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 萍
喜欢在菜籽沟高高低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走停停,看时间在这里来来又去去。有时因为采风,有时只是想走一走,记不清有多少次,站在菜籽沟高高的山梁上,久久地看着远处积雪覆盖的天山峰顶,看天空大团大团的白云在山山洼洼投下阴影,看牛羊悠闲地啃食青草,看劳作的村民在田间地头时隐时显,看野生的红刺果和金色油菜花铺天盖地,看撑开画架安静绘画的画家们将层层叠叠的菜籽沟风情向画卷内伸展而去。
在苹果树杏树沙枣树老榆树的掩映下有或整齐或稀散的拔廊房,那是村民的家。菜籽沟有村民191户,428人,有原居的,有从甘肃迁来的,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来支边的,也有一波逃荒来的和清朝时期民屯招募的,还有近几年入驻的一批画家、作家、摄影师。
黄昏的光晕穿透整个村子,村道旁有小溪在蜿蜒流淌,我从来没想过数百年间 它们不停的流向何方,只记得小时候总喜欢和弟弟在小溪里挖很深的坑,且念念有词盼着能挖通另一个维度的门。满心装着菜籽沟独有的安静与清新,草香麦香虫鸣犬吠丝丝缕缕都在微风中飘荡。
正在菜籽沟拍摄纪录片《菜籽沟影像志》的景德军团队,镜头锁定的第一户人家是住在村头年过七旬地道又普通的李永山老两口,因长年劳作两位老人腰疾腿疾缠身,每天种地放羊,勤勤恳恳在自家的几亩田地里埋头苦干,朴实、执拗、沉默、乐天。家里有只小羊像狗狗一样整天粘着老两口,老两口走到哪儿小羊就跟到哪儿,老人每天田间地头有干不完的活,小羊就寸步不离的守护在旁边,小羊并不是对谁都好,拍摄过程中,摄影师想摸摸它,手还没碰到,小羊便撒欢躲到了老人身后,跟着老人小羊才有安全感,老人一拐一拐在前面跑,小羊就在后面追,小羊跟羊群里其他羊的关系不是很好,因为它并不认为自己是只羊,喝完奶小羊会显得很满足,像狗狗一样摇着尾巴在老人面前撒娇,面对老人的抚摸小羊一脸满足。它喜欢老人的抚摸和笑容,有时老人忙的没空搭理它,小羊为了吸引人注意,就在草堆和菜地里捣乱,看着它顶着一头的杂草和泥土,羊圈里的羊都笑了,老人笑着说,忙完就会带它玩的,干完手里的活儿,老人会带着小羊到处转悠散个步,一人一羊,更像一位老父亲陪着贪玩的孩子。
来菜籽沟,一定要找一间老宅,周围是密密匝匝的树和鸟雀的呼唤,远处是瓜果飘香的菜地,傍晚和邻居们唠唠家常,或在附近的老农家蹭一顿户儿家饭,晚上躺在床上,伴着潺潺的流水声和虫鸣声,欣然入睡。
画家张安亭肤色黝黑、寡言少语,在油画界颇有名气,画了六年菜籽沟的山山水水和村民,他说自己总是被老乡的真诚、纯朴、勤劳、祥和所感动,被他们黑里透红的黝黑肤色所吸引,他深深的迷恋着菜籽沟青山绿水、老榆草垛、山谷坡田的自然景色,今年结集出版了油画集《伴山画语——菜籽沟风情录》。张安亭与最早入驻菜籽沟的画家卢野等写生时喜欢长时间地住在秀琴农家客栈,亲人般相处着。
客栈老板娘高秀琴可是个有想法的农民,初见时阳光正透窗而进,照亮了她憨实又棱角分明的脸,讲起画来颇有一番耳濡目染后的专业式语集,问起怎么开起民宿的?高秀琴的笑容立刻灿烂成了一朵花。
“我是误打误撞干起来的,最初是个大雨天,来画画的卢野老师他们没地方吃饭,随意走进我家让做个饭,后来我就慢慢开始成批接待来采风创作的画家们了。”
高秀琴心直口快,总是未言先笑。周边的高二嫂客栈,翠英农家乐也是游客不断,相互间有微妙的利益冲突,更多的时候互帮互助,客流量大时会主动分流,忙不过来时常常彼此帮衬。
翠英说,前些年一年到头在地里忙,苦个半死到头来手头也没几个余钱,开民宿比在地里干活轻松多了,收入也翻了几番,日子过的越来越带劲。翠英抿着嘴笑着,她的婆家可是清朝宣统年间就定居在菜籽沟的大户人家,祖上给她传下来一个“传家红柜”,柜门上清晰的刻着留传至今的家谱,翠英有点犯愁,儿子们都在城里买了楼房住,这祖上刻着家谱的“红柜”该怎么传下去是个事儿。
