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应蕲春县作家协会的邀请,我们到访了千年古镇——蕲春县蕲州镇。站在长江之畔,宽阔的江面上,不时有轮船驶过,低沉的汽笛声愈发映忖出空旷久远。映忖出千年古镇的历史厚重。蕲州镇自北周时期(公元579年)始设“蕲州”,为历代州、路、府治所,明清时期曾是鄂东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李时珍纪念馆、昭化寺、金陵书院和古城墙勾起我们浓厚的游兴,流连忘返。
李时珍纪念馆随想
蕲州城东南的雨湖畔,一池碧水轻波,恍若时光长河的涟漪漾开了四百余年的药香弥漫。这里便是李时珍纪念馆,一处以草木为诗、以精医为道的圣地。苍翠间青瓦朱檐的仿明建筑掩映其中,邓小平亲笔题写的“李时珍纪念馆”鎏金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枝头盛开的玉白色绣球花,流水汩汩般诉说着“医圣”的千秋功业。
四贤广场,石坊巍峨,“六朝文献”“两镇干城”的楷书铭文,将李氏家族悬壶济世、佑护一方的传奇镌刻成永恒的定格。碑刻长廊里,史载蒋兆和依王世贞“晬然貌也,癯然身也”寥寥数语所绘的李时珍画像尤为瞩目。画中人仿佛仍在伏案疾书,笔下流淌的是《本草纲目》中1892味药材的呼吸,是11096条验方的精髓。
生平馆内,一组蜡像定格了嘉靖年间的悲悯:洪水肆虐,瘟疫横行,年轻的李时珍与父亲在玄妙观施药救人。怀揣“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理想的书生褪去青衫,以草鞋丈量千山,药篓背负苍生。二十七载寒暑,踏遍鄂豫皖边的险峰幽谷,辨百草、验古籍,终将华夏大地的草木花卉编成一部“东方医药巨典”。玻璃柜中陈列的《本草纲目》,从明万历金陵本到英法译本,书页间的批注如星火邃密,照亮达尔文笔下的“古代百科全书”,点燃世界医学的文明之光。
转廊回眸,药香愈发浓郁。百草药园里,三百余种草木依时令舒展身姿:春有连翘吐金,夏见薄荷凝翠,秋来野菊披霜,冬至忍冬抱雪。园中央的铜像静立,将青铜里熔入十二味中药,时光与药理交融——十二时辰,十二月令,皆是医者仁信护佑众生的圭臬。蕲艾在此独领风骚,《本草纲目》赞其“三年艾治七年病”,如今艾香化作灸条、香囊,携着蕲春四宝(蕲艾、蕲竹、蕲龟、蕲蛇)的灵韵,远渡重洋。
荷池畔的墓园肃穆宁静。青石小径引向蟹形墓地,李时珍与夫人合葬于此,隔湖遥望瓦硝坝旧居。墓碑斑驳,却掩不住“医中之圣”四字的灼灼光华。雨湖泛起细浪,仿佛《本草纲目》的书页在风中簌簌。李时珍不曾远去,他化作了草木的脉搏、药典的墨香,在每一株蕲艾的摇曳里,在每一颗悬壶者的仁心中,永生不息。
昭化寺的阳光
晨雾氤氲间,飞檐上的铜铃叮咚醒来。蕲州城的喧嚷被七层石阶滤成细沙,簌簌落进山门前的青石缝里。我数着褪了朱漆的莲花柱基往里走,忽见眼前亮晃晃的一片,原来是初升的太阳,透过古银杏枝叶的间隙洒下满地碎金,将千年昭化古寺染得金碧辉煌。
据《荆藩家乘》中顾问写的“荆王重修昭化寺碑”记载:明朝成化年间,荆王府将王宫内供的佛像(沉香身、石莲座)请至本寺,并捐巨资修建本寺,题名昭化(寺)。可惜沉香木佛像因战乱被毁。
“殿宇梁柱,竖以碣石”,以汉白玉作为主殿的石质梁柱结构是昭化寺最为特殊的地方。在旧殿的一角陈列着一些年代久远的、刻有各种纹样的旧石板,仿佛向我们诉说大殿旧日的香火鼎盛。
蕲州大儒顾问曾有诗云:
上祝圣寿齐天福利封藩,绵绵延延兴隆万载;
下愿众心归善永崇释教,林林总总共沐恩光。
这是对“昭化”二字最恰当的诠释。
