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成
村里一到入夜,就安静了许多。
现在村里也没有多少户人家,房前屋后的邻居都因着各种缘由先后搬去别地。以前一片嘈杂的村庄,现在就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在静静的夜里,守望孤独。
大门敞开着。这是这么多年来的习惯。不到入睡,大门都敞开着。有邻人来,见闭了门,等于婉拒,不礼貌。不管多晚,人上门来,必是有事,吃了闭门羹,就失了礼数。
没有人来,就安静地坐在夜里。黑暗,是一副安神药剂,再烦躁不安、心神不宁的情绪,夜和黑暗都是良方。
村里的夜不完全是彻底的黑。眼睛看不见看不清景物,心却是什么都看得见的。一只老鼠出来觅食,一只猫头鹰在树梢窥探,看家的狗在大门旁警惕……都是看得见的。
风从村里刮过,不但白日里看得见,夜里也看得见。似乎夜里看得更清楚一些。先是从西面四爷家的破墙的垛口刮过来,接下来就上了房,然后从院子里窜过,最后从大门的门洞里奔出去。房顶上的油毛毡、院子里的树、跌倒的瓶瓶罐罐、大门的门板,都在第一时间传递信息。
风是夜的随从。夜愿意扮演狰狞的主角,风就是夜的仆人,在旁边敲锣打鼓、煽风点火。
母亲要给出外的父亲做饭,就在灶台上点一盏油灯,灶口的火光和灶台的灯光便把伙房里的黑暗驱赶出门,又在院子里的黑夜中划破一道口子。
灯亮了,母亲就不那么着急。灶口的柴火的炽热的光照得她的脸庞通红。她的眼里,跳动的火苗在熊熊燃烧,她的心,穿透黑夜,一直在父亲的身上,从未离开。
不管再久,父亲小四轮拖拉机的灯光划破夜空渐行渐近,母亲的心就松软下来。一盆热水,两样小菜,半壶温酒,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有了小儿,他怕黑。老宅的灯火在夜里几乎没有闭过。尽管老父老母心疼那一分分电费钱就这样细细流淌而去,可相较于小孙孙心疼的模样,那些个花费,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个长夜里,母亲就守在那一方光亮里摇一把蒲扇。那只温软的手,就这样把我,我的小儿从婴孩拍到少年,把自己从青丝拍到白发。
一个个长夜里,母亲也守着光亮,陪着孙儿,给哭闹的他一遍遍重复那些不知名的陈年旧调。那些是我听过的,现在又该我的小儿听,以后,会不会还有小儿的小儿再能听得到。尽管那些小调他根本听不懂,听不清,可那些母亲发自心底的悠扬小调,早已透过窗棂,在深深的暗夜里,飘过树梢,跨过院墙,飘向远方……
多少年不曾守着这样的夜。城里的夜与村里的不同。绚烂的灯火将夜撑得老高。夜像一块巨大的天幕,想落下来,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悬在半空。硬是到了黎明时候,也是被东方的曙光扯下帷幕,然后不得不一步步从西面的天际慢慢退去,直到彻底不见。
城里没有夜。没有夜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黑暗。伪装的暗,伪装的夜便不踏实。随时会被撕下伪装。没有夜,怎么会有彻底的宁静。浮躁、烦闷、虚伪、阴谋……都在滋生蔓延。喧嚣的没有夜的城市,往往多了诡异的假面。
小儿渐长,他已不再喜欢母亲哼唱的那些不知年代的小调。他们喜欢在夜里飞扬自我,然后再在白昼里制造黑暗,好让自己疲惫的身心得以安宁。这是属于他们的光亮和黑夜的关系。
母亲被迫来这样的城市与我们生活。然后像窗台上那些要死不活的花一样,一天天蔫了下去。她就这样天天守在伪装的黑暗里渴望光明。直到实在守不住。我们尽管想尽一切办法想孝敬在身边,但终究还是还母亲心愿,回转老宅。在那星光闪烁、虫鸣鼠动的夜里,母亲早早便安稳地睡下,一动不动,呼吸那样均匀,神态那样安详,直到大天亮,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然后便精神焕发,进伙房、下菜园,忙活开来,哪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哟!
我常常陪母亲聊天。山南海北、家长里短,什么都说。说的多了,母亲会看着我舒心的笑笑。她说,母亲一辈子睁眼瞎,不识字。你看供你们读书多好,可以看这个世上很多人看不到看不懂的好多东西。我说,是啊,这就是得感谢母亲的地方。母亲虽然不识字,可心里一点不黑暗,啥时候都亮亮堂堂,看啥都比我们看得清,看得明。
母亲说,没有谁的夜,总是黑的。暗夜总会被点亮,不用着急。
如今,我还是守在这样那样的夜里,尽管我对不管哪样的夜都似乎早已习惯,但终究还是想守着满天星斗、银河在望的夜。在那样的夜里,还是点一盏油灯,还是守在熊熊燃烧的灶火旁,看母亲忙碌的身影投影在墙上,一会高大,一会缩小。还是想在那样的夜里,听见父亲的小四轮拖拉机的嗒嗒声,看到那刺眼的光亮由远及近,然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敞开的大门里豁然而进,在母亲的一片灯光里,伟岸成山!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