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的五月是浸在青瓷碗的戏文里的。雨从立夏下到小满,雾蒙蒙的烟水漫过稻田,漫过采桑女挽着竹篮的胳膊,漫过瓦檐下新焙的茶尖。就在这潮润得能掐出水的季节里,我听见了最古老的那支采茶调;黄梅的五月是飘在樵夫冲担的铁尖上的。多云山上弯曲幽径里,大朵大朵的白云慢吞吞地游过,未曾见到那矫健的身影,却听到高亢明亮的樵唱穿云而过,在山坳里、在山尖上久久盘桓。
老辈人说,黄梅戏是山里的茶歌樵唱融进山泉,流入恢宏阔大的湖水后泡出来的。明清年间的逃荒人背着竹篓走四方,把故乡的云水揉碎了,掺着田埂上的俚语,兑成弦索叮咚的调子。安庆的茶楼里至今悬着褪色的水牌,可那咿呀婉转的尾音,分明还沾着多云山上的野茶芬芳,还沾着龙感湖的菱角清香。
我在山区古镇的青石板路上哼戏文。挑水的妇人哼着“槐荫开口把话提……”,和着采茶调的韵律拐过三道弯,惊醒了古戏台梁柱间的燕子。油漆斑驳的藻井下,仿佛还能看见百年前的油彩脸谱在薄暮中浮动:老生的髯口是晒场上翻飞的稻秸,丑角鼻梁的白粉,莫不是磨豆腐时沾的霜?我在湖边村头的大樟树下想戏词,青衣的水袖是采莲舟荡开的涟漪,顶戴花翎分明是那南来北归大雁的紫羽,青衣俏皮的花腔,像不像春日下的燕子呢喃。
我在史籍里寻踪觅迹,多云樵唱有“歌发响应空谷中,若有和之者。”之描述,太白渔歌有“渔舟千艘,朝暮歌声不绝,故邑人有‘倾倒太白听渔歌’之句。”的写照。清代石朗《七绝·多云樵唱》曰:“日溪曲磴绕高歌,知是樵人下薜萝。我亦夕阳归去晚,一肩担得白云多。”清人余世芳《太白渔歌》云:“苹叶芦花极望长,歌声缭绕水中央。夜来渔火还归棹,惊起沙州雁几行。”黄梅县地处鄂东,南临千百年来川流不息的浩浩长江,北倚绵延不断的大别山余脉,北高南低的地势造就了这里秀美的自然风光,也造就了这里独特而又丰富多彩的民间文化和艺术,先有“采茶歌”,后有“采茶调”,它们很快又自然地与黄梅的山歌、樵歌、渔歌、船歌、灯歌、硪歌等民间小调融合汇通,形成了质朴清新、明丽流畅,带有黄梅泥土芬芳的独特风格的地方小戏,即黄梅戏的前身——黄梅采茶戏。
曼妙的时刻当属夜戏开场。月牙刚爬上乌桕树梢,深山里的谷场上已摆开条凳。堂鼓咚咚咚地响,牙板脆生生地敲,胡琴弓弦一抖,漫天的云儿都化为随风飘荡的优美音符,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吐露着抑扬顿挫的唱词。穿蓝布衫的老汉抖落满身疲惫,叼着竹根雕琢的黄烟杆,闭着眼打拍子,皱纹里漾着年轻时在砍樵时与采茶姑娘对歌的辰光。欢乐的时光犹是过大年的时候,村子里的大樟树下早在三天前就搭好了戏台,人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还在胡琴“吱吱嘎嘎”调音的时候,头戴着挑花手巾的豁牙婆婆,望着台上俊俏的花旦呵呵笑了,仿佛是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站在戏台上,瞥见台下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年轻后生那般憨态。
“拣得新茶倚绿窗,下河调子赛无双。如何不唱江南曲,都作黄梅县里腔。”清末三县知县何元炳的这首《采茶曲》,描写了黄梅戏当年流行皖南、赣东北的历史盛况。连袅柔婉转的江南曲都被搁置在一边,却唱起了“黄梅县里腔”的下河调子。与湖北黄梅接壤的安徽宿松的《宿松县志(1920年)》载:“邑境西南,与黄梅接壤,梅俗好演采茶小戏,亦称黄梅戏。”
黄梅戏曲调何以悠扬悦耳,黄梅戏唱词何以扣人心弦。她源自黄梅多云山上的缕缕清风,她源自黄梅太白湖上的粼粼波影。专家学者们经过多年的研究分析,得出结论:“湖北的黄梅县常闹水灾,难民扶老携幼,流离失所,部分灾民乃用云板、小锣和渔鼓、简板为节拍,沿家卖唱,换些谷物,这些曲调逐渐形成戏曲,在安庆生根得到发展。因为来自黄梅,故称为‘黄梅调’”“根据民间传说以及剧目中所反映的湖北方言和地名推测,黄梅戏是来自湖北黄梅县一带”“在湖北黄梅县的农村,至今仍流行着一种采茶戏(又名‘采子’),剧目、唱腔与黄梅戏都非常接近,由这种采茶戏所提供的材料,大致证实了黄梅戏是从湖北传来,并且也说明黄梅戏的名称是因黄梅县而来。“黄梅戏诞生在湖北的黄梅县,当地叫‘采茶’,成长在安徽的安庆地区。因过去所用的唱腔多为黄梅的采茶,故称之为‘黄梅戏’或‘黄梅调’。”
如今的民间戏班子仍爱在幕间焚香。袅袅青烟中,我听见了樵夫的山歌、采茶的曲调,我依然看见多云山上卷卷云团和太白湖上的点点云帆,还有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楚语方言。这些声音在长江之畔发酵了数千年,终于酿成这坛醉倒四方的黄梅调——分明是泥土里长出的山曲水声、田歌畈腔,却偏偏带着春风的清新和云彩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