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
“什么是‘双抢’?”今年夏天,十岁的外孙女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错愕之余,尘封已久的“双抢”那些事儿,如决堤之水冲破我记忆的阀门,汹涌而出。
双抢,是指抢收早稻、抢种晚稻,一般发生在小暑到立秋这个时间段,是南方双季稻产区特有的农事现象。水稻的生长发育对温度条件要求很高,因此在早稻成熟后,必须马上抢收、抢种,为晚稻的生长抢出时间,以便充分利用夏秋的光热。农谚“不插秋后秧”,说的是晚稻插秧最迟不超过立秋,否则会因延误农时而引发收成大减,甚至绝收。
作为土生土长于农村的“60后”,从记事起,我便随长辈们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双抢”,个中苦累,难以言表。
每当“双抢”来临,一家老小无论男女,每天天不亮就摸黑出门干活。收割、脱粒、晒谷、犁田、插秧等环节,全靠人力完成。收割早稻时,前方,妇人镰刀飞舞,稻禾倒伏;中间,小孩收拢稻把,递给长者;后方,壮汉脚蹬机械,飞速脱粒。三者无缝衔接,流水作业。不闻鸟鸣蛙唱,只听机声嘶吼。为了便于抢种晚稻,因此田里要留着水,割下的稻把与打谷机全部泡在水里,一番劳作下来,人人成了泥猴子。而到了插秧环节,农人俯身弯腰,“低头便见水中天”,左手捻秧,右手分插,一行又一行,仿佛无穷无尽,好不容易从田的这头插到田的那头,已让人累得直不起腰。
从小暑到立秋,正值一年里最热的三伏天。置身于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下,如同“蒸桑拿”,身上的衣裳被汗水打湿,又被太阳烤干,落下一层层汗碱。更糟糕的是,水里有蚂蟥叮咬吸血,空中有蚊蝇轮番轰炸,叫人防不胜防。身体实在顶不住了,只能躲到树荫下喝碗水喘口气稍事休息。
收回来的稻谷要露天晾晒,但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就乌云密布,雷声大作,大伙儿只能赶紧丢下手头的活,从田里拔出泥腿,飞奔向晒谷场,抢在下雨前将稻谷收回去,不然稻谷被水浸泡而发芽霉变,几个月的辛劳就白费了。
晚上的农活不比白天少,晾晒后的稻谷挑回家后,要用手摇式风车清除杂质。大人们晚上还要去田里“守水”,即守着水源和自家田,确保稻田得到足够灌溉。有时水源紧张,为了争水还会发生邻里纠纷。
凡此种种,乡亲们戏言“人活得不如畜生”: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猪差,干得比牛累,睡得比狗迟。一个多月的超强度劳动,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折磨得又黑又瘦。
在肩挑手扛的年代,称“双抢”为“农人的炼狱”毫不为过。
改革开放四十年,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其中,“双抢”这个与双季稻生产相伴相生的词语,逐步淡出人们的视野。
由于从事新闻职业的关系,我虽然早已脱离了农业生产,却零距离耳闻目睹了新“双抢”的跨越式变化。
在建阳区黄坑镇塘头村的山垄田上,佳禾家庭农场场主封惠卿熟练地操纵着V40植保无人机在稻田上空盘旋,将雾化的农药均匀喷洒在连片的稻禾上。
“这台新型无人机,搭载北斗卫星导航,作业误差可缩小至厘米级,无论是播种,还是撒药、施肥,都可以轻松完成。一小时能飞防100亩稻田,喷洒效率是人工的30倍以上,具有高效、便捷、安全的特点。”在封惠卿的手里,繁重的农活,变成了打游戏一般的轻松惬意。
青山、水田、农人、无人机,构成了一幅优美的“现代农桑图”。
植保无人机,仅仅是现代农具中较有代表性的一件“神器”。建阳区农机管理站提供的数据显示,全区农机总动力达到36万千瓦,各类农业机械达近8万台套,主要农作物综合机械化率达到78%,名列全省前茅。
为了大力推进农业机械化、智能化,建阳区在全省首创“滴滴农机”服务模式:依托智慧农机平台,实行网上呼叫、手机订单服务,引导南平市88家合作社进驻,在大中型农机具安装北斗农用终端,及时收集农机定位、作业轨迹、作业面积等数据信息,实现实时监测、统一调度、动态管理,有效解决“有机无田耕、有田无机耕”信息不对称问题。“滴滴农机”开通当年,农户通过平台发布订单9000余单,机手为建阳区及周边县市6300余户农户精准提供耕、种、防、收等服务,面积超20万亩。
在“国家级农民合作社示范社”众农农机合作社的机库里,旋耕机、插秧机、无人机、收割机、烘干机、拖拉机、运输机等农业机械应有尽有。这个合作社有社员104人,拥有各类农业机械283台,每年服务农户达1700户,面积近2万亩。
风吹稻浪,白鹭纷飞。年近六旬的合作社理事长陈金城驾驶着大型收割机,酷劲十足。伴随着机器轰鸣声,收割机在田地里回字型作业,收割、脱粒、除杂一气呵成,被搅碎的稻秆从收割机尾部喷射而出,饱满的稻谷被收入仓中,随后卸倒在装运车上,运往烘干厂。
“一台收割机,一天可轻松收割50亩稻田。6组塔式烘干机,一天能烘干80吨稻谷。”陈金城轻描淡写的语气中透着几分骄傲。
“全国劳模”“农机好把式”是莒口镇农民黄荣富的标签。天刚放亮,按照“订单”的约定,他和儿子黄建武就驱车离家,到15公里之外的东徐村帮农户代耕代插。南山垅上,机声在山谷中回响,父子俩一个打田,一个插秧,一汪汪水田在他们身后变换了颜色。
黄荣富说:“我18岁就下田干农了。30多年来,我亲身见证农业机械不断更新换代,从常规的拖拉机、打谷机,逐渐发展到系列智慧农机,农民种地不再是苦差事。”
对此,农民卢奕林深有同感:“过去耕地靠牛,种田靠手,面朝黄土背朝天;如今脚不沾泥,手不碰水,站在田埂上数数钱。”他有49亩“烟后稻”,从育苗、插秧、施肥、治虫,到收割、烘干、出售,全程交给农机合作社打理,扣除代耕费,每年可轻松收益数万元。
有人欢喜有人愁。与卢奕林的喜色不同,黄坑镇大名鼎鼎的“铁匠阮”却是一脸郁闷:40多年练就的好手艺没了用武之地——他打出的镰刀几乎无人问津。
“在七八十年代,那时候卖镰刀根本不用愁。”每年“双抢”开镰前,“铁匠阮”父子四人就要紧张备制镰刀等农具。一年之中,砧着“阮”字的上好镰刀,要卖出去两三千把。
“铁匠阮”清晰地记得,打铁生意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是在九十年代后期,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等各种农业机械不断进入普通农家,前来选购锄头、柴刀、镰刀、犁耙的人逐渐少了。
“如今,不光是镰刀、锄头难卖了,脚踩的打谷机、竹篾做的晒谷席、盛谷子的箩筐、扇谷子的木风车因为没有了市场,那些个篾匠、木匠也只好改行了。”
“铁匠阮”曾经带过七八个徒弟,如今他们都从事着与打铁毫不相干的营生,没有一个人传承他的衣钵。
传统的“双抢”渐行渐远,在卢奕林们“穿着皮鞋种田”的同时,“铁匠阮”们歇业改行,将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