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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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清
村里有个光棍汉，脑袋不太灵光，脾气又有些古怪，村里人都叫他“傻蛋”。据说傻蛋小时候得过脑膜炎，耽搁了治疗，落下了后遗症。
这年春天，村里暴发百年一遇的山洪，傻蛋位于溪边的水田被洪水冲成了沙滩，复耕时，傻蛋看到一大片沙子，觉得糟蹋了怪可惜的，就找来簸箕，一担担地挑到附近公路旁的空地堆积起来。村里人逗他说：“傻蛋，你挑沙子准备造新房啊？”傻蛋脸一红，争辩道：“莫取笑，没钱糊口，哪有钱造新房呀！这么好的沙子留着总该有个用场，反正挑河里是挑，挑岸上也是挑，多花不了几个工嘞。”
真是傻人有傻福，这年秋天，村主任刘二苟在本村公路硬化工程招标中中了标，沙子派上了用场。刘二苟以为傻蛋不知道行情，于是对他说：“傻蛋，你那些沙子留着也没用，干脆卖给我打水泥路吧，我也不让你吃亏，你挑沙子花了五个工，给你五百元，怎么样？”傻蛋嘿嘿一笑：“这沙子我原本就没指望卖钱，既然铺路用得着，你就看着给我几个钱买酒喝吧！”
就这样，傻蛋那十几立方的沙子，竟按每立方不到五十元钱的超低价卖给了刘二苟，而且，钱还欠着没兑现。
村人见状，又来逗他：“傻蛋，咱们村从外头买沙，运费都不止五十元一立方呢！你这样巴结刘主任，莫非也想弄个村官来当当？”傻蛋一听这话，急了：“胡说！这水泥路人人有份的。许多地方修路，村民还捐款呢，你们这些人这么没觉悟！”一席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没过多久，公路硬化工程上马了。刘二苟看傻蛋有一股蛮劲，就雇他扒混凝土，也就是用钉耙、山锄之类的，把车斗倒下的混凝土扒开整平。傻蛋果然是块干活的料，不但手脚麻利，而且做事特别认真，好像这条路是为他家铺的似的。
有一天，傻蛋正在加固钢模，忽然发现刚运来的一车混凝土颜色深了许多，扒了几耙，就嚷开了：“这一车料标号高了，与先前的不一样，一定是搅拌师傅开小差，水泥多放了！”
在场的刘二苟一听这话，立刻拉下了脸：“胡说，你一个傻子知道什么叫标号？”
傻蛋不服气了，把脖子一梗，说：“我天天和混凝土打交道，这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刘二苟用矿泉水瓶重重地敲了一下傻蛋的安全帽，愠怒道：“别管闲事，快干你的活，再胡咧咧，小心我炒你鱿鱼！”
傻蛋火冒三丈，嚷嚷几句，见没人睬他，便赌气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儿工夫，这一版水泥路面倒好了，刘二苟指了指公路旁的一处边坡对傻蛋说：“你在那儿给我挖一条小沟。”
“好端端的边坡，挖沟做什么？”傻蛋不解地问。
刘二苟一把夺过傻蛋手中的山锄，在边坡上挖了条一米多长的竖沟，叮嘱道：“记住，以后叫你挖，就挖这样的！我是老板，就得听我的，不该问的事别问！”
傻蛋左看右看，不明白这条小沟派什么用场，见刘二苟说得认真，只好点点头答应了。
接下来的日子，傻蛋发现了一个怪现象：每隔五六天，刘二苟就要他在公路边坡挖小沟，有些路段没有边坡，就让他在路边钉根一米多高的小木桩……更让人费解的是，挖小沟和打小木桩的地方，那一版混凝土标号特别高，铺得特别厚实。几个月下来，这样的小沟和小木桩少说也有几十处，搞得傻蛋心里的问号越来越大，挠破头皮也不知所以然。
转眼，公路硬化工程结束了，傻蛋见工友们都陆陆续续领了工资，便揣着记工本去找刘二苟。谁知刘二苟把脸一沉，说：“你的工资要等下一次发！”原来，刘二苟到账一笔款，发工资时，以为傻蛋人傻，不会计较，就没有安排他的。
傻蛋急了，大声问道：“为什么？”
刘二苟生气地说：“工程没验收，工程款没下来，拿萝卜切片给你当工资啊？”理也没理，就推开他，甩手走了。
傻蛋顿时无名火起，指着刘二苟的背影破口大骂：“别人都发了，我的为什么不能发？你别把人看扁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傍晚时分，傻蛋见刘二苟骑摩托车背了一个锃亮的皮包回来，以为里头装着自己的工资呢，气立马消了，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傻蛋来到刘二苟家，见门虚掩着，刘二苟正在与人通电话：“明天就来验收公路？好，好，没问题……我都准备好了，有边坡上的小沟和路旁的小木桩做标记，错不了……”
傻蛋一听，警觉起来：小沟做标记……他趴在窗台上听着听着，心里一颤，差点惊掉下巴……
原来，乡村公路硬化，省交通部门对工程验收十分严格，每隔五百米左右，要用钻机钻取一段混凝土样芯到省上检测，如果不达标，就要扣相应五百米公路的工程拨款。刘二苟利欲熏心，想出了个歪点子：只在每隔五百米的地方做一版标准的“样板路”，供验收取样，其余路段，则大大降低了质量标准。他以钱开路，打通了验收组里头一个关键人物，约定以公路边坡上的小沟和路旁的小木桩为钻取样芯的标记……
真相大白，傻蛋惊愕不已，他平时最痛恨那种昧着良心搞豆腐渣工程的黑心老板，现在见刘二苟也是那一路货色，心里又气又急，但想到刘二苟有权有势，上告也不一定管用，心里不禁懊恼起来……
傻蛋正抓耳挠腮想着如何揭发刘二苟，这时，刘二苟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看到傻蛋后大吃一惊：这傻子……怎么在这里？他有没有偷听我打电话？于是没好气地说：“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傻蛋心里一颤，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找你要工资呢！”
