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丽瑞
车子在平整宽阔黑缎子样的柏油路上奔跑着,没有丝毫颠簸。路两旁的大叶榆排排后退让路似的。大叶榆是近些年栽的,碗口粗细。没用两个小时,目的地已到。推门下车,步入院中。
尕舅家新修的砖房大而敞亮,落地窗前,绿植繁多。发财王、金钱树、绿宝石、巴西木、散尾葵、滴水观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进入里屋,一盆大叶海棠映入眼中。纤纤弱弱的身子骨撑着硕大的叶片,在枝干间缀着娇小的粉红花朵,鲜嫩欲滴。透过窗玻璃的光,照透了叶脉,撺掇着我尘封的记忆。
小时候,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唯一可以载人出行的,是毛驴车。到过最远的地方,在天边。
太阳还未起来,就准备出发。爸牵来毛驴,喔、吁、曰,发出只有驴子才能听懂的语言。我和弟弟怀惴兔子般激动,使劲用力压车尾,让车头翘得高高的。毛驴随着轻重缓急不一的声音不停地左右挪移屁股,驴身刚好进入车辕,一松手,车辕架在了驴子上。爸马上扣好夹板,整理好小鞍,系紧驴肚带,毛驴车套好了。
妈抱了缀有花纹的毛毡,铺在驴车上。我和弟手忙脚乱地互相拉扯着爬上车,千层底的新鞋子压在毛毡下。东方发白,爸提了水饮了驴子,挂上已成灰白的帆布兜草料,喊一嗓子,走喽。妈随即急急出门,拎着的东西甩到车上,扶着车尾的木桩上了车。
太阳刚冒金光,我们终于出发了。初秋的早晨,有点凉。我和弟缩着头,钻进妈准备的黑色条绒大衣中。这件大衣,从不见爸上过身,崭新崭新的叠放在大衣柜中,只有去外婆家才用。
妈的鞋子也压在了毛毡下,脚埋在大衣里。爸是不脱鞋的,坐在毛驴的左侧,腿吊着赶车。我和弟弟轮流抠妈的脚心,两人笑得花枝乱颤。抠一下,妈脚趾缩一下,并不气恼。就在我们玩得不亦乐乎之时,妈叫一声,当心。吓得我俩缩回手,噤了声,伸出头。原来是路面有一处坑洼,在爸拽紧缰绳之前,驴子已绕道而行。驴子的灵性让我和弟瞠目。
这头驴子,比姐来我家还早。妈嫁给爸,是这头驴子驮来的,之后有的姐。驴子那时还年轻,在驴中算长得帅的。眼圈、唇部、脚踝及肚皮下清一色白毛,其余部分为青色。可能年龄大了,现在背脊处呈灰色。常常用敬佩的眼光看着这头毛驴,因它比我们年长,更因它识路的本事。
出了菜籽沟村,才算真正的远行。
那时没有柏油路,更没有霸道的汽车,毛驴车踟蹰前行 。秋天的热气收紧了袋口,不再随意抛洒,树叶变得绚丽,天还是瓦蓝瓦蓝的。弟弟眼皮打架,终于支撑不住睡着了。瞌睡能传染一般,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不清。
等再次醒来,太阳在头顶上方明晃晃直刺眼。驴子悠闲地用唇拢过路边可吃的草,门牙掐着尖咬断,送入口中。驴子吃草是很挑剔的,太老的决不会入口。可能觉得无味,也可能嫌不够塞牙缝,嘴伸进料袋,偷吃起准备的草料。
爸坐在地上,笑骂,贼尖(聪明)贼尖的。语气充满宠溺。
弟喊着要撒尿。妈跳下车,准备抱。弟腿往下一伸一溜,脚尖着地,小跑着到旁边去了。
