。袁老师和闻婧阿姨仍然一如既往默默无闻地在小学校忙碌着。农场撤销了,小学校划入易贡乡归口波密县教育局管理。袁老师的学生边巴次仁从西藏师范毕业后,回到这所小学校当了一名班主任,随同一道而来的还有他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仁增卓玛。还有那个爱笑的小女孩央宗,师范毕业后也回到学校当上一名音乐老师,整天带着一帮孩子们唱着《明天会更好》:“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从这所深山里的小学校走出去的、曾是袁老师学生的多吉,现在是波密县教育局长。他几次来到小学校,盛情邀请袁老师夫妇到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县教育局去。可袁老师就是不答应。他诚恳地对多吉说:“想要条件好,我早就回北京了,我只有每天能看到我们的学校,心里才会踏实一点。”

闻婧阿姨也在一旁说道:“多吉局长,你甭劝他了,这么些年了,你应该知道你老师的脾气。”

多吉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听任袁老师自己选择。

虽然袁老师和闻婧阿姨在学校的工作中,仍然如同往常一样配合默契。可是在二人相处的时光里,袁老师经常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尴尬。女儿媛媛已经上初中了,自己身为老师还没有辅导过她一次。每每谈及女儿,从闻婧阿姨脸上划过的一丝幽怨和随即而来的宽容和理解,明明心头压着沉重的石块而无法宣泄,在不经意间的轻声叹息,都加重了袁老师内心里的负疚感。

在一个沉闷的周末,袁老师一个人在易贡湖畔拉着手风琴,排遣着心中那无法排遣的苦闷。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还提着一瓶白酒。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为了美丽的藏族姑娘玉珍,不回新疆而选择留下来的上海支青刘杨林。当年在易贡湖边写下《有你在的地方,何谓他乡?》的诗歌,在团场里一度传为爱情佳话。不过,更为传奇的是,他和妻子玉珍曾经一度双双调回上海,只是妻子玉珍受不了上海夏季炎热潮湿的气候,皮肤反复起红疹斑块而医治无果。他义无反顾地和妻子又回到了铁山脚下、易贡湖畔的农场,如今双双在苹果园里上班。

“你好,袁老师。他们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在这里坚持。”刘杨林热情地跟袁老师打着招呼。

“你好,他们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在这美丽的铁山脚下、易贡湖畔踟蹰、流连徘徊。”袁老师不无幽默地回应着。

琴声响起,刘杨林深情地唱起前苏联爱情歌曲《白桦林》: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雪

阴霾的天空下有鸽子在飞翔

白桦林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战场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我回来后相聚在白桦林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飞翔

谁来证明那没有碑文的爱情和生命

袁老师卸下手风琴,给刘杨林挎上,问道:“《让我们荡起双桨》会拉吗?”

“这有啥难的,把吗字去掉,会拉!”说罢,接过手风琴,摆开架势,悠扬的乐曲从风箱里面飘逸而出。袁老师站起身来,眺望着不远处宁静的易贡湖水,声情并茂地朗诵起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经典台词:

挺起了胸膛向前走,

天空、树木和沙洲!

崎岖的道路,

喂!让我们紧紧地手拉手!

露着胸膛,光着两只脚,

身上穿件破棉袄!

向前看,别害臊!前面是光明的大道!

社会就是一所大学校,

我们要认清奋斗目标!

与刘杨林不同,袁老师一口气连续朗诵了三遍才停下来。刘杨林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袁老师从林子里采摘一些能吃的野果子,二人在草坪上坐了下来,一瓶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不觉间都有些醉了,舌头也不利索了。

刘杨林说:“我们同是天涯……嘿嘿,性情中人。”

袁老师反驳道:“我们不一样,你是为了美丽多情的玉珍姑娘,而我是为了那些可爱的孩子……不一样,不一样啊!”

“废话,没有姑娘哪来孩子?”刘杨林开始插科打诨。

“哈哈哈,你真是的,真是的……”二人用手互相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他们俩一直聊到满天繁星,一直聊到闻婧阿姨和玉珍打着手电筒找到他们俩。

长期的站立讲课和易贡潮湿的气候,让袁老师患上教师的职业病腰椎间盘突出症和风湿性关节炎。一到下雨变天就痛苦不堪、坐卧不宁。学生多吉来探望了很多次,想说服袁老师到县教育局去,可是袁老师就是不答应。无奈之下,多吉只好向自治区教育厅反映此事。不久,自治区教育厅副厅长仁增旺杰亲自来到小学校,动员袁老师到自治区教育厅普教处去工作,说是在全自治区的普教方面,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但是袁老师感觉到这是组织上在照顾他,连连摆手称:“我就是想跟我的小学校待在一起,哪儿也不去!”