在菜籽沟,没有刻板的“先生好、女士好”,取尔代之的是大爷大妈们热情的寒暄。天冷时有人提醒加件衣赏,天热时热情的爷爷奶奶,会招呼你到家里喝口凉茶,笑容满面的模样,像极了家中慈祥的长辈。沾染一身浓浓的烟火,到山间洼地散步、发呆、看白云飘过山头,听溪水日夜潺潺,清晨在鸡叫声里醒来,中午在鸟鸣声里打盹,晚上在蟋蟀低吟里静寂,想想,人生也不过如此而已。
陶二姐是入驻菜籽沟最早的诗人,建起了“陶陶居”工作室,陶三姐负责接待疆内外采风创作的艺术家们。陶三姐善良、真诚有情怀,喜欢将山野的小碎花插遍房间的角角落落,谈起菜籽沟高燧的星空她热泪盈眶,说这里的星空像被子一样厚。陶三姐心心念念的想给患抑郁症的孩子们开辟个大后方,盛放他们脆弱又孤独的心。
“一天能接待多少客人?”
“根本接待不了外人,这里的常住客就够团团转了。”
晴朗的午后,喜欢在陶三姐的院里安静的坐会儿,看眼前茶雾漂浮,看桌上的小花在瓶里蔓延,再循环一首小曲儿流泻轻盈,在一杯茶里消磨整个黄昏,在半个梦里看满天繁星。院墙外,风吹着树叶沙沙响,墙壁上涂满了新疆画院老师指导来度假孩子们画的木垒千年前的高山岩画,看稚嫩的画笔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临摹,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猛长,慢慢长得枝繁叶茂。
陶三姐说,来的艺术家们都是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艺术家来得多住的久,食品需求大,她家民宿一年所需的鸡羊肉、时令蔬菜水果都是周围邻居自家养的种的,聘用了房前邻居当服务员也做做杂工,顺便解决了一些村民的就业问题。
离陶三姐不远处的乡愁客栈老板张德民,是个有文艺梦的中年汉子,毛笔字写得有两把刷子,引以为傲的一件事是上小学时就骑着毛驴到公社参加过书法比赛。乡愁客栈整体玻璃外观建筑及内外设计打造都由他自己独立完成,张德民笑着说:
“我取了些我的画家邻居张建新的设计风,又取了些我的作家邻居刘慧敏的文学风,就建成了我自己有点文艺气场的‘乡愁客栈’。接待游客中少不了文人墨客,也给客栈留下大量的墨宝,我又买下了前面邻居房子,开春就开始扩建客栈。”
菜籽沟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种着满满的花草,这里是对慢时光的最好诠释,画一幅画,唱一首歌,写一首诗,弹一首曲,捧一本宋词,在柔软的乡村气息扑鼻的大床上感受这个时代的繁华与落寞,抚摸泛黄的家谱就好似菜籽沟千年不倒的院墙,多少灯红酒绿的喧嚣,多少功名利禄的诱惑,都是过眼青烟。
村里的年青人大都出去了,村子平日里特别安静,鸡鸣犬吠,闲适古老又安详,人不多,见了生人,大爷大妈们总和善的笑,用木垒土话问候“到房子里喝个茶走”,村里有狗,总是摇着尾巴迎接你,或者,趴在那里打盹。
随着菜籽沟艺术家村落名声的鹊起,以前起早贪黑拉去集市或县里售卖的土苹果、牛羊肉、农家菜,扁豆等都被主动上门的城里来人买了回去。稍后,村民自家养的鸡,纯手工制作的洋芋粉条、风干馍馍,也被城里来人买了不少。
接着,便有头脑转得快的村民,在微信或电话里开始预订出售过年过节的花卷、大蒸饼、猪血馍馍,自己家磨的面粉、榨的清油、晒的干菜还有腌的咸菜酸菜。有第一家,便有第二家、第三家,村民偿到了旅游带来的甜头。
“香舍利农家乐”“高老三客栈”等等,能人纷纷回村,菜籽沟如今已有十六家风情十足、个性独具的民宿。
