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正
我读高二上期,因经济困难休学回家务农,在劳动之余写了几篇劳动日记、新闻等稿在《闽东报》上发表了。(当时松溪归福安市管辖。)1963年五月,也就是我回家9个多月时,接到《闽东报》社通知我去福安地区参加“农村通讯员会议”。
由于当时交通闭塞,没有从乡(区)直达地区的班车,我得步行到县城吃午饭,买下午的车票去福安。回家也是,上午从福安坐车到县城,下午从县城步行回家。
两天会议结束时,我特别高兴的是,报社送给我10本“闽东报社稿纸”,我把它当成宝贝,在报社用牛皮纸包装好的基础上,我又用自己的衣服再包一层。从上车到下车,到上街,到饭店,都是提在手上或挟在腋下,每时每刻都看在眼里。这种行为,稿纸当废纸卖的今天说来是笑话,可在当时,我根本没有用过稿纸,是用复写纸画方格写的。更没有报社落款的稿纸了。我觉得用它写稿,有荣誉感和责任感,还有自豪感。由此我立下决心,回去要多写稿,写劳动的光荣,写劳动的骄傲……
想到这里,我心中马上想起,房子在竹林下的家,蚊子特别多,目下已经入夏,每到夜晚,长脚蚊往脚上、腿上、手上、脸上飞来,招呼也不打,落下就叮我的肉,吸我的血,疼痛之后,又钻心地痒,尤其是晚上更是不能入睡,得不到休息,又影响白天的劳动和写稿——我想到了蚊帐,一定要买一床蚊帐!可那只能是想想而已,别说买蚊帐的钱还不够,布票更没有!不管怎样,我无论如何要知道一床蚊帐多少钱,几尺布票,回去再想办法,准备好钱和布票马上来买。
午饭后,我往大街上的蚊帐店跑去,店面一字形地摆着四台裁缝机在做蚊帐,机器声沙沙作响。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向中间那位正停下机搓手的女工身边:“请问,一床单人小蚊帐卖多少钱?几尺布票?”女工没有直接回答我,她对着我向左后方一间开着大窗的间指了指,那意思是叫我去问坐在大窗口间的人。
我向大窗口间走近,里面没有裁缝机,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两个女的。年青的一个正好向我看来——
“松树叉!”她先叫了一声我的绰号。
我一看,好面熟啊——
“水仙花!”我马上也叫出她的绰号。
原来先向我打招呼的这个女青年是我小学时的同学。她小学还没念完,就嫁给了一个银行副行长,靠这个副行长的关系,在县手工联社当了会计,管理着城关街面上所有的理发店和裁缝店的经济账目。这是我读初中时听别的同学说的。我进县城一中的几年,很少上街,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可没想到她的办公室就设在这个裁缝店里,我毫无准备地突然间遇到了她。
她让我进去坐时,还不知道我失学,问起我的学业成绩怎样,我才告诉她已经失学回家务农了,这次是去地区参加一个会议的。
因为是同学,我觉得没有必要第一次见面就把缺钱没布票想买蚊帐的事告诉她,准备告别。可是她对我放在膝盖上一个大包包感到奇怪地问:
“去参加什么会议得了个什么宝贝,用衣服包得紧紧的?”
我不会撒谎,对她说了实话:“是‘农村通讯员’会议,包的是稿纸。”
“啊,你很会写的,将来会当作家啊!”
她的这一句话,特别是那“作家”两个字,使我心跳起来,又想到写稿,想到蚊子,想到蚊帐……我控制不住地又对她说了家里有很多蚊子和想买蚊帐但又缺钱和布票的话。
当她了解到我身上的钱和没有布票的情况后说:“一床单人小蚊帐你还差5元钱和3尺布票——不要紧,不要紧,我先给你想办法,买一床去吧,你家蚊子那么多,晚上睡不好,白天怎么劳动,怎么写稿。”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交给她的钱和她自己从口袋里拿出的5元钱和3尺布票交给坐在她身边的那个中年女人。中年女人用挂在身上的锁匙开了橱子门,就拿出一床蚊帐交给我。
为了不误走路时间,我马上离开了裁缝店。
这是我第一次向人借钱和布票买一床蚊帐。我准备回去向亲戚借来后,下次进城就还给她。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回家的一个星期之后,收到了她丈夫寄给我的一封“警告”信。
原来我那天从城关买了蚊帐回家,马上挂了起来,晚上没有蚊子打扰,一睡到天亮,白天劳动有干劲,夜晚写稿有精神。我高兴得于第二天就给水仙花写了一封感谢信。(后来知道)不巧的是,我信寄到手工联社的那天,水仙花的丈夫刚刚从省城开会回家,先到联社找水仙花,因她回娘家了,他就将桌上我寄给她的信带回家看了。从我信中“我十分感谢你在我缺钱和布票的情况下,为我解决了蚊帐问题!”这句话,怀疑自己在省城开会期间,我去过他家里,妻子还送了一床蚊帐给我……于是就控制不住给我写信指责我“一个男子汉怎么好意思接受女同学送的蚊帐,下次再来我家,对你不客气!”的警告。
我读后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气得差点昏倒。我赶快向二叔借了5元钱和3尺布票,第二天马上进城。
我先去裁缝店,弄清楚水仙花丈夫写信的前因后果。
“后来你们怎么啦?一定大吵一场了吧?”我当作那位出纳的面问水仙花。
可水仙花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发抖地吐出几个字词:“后来……后来……那个……那个……猪脑子的——老同学,不说他了……真……真……对不起……你啊!”她哭泣着说不下去了。
这时,和水仙花同办公桌的中年阿姨对我说:“后来,是我把你那天到这里买蚊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她丈夫说了,他认错了!我们还叫他写信向你道歉,他也诚心诚意地答应了。”
这时有人来买蚊帐,我们的谈话也就终止了。
我赶快把上次买蚊帐差的5元钱和3尺布票交给水仙花,悻悻地走出蚊帐店,回家了。
不久以后,我因到异县去当民办教师,没把地址告诉他们,也就一直没有收到水仙花丈夫的道歉信。
可是,那床付出精神代价,而对我的阅读和写作起了很大的作用,立了不朽功劳的单人小蚊帐,我用了好多年,现在还保留着,那是一床无价的蚊帐啊!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