一个月后,自治区教育厅的调令函到了,函末特别注明:“请被调动人员务必遵守组织纪律,服从组织安排,即此。”

望着调令函,袁老师陷入久久地沉思。

那是一个晨曦微露的早上。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收拾好简单的家当,搭乘自治区干校(现为党校)的便车,准备悄然离开易贡,离开苦心经营近二十年的这所深山里的小学校。汽车在深山密林里穿行,拐过一个山脚,突然听见前面锣鼓喧天,当地的藏族百姓在路边跳起了欢乐的“锅庄,”袁老师和闻婧阿姨刚下车,被一群藏族同胞团团围住,一位姆拉(老阿妈)上前为袁老师和闻婧阿姨献上洁白的哈达,嘴里念念有词:“格拉袁老师,闻婧阿佳,你们是好人呐,扎西德勒!”

袁老师和闻婧阿姨不断地对大家作揖道:“土吉其,土吉其。(藏语:谢谢)”

一旁的多吉连声说道:“这是易贡乡的村民们自发组织的欢送仪式,我们事先也不知情,还望两位老师喝了这碗酥油茶,它可以保佑您们一路平安,幸福吉祥!”

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接过村民们奉上的酥油茶一饮而尽。向大家招手致意。等车子拐过山脚,望着渐行渐远的欢送人群和深山的景致,袁老师和闻婧阿姨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北京129中

四十年弹指一挥间,北京129中早已改变旧日的模样。十余层的教学大楼屹立在校园中央。前面是铺着塑胶跑道的偌大的运动场兼校园广场。正中是庄严的升旗台,四周是绿树掩映的校园小道,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绿荫小道上或读书,或跑步,或低头沉思,或谈笑风生。

袁老师当初曾在这里放飞青春梦想,如今重返母校,从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到两鬓斑白的华发老人。心里百感交集、感慨万千,而又无法溢于言表。这源于袁老师对于母校的一种复杂的感情。在这里,有过昂扬向上的激情和斗志,有过青葱岁月对于未来美好的憧憬与向往;也有过遭受挫折后的低沉和无奈,有过备受打击之后的沮丧和不甘。然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沉下心来细细想想,过往的苦难坎坷已成过眼云烟,相比之下,母校给我的更多更多。如果不是母校给了我知识、才艺和力量,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终将是漂泊浮沉,一事无成的。

袁老师此番来是应母校之邀,来为学校师生做演讲的。在迈上学校学术报告厅的台阶时,袁老师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可从步态和动作上,袁老师认出了那是郁老师。

“郁老师,您好!”袁老师迎上前,热情地打招呼。

郁老师抬头,用昏花老眼打量了半天,认出了是袁老师,说:“袁大受。市教育局组织基层教育巡讲,原来是你来讲啊!”说着,热情地拉着袁老师的手,眼里划过一丝羞惭,放低了音调,小声说:“大受,当年的事情我很惭愧,但是也没有办法。我……”

“当年啥事……我都忘了。您说啥呢?您永远都是我敬爱的老师。”袁老师知道郁老师要说啥,可是,人生经历了许多事情,该放下的就得放下,该遗忘的就得遗忘。不是当年的那些经历,说不定还成就不了我的今天呢。袁老师在心里暗暗思忖。

宽敞明亮的学术报告厅里座无虚席,音效很好。安静时静谧无声,讲话时声音却可以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处角落。袁老师在台上为全校师生作了题为《从一名支青到边疆教师的精神拓荒》的演讲报告。他说到了在西藏的过往,柏树下搭雨布,被子边上长出霍麻;他讲到了孩子们渴望的眼神,油毛毡做的黑板,石灰浆倒成的粉笔。他讲到了在东达山上遇险,全车人蜷缩在道班里的窘迫;也讲到了那一次奇特的“朝圣”的经历;甚至还讲到为了神圣的爱情,而选择留在灵山秀水间的刘杨林。唯独没有讲自己离开母校时的失落心情。因为,他觉得跟离开学校以后的人生经历比起来,那些都不算事。