刘二苟见傻蛋只是来纠缠工资，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傻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急着用钱，跑来瞎掺和个啥？”因急着要赶去乡里打点明天公路验收的事，也无心理会傻蛋，跨上路边停着的摩托车要走人。
傻蛋倔脾气上来了，一把抓住摩托车摆头说：“哼，你别欺人太甚，为什么我的工资要等下一次发，你给我说清楚！”
刘二苟火了，炸雷般吼了一声：“好你个傻子，今天还敢跟我叫板，滚一边去！”猛地启动摩托车，撞开傻蛋，油门一轰，走了。
傻蛋猝不及防，撞了一个趔趄，摔进路边水沟，爬起来撸起裤管一瞧，糟糕：膝盖蹭破了一层皮，正滋滋地冒着血……
傻蛋坐在路边嘀嘀咕咕数落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霍地站起身，朝刘二苟去的方向骂了一句：“好，算你狠，咱们走着瞧！”气乎乎地跑回家，从门后摸出一把山锄，摔门而去，直到半夜才一身臭汗地回来……
第二天，刘二苟满心欢喜地带领省县乡三级验收组浩浩荡荡地开进公路现场。可他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巡视了一遍，顿时傻了眼：路旁的小木桩不见了，整条公路的边坡一夜间 “长”出无数条一模一样的小沟来，神仙也分辨不出哪个是之前挖的小沟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验收组的内线只好公事公办，以小车码表丈量里程，随机钻取混凝土样芯……
十几天后，省公路验收报告下来了，这条水泥路只有三个样芯碰巧钻到“样板路”，算为合格，其余路段一概不合格，省上相应的拨款暂停支付。
刘二苟肺都气炸了，他当然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傻子手上。于是，刘二苟找到傻蛋，狠狠地掴他一个耳光，丢下一句话：“你的工钱，还有卖沙子的钱，一分也别想拿！”
这事引起了全村的轰动，大家又围着傻蛋逗他：“这既挨耳光，又赔钱的买卖，你也干呀？傻蛋，你真是傻得可以啊！”
傻蛋急得大跳起来：“是你傻还是我傻？我那点工钱算什么！哼，我倒要看看，国家那几百万，他刘二苟怎么拿！”
打那以后，人们对傻蛋刮目相看，每当提起他时，不只说他傻，还说他傻得有几分可爱呢！
如何将生活中的事件变成故事
——创作感言
生活中，有大量稀奇古怪的事，但这还不是故事，还需转化、提高，才能成为故事。
农村公路硬化，只做几版“样板路”供检查验收，甚至可以到市场上买专供检查验收“检测包过”的混凝土样芯来偷梁换柱，取而代之。这事听了稀奇、震惊，就觉得里头有故事可写。“样板路”这事就是故事核或说点子，相当于戏曲、小说中的包袱、桥段、梗。但就这么一点事，要把它变成故事并非易事。如果照着我们的生活经验往下推理，很容易让人想到故事主人公如何请客送礼，不择手段拉验收组下水，搞里应外合，从而，揭示“腐败无孔不入，触目惊心”这一主题。但这样写并不出彩，甚至不能称其为故事，因为它照搬生活，写得“太实”，还属于“经验世界”范畴。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长，《故事会》杂志社社长、主编夏一鸣老师在一次笔会上说：“对于老作者来说，构思故事时，无中生有容易，有中生‘无’难。‘无’就是在生活事件中寻找‘不可能’、‘ 不存在’但又符合生活逻辑的东西。”也就是说，故事的人物、事件、情节可以调动作者的生活积累，信手拈来，很容易得到。故事创作缺的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中生无”。有中生无，就是从大量的生活事件中发现“无”，即，提炼出高于生活的东西，在特定环境下，按照生活逻辑，它并非必然发生，而有可能发生的东西，这就是故事创作所需要的“可能世界”，也是故事的闪光之处。故事不精彩，皆因“无”得不够，但这又是一对矛盾：“无”得不够，不够精彩，“无”得太多，又不符合生活逻辑——这才是故事创作的难处。
明白了这一点，就知道顺着生活经验方向想，构思不出好故事，这就要另辟蹊径，往另一方面想，如拙作：既然有人做假，就有人可能破坏他的“好事”，让其做不成。在公路边坡挖沟做记号，而这个记号又抹不去，除非在整条公路的边坡到处挖沟，让人无法辨识，但这种笨拙劳累的法子，正常人是不会做的，除非傻子……想到傻子，故事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即是如何细化构思问题了。
细化“构思”有一个要点，要扣紧故事想表现的主题作文用墨，即所谓强化故事核，主要通过调集所有创作手段，包括铺垫、烘托、渲染，设置人物事件、矛盾冲突等，把点子突显出来，包袱“包”到极致，抖出最佳效果。简单说，就是要等到火候到了，功课做足了，才能抖包袱，就像射箭：弓拉得越紧、越满，越能射出效果。正如《故事会》原主编何承伟老师在一次笔会上说的：“故事核要有闪光、有冲力的东西。有了故事核应该充分铺垫、想像、发挥、挖掘、丰富、延伸，不能直奔故事核，简单化了。用好故事核非常重要，对于故事核，要珍惜，效果要出来，一篇故事产生效果的地方一定要强化。”
回到拙作，一个傻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破坏他人的“好事”呢？这就要设置动因、矛盾冲突，还得赋予傻子一点正义感——这叫深化主题，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责任编辑：江子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