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钦
暗 号
风云镇是这个县经济强镇,二三十年来,无论是经济总量还是税利收入都名列全县第一位。
可是,突然间,风云镇经济不行了。有人说,前几年有钱,大把大把投资搞基础设施建设,结果把财政搞虚空了。有的说,这些年税源少税收也少了,收入差导致镇财困难。不管怎么说,反正镇财政十分窘迫,自去年起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份上。说难听些,连接待费开支都成问题了。
和一个家庭一样,经济一困难日子就不好过。最不好过的是当家人——阮镇长。刚刚出现这种情况时,阮镇长没招,遇到大开支,他别无选择,只有“走为上”一条路。到哪里逃避呢?县城。因为阮镇长的家在县城,县里的会议也多在县城开。镇的书记也默许他,镇里如果没有大型会议或者重要接待活动,你就留在县城吧。
阮镇长这一躲轻松了许多,可把需要钱的人为难了。承包食堂的大嫂,欠下吃喝钱的小餐馆老板。他们找不着镇长就找镇财政所雷所长。雷所长说,找我没有用,公家没有钱了,何况你们连镇长的字也没签下来,有钱,也得有镇长签字才行呀!
大家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阮镇长才躲起来了。
在风云镇做桥梁、做学校、做卫生院、做搬迁新居工程的若干老板,几次到镇里找不着阮镇长后,明白怎么回事了。
如果说,阮镇长只为躲钱而回避也不尽妥,他为了镇财政也是绞尽脑汁,四方问计,而且还四处求钱,那怕是拆东墙补西壁也行。他躲在县城期间,也多次跑省市县的相关部门,像乞丐一样讨要一些项目钱。他讨的也艰难,找关系请吃请喝,三五个月,才跑几个小项目回来,或者三十万或者十多万,这些小钱对风云这样一个大镇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从来大手大脚花钱的镇长因财政的困难也变得小里小气。
有了小项目这些钱跑回来,镇长多少有点面子,也有了可运作的空间。除了镇政府日常开支之外,还是有几十万元的还债额度。该还给谁呢?阮镇长心里没底。
阮镇长想不到的是,因为欠债,他还成了债权人巴结讨好的人。
缪总是围海造地工程的老板。算起来镇政府欠他的债最多,总共六百多万。马总是修建中学校舍工程的,欠三百多万。做桥的宋总也欠一百多万。李总是做“三线”下地工程的,也欠他八十多万。还有大大小小的王总、孙总孔总和倪总,不知他们从哪里得到镇里有钱的消息后,纷纷上县城找阮镇长来了。这些老总都有办法,不仅自己来找,还通过县级各个实权级部门的头头甚至县级领导给阮镇长打招呼。所以,阮镇长蛮有成就感,不曾想,欠了债还能收获如此之多的人情。
这时候阮镇长家里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了。老总们不仅带着一大叠的票据来,同时还带来各色各样特产呀,好酒好茶好烟呀,甚至还塞信封。这下,把阮镇长弄得无所适从,他们都是有人介绍来的,又带着礼物的,他除了说明困难的原因,谁都不好拒绝。他们明确对阮镇长说,理解镇长,给多最好,给少不嫌,那怕三五万,甚至一两万也要。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阮镇长还能怎么样?
想来想去,阮镇长还是想出一招。这法子想出来的那天,刚好雷所长捧着一叠发票上门请镇长签字。阮镇长说:雷所呀,你来得正好,实话告诉你,我已经顶不住了,现在更多的要靠你来顶。
雷所长:请镇长把话挑明白,我才知道如何做。
阮镇长:好!说白了就是这样,我使用两支笔,一支笔尖粗,一支笔尖细。我用粗笔签,说明这钱你要安排支付;细的呢,你……
雷所长:行。我明白这个暗号了。
有了这一招,凡是上门求阮镇长签批发票的,他一个不得罪,全签。只是他们不明白阮镇长签字所用的粗笔与细笔的秘密。
缪总是最懂得做事的老板。他除了给镇长送些特产外,还请阮镇长上县城最好的酒家吃饭。阮镇长觉得吃上你缪总大老板一餐饭也无所谓,何况给你签了下一笔十万元的工程款。巧的是,缪总请吃饭的这天,雷所长同学聚会也安排在这个酒家里,而且就在缪总安排的隔壁包厢。缪总没发觉,而阮镇长和缪总却被他看到了。雷所长怕局面尴尬,一进包厢就不敢出来了。
翌日,缪总到镇里找雷所长来了。
雷所长展开发票一看,粗笔签的,按约定,这是必须要付的款目。雷所长很清楚,现在财政所所剩的现金也只二十万了。雷所长突然记起昨晚的事,他想,缪总你能在那么高档的酒家请客吃饭,说明你缪总手上不差钱。再说,这十万元对你大老板也不起作用。既然欠你六百多万,也不差这十万元吧,等大笔钱回来了再给。这么一想,雷所长对缪总说,抱歉,缪总,你要等下批了。财库已经空了。
缪总不相信,他说,阮镇长明明讲过,我这笔保证优先了,这怎么啦?