最后,他声情并茂地说道:“亲爱的师友们、同学们:我并不后悔我当初选择的一切,人,只有亲身经历过了,才能最终得出幸福与快乐的结论。虽然我是真心地向往‘革命’,实践告诉我,通过文化教育传播知识,给边疆落后地区带去光明和希望,也不失为一种更加彻底的意义上的革命。我无悔今生!”袁老师的话,赢得了会场上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

袁老师是在一次早晨散步的时候,与自己的学生远山在八角街邂逅的。那时候我已经调回内地有七八年了,此番进藏故地重游,感慨良多。更惊喜的是居然在这里看见了分别十多年的袁老师。

“袁老师 ,真的是您吗?袁老师。”八角街上袁老师与一名路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身后传来惊喜的问询声。

袁老师回头望了望,端详了半天,认出来是自己的学生远山,高了,壮了,只是一张娃娃脸上还留着往日的痕迹。“远山,是你!”

“是我啊!一晃有16年了,我都三十开外了。袁老师,您还好吧!闻婧阿姨还好吧!”远山紧紧拉着袁老师的手,激动地说道。

“走,家去。离这儿不远,十分钟路程。”

自治区教育厅的职工宿舍,袁老师的家是两间低矮的小平房。隔着老远,袁老师就大呼小叫地:“闻婧,快来看看谁来了。”

闻婧阿姨出了门,看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小伙儿,面相很熟悉却一下叫不上名字来。左右端详了半天,说:“这不是远山吗?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袁老师,闻婧阿姨,我这次是来西藏旅游的。调回原籍已经有七八年了,现在在县里一个局的办公室工作。爸爸妈妈都退休了,在家乡养老呢。袁老师,闻婧阿姨,您们咋还在西藏啊?不是全部内调吗。”

“唉!你们的袁老师舍不得西藏,舍不得那些农牧区的孩子们。”闻婧阿姨不无感慨地回应道。

“不是有十多个省市和国务院部委对口支援西藏吗?教育支援占了很大的比例啊。”

“你们袁老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组织上已经三次动员让我们回北京,接收单位都联系好了,袁老师就是不松口。搞得组织上都有点儿为难了。”闻婧阿姨幽怨地说道。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啊。”袁老师责怪道。

“好,好,我不说了,我去买菜去,远山,中午在这儿吃饭啊!”

“袁老师,就我了解的情况,原来我们班上的汉族同学基本上都调回内地了,但是都安置得不怎么理想,因为内地的就业压力也很大。我是通过自学上电大取得大学文凭的,加上有写作爱好,三年前被现在的单位相中,调到办公室从事文字工作的。您要早做打算,不然年龄大了再内调真的不好安排。”远山不无诚恳地说道。

师生二人聊了一个上午,袁老师介绍了西藏的情况。1984年第二次西藏工作座谈会后,中央制定了一系列符合西藏实际的经济政策和援建方案,决定由北京、上海、天津、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四川、广东等省市,和国务院水电部、农牧渔业部、国家建材局等有关部门,分两批帮助建设43项西藏迫切需要的中小型工程项目,包括电站、旅馆、学校、医院、文化中心和中小型工业企业。九省市为建设这43项工程派出了数万人,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完成了援建工程,为西藏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提供了一些基础项目。

“远山,我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如果不是国家民族自治的政策调整,大批人员内调。我想和你闻婧阿姨就在西藏工作一辈子,其实也挺好的。现在搞得我真的有点左右为难。”说到这里,我看见袁老师的眼睛有点湿润了。

“袁老师,您对西藏教育事业的热爱我是知道的。当初如果不是您在农场里兴办小学,让我们重回课堂,我们现在还不知在哪儿游荡呢。”

“远山,你不了解老师的心迹。我们当初放弃北京的一切,自愿到西藏来,是要奉献一生的。唉!现在情况变了,我却有点无所适从了……”

那顿饭,气氛有一点沉闷。虽然闻婧阿姨不停地给我夹菜、倒酒,主要是因为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我默默地吃完饭,恭恭敬敬地给袁老师和闻婧阿姨鞠了个躬,便告辞了。

后来的情况我是从藏族同学扎西的信中得知的。袁老师和闻婧阿姨是1989年最后一批内调回北京的,在临离开西藏之前,袁老师和闻婧阿姨专程来到易贡农场,在小学校里住了一个星期。袁老师还专门为师生们讲授了一堂课,那是他集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写下的抒情散文《天路上的晨曦》。以广博的知识储备、扎实的文字功底、深情的细腻笔调,讲述川藏公路上瑰丽的自然景观、艰苦的修筑过程和藏汉人民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来听课的,除了学校的师生,还有闻讯而来的袁老师的往届学生。到后来,大家都听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向阳坡上