四顾灰白一片,天地间似乎只有四人一驴子呼吸的生物。目力所及,没有一个村庄,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只小鸟,天边哪怕连一个黑点都没有。到处是带有尖刺矮小且叫不上名字的灰色野草;到处散落着指甲盖大小黑色或青色的小石子;到处散发着一种炙烤的热气。身处这样的环境,我感到嘴唇干裂,喉咙冒火,拿起盛水的“鳖子(水壶)”抿了一口,赶快拧紧了盖子。
弟弟突然大叫,妈妈,快来。妈飞奔而去,爸松了缰绳走了过去。驴子转动耳朵警觉地望了一会儿,没发现危险,又悠哉悠哉地吃起草料。我双手紧紧抓着缰绳,生怕驴子丢下我们趁机跑走。方圆几百公里的茫茫锅(戈)壁,让我心生畏惧。事实证明,驴子是人类忠实的朋友,驴子施以让人完全放心的姿态。于是缰绳挽在胳膊上,蹲下去寻找可以对话的活物。一只灰白条纹的甲壳虫从驴嘴边滑落,仓皇逃生。
尕姐,看。弟弟倒提着一只壁虎走了回来。这小精灵显然挣脱不了,四只小爪子乱动,小眼珠骨碌着。左右扭动身子,也没能甩掉尾巴。爸从裤兜的缝隙中摸出一粒烟丝塞进了壁虎的嘴巴,不一会儿,壁虎便不再挣扎,没了生命一般。弟大声哭了起来,咋啦?醉了。能不能好?能。弟破涕为笑。
爸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棍和一块有破洞的花布,搭了个简易凉棚。短暂休整后,我们又出发了。风干馍就(蘸)水,是最好的午餐。没走出百十步,那只小壁虎就没了踪迹。后来才知道,壁虎能断尾逃生,还会装死。也许我们都被它骗了,不禁被生物求生技能折服了。
太阳继续考验着大地的耐力,没有任何偏移迹象。天地间似乎没了方向,没了时间,唯有一条伸向天边的路。就在太阳再也不准备玩了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歇息,爸妈再也没有故事可讲时,天地间出现一线金色,渐渐有大堆隆起,远远瞄有金色炊烟升起,我们终于到了天和地的边。
天和地将合未合时,外婆所在的村庄出现了。每户人家的窗户像眼睛一样,透着昏黄的光,张望着远处。狗吠声近了,毛驴放慢脚步小心地移动。妈喝一声,去。狗听声音似曾相识,迷蒙地望了一眼并不熟识的弟弟和我,再不多事地闭了嘴。外婆闻声颠着小脚出了门迎了来。
外婆所在的村叫双涝坝。村子不大,一条由南向北流淌的河流把村子分成东西两部分。涝坝,是用来蓄水的。外婆家西墙约二十米开外有一处,是外公用铁锨和推车挖出来的,也是外公给村子里的人留下的。另一处也许在河西边的村子里。
外婆家的涝坝直径十来米,四周栽着柳树,护卫着那一汪净水。冬天上冻前,涝坝蓄满水,等结上厚厚的冰,凿冰或用勺子挖来干净积雪,搭了铁锅在炉火上消融成水,舀进大缸备用。雪水有很重的土腥味儿,外婆从壁橱里拿了白方糖,放入茶水中。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片白杨树林,林子右侧有一条用石头铺成的小路,直通向茅厕。茅厕左边是用石头垒就的猪舍,猪舍北边是牲畜圈。所有的地方都干干净净。外婆家的大门向西,门楼约两三米深。风吹日晒多年的两扇木质门已泛黄,门上各有一个铁门环,房屋南北座向。进入院中,右手是菜园,左手是五间正屋。后、侧墙是黄土夯实的土墙,前墙是土块墙,并用掺了麦草的泥涂抹平整。门楼正对的是车房,用来停放驴车。
