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德远
这是一个温暖如春的冬日,我吃过午饭之后,看阳光那么明媚,于是搬出一张折叠桌子,放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拿出茶叶和茶具,坐在椅子上独自泡茶,一边品茶,一边抬头看着对面的龙头山和晴好的蓝天发呆。
我家院子的围墙大约两米高,院子宽200多平方米,因此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此时,我闻着弥漫在空气中麦豆的花香和茶香,感觉田园生活太惬意了,这也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院墙中间有一扇樟木大门,右边的半扇大门中有个小门,供人出入,除非要开车或者搬运宽大的东西进出,我们才会打开大门,平常小门都是虚掩着的,亲友可以随时推门进来,到了晚上才会上锁。
发了一会儿呆之后,我把眼光收回,拿起哈代著的《德伯家的苔丝》重读。我第一次读世界文学名著就是这本书,当时我为苔丝的苦难和悲惨命运哭得稀里哗啦,同时沉醉在哈代描写大自然的景色中,以致我后来写作常常受哈代的影响,但是,我是写类型小说的写手,极少写纯文学,所以,哈代式的环境描写用不上场。
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打破了宁静的时光,响声是从小门传来的,从来者的叩门声中,我判断出来者不是本村人,也不是亲朋好友,因为乡亲来我家从不叩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他们都知道小门是虚掩着的。
我冲着大门喊一声:进来吧,门没上锁。小门被推开了,一个大约60岁的陌生人出现在我眼前,他中等偏矮的个子,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特别黑,像印度人,头发凌乱,好像很久没洗了,还有一小部分白发,胡须长到两三厘米也没有修理。身穿一件褪色的羽绒服,一条宽松劳动裤,一双旧的黑色运动鞋,是典型的农民形象。但他的眼神很坚定,气质刚毅而乐观。他右肩背着一个旧书包,里面鼓鼓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他赔着笑脸向我走来,自卑、内敛、憨厚,甚至有点木讷的样子,他走到我面前看我一眼说:你还认识我吗?我是柯头村的刘远洪,你小时候去我家玩过几次,我和你在我家的梅山上采过杨梅。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儿时的记忆,但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他没有说话,在我的院子里逛了一圈,嘴里不停地称赞我种的菜和挖的地比他还好,其实院子里的蔬菜、果树、竹子都是我爸爸和妈妈种的,我虽然是个农民,但是从不干农活,这让我惭愧。
他指着我身后一棵高达3.5米的仙人掌说:没想到你们能种出这么大棵的仙人掌,真是奇迹,你们家的风水真好,我在自家院子里种了三棵仙人掌,已经20多年了,才长到一米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卖力地夸奖仙人掌,难道他想把我家仙人掌割一节去做药吗?这棵仙人掌每年都能长出二十多个枝掌,因为它有凉血止血和解毒消肿以及美容的功效,所以偶尔有乡亲来我家割它的枝掌。但是,我认真地观察着他,发现他并不是想要割仙人掌。
这时,我妈正好从堂屋里走出来,看见他赶紧叫道:洪仔,你什么时候来的?赶快坐下来吃茶。我妈说罢就疾步走进堂屋,拿出两把小木椅来,准备放在我旁边,他赶紧说:姨妈,怎么敢麻烦您,我来吧。他接过我妈手上的椅子,放在我对面,然后坐下问:姨妈,我的事你和表弟说了吗?他把表弟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表示对我的敬重。
“哦,这……我这记性……唉,我忘了……”我妈脸上的皱纹像鸭掌一样密集,这一皱眉,皱纹就更多了。我妈转头对我说,“小松,洪仔的妈妈是我的远房表姐,我们同一个曾祖父,你们是第五代表兄弟,他今年50岁,大你两岁,你应该叫他哥哥。他有事求你帮忙,你一定要尽力帮他哦。”
这让我感到意外,他怎么那么显老?50岁竟然像60岁的人,也许是饱经风雨沧桑和世事坎坷吧?