再次看见美丽的雪山和绵延逶迤的原始森林,袁老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想想不过仅仅分别了十六年,雪山依旧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清澈的河水依然卷起雪白的浪花,原始森林依然是莽莽苍苍,蜿蜒无际地伸向远方。

透过车窗看见了铁山熟悉的身姿,哦,易贡,我又回来了。可是,那时候,在你的脚下,是那碧波荡漾、柔情似水的易贡湖啊!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一片片碧绿的茶园,还有许多的藏族妇女在用灵巧的双手摘茶呢。

美丽的易贡湖消失了,那样一个婀娜多姿的藏家女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原来,曾经的易贡湖,本来就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它源于1900年时易贡躲布左岸的扎木弄沟发生的一场巨大的山体滑坡,滚滚而下的泥石流堵塞了易贡躲布而形成了易贡湖。而100年后的2000年,地质年轮相对年轻的青藏高原,又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上挠了下痒痒。易贡沟又发生特大型山体滑坡,约3公里宽的泥浆裹挟着沙石树木倾泻而下,堵塞了易贡躲布主河道,使得易贡湖的水位急剧抬高,堰塞湖坝堤不能承受,以致溃决而一泻千里,易贡湖再次以新的姿态重生。说不定在哪儿又生成了一个更加美丽的高原湖泊呢!

路边的一块平地上,突兀地树立着一座两层楼高的四方形的石碑,汉白玉的碑体上,镌刻着金色的行书大字“国家地质公园”,在下方的铭文中,可以看见“易贡国家地质公园是一个以罕见的巨型高速滑坡地质灾害遗迹为主体,具有国内最大的海洋性冰川,雪山群、堰塞湖、冰湖、峡谷、瀑布、泥石流沟、角峰、铁山、温泉等地质地貌景观为一体的综合性地质博物馆。”等字样。

想象很丰满,现实很残酷。看见眼前孤零零的铁山下,没有了柔情似水的易贡湖,袁老师的内心里有几分失落。望着若有所失的袁老师,一旁陪同的多吉几次搭话,陷入沉思的袁老师都没有回应。

袁老师这次进藏,是受西藏自治区林芝市委、市政府之邀,来参加西藏自治区成立四十周年庆典活动的。还有一点袁老师自己最清楚,此时也是北京支边青年自愿进藏四十周年的日子。行前听说袁老师要进藏,许多当年一同进藏的同学、战友,要他一定多拍一些照片,一定找到当年的藏族同事问声好,捎一些精美的小礼品等等,一直到袁老师的两个手提包塞满了,才算罢休。袁老师曾经的学生、林芝市教育局长的多吉,最了解袁老师的心事。在到达林芝市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陪同袁老师来到心心念念的易贡。

“袁老师,袁老师,快看,前面就到向阳坡了。”多吉的话语,把沉思中的袁老师唤回到现实中来。

沿途的景色依旧,但是明显地看到原来的农场早已颓败不已。曾经的连部、食堂、职工宿舍虽然都还在,但大都是断壁残垣,一片狼藉。唯有看见那熟悉的小学校,那运动场中央高高的旗杆上飘扬着的国旗,在这青山绿水间依然还是那么明亮,那么光彩夺目。袁老师不由得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

“农场改制以后,这里兴办了易贡茶场。成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山茶场,也是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在西藏多地试种茶叶,而唯一获得成功的大型茶田型茶场。现在已有雪域银峰、易贡云雾、林芝春绿、雪域红、易贡康砖等五大系列二十多个品种,深受消费者的欢迎。”多吉热情地向袁老师介绍道。看见袁老师不大感兴趣,多吉的话题马上转移到小学校来了。

“茶场小学现在是易贡乡中心小学,远近闻名。全县乃至全市都知道在易贡乡,有一所当年部队农场办的小学校,一位北京来的支边青年格拉袁老师,带领学生们种下了一片柳树林,也叫‘袁薪’(藏语:袁老师林)所以,他们都称这所小学为‘袁薪小学’。”