爸将驴子从车辕中卸了下来。驴子牵到了牲畜圈拴好,饮了水,添了草料,走入厨房,外婆早已挽了衣袖和面。妈和外婆唠着,手下也不闲着。我和弟则忙着溜入菜园,借着半开的门透出的煤油灯光摸甜瓜。
外婆的菜园,在秋天这个季节,颜色签了协约一般,忠实地履行着约定的义务。茄子紫出了深度;青绿的辣椒努着力变红;西红柿透红了胸膛;西芹顶着绿莹莹的花边昂首挺立;白萝卜探出半个身子想要看个究竟;胡萝卜不甘示弱撑起绿缨子不惜将额头变色;连土豆也想挣脱泥土的束缚,却不料被阳光夺了黄抹成了绿;在我们眼中,最稀罕的要数黄皮甜瓜。
弟先摸到了甜瓜,双手抱着瓜扯,我拽了藤助力。扯下的甜瓜塞进弟筒在裤腰的衣服里,乘没人注意,原路返回。弟勾着身子跑到了河边,找一块尖利石头划开甜瓜,掏去瓜籽,胡乱撕扯啃咬。一个甜瓜下肚,瓜皮喂了驴子。心满意足的我俩在衣袖抹两下嘴,裤子上蹭一下手,跑进了厨房。
外婆的拉条子(拉面)是我最深的记忆。细、匀、筋道,拌以炒辣子茄子西红柿,那色香味至今无人超越。外婆拉面,从不要别人插手,哪怕妈也不准。外婆包的包子、饺子,大小一致,连花纹都如模具一般整齐、有型。拿爸的话说,妈姐妹三个的茶饭(厨艺)没一人能及外婆一分。妈说,外婆出身于大家,我信。外婆识字,更让我深信不疑。外婆喜欢花,偏爱海棠——大叶海棠。
外婆家的正屋中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大叶海棠。叶片似手掌护着娇嫩的花朵。窗台下是一方南北通透的大炕,条绒大衣叠得方方正正摆在炕的正中。炕上的单子铺得服服帖帖,哪怕一个褶皱都没有。我们通常是不睡这大炕的,除非过大年。
外婆生有八个子女。外公五十多岁因病离世时,只有大舅、妈和二姨成家。外公牵扯(挂)外婆,一时不能闭眼。外婆说,放心吧,大女婿实诚,有手艺。二女婿条件好些,顾人。就因外婆这些话,几个舅舅盖房子时的木匠活爸出人力,舅舅们的婚事姨父供钱财。家里大事,都是由大舅、爸、二姨父商量,外婆定夺操办的。外婆是一个智慧的人。
自以为证据“销毁”得很干净,其实早被驴槽下的瓜籽“告发”了。爸搓着手告诉了外婆,外婆装作不知道。心疼瓜藤再被扯坏,故意摘下几个放在瓜沟里,摇着蒲扇闭了眼,供我们“偷”摘。外婆的坐姿都是有样的慈祥和蔼。
外婆有两条大辫子,交替着挽在脑后,成为一个好看的发髻。外婆的头发永远都梳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凌乱。只有早起才能见到外婆拆散的头发。也只有这时,才能听到外婆低声诉怨,这是老天在惩罚我吗,给这么多头发。外婆从不对人发火,哪怕一句重话都没有。外婆在二舅家的娃出生时,剪了辫子绑了红头绳放进了箱子。
外婆的大叶海棠开得红艳。外婆站在窗外隔着窗注视着,有时开了窗通风,外婆抚摸着那宽大的叶片像在安抚着什么。妈说,海棠是外公移栽的,外婆想外公了。我说,外婆在看大衣……
今天,在尕舅家又见海棠。那像极了手掌的叶片是不是外婆摩挲过的?那娇嫩的花儿是不是外婆注视过的?那纤弱的枝干是不是当年的傲骨?十九年前,外婆走时特意嘱咐,把辫子并一脉海棠叶片放入棺木。她怕早走的外公不认识她。
海棠依旧,祖母走远,唯愿人间一切安好!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