雷所长:没钱,我也没办法哟。
缪总回头找镇长,想当面问个究竟。
缪总刚刚出镇政府大门,又来了两三个老板。
雷所长看一眼他们手上的发票,全是细笔签的。雷所长暗里发笑。
他又细看了一下金额,一万、一万五、两万。最大的一笔只有三万。
雷所长决定当场支付。
不一会,阮镇长电话来了,问他怎么回事?
雷所长说,库里只有三万多了。
阮镇长:你不是说还有二十万元吗?
雷所长:哎唷,抱歉了镇长,我记错暗号了,把你细笔签的发票全给了。
阮镇长:你,你,你!
收 成
在江东县,程成是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但是,程成有点厉害,他要是下乡,不管到哪个乡镇,书记和乡镇长都很重视。中午的饭别说了,晚上这一顿饭呢,书记或乡镇长至少要一个人陪他。往往是,县直机关主官来了,甚至是副处级的领导来了,乡镇的两位主官也要抽一个人陪他,那怕是敬他一杯酒也好。假如不来呢,极少。程成也不会太介意。当然,能来陪他,程成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他想,自己连公务员都不是,顶多算是一个事业编的工人而已,领导能如此这般尊重他,他就有非常满足的成就感。所以,在餐桌上,领导敬他一杯,他喝三杯都乐意。他认为,这是领导瞧得起他。你可知道,多数县直单位的主官来了,乡镇一把手多数不作陪同,甚至连留他们吃个饭的客套话也没有。
那么,程成是干什么呢?
他是农业局普通又普通的干事。但他管着的却是具体的农田水利普查工作。明白着说,就是,他给哪个地方的农田评估高了,这个地方的农田水利补助或补贴标准就高,补贴资金也能多领了。
比如,小岗乡有农田6500亩,每年的两季稻收成后,程成就要来小岗镇做一次的测量,测量什么呢,量田地。量一量,这里的农田数量与去年比是少了还是多了。多,基本上是不可能;少呢,主要是有无被征做他用,是不是被开发商拿走搞房产开发了,或者有没有被某企业做产房或村民占地盖房了。按理,程成必须如实登记反映。小岗在江东县是个后进镇,特别是在比项目、比规模、比引资、比发展、比效益、比速度的六比活动那几年,小岗镇都是处全县末尾,年年受县里通报批评。镇的书记和镇长很清楚,像小岗这样偏僻的纯农业乡镇,要想走在前头,只能靠老天爷发慈悲,突然有一两家大企业莫名其妙地把什么大厂办到这里来才有希望。除此之外,只能老老实实地抓农业和畜牧业。
某年,果真来了一家不大也不小的企业,投资两千万,办石板材加工场。需要用地三百多亩。其中涉及耕地一百亩。那时,土地管得不紧,领导拍了板,发展优先,先上再说。领导想,这地又不是拿给自己的亲戚盖房子,怕啥?用了。秋收一过,程成如期实地查账来了。一看,稻田少了一百亩。他如实造表填报。分管农业的副镇长知情后,立即向镇书记、镇长汇报。他们知道,少了一百亩,意味着今年的农田补贴就少拿了一百亩。一百亩也是三万多元钱啊!你可知道,镇里当年是靠这些钱来当家的。一少下这三万元,就相当于机关里两个干部的全年工资和资金。镇长尤其心急。他授意分管副镇长做工作,意思是,请程成手下留情,别把这一百亩漏下,继续按往年数字报送。程成听了,笑了一笑,说,这怎么行呢?分管副镇长说,这田又不是用来盖房子的,是办企业做厂房使用的。你想想看,只要这企业一停,农田不是又能下种了?所以,它应该还能算做农田。
程成被这一说,觉得有道理,但是,他未置可否。
分管副镇长明白程成已经松口。当天晚上,他就把饭局安排在县城隆重地请程成吃一餐。程成答应了。他想,依副镇长这个说法去办也有道理。万一被追究起来,无非就是被批评一下,还能怎么样?当夜,他吃了,因为喝多了,还听从副镇长安排,上歌厅唱歌。送他到家时,副镇长还顺便给他塞上小岗土特产两大包香菇干和两箱红酒,还有一箱粉干。程成半推半就收了。这下,他开心了,对着副镇长拍了胸脯,说,兄弟,没问题,这事,我一定办!
