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攻破东京,次年俘虏了徽宗、钦宗,结束了北宋王朝的统治,史称“靖康之变”。靖康之变,使中国北方的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渡江南迁。徽、钦二宗被俘,同时,被迫北上的还有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三千余人,浩浩荡荡,俨然是去打猎游玩,所以,南宋陈宓厚脸皮地称之为“二圣北狩”。公元1127年,康王赵构在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南宋建立。但金人没有停止进攻的步伐,依然大举南下,宋高宗赵构鸵鸟般东躲西藏于江南各地,如惊弓之鸟。
公元1127年春,赵明诚母亲逝于江宁,赵明诚自为官地淄州南下奔丧,八月,赵明诚任江宁知州,李清照自淄州回青州筛选文物准备南运。1128年初,李清照从山东青州护送十五车金石字画书籍等,千里迢迢到达江宁,与丈夫赵明诚团聚,车上所载均是夫妻两人多年的收藏,青州家中剩下的其他收藏品也在此后的战乱中尽毁。
1129年二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御营统制官王亦,将京军驻江宁,谋为变,以夜纵火为信,江东转运副使、直徽酞阁李谟觇知之,驰告,守臣秘阁修撰赵明诚,已被命移湖州,弗听。谟饬兵将,率所部团民兵伏涂巷中,栅其隘。夜半,天庆观火,诸军噪而出,亦至,不得入,遂斧南门而去。迟明,访明诚,则与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缒城宵遁矣。”(毕沅.宋纪:《续资治通鉴》卷131)
大意是:军官王亦要谋反的消息,被李谟知道了,急急地向赵明诚报告,但赵明诚却觉得自己即将到湖州为官,南京的事可以不管,所以不听李谟的话。李谟自己偷偷做好准备,王亦谋反未成。第二天早晨,李谟去向赵明诚报告情况,堂堂南京市长赵明诚已经连夜与两个部下从城墙上顺着绳子逃到城外了。
王亦之乱对南宋时局影响甚微,但对李赵二人却影响至巨。赵明诚因此而被革职。李清照对赵明诚的失望也无以复加。
此年夏,46岁的李清照心情复杂地与丈夫赵明诚前往江西。行至乌江,两人凭吊了项羽祠,看着眼前的景象,想到了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李清照写下了使天下男人汗颜的绝句《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人杰”是刘邦对韩信、张良、萧何的称赞,“鬼雄”是为屈原所赞颂的为国捐躯者,一生一死表达了李清照刚正不屈的气节。项羽虽然失败了,但是他有底线、有操守,值得敬仰和怀念。而现世这些贪生怕死的君君臣臣造成了眼前的国破家亡。
许多年来,李清照与赵明诚一直被当作志趣相投、情深意合的神仙眷侣,然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李清照和赵明诚并没有传说的那么恩爱。在那样一个男权时代,一个才情高于大多数男性的女子,终归是会给人异样的感觉的;更要命的是,两人一直没有孩子,这在当时可不是一件小事。没有孩子,未必是李清照的原因,但在男权社会里,却会把原因归结为女方。要说这事对两人的感情没有影响,断然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守着一个才情比自己高、名气比自己大、连猜书喝茶都赢不过的老婆,赵明诚的压力也可想而知。新婚时的恩爱缠绵肯定是有的,但如果说恩爱是一贯的,在宋朝那么一个讲究享乐、烟柳遍地又蓄妾成风的朝代,终归是一种理想。单就其只带两个部下“缒城宵遁”这一件事来看,对国,不能算忠诚;对民,不能算体恤;对妻,不能说有多深情。
只是,说李清照、赵明诚夫妻两个感情有问题,不代表就会降低李清照的文学成就,也不会抹杀赵明诚在金石学的开辟之功,只能使两人的形象更接近于历史事实。蓄意拔高和恶意贬损都有失公允。
1129年五月,李清照与赵明诚到达池阳(今安徽池州),这时,刚刚被罢官三个月的赵明诚竟然接到了到湖州上任的命令,看来南宋实在是没人了。于时,他暂时把家安在了池阳,自己独自去朝见已逃到建康(今江苏南京)的宋高宗。此时的他,“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李清照《〈金石录〉后续》,下同),一副志得意满的气概,对之前的弃城行为没有半点愧色。是啊,皇帝被俘都可以说成“二帝北狩”,“缒城宵遁”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天不遂人愿,七月底,李清照收到赵明诚在建康病重的消息,“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但赵明诚已“病危在膏肓”,于八月十八日病逝。
处理完赵明诚后事,李清照大病一场。此时,“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国事、家事均已破烂不堪,李清照无处可去,孤零零地带着她的收藏品紧随宋高宗的踪迹四处漂泊,一路走一路丢。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三月,李清照暂居会稽(今浙江绍兴)时,又被邻居偷去五竹筐文物,至此已十去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夫妻俩辛辛苦苦收藏多年、又辛辛苦苦从青州运到江宁的十五车文物已散失殆尽。李清照禁不住发出“得之难而失之易”的慨叹。