我妈认真诚恳的表情,让我稍稍认可眼前的表哥,可我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自由撰稿人,哪有本事帮他?他是不是找错人了?或者来找我借钱的?但是,我仍然客气地把品茗杯用开水烫了一下,把茶水倒在杯里,然后递到他前面,请他喝茶。他喝了两杯茶之后,笑着说:“表弟,我听说你靠写书挣了不少钱,还盖起了这么好的洋房,又出版了十几部小说,我实在佩服你,你太为我们家族长脸了,来,大作家,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他双手微微颤抖,把品茗杯递到我面前和我碰杯。
我只好举杯和他碰杯,喝完茶之后,我说:哥,你千万不要叫我大作家,我写的都是快餐小说,只有几年的生命力,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会尽力帮你。
他激动地说:太好了,有你这句话,我就吃下了定心丸……接下来他把情况向我说明:原来他初中毕业之后就回家务农了,在他35岁那年,他觉得“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土坷垃里打滚一辈子,人生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一个干活和等死的过程,他沉思了很久,决定做一件有意义的事,于是开始准备撰写村志。
这可是一个壮举,他兴奋地和妻子说出他的想法,但是妻子不支持他,因为收集资料要花很多工夫,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浪费金钱,因为现在村民干一天活能挣到180元,他不顾妻子反对,开始了收集资料,前后断断续续用了十五年,大约用了400天,平均一年将近一个月,如果计算劳动报酬的话,有好几万元。
我一听,心里瞬间产生巨大的震撼,看神似地看着他,对他肃然起敬,之后,又感到羞愧,因为我写作都是为了挣钱,如果一部长篇小说半个月内没有上架,或者一年还没有出版,我就会把编辑催得喘不过气来,毕竟全国有五百多家出版社和出版公司,有两百多家小说网站和读书app,我随时可以跳槽,我有催编辑的本钱和勇气。我的浮躁和他的沉静相比,简直如同孙悟空和弥勒佛!
他看我沉默不语,以为我不相信他能用十五年去收集资料,于是,他把肩上的旧书包放在地上,用粗糙的右手拉开书包的拉链,从中拿出五本资料,是用A4纸制作而成的,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工整的文字。
我双手接过他递给我的资料开始看,第一本是柯头村的述记,内容是村里历届的干部、党员、乡贤的名字,详细到每个干部的出生年月日,还有就是村庄的变化,比如村民哪年喝上自来水,哪年联网通电,哪年铺上水泥路,哪年建立水电站,哪年建村委会大楼。
第二本是400多个已故村民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日,以及他们墓碑的打印照片。
第三本是分布在柯头村周围的五个自然村历史发展和变迁情况,现在这五个自然村已经全部撤村,并入柯头行政村,共有551户人家,2588个村民。
第四本是柯头村的自然风貌、民居、社会活动、风俗习惯、古老建筑、寺庙、工具用品、票据、奖牌、碑记的打印照片。
第五本是村里流传的故事,有些故事和民间故事雷同,只是换了人名和地名而已,还有流传下来的山歌,共有四十几首歌词,但没有歌谱,最多的是畲族的山歌,因为70%的村民都是畲族。
我虽然没有写过村志,但是,我知道他的资料已经很完整了,文字大约20万个,全部是手写的,共有525张图片。他说是用一台像素比较低的相机拍摄的,然后用彩色打印机打印出来。
柯头村志的资料内容全面。村庄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沿革记述完备,建村历史追溯到700多年前的元代,雷氏和刘氏等祖源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其中有自然地理,村政村务,新农村建设,文化教育,宗教民俗,人物传记,家族谱系等等,全都梳理有序,认真地作出记载。
我大约用一小时粗略地浏览一下,深深地被他的敬业精神打动,我甚至以朝圣者的心情面对这五本资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眶竟然湿了,这里面包含了表哥多少精力和心血啊!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农民会用十五年去收集村志的资料。
一阵清风吹来,我放下五本资料,因为茶凉了,我重新按下电磁炉抽水按钮,开始烧水,在等水开之际,我问:“表哥,你的无私奉献精神太让我感动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低下头,伸手扒一扒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请你帮我审稿,比如修改错别字、病句、语义重复的段落,以及村志的格式等等,我没有学会打字,你能不能……”说到这里,他抬头望着我,像小学生盼望老师教他写作业似的。
“不用打字,我可以把资料扫描到电脑上,然后用软件进行修改,这不需要花多少工夫。哥,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的字迹很工整,所以通过扫描资料可以提出电子版的文字,不必一一打字输入,当然,20万字修改下来,需要一个星期,但是,我觉得哪怕花一个月帮他,也是值得的。
他一听,忽然站起来,伸出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握得我的手生疼,他发现我的表情之后,赶紧松手了,重新坐到椅子上,从书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砚台递给我说:“表弟,哥没有好东西送给你,这个砚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现在没有人研墨写字了,我留着没有用,送给你!摆在你书房里,会添一些雅气。”
那个是个长方形的砚台,宽约20厘米,长约30厘米,还有一个盖子,是用青花石头打造成的,整体光滑,没有杂质,纹理漂亮,没有裂纹,四角还雕刻着一对凤凰和两条龙……我没有仔细看就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回去,对他说:这是你们的传家宝,我绝对不会收,否则我是不会帮你的。这砚台价值不菲,我不想无功受禄。
他一听稍稍愣了一下,沉思一会儿说:好吧,既然表弟不稀罕这块破石头,那就等我以后有机会再报答你。他接着说如果我整理好《柯头村志》之后,他想花钱把它出版成书,印刷1000册,各家各户一册,自己留下200册送亲朋好友,问我出版一本村志需要多少钱?能不能帮他联系价格优惠的出版社?