近了,近了,看见熟悉的小学校,袁老师竟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校舍焕然一新,宽敞明亮。跟当年的那种情形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不可同日而语。教室里,崭新的桌椅板凳,漂亮的黑板,还有多媒体投影教具。诶,这不是我当年做的书架吗?居然还在使用,只不过重新又刷上了一遍油漆。学校的图书馆还在,甚至还有袁老师当年亲手制作的借书证、以书名的第一个字母排列的书目分类卡和图书借阅登记簿。睹物思情,袁老师的内心里感慨万千。一旁的现任小学校长也曾是袁老师的学生益西旦增看出了袁老师的心事,连忙说:“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这些书架见证了一段历史,那是在这亘古蛮荒的原始森林里,创办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小学教育的学校的历史。”

一席话说得袁老师热泪盈眶,他拉着益西旦增的手说:“谢谢,谢谢,回北京后我会第一时间联系母校图书馆,捐赠一批小学生科普书籍。”说着,袁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了2000元钱,塞到益西旦增的手里。并且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给孩子们买一点学生奶吧!”

益西旦增坚辞不受,袁老师有一点生气了。严肃地说道:“如果你还承认我是你的老师的话,就请维护为师的一点尊严吧!”听见袁老师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益西旦增只得收下了这笔钱。

向阳坡的一侧,那片盘根虬枝、枝繁叶茂的柳树林不见了,只见大小不等的石头,大的有房间那么大,小的也有碗口大小,夹杂着泥沙和树木毫无规则地胡乱堆在岸边。易贡藏布翻卷着一人多高的浪花,吼叫着、嘶鸣着日夜不息地向东南方向流淌。岸边仅存的一棵大柳树的枝干上,系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红布条,在风中摇摆不停。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

不远处传来“咴咴咴……”的骏马嘶鸣声,一匹红色鬃毛的高头大马向这边飞驰而来。骑马的是一位头戴藏式兽皮帽,后面扬起的红绸带像一团火一样……身穿豹纹背心的汉子,走近一看,这不是刘杨林吗?!

“大受啊!我前几天就听说你要来,这不,骑快马从单卡果园赶过来了,老朋友,你还好吗?!”

两个老朋友见面,又是搂抱,又是拍肩的,好不亲热。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那样潇洒。玉珍和孩子都好吧。”

“都好都好,女儿刘晓珍从西南农大硕士毕业,现在在果园担任农艺师呢。”

“刘杨林,你和玉珍就是咱们团场的爱情神话,比我强。”

“说哪里话,你的‘袁薪’更神奇,一直就在百姓心中。”

二人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尾 声

还是在我童年的时候,曾看过一部科教影片。惊奇地知道,现在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在亿万年前曾是一片苍茫的大海。今天的喜马拉雅山脉白雪皑皑,群峰耸立,山麓地带森林茂密,郁郁葱葱。但在1.8亿年前却是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海洋,与欧洲的古地中海相通,名为古喜马拉雅海。

科学家们根据“大陆漂移说”。提出在距今大约3000万年前,南亚次大陆板块与亚洲大陆板块剧烈碰撞。古喜马拉雅海受挤压而快速隆起,于是,茫茫沧海就变成了巍巍高山。

跟这些动辄几千万上亿年的地质活动相比,人类的历史就显得渺小多了。以北京猿人为例,只不过才70多万年的历史。而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就更短暂了,不过数千年而已。至于说到现代科技飞速发展的历史,也才几百年的历史。在人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能够起到犹如大陆板块相撞那样巨大作用的,莫过于现代文化教育事业的高速发展了。

 入夜的拉萨,游人如织。人们拿着手机拍照、拍视频,还有的戴着耳机同步翻译着导游的讲解词。八廓街干净而整洁,沿街两旁是极富藏式特色的旅馆和小酒店,店铺的名号都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街上人来人往,游客大部分来自五湖四海甚至五洲四海,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让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国度。

“卓玛,给大家唱支歌吧!”有人嚷嚷着。一位面容姣好、身段优美,穿着艳丽藏装的藏族姑娘,落落大方地唱着、舞着。悠扬的歌声和婀娜的舞姿显露出无尽的青春活力。

天黑了 风起了

一弯银色的月亮挂在树丫

云开了 梦醉了

依偎着你格桑花就悄悄开花

再陪陪我吧 我不想回家

拉萨的夜色美丽如画

这么好的地方有你的存在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和星星说说话……

这首《拉萨月亮》被称为是新时代的拉萨民谣,歌词浪漫而瑰丽,曲调柔美而多情。既有藏族民歌的明亮与悠远,又有时代小夜曲的沉郁和幽思。

耳边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叫好声,看见美丽的卓玛姑娘正羞怯地鞠躬答谢,倏尔,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易贡藏布边上,那一片蓊郁葱茏的、风中的袁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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