应该说明的是,此时的赵氏家族并没有消亡,赵明诚的两个哥哥依然在朝为官,并在泉州聚族而居。但这一切似乎与李清照没有半点关系。李清照漂泊江南,更多依靠的是自己的娘家人,这显然是很值得思考的一件事。
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对49岁的李清照来说是一个多事之秋。这一年,她先是因种种原因误嫁渣男张汝舟,很快便发现张汝舟娶她的目的在物不在人,在目的没有达到后便恶相毕露。一般女子或许会自认倒霉,但李清照可不是一般女子,她不会就此屈服。了断这段婚姻的途径有两个:一是等张汝舟主动休了李清照;二是证明张汝舟有罪,婚姻即可解除。但按照宋朝法律,妻告夫即使赢了也要判刑两年,这显然是个两败的策略。李清照毅然选择了后者。她偷偷搜集张汝舟科考作弊的材料,最终将其告上官府并离婚成功,张汝舟得到发配柳州的惩处,而李清照自己也身陷囹圄。
李清照再嫁张汝舟之事,宋之后就开始有人为之辩诬,在道德家看来,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的事,但现在更多的研究表明李清照改嫁事真。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活着是第一位的,那么多破碎的家庭总要生存下去,不可能让虚空的道德再把人逼死。此后的程朱理学之所以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口号,也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失节”的事太多了,有失体统。既然改嫁是真的,那么她状告张汝舟并与之离婚自然也是真的,那么她身陷囹圄当然也是真的。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察看这段史料,我仍为九百年前李清照的勇气感到钦佩。
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之后,敏感多情的李清照对人间疾苦有了更深刻的体悟,在知天命的年纪,她更加怀念与赵明诚以前的生活,虽然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是安定的。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在赵明诚去世五周年之际,李清照痛定思痛,完成了流传至今的《〈金石录〉后续》,算是为赵明诚的《金石录》画上了一个句号。
李清照的中年与晚年与南宋动荡的时局共浮沉。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时代的影响,纵使聪慧、坚定如李清照者也如是。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晚年流落江南的李清照,面对如期而至的春光,流露的却是无尽的哀愁。在写作这首《武陵春》时,她是否会想起青春年少时写的另一首无忧无虑、又带着些许任性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一春一夏,都与舟有关,但此时的她与彼时的她,是一个人吗?这个出身官宦之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的晚年竟会是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地吧。或许这就是命运。
曾经看过一个关于“命运”的通俗的比喻,深以为然。“命”与“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以车为例吧。假如你生来是奔驰,他生来是夏利,那你的“命”就比他的好,因为奔驰高档嘛。但是,你虽是奔驰,如果让你一直在烂路上跑;他虽是夏利,但一直跑在平坦大路上,非但没吃过苦,寿命还比奔驰长,那他的“运”就比你的好。有什么命不是自己决定的,有什么运也大半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按这个逻辑,肯定有好命好运的奔驰,也有差命差运的夏利。
照此说来,李清照应算是好命差运了。时代的任何一粒灰尘,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山。更何况,那样的年代,不缺的就是灰尘。
李清照的生卒年代很费了历代学者们一番功夫。出生年月争论了约一个世纪,去世时间则一直无法确定。
王仲照先生在其《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一书中表明:李清照“卒年不明,不能早于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享年至少七十三岁”。
徐培均先生在其《李清照集笺注》(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一书中,也非常严谨地认定李清照卒于公元1155年。
比李清照晚出生41年的陆游(1125-1210)在其《渭南文集》的《夫人孙氏墓志铭》有如下一段文字:
夫人孙氏,会稽山阴人。四世祖沔,观文殿学士户部侍郎,谥威敏,有传国史。曾祖之文,朝议大夫,主管杭州洞霄宫,累赠正奉大夫。祖延直,奉议郎,通判盱眙军,赠朝散郎。考综,宣义郎致仕。母,同郡梁氏。夫人幼有淑质,故赵建康明诚之配李氏,以文辞名家,欲以其学传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也。宣义奇之,乃手书古列女事数十授夫人。夫人日夜诵服不废。既笄,归今文林郎宁海军节度推官苏君瑑,逮事舅姑左右,就养唯谨。凡组织缝纫烹饪调絮之事,非出其手,舅姑弗悦。舅姑殁,夫人执丧哀。终丧,事家庙如生,祭荐丰洁中度。疾已革,犹修秋祭,不知其力之惫。推官女兄,实朝议大夫直显谟阁吕公正己之夫人,性坚正,善持家法,凡家人必责以法度,不知者以为过严,至夫人能事之,则终身怡怡,未尝少忤。宗党间既称誉夫人之贤,又以知吕夫人非难事者也。
文中的孙夫人是北宋赫赫有名、被后人称为科技宰相的神人苏颂的孙媳妇,与陆游是亲戚关系。
墓志铭记录了这位孙氏十多岁时与李清照的一次交集,作为对孙氏三观正确的佐证。李清照晚年遇到了这位十多岁的孙氏,想把自己的才学教给她,但是这位小姐不想学,不想学的理由她很明白地告诉李清照了:才藻非女子事也。意思是说,舞文弄墨是男子的事,不是女子的事,我不学那劳什子。潜台词是:你学问那么好,又如何?不务正业。孙氏的父亲知道了这事非常高兴,亲手书写了数十篇列女传给孙氏。孙氏如获至宝,日夜背诵,甘之若饴,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好美味的鸡汤啊。后来孙氏嫁给苏颂的后代苏瑑,对公婆非常孝顺,以至于家里织布缝纫烹饪调理这些事,如果不是这位孙氏做的,公婆就会不高兴,只有孙氏亲手做的才可心可意。
孙氏的娘家人、婆家人、以及撰写墓志铭的陆游都对孙氏的行为津津乐道、大加赞赏,足见当时整个社会对女子行为规范要求的一致性。也不能说孙小姐的选择是错的,人都有各自的价值取向和行为标准,不可强求一致。只是,从墓志铭所记载的她的一生中,她为丈夫活,为子女活,为公婆活,好像从来没为自己活过。或者说,她存在的价值就是为了他人而忽略、甚至是牺牲了自己。
不知道李清照在听了年轻的孙小姐轻飘飘一句“才藻非女子事也”,会是什么感受,只能说,在那个时代她是多么得突兀;即使在现在,肯定也会有异样的声音。天才要付出的代价,总是大于常人。
而更让人深思的是,在短短六百多字的墓志铭中,陆游用近八分之一篇幅浓墨重彩地记录了孙氏拒绝李清照这唯一一件事实,说明他也对“才藻非女子事也”的观点表示赞同。
突然就想起了唐琬。
陆游与唐琬结婚不到三年便被陆母逼迫离婚。离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唐琬婚后一年没怀孕;二是两人感情太好,整天黏黏糊糊,陆游两年没参加科考。唐琬也是一位有才藻的女子,仅从她唱和陆游的《钗头凤•世情薄》就可以看出。陆游的母亲认为,唐琬既没有生孩子,又影响了陆游的前程发展,她的才藻没用在正地方,所以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夫人孙氏墓志铭》写于绍熙四年(1193年),其时陆游68岁,李清照已去世近四十年,而唐琬去世仅比李清照晚一年。陆游75岁时还情真意切地写了怀念唐琬的《沈园二首》,难道自己身上的痛才是痛,别人的就可以忽略不计?他忘了唐琬、李清照都是有才藻的女子?
在那个年代,“才藻”用在女子身上,可能会与风骚轻浮连结在一起。因为歌楼里的女子也是要有些才藻的,而对于普通的良家妇女来说,相夫教子、孝敬舅姑(公婆)只需正襟危坐、任劳任怨就行,与才藻不必有什么关联。所以,李清照、乃至唐琬的才藻,在当时是一个被羡慕、被嫉妒、又被鄙视的存在。
“前不见过人,后不见来者。”陈子昂的这两句诗或许正是李清照晚年的真实写照。
世人对李清照的认识和评价是一个吹尽黄沙始到“真”的过程。
宋代的王灼(1081?年-1160?年)在其《碧鸡漫志》中说:易安居士,京东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赵明诚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之。晚节流荡无归。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王灼对李清照的这个评价极具代表性,也说明在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禁锢之多。
理学大家朱熹(1130年-1200年)在其《朱子语类》中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
“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仿佛看到了朱老夫子摇头说“NO”的状态。
宋代是词发展的高峰,但豪放与婉约流派的确定却是在明代。明代杨慎在其《词品》中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山谷(黄庭坚)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
清代的王士禛对李清照更是推崇备至,尊她为婉约派之宗。此评价或许有些过,但也说明李清照对后世的影响力之大。
文明确实是少数精英引领的。而引领文明的精英,因其思想的前瞻性,往往为当世所不理解甚至是不容。但时间确实会说明一切。李清照的时代距今已近千年,大多数王侯将相都已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而她的光芒却穿过厚厚的历史尘埃仍灿烂夺目,大概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