老严的树莓采摘园可是火了好多年了,老严清瘦矍铄,老夫妻将小院搞得红红火火,整个树莓园占地面积一百亩,每年六月底到八月初是树莓采摘季,远至港台,近至乌鲁木齐、吐鲁番、哈密、鄯善等地游客络绎不绝,树莓园日均客流量达一、二百人次,年内接待各地游客近七千人次左右。树莓成熟期间有三十多个村民在树莓园固定摘果,年支出工人工资十二万元左右。形成了周边衍生产业琏,种植草莓的、卖酸奶的、还有村民烤了馍馍在老严家兜售的,带动了县域、乡域间的旅游发展,促进了周边村民增收快富。
老严总是热情地招呼着每位来访的客人,小院花儿争相竞放,时令蔬菜从来不缺。五月会有大片的草莓成熟,七月黄黄的杏子在枝头招摇,九月土苹果“二秋子”能压折树干,大个的西红柿需要木头架子帮一把才能稳住。屋里的红木柜、留声机,还有那些不起眼的小摆设让人仿佛一下子有穿越时空的恍惚感,从明媚的小院到怀旧的屋子,仿佛就是一抬脚的那一瞬间。一位来过六次的游客说:这里有种魅力,可以让你什么都不用想,在小院里看看花喝喝茶,躺树下看猫猫狗狗打架,不看手机不用电脑,我想停下来,把那些被欲望与浮华遮住眼的本真找回来,把强加在肩上的沉重担子放下来,让这里的时光把我带回到最初的自己。
多年来天南地北的游客,将这里当成了安心的“家”,逢节假日老夫妻的电话尽是游客打来的。
“老严,放假了,我带着老人娃娃回去呆几天昂。”
“老严,速冻树莓给先解冻几盒子,我们马上到家了。”
采摘工人中,摘果最多最快且干净的秀芳嫂子一家可是有故事的人。秀芳嫂子公公蔡胜祥,婆婆张惠珍是当年参与“支边建设”的最后一家人,婆婆张惠珍说她和已经故去的老头子都是1959年从江苏来支边的青年,一腔热血响应号召,那时候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刚来便投身木垒县龙王庙水库的大修建,在没有任何机械化作业的情况下,和大伙儿一起人拉手推的建起了水库,老头子当时还受到了县里的表彰,之后便到了菜籽沟,这一住呀就是一辈子喽。
当年在老家时张阿姨和老伴儿都是当地的优秀青年,支边从老家往新疆出发的那天是张阿姨终生难忘的日子,在亲朋好友的拥簇下一帮热血青年戴着大红花儿,踏上通往边疆的火车,张阿姨说当时有点兴奋,但没有高兴,也说不上难过,一路上同行的青年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也没有太多的话,高音喇叭里“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歌声不断冲进脑海,驱赶我们心头的忧愁。看到披着一抹阳光的绿色车厢,那是真正的即将带我们奔向远方的时代列车。不知怎的,一看到它,经不住鼻子一酸。回头看看老娘早已热泪盈眶。赶紧转头,告诉自己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车上的和车下的告别声、抽泣声和激越的高音喇叭声混杂在一起。踏进车厢,又赶紧把几乎是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车窗外,车窗下的家里人和乡亲们个个都噙满泪花,老娘在外围默默地掉眼泪。
每个人短暂的一生中都会有很多次出发,有时一个出发,便是一辈子。我想菜籽沟一定是张阿姨这一生注定不可或缺的,在这里一家人已经翻开了生活里新的一页。
菜籽沟有个草根戏班子,生旦净末丑熟稔又有范儿,茶余饭后咚咚锵锵,咿咿呀呀来上一段,那感觉一个字“爽”,戏班里八十多岁的三弦手王吉村是州级非遗传承人,从十几岁开始弹了一辈子三弦也钟爱了一辈子三弦。菜籽沟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还特爱跳舞,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只要有空抖音里尽是她们在刷屏,还一本正经的跳上了湖南卫视。
