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艳
一场一场的大雪浩荡而来,我喜欢在无风的雪天,仰望大朵大朵的雪花从高空集结而下。落在屋顶,落在树梢,落在平原,落在山野。北方之北的雪,是上苍赐予莽原的一件凛冽之衣。
大雪之后,我独自驾车东往,去看木垒县城东边一路两旁的莽原之雪。一贯东西的303省道像一条黑色的丝带,将一望无际的荒漠横切开来。不远处,和它并行的是新京新高速。这两条路,把新鲜血液源源不断注入西部,又把煤炭、能源日以继夜运送到祖国各地。省道南边有村落,再远处是逶迤的东天山山脉。被大雪淘洗后的高山和村野,在远离汽笛的碎碎念里,显得清静又祥和。
我的车子很慢,我很享受这种慢节奏的出行。我尽量让出车道,让那些急于先行的车子从我身边呼啸着绝尘而去。重卡超车时轰鸣的机器和那巨大惯性带起的风把我的车子震的左右摇摆,我更加小心地驾驶了。经过博斯唐到三角泉以东,选好一个停车位置,我就可以与盛雪零距离亲近了。
巍峨的天山像一堵墙,把我向南放野的视线弹回大漠。举目北望,一眼千里广阔的白,浩瀚无垠的雪野大线条的流畅,唤起我内心沉寂太久的喜悦感。北方之北的天空,在天山和大漠的映衬下,蓝得摄人魂魄。天地相交处,阿尔泰山脉和北塔山蜿蜒曲折成一条由远及近的藏青色分界线。似乎,每一道沟壑和平原都是上天有意埋下的伏笔,让我的视线在广阔的天地间捕获属于我的意外之喜。我的心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无任何遮挡物的大荒之体上信缰而去。意念在空旷又丰盈的白里,如泡影涣散。盛大的寂静似潮水向我包围而来,瞬间,我的肉身被大雪灵魂般的冷意吞没。
我喜欢这样的寂静,喜欢与被大雪覆盖的荒漠以这种方式对话。荒漠是多么的慈悲,我可以在它身上跳跃,疾走,打滚和躺平。还可以对它诉说生活中种种的艰辛和不易,甚至可以骂人,骂一个平日里我得抬头看他的人。我似乎看到它拿起粗砺又博大的笑意在和我对视,在浩渺雪原,我得到了一个来自大地温柔的准许。准许我肆意妄为拿出本性,仰天大笑,而后又泪如泉涌。然后把自己裹成一个粽子长时间卷坐在雪地里,静静地发呆。我喜欢以这种方式修补众多分散自我中的裂缝,在面对荒芜的自我时,能心如止水,情如止水:一切都会过去,只有这不老的时间和莽原才能够探及未来岁月里的繁华和传奇。
莽原之雪尘封着多少跌宕往事,那条承载了几千年中华文明的丝绸之路,日以息寂,乱石和杂草已经将商队的驼铃和马蹄声隐遁于无限的时间里。新的道路在旧途的废墟上崛地而起,新的征程会走向更远的世界,走向更广阔的天地。那一座座指路的烽燧,像一个个威武的勇士,虽然经过时间和砺风的摧蚀,身形已残败。但是,它那楔入大漠胸腔的根基,依然能稳稳当当让它浩然屹立于天地之间。在渺无人迹的荒漠上,一座烽燧足以让你掏空思绪,浮想联翩地试图去跋涉时间背面的未知。我敬畏生命,敬畏智慧又勤劳的先祖。他们在那个无科技时代,是如何如此精确地测绘出这一条通往域外的丝绸之路,竟然和现代高科技测绘仪器所测得的结果完美契合。驿站的灯火和酒幡,异域舞娘的流苏和铃铛,似乎还在时间的不远处闪烁和摇摆。一座座烽燧,是驻守故乡的赤子,也是西域三十六王城在商旅之道,设立迎来送往天下商客的礼践和标塔。它们都在冗长岁月的唇齿间,挣扎,破碎,消融。只留下一个青锋浊酒江湖时代的背影,在无限拉伸我极具弹性的想象空间,同时,也让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渺小和无知。
