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

                                                             武成王

在阿菊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她老公为了多挣十四个公分，到水电站深潭里面打捞电机，淹死了。自此之后，再也没见过她的孩子吃过一个完整的窝头。老大孩子七岁，都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裤子，干瘪的奶子也把老七幺儿也养夭折了。

为了挣够工分养孩子，阿菊比别人起来的都要早。公鸡头遍打鸣声儿还没落下，阿菊就披上了衣服下地了。她悄悄的起来，生怕把孩子吵醒。出门后，用绳子把门栓好。就这样一天往死里干，孩子也长得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黑黢黢的。为了孩子的生计，阿菊不知多少次扑在队长的脚下，希望多给点工分，多给点恩赐。

有一天早上天还没亮，突然晒谷场上吵吵起来，原来三队的李瘸子逮到一个人，乘着天黑偷生产队的白菜。小偷被李瘸子用绳子勒的紧紧的，拴在漆黑漆黑的电线杆上。小偷瘦小，脸上都是泥巴，头发上满是稻草杆子，衣服破破烂烂的，左一个右一个打着补丁。任凭周围的怎么吵，低着头，似乎周围的吵闹和他无关一样。

“竟然偷社会主义的萝卜，这人太可气。”

“对，就应该扒皮。”

“打倒资本主义的小偷！打倒走资派！”有人高呼。

队长黄克勤披着中山装，趿拉着千层底。黑着的脸比锅底灰还难看。众人见队长走过来，让开一条道。队长弯着腰低下头，看清楚了是阿菊。

“你还知道要脸面，把自己的脸涂成这样，是不是？”

阿菊低着头，啥话也不说。也许她知道，说一句话就是错，不说话是最好的答案。

“我当了十几年队长，我们村都是荣誉村模范村，你是我们队里第一个贼。你给我们模范村抹黑，你把我们的模范红旗戳了一个大洞。你真给我们辣堂村丢人了。”任凭队长怎么骂，任凭周围的人怎么叫，阿菊就是不说话。队长气得拿起打芝麻的藤条，雨点一样向阿菊身上打去。

阿菊放回来的时候，孩子们哭成一片。担心大队长的淫威，左邻右舍没有一家敢去看一下阿菊，尽管大家都知道阿菊为什么去偷萝卜。

第二天没有上工，阿菊死一样的躺在光板床上，剩下的半口气支持她呼吸。孩子们把缸底的苞谷，煮了清汤，每人吃了一碗，把最稠的一碗给阿菊喝了。下半夜，叔伯兄弟的孩子，带了半块发霉的腊肉和小半袋米偷偷从门板缝里塞了进来。怕野狗偷走，从窗户小声叫醒阿菊让收藏好。

两天后，阿菊带着伤口，拉着大儿，跟在大伙后面，趔趔趄趄栽油菜。收工的时候，小组长汪学权发现阿菊胸前鼓起来了。原来阿菊把油菜苗藏在胸前。汪学权不由分说，阿菊又被打到床板上去了。

这样的日子捱了一天又一天。一天阿菊正在准备把公鸡偷偷炖了给孩子补营养，突然邻居满脸喜悦的告诉阿菊：已经死了妻子的队长黄克勤，昨晚突然死掉了。队长死了，村里即便是受过他小恩小惠的，也不愿意去给他抬棺材。深秋的季节里，等尸体都发臭了，队长的孤苦伶仃的老娘挨门挨户磕头，才凑了五个抬棺材了，众人草草的挖了一个浅浅坑，把他扔在里面，算是完成了事。就在队长死的一年，生产队把地分给每一个人。阿菊硬撑着，要了三十亩地。

稻子熟了，阿菊看着辛苦半年的土地，黄澄澄都是稻穗，想着马上孩子们都可以吃上白米饭了。阿菊白天晚上都在地里干活，沉甸甸的稻穗在阿菊手里滑过，就像幸福生活流进了心里。阿菊累了，就躺在自己割过的稻草上面；渴了，就到旁边水沟喝一口山泉水；饿了，就吃一口老六送来的黑窝窝。老大老二快十岁了，帮着阿菊前后张罗着拾掇庄稼。

自从老公死后，粮食从没有满仓的粮仓第一次鼓鼓的，都冒尖了。阿菊弓着腰，躺在床上看着粮食，第一次有了笑容。除了交了公粮，阿菊卖了一垛粮食，把老大老二老四都送去了学校，老大老二在一个班，老三老四一个班，孩子都很争气，年年轮着做学校第一。

后来老大老二成了村里第一批大学生，县里银行给她送来捐款，以前骂她是小偷的，也托人捎来白米。几年后，阿菊家里一下子有了六个大学生，阿菊成了远近闻名的大人物。省城电台的大记者带着话筒来采访阿菊，问阿菊怎么培养这么多大学生。阿菊对着话筒，眼睛还是那么清澈，等了半天，说了一个字：“熬……”

老大老二毕业之后分到省城，给阿菊在村里盖了徽派大瓦房，还刷了白墙。白墙黛瓦新房子，那真是一个气派！老大还给村里铺上了第一条柏油路；老二把阿菊经常冬天蹚水的小河，架起来了一座桥。阿菊可以坐着拖拉机往返城里和辣堂村了。在老六落实好北京工作的时候，阿菊靠着自己的朱红油漆大门，闻着满是桂花香，脸向着北京的方向，晒着暖暖的太阳，安详地西游了。几片红彤彤的枫叶，在天空慢慢飞翔着，画了一个完整的大圈，在她脚下稳稳的落下。

下葬那天，整个辣堂村都放下锄头，为阿菊抬棺。那几个抢不到抬杆子的，赶快拿起自家的扫把，阿菊最后要走的路打扫的干干净净。以前骂过阿菊的汪学权的唯一的单身汉儿子，弯着腰，把阿菊的墓穴挖的深深的。

责任编辑：江子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