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难以预料,村里人到了六十岁,就是到了花甲之年,心中最为挂念的一件事就是要准备“寿棺”了,只要家庭条件允许,这时候就要做好一副棺木,老人天天瞧见为自己准备的棺材,心里就十分地熨帖。大爷大妈们预备棺材还有一个寓意,他们称棺材为“寿棺”,家中放置此物,表示子孙后代为老人添寿加福。按照传统习俗,人死入土为安,那就是用棺材盛殓了尸体入土埋葬。菜籽沟的丧葬习俗是用木质的棺材,做成一个前宽后窄的木匣子,把尸体安放其中,吹吹打打把人埋葬了。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生前能看到自己咽了气,又有一副好棺木裹尸,就是人生最欣慰的一件幸事。
王吉福在菜籽沟专门做棺材,一做就是二十多年。他说,开始一年做三四十个,现在一年做七八个,全做完了。做棺材是个良心活儿,讲究木材好,木材干,棺木尺寸一定要够。做棺木一般都选在闰年或者闰月,讨吉利,春天做的时候居多。王吉福做棺材的工具都是大锯、大锛、大刨之类,作为棺材匠人,他讲究多,通常接到活儿,会叮叮当当忙一阵子,村里的老人能有一副好棺木,那是一件十分值得炫耀的事。事实上,每个人终其一生,都满是遗憾,都在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长域,最终为天年所限,在沉默和静止里了结一生。
扛着镜头的景德军团队在靠近村尾的一户小院的门前停了下来,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故事。房里住着的是八十六岁的周奶奶,家里收拾的干净又清爽,一头白发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精气神儿。周奶奶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一生的经历就是一部活历史。周奶奶说,生在旧社会,兄弟姐妹十一个,那时候家里穷的真只有一块“遮羞布”,去别人家窜门进门就得赶紧“跪下”否则就要“露馅”,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更是经常有的事儿。后来自己成家了,生了7个子女,哪像现在的媳妇那么有福可享,孩子都是在家自己生,早上挺着肚子在田里干活,下午就在家生孩子是常事,后来实行包产到户,家里分到了全村最好的一头骡子,苦尽甘来幸福生活从这头骡子开始了。再后来改革开放,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那时候田种的多,收麦的时候,会有好多从吐鲁番鄯善那边过来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麦客帮着我们收麦子……跟着周奶奶的细细簌簌的回忆,我们清晰的触摸着与那段历史对应的脉络与温度。
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经历,有些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有些青春值得在遥远的“苦痛”里秀一秀。一哭一笑之间周奶奶的人生与整个村庄有了关联,她的人生故事映衬出一幅徐徐展开的时代画卷,有艰辛、有励志、有奋斗、有变迁,如话本、如喜剧、如田园诗。
生命在菜籽沟会有各种形态,经历过,各有精彩。看阳光在屋脊上打滚,看山顶老榆树上的老鸦窝盛满了阳光,雏鸟呢喃清脆悦耳。看农具歇在墙上,犁弓想把腿伸长,却被锄头嘲笑。看镰刀想圆成一轮满月,锄头的胳膊从不向外拐,牛绳盘桓,装订着农事的史书。
菜籽沟的晚霞像一件袍子,披在山山岭岭,披在每个村民身上。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