这里是大雪的故乡。一场一场大雪把砾石和沟壑抹平。骆驼刺倔强地从雪里伸出它干瘪的枝条示威般站在风雪中,芨芨草虽枯,但风韵犹存。荒漠植物在演化中已经深深懂得,该以怎样的形态与大漠和睦相处。在缺少雨露滋润的戈壁滩上生存,它们缷下一棵植物原本的柔软和芬芳。退回自己的边界中,甚至为了和更加粗砺的戈壁滩达成合作共存的大势,它们连叶子也褪化了。无疑大雪是戈壁滩上植被生命最大的保障。芨芨草和骆驼刺比人类更懂得爱惜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水份,在大雪消融时,它们尽情吮吸融雪的清流,给自己枝干的每一个细胞都注满生命之水。为了更好的保存这来之不易的潮湿,它们把用于光合作用的叶子变成了短刺。以此来减少蒸发,维持生长。在大旱之年,它们选择枯死最高部分的枝干,来减少养分的消耗。等来年冰消雪融时,又重新振作并且能生机勃勃。所以,在荒漠和戈壁上生存下来的植物,就减失了几分绿意。多以灰绿或者是更接近荒漠本身的色泽,来完成和大自然的和谐统一。就是这些不起眼的植物,才使得暴力的大风很难把地表薄弱的土层抽走,荒原植被才能得以生存和繁衍。
荒原落雪,远比你想象的要疯狂残酷。没有高大树木和高山的遮挡。风助雪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从西部荒原呼啸而来的大风,把六瓣的雪花搓成颗粒状,攥在手心,忽左忽右,收放自如,在荒漠随心所欲地游走。风吹雪是冬季荒原落雪的常态,这种情况下单人出行戈壁大漠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会酿成人间惨剧。只有有着丰富的荒漠生存经验的牧驼人和牧羊人,他们凭借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方向感,才能在风雪中自由来去。大面积的风吹雪场景很震撼!鬼哭狼嚎的风暴卷起已经落地生根的旧雪夹杂着稚嫩的新雪,疯狂的袭击莽原大地。由于风速极快,雪线和地面基本平行,大地表层升起一层极速游离的雪雾,寒气逼人。在背风之地,或者因地势高低造成的兜风处,会自然形成高低起伏的雪墙。即便风雪停住了,莽原之雪此刻还会保持一个怒海涛涛的姿势,令人望而生畏。
雪后的荒原很平静。阳光如水,同冰凉的空气从高空倾泻而下。在雪原由于空气太过纯净,透明的阳光把雪原照耀成一片白光,十分晃眼,让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来才能看清事物。其实,对于足下的这片土地,我无数次走进它,而我对它的了解少之又少。我很想懂它,但浅薄的学识和领悟力将我局限于此。在这片贫瘠又博爱的大地上,也养育着无数顽强不息的生命。大到飞禽走兽,小到膘虫蝼蚁。荒芜和粗犷的表象下,隐藏着只属于荒漠清澈明朗的心和丰富的内涵。只要你愿意靠近,它给你的就是最好的。这里流传着一句谚语:只有穷家,没有穷滩。意思是一个人只要不畏艰险勤劳勇敢,在广阔天地里,在无限的大自然中就有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物本。也暗藏着对人的喻教之意,珍惜大自然的慷慨馈赠,也要心怀敬畏心存感恩。
当夕阳把金粉色的霞光洒落深漠,整座荒原显得壮阔而神秘。落日浑圆壮美,寒烟漠漠。雪野披上一层淡粉色的纱衣,偶尔从新京新高速传过来重卡洪厚的鸣笛,将黄昏里寂静的雪漠天光逐渐拉暗。下沉的太阳为青云镀上亮灿灿的金边,那绚烂的暖意淹没酷冷的漠北。一时间,天地在漫天飞霞的渲染下浑然一体,磅礴的远寂从天际浸漫而来。霞光也落在我的脸上,那种感觉美妙极了,它只是一束光,我却很清晰的感觉到,它落在我脸上身上的质感,温温绵绵,甚至感觉到那霞光也有一定的重量。它赋予粗矿的雪原一种肉眼可见的韧性和张力,咫尺之间的辽远,天涯之外的亲近,只有站在那浩渺天地之间才能体会到的更具体的感动,让我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荒原,这荒原的盛雪,是北方之北洪荒的具象。在大雪覆掩的苍莽之境,我正用我的肤浅,用我的渺小通往它的深远和辽阔……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