这一办,年底,小岗镇这项收入一分未少。三位领导很高兴,交代,记着,拜年时,在原来送土特产的基础上,另加一个红包。
程成照收不误。
这是个秘而不宣的秘密。翌年,大岗镇引进一家造纸厂,占用田地一百三十亩。听说小岗镇的措施后,他们立即找程成来了。程成同样笑而不语。一番话,加上一餐饭再加上一场卡拉,然后又是几样的土特产和红包后,程成便应承下来,一切按小岗镇的办法办。接着,小田乡、大田乡、小官镇、大官镇,一个又一个的类似的问题找上程成来了。一番盛情之下,程成一路应承。他想,这有问题吗,如果有问题,不就是你们这批领导找我办的?再说,为了发展,支持乡镇也是名正言顺的。
何况,乡村收成时,他也收成了。几年里,又没有哪个部门哪个单位的人找过他、和他谈过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可是,突然的一天,县纪委找他来了。程成如实交代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他问专案组的同志:我有问题吗?
专案组的同志反问他:你能说,你没有问题吗?
一查,程成所收的金额累计竟达到十三万多元!
收成了?收成!
程成被抓起来了。
私 心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
天喜和天寿兄弟俩发生了一场不大也不小的矛盾。
他们俩是堂兄弟,一个曾祖父下来的,在这个村里,他们又算是很亲的兄弟。可他们俩还是闹起来了。好的是,他们只是憋在心里气在心头。一方暗地里较劲,一方不跟他一般见识。
天喜是哥哥,是村里的副书记兼村长,从这一年的三月份起,他实际上是村里的一把手。也就是说,村里的事,他可以说了算。原因是什么呢?原来,年轻的村支书考干调走了。支书的位置暂时空着。天喜哥成了一把手,甭说天寿有多高兴,他想,这下,他的问题可以顺利解决了。
天寿得知这消息的当天便找天喜来了。
天寿:那件事你应该能帮我办了吧。
天喜:你以为这个村是你我兄弟俩的村?那件事,至少说,目前还不能办!
天寿说的那件事是,他要入党。五年前,他就向他哥提出来了。天喜知道天寿有私心。天寿的私心是,党员手中有选举支委甚至选举支书的一票。村里每遇上换届选举时,天寿看见不少人上门找天喜,请求天喜投某人的赞成票。天寿心想,如果自己有党员这个身份,不是同样有人来求他吗?再说,成了党员,不仅名誉好,事情也好办多了。比如,他被村里征用走的那片地的补偿款就有优先领回来的可能。听说,几个干部暗地里早把这些钱领走了。天喜当时就把他给顶了回去,告诉他,想入党,这是好事,但不能有私心和杂念,不能只想自己个人利益。天寿不服气。回天喜的话说:我看你每次选举所得票数都不高,都是刚刚好达线,听说总是排在当选支委的最后名。要是多我一票,你就多一票,面子上也好看一些。天喜说:这不要紧,人家有选举自由,能选我,我就当;不选我,我就再回家当渔民。天寿听了只是不停地摇头。心底里笑他哥太讲“马列”不讲人情。
这回天寿又找哥哥来了,他意思是,当时,有支书在位,你不掌实权,现在好了,你书记村长一肩挑,完全有权解决问题。再说,多出我一票,你接前任当一回支书,不是把握更大吗?没想到,天喜还是硬地给他顶住了。天喜说:这我不能帮你。有本事,你自己努力去!