这我比较内行,我说要看质量,有精装的,有平装的,精装本印刷1000册的话,需要十万元到三十万不等,平装需要六七万元。他一听,皱着眉头说:平装要这么贵?
这已经算很便宜了,如果想买书号,要十万元以上。出版书籍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尤其是村志,里面要插入大量的彩色照片,校对、编辑、排版、插图、印刷、运输等都是要消耗人力物力的,大出版一般不会帮忙出版平装的村志,只有小的出版公司才会招揽这种活,这是我所知道的有限的知识,毕竟我没有当过出版社的编辑。
“哥,你可以找村干部商量,让他们想办法出钱出版村志呀。找乡政府也行,还有县委宣传部,毕竟你这是为建设农村精神文明作贡献,是柯头村宝贵的精神财富。”我建议道。
他叹了一声说:现在村主任和村支书一人兼任,叫什么“一肩挑”,上届的村主任被免职了,去上海打工。他本来还支持我出版村志,说会帮忙想办法向乡贤和村民募捐钱款,结果他走了之后,现任的村主任不承认了。在他看来出版村志就是劳民伤财。我不认识乡长和乡书记,更不认识县委宣传部部长,无能为力。他看起来很无奈。
柯头村距离我们古坪村6公里,而我是那种独善其身的人,只知道努力写讨好粉丝的小说,不喜欢社交,有时两三个月没有出过村子,当然不认识柯头村的主任,也不认识乡政府的干部,只要我不写三观错误的文章,不需要巴结任何官员。
十天之后,我把表哥给我的五本资料修改整理完毕,并把全部文字打印好,还把它复制到U盘里,方便他交给出版社,我把我认识的大千世界出版公司介绍给他,让他去和出版社的人谈价钱,因为我已给公司的总编打过招呼了。
我开着爱车去他家送稿件,他已经用微信给我发来了他家的位置,我在导航的指引下,准确地找到他家。我下车之后,我发现他已经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他竟然还住在土坯房里,周边都是钢筋水泥建筑的新房,他的房子就像一只大猩猩闯进一群长颈鹿里一样,显得格外不协调。
他歉意地说道:表弟,不好意思,我们还住在土房里,我女儿已经嫁出去5年了,因为嫁得远,所以很少回家,我们响应国家的号召,只生一个女儿,所以,盖不盖新房无所谓。
我向他挥挥手,对他说我不在意。他点点头,拉着我手,走进他家的厅堂,然后进入客厅。屋里非常干净,家具也很整齐,硬木沙发前面摆着一个根雕大茶几,是香樟树根,它宽约1米,长约2米,上面摆着精致的茶具,一只蛤蟆茶宠被茶垢染成茶色,说明表哥经常泡茶。
我把打印资料和U盘交给他,他接过去认真地看起来,眼里闪着光亮,像万里长征终于达到终点一样,他边看边说:太好了,不愧是大作家的手笔呀,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才华就好了,你在我眼中简直是神仙啊!