大雄宝殿的斗拱间藏着半部明史。万历年的彩绘在幽暗处氤氲,金漆斑驳处竟浮出前朝画匠的指印。正待细看,忽有木鱼声自藏经阁飘来,惊起经幡下一串尘埃,飘飘洒洒掠过“昭化真源”的御匾,落在三世佛垂目的慈悲里。
禅房后的碑林最是幽邃。宋代的莲花纹浸在青苔里呼吸,元代的梵文咒语被风蚀成半阕偈子。指尖抚过嘉靖年间《重修昭化寺记》的碑阴,恍惚触到某位士子研墨时溅落的叹息。雨丝斜斜穿过碑廊,将历代住持的法号串成晶亮的珠链。钟楼传来暮鼓声声,震得瓦当上的忍冬纹簌簌颤动,抖落满地六朝烟尘。
归时山门斜影处,但见飞檐挑着半轮红彤彤的夕阳。石阶上苔痕深浅,恍若未干的墨迹,正待后来者续写第七百个春天的偈语。
盘桓在金陵书院门前
暮春时节,阳光初炽,我们循着千年文脉的痕迹,走近蕲州的“金陵书院”。我诧异在这鄂东何来金陵书院?一旁的邱先生介绍到:清末有很多南京人来此地经商做生意,初建起“金陵会馆”,后改为“金陵书院”,因“博士街”的传说,成为文人骚客心中隐秘的桃源。
惜乎主人不在,大门紧闭,我们一行人只得在书院门前盘桓。两侧斑驳的老宅门楣上仍可见“诗礼传家”“书香继世”的匾额。不过五百米长的街巷,传说走出百余名博士、教授,连空气中都似浮动着四书的墨香。书院始建于清代,透过门缝可见院中碑亭林立,明清石碑记载着历代修缮的史迹。字迹斑驳间仿佛可见昔年学子诵读的身影。庭院一隅,两株银杏参天而立,枝干相缠,树冠间垂挂的红绸许愿签随风轻摇,似在诉说今人对学问的虔诚。
无奈只得漫步东长街。青砖灰瓦的老宅中,窗棂斜斜洒入,照亮尘封的典籍。一部《蕲州志》中记载:“九十九座牌坊,九十九口古井,九十九间庙宇”,道尽此地崇文重教之风。一户人家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门对千竿竹,家藏万卷书”,横批“耕读传家”。街角茶馆里,白发老者正争论着《楚辞》的训诂,茶香氤氲中,方言与古文交错,竟无半分违和。“博士街”的传奇仍在绵延不断……学问的种子,早已深埋于街巷的每一寸砖石。
手里捧着一卷《顾景星文集》,这位明末清初的文学大家曾结庐于此,以石为桌,以茅为庐,笔下文章如金石铿锵。曾记起顾景星的诗句:“青山纪为名,李杜曾至此。”此间风雅,岂止于书卷?更在街巷烟火中,在薪火相传的执着里。
蕲州金陵书院,非金碧辉煌之胜迹,却以朴拙承载文心。若说南京金陵书院是史册中浓墨重彩的篇章,此处便是文人笔下未尽的注脚——低调而深邃,静待有缘人循着墨香,叩启千年文脉的门扉。
幽深的雄武城门
青砖砌就,穹形拱顶,宽可行车马,高须仰天望。中午时分,我站在蕲州古城墙前。幽深的“雄武门”城门洞里,从这头望向那端,仿佛就像乘坐火车出隧道时的情景。四百年的砖石沁着苔印,像老人眼角的皱纹。听见灰鸽掠过女墙,翅尖扇起清风许许,留下一阵鸽哨声久久盘桓……
城墙的骨骼依然倔强。顺着裂痕攀爬的薜荔,恰似当年守城士卒的盔甲纹路。手抚过砖缝间的糯米灰浆,指尖竟触到一缕残留的体温。万历十三年的初雪大约就落在这样的砖面上,李时珍背着药篓经过城门时,是否也伸手触摸过同样细碎的雪粒?
瓮城遗址处,野菊开得正好。黄蕊在风中摇曳,恍若某位绣娘遗落的金线。坍塌的箭楼缺口处,一株古槐斜倚着生长,虬枝探向虚空,仿佛仍在丈量当年铁矢的射程。忽有蝉鸣自树冠跌落,惊碎了城砖里沉睡的兵戈声。
西角楼遗址的夯土层间,碎瓷与箭镞不分彼此。拾起半片青花碗底,釉色里浮着嘉靖年间的月亮。忽见砖面阴刻的“蕲州卫造”四字,刀锋里藏着匠人半生的手茧。那些被岁月磨圆的棱角,倒比新砌的仿古墙更见风骨。
暮色漫过荆王府旧址时,城墙投下的影子正一寸寸吞没新城。霓虹初上的街市在远处闪烁,而我的影子与城垣的影子渐渐重叠,如同宣德年间某位夜巡士兵举起的火把,在青砖上映出的淡淡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