天寿还真的努力出成果来了。让天喜想不到的是,在新一届的村民主任也就是所谓的村长选举中,他竟然当选了!这下,天喜村长之位没了,只是副书记职位还在。按乡党委原来的计划,只要天喜能选进班子,那么,这个支部书记就由他来当。可是,现在明摆的情况是,弟弟已经当了村长,哥哥还能当书记吗?书记村长都由他们兄弟俩当,群众会怎么看,人家以为这个村是他们兄弟俩的天下了。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天喜不仅有自知之明,重要的是,他有政治觉悟,主动向上级组织提出不再进入村支部班子的请求。不久,天喜就“白”职为民了。
天寿上任后,很快就想到要解决并要回自己两间地皮被征用的补偿款。一天,他请来财会人员,一查,才知道,原来,之前他所听闻村干部优先领回补偿款的说法完全子虚乌有。他问会计:这些补偿款为何不及时发下去呢?会计说:你不是不知道,这片征用来的地是盖学校用的,这些钱一旦发下去了,学校就盖不成了。几十户群众盯着紧,因为是投资建校人家才没有多大意见。天寿问:那被征地的群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吧!会计说,是呀,你哥哥当村长时,一直为这事发愁,想引几个项目进来,把村前的海给围起来,既能解决无房住群众的用地难问题,也能把当时所征用的地给还上了。可是……会计不想往下说。
会计越是不想说,天寿越是急于知道“可是”后面的话。他便催问会计:可是,怎么啦?
会计犹豫了许久后,终于说出来了:你哥哥自从当村长那天起就同村支书两个人一直为这件事奔波,跑了几年,动用了不少公的或私的力量,来看项目的人不少,但就是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投资和开发。这项目需要三千万,开发商担心回收难哪!
既然没钱,学校就不盖了不行吗?天寿问会计。
会计:教育是国之基础的百年大计,不做行吗?比我们村穷的地方都有新校园,我们如果没有,对上对下是不能交代的!
哦,原来如此。
天寿:如果没有哪家开发商愿意来开发,那我们欠群众的地皮或者补偿款就没有办法了?
会计笑着说:现在就看你天寿村长的造化了。希望在你手上能办成这件事。要是这项目办不成,我们村干部发工资都困难了。
天寿听了这话后,心里晾了大半截。在他看来,当上一村之长后,手上有权力了,什么事都能办了。哪想到,这么大村办事也这般困难。看来,权力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神通广大。自己为当一村之长,仅仅请人家吃饭喝酒敬烟的钱就花了不小的一笔,正想当权后能够像开发商做工程一样回收,这么一听,可能没指望了。
此后,天寿放下了村里其他事务,专心致志跑项目,跑了一年多,同样是来看的人多,坐下来谈的人少,没有一家开发商看好这项目,他们多是看完实地喝了茶甚至吃了饭喝了酒后,拍拍屁股走人,有的开发商甚至不止接待一次,这让天寿还垫上了一笔接待费。
今年初,上级来了个新政策,所有行政村要落实真正的“一肩挑”,也就是说,村长必须由村的党支部书记兼任。这下,天寿慌了,可他知道这是“天条”,他犯不得,在规定时间内,他和其他村的村长一样,必须老老实实地退位。这下,他心里明白了,他当村长的投资和当村长后所垫付的钱,难于回收了。即使接待这笔费用可以报销,但村里没有钱,真正能领回来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
这时,天寿的心冷得比冬天所下的雪还冰寒。在他对经济企图异常失望时,他突然想到当村长的另一个目的,这就是入党。他当夜找了支书,说了他的想法,意思是,我这一任村长白干了,钱也白贴了,现在没有他求,只希望支书你能够看在我这份苦劳上,发展我做一个党员吧。
支书笑着说:你一个项目都没跑成,我如何能推荐你入党呢?
这时,天寿想起了他的天喜哥哥。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