我叫他不要说太过夸奖我的话,仍然建议他去找村主任和乡长,请求他们帮忙出版村志。他听了之后,微笑消失了,叫我不要再说了,他绝不会去找他们的,他要自费出版,无偿地把《柯头村志》赠送给每个村民。他严肃地说着,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像挺立在山顶的大青松,哪怕十二级的狂风也吹不倒他。我沉默了,觉得应该为他做点什么。
“哥,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也不再给你建议了,如果你不够钱出书,可以向我借,随便你什么时候还。”
“谢谢表弟,你的心意我领了,放心吧,几万块钱,我还是拿得出来的。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在我家吃饭,我上次从你家回来之后,就把你愿意帮我的事跟你表嫂说了,她叫我约你来家里吃一餐饭,刚才她骑摩托车去镇上买菜了,我们边喝茶边聊天。”说完他把两个品茗杯放进青色的水孟里,倒入开水,拿着铜夹子夹住品茗杯,翻来覆去洗几遍,然后夹起来,放在茶巾上,又把茶匙伸到茶罐里,把茶叶勺出来放进茶壶里,冲入少许开水等十秒左右,再把水倒掉,这名叫洗茶,接着把开水倒入茶壶,大约30秒之后,把茶水倒到公道杯里,过了五分钟,把茶水倒到品茗杯中,双手捧着品茗杯递给我……这道认真严谨的泡茶流程,我看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
这时门口传来了几声摩托车的喇叭声,表哥说:你表嫂回家了。我刚想起身去迎接表嫂,毕竟我还不认识她,他把我拉住,不让我去,他说:哪有宾客去迎接主人的道理?我被他一说,觉得自己反客为主了,于是,我重新坐下品茶。
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我眼前,她中等个子,圆圆的苹果脸,皮肤白里透红,眼睛又大又亮,像启明星,她看上去比我表哥年轻十岁。她走进来笑着对我说:你应该是我们的大作家表弟吧?感谢你来我家做客,说实话,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作家长什么样,今日一见,果然不出所料,像我想象中的白面书生……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嫂子,你这么说,我就没脸见人了,我们是亲戚,亲戚是不是应该平等看待?
她点点头,走到我面前,给我倒上一杯茶,说:表弟,今晚我们吃羊肉火锅,我还买了萝卜、猪脑、槟榔芋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佐料,就喝我酿红米酒吧,我向姨妈打听过,你爱喝红米酒。
我说:嫂子,我要开车,不敢喝酒。被交警查获要拘留一个月,还要罚款。
“没事,我叫我侄儿当驾驶员,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家,然后我骑摩托车带他回家。”她不容反驳地说道,我虽然不酗酒,但是遇到开心的事或者对的人,也喜欢喝上几口酒。
那天晚上,我和表哥吃着表嫂炒的菜,吃着羊肉火锅,边喝酒边聊天,竟然喝了两个小时,菜凉了又被表嫂加热。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脑袋发疼,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回家的。我起床去院子里看我的爱车,它竟然毫发无损停在车库里。我妈告诉我:我和表哥每人喝了三斤红米酒,是表哥的侄儿把我的车开回家的。
四个月之后,有个农友交给我一本书,竟然是由大千世界出版公司出版的《柯头村志》,虽然不很精美,但是,毕竟是一本消耗了表哥十五年创作的书,这部颇具特色的村志,其文化价值远超一部志书之外。我闻着散发出墨香的书,心里很是欣慰,同时告诉自己:写作不能太浮躁。
一星期之后,我妈对我说:你洪仔哥和嫂子闹离婚,听说洪仔把准备用来盖房子的钱付给石板社……石板社是啥玩意儿?
我赶紧说不是石板社,是出版社,就是帮人出书的单位,我不想和妈解释太多。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如果表哥和嫂子离婚,那可得不偿失啊。我打开车库门,把车开出院子,向表哥家方向驶去。
当我把车住在表哥家门口时,我发现他家大门被铁将军把守着。我掏出手机,打电话给表哥,电话很快就通了,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厦门的工地里安装脚手架。我叫他回家,把嫂子劝回来,如果没车费,我马上给他转账。他说:我绝不回家,不就是花了六万多块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钱能长久吗?一本村志要是保存得好,几百年都会传下去,就像那块砚台一样……表弟啊,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在这里干活一天能挣350元,出书的钱,我一年半就可以挣回来……你收到了我托罗进丰交给你的《柯头村志》吗?
我淡淡地回答他说收到了。我知道他脾气倔,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于是我挂断了电话。表哥太过分了,对婚姻和嫂子的态度那么差,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此时,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似乎没有以前那么高大了。
我开车去表嫂的娘家找她,想劝她别和表哥离婚。那天晚上我在表哥家喝酒时,和表嫂深入交谈过,我发现她是一个既开明又讲理的人,而她非常尊敬写书的人,我把她劝回家的希望很大,我绝不能让具有工匠精神的表哥家庭破裂……想到这里,我心一乐,加大车油门,向曙光村驶去。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