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荣
回望一段岁月,追忆几番往事,系念久别故人,临水是颇为感怀的方式。每一次行走渐江之畔,一条街就会浮出水面,在三江口时隐时现。我回头一瞥,老街就在目光里,却又漂游在梦境中。恍惚间,我又向它而去。
老街是外婆的一处人生驿站,停留了34年。她从休宁商山老家启程,踏进风雨人生,飘摇一世。我感恩与她于此同行,开启弥足珍贵的蒙昧记忆。
一马路牌楼的左手,幼年时是一个澡堂。跺着小碎步穿过澡堂长长的甬道往左一拐,一扇木门现了出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开,跳下门槛,黑黢黢地,只有里间的房亮着一盏孤灯。
“饿了吧,伢。”一声招呼,驱走了黑,在心头点亮一盏灯。何曾想到,这盏灯,会穿越四十几个春秋,为我照亮一条路。后来的我时时唏嘘喟叹:这世间有多少条路?有的路走得身心俱疲,有的路走得心酸凉薄,有的路走着走着就断了,有的路走着走着却发觉不是路。这盏灯,铺就了一条暖心的路,我才没有走失过。
外婆穿着浆洗得跟头上白发一般的斜襟布褂,把一个热乎山芋塞到我手上,“垫垫肚,饭一会儿就好。”
这一会儿的功夫,我是不舍浪费的。双膝往门槛上一搭,呲溜一转,站起身就往紧邻的前屋跑去。前屋是三叔公的家,三叔公的儿子,堂叔“大头”,是我的玩伴。“大头”肥头大耳,自幼患过小儿麻痹后目光呆滞,说话含混不清,我听得明白的只有四个字:“打、打死你!”这只怪我,在他坐着瞌睡时挠他的后脑勺,趁着不留意拿走他的拄拐。他被惹恼了,便举起另一只拐杖,眼瞪筋爆,凶神恶煞般要我把吃了。我一呲溜跑开,远远地扮鬼脸。他便如一只泄了气的球,瘫在竹椅上,无奈地生着闷气。
能让我们和睦相处的是老街的夕阳。三叔公的房子邻街,对着牌楼前的小广场。木质的牌楼,古朴沉静得像时光一样深邃。夕阳在西沉前,不再吝啬将剩余的金色全部泼洒出来,红麻条石泛起了金光,黑瓦白墙像喝了一杯红光满面,路人的身影越来越瘦,互相交织又转瞬分开。汪一挑馄饨的炉火可以熄了,货郎把拨浪鼓塞进了货担,店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地又被拼成清晨时的模样。喧闹,渐渐走远,黄昏,姗姗来临。
“大头”此刻宁静无声。他只是偶尔摇晃一下脑袋,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他对夕阳很是着迷,他总是眯着眼看残阳如血。我亲密地依偎着他的大腿,他也会把手掌搭在我的脑门,路人时不时会投来好奇的一瞥。
当人流散尽,牌楼前的小广场接过了白天的喧嚣,外婆担着水桶出了门。我一骨碌起身,向外婆飞奔而去。我接下她卸下的水桶,对准水槽上方的水龙头,踉踉跄跄又帮忙担起,随她蹒跚回家。身后的长队像蛇一样懒懒蠕动,一张张焦急难耐的脸像鹅一般伸长着脖颈。
夜幕垂下,灯稀稀拉拉亮了起来,老街变成了一条河,而我是一条深潜的鱼。深蓝色的天幕下,飞翘的马头墙檐角,乌黑的老字号招牌,垂晃的一片片店幡,都吸引我冒出好奇的泡泡。夜深星落,灯熄人静,老街终于从一天的喧哗中彻底挣脱,进入了梦乡。
清晨,老街的梦被一声声棒槌唤醒。睁开眼,外婆正要出门浣衣。我又是一骨碌起身,抱起小板凳,跟着向江边走去。外婆蹚过鱼骨般的窄巷和滨江西路下到江滩,她的脚步如同一枚缝针,在老街和渐江之间来回穿梭,将这条路缝得像千层底一样结实。她的身影就是一根老麻绳,把渐江和老街紧紧捆在一起,丢进我幼年的记忆。
晨曦的渐江散发着母亲的气息,金色的光芒刺破了江雾的朦胧变幻为粼粼的波光。江水哗哗地流,悦耳、舒畅,不时掀起纯白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外婆的棒槌抡起落下,一声高过一声,合奏着渐江的晨曲。我撅坐在板凳上,嚼着牛屎糖,迷蒙着眼看江水东去。渐江从哪里来?奔流了多久?要到哪里去?我第一次想要远离,向往起远方。
外婆又一次启程,却不是牵我去远方,而是跟随我走向下一处驿站。我与老街暂别,回到休宁。休宁的西街与屯溪的老街颇为相像,横江与渐江也是上下游的渊源。徜徉在相似的红条麻石上,凝视奔流向东的江浪,情感没有理由不思念它的故乡。
如今,能清晰地记起再次回到老街的场景,是已经在徽州师专上学的我去探望三叔公。暖阳当空,三叔公在屋前的方寸之地照顾生意。那是一个天生的摊位,布鞋、解放鞋、鞋垫、棉袜、扎绳、挂饰,琳琅满目、满满当当。光顾的人流接续不断,三叔公忙得像只陀螺,笑把褶子堆成一条条沟壑。现在想来,那里藏着幸福的时光。
我不能不寻找大头,他是我在老街又恨又爱的伙伴。当我立在他肥硕的身影里,他射出迷茫、困惑、猜疑的光。
“打,打死你...”我扮演他往昔的凶狠,却是笑脸盈盈。
那束光忽地闪了一下,飞过来一片恍然。“大头”的头又大了一圈,身子几乎要把竹椅塞爆,只有那副拐模样依旧,静静垂在椅旁。
我突然鼻子一酸。
穿过三叔公的堂屋去看外婆的旧宅,这条路我曾经跑了无数遍,很多次是慌不择路。“大头”被我逼急了,会拄着单拐玩命追赶。恐惧像魔爪向我袭来,我拼尽全力逃窜,心里念叨,只要推开那扇木门,就能到达安全的港湾。
木门上着锁。外婆不在,她已经躺在了商山的一座山丘上,向阳,面朝老街的方向。我回头茫然,“大头”的友善让我想不起他的凶狠,我终于可以不慌不忙。
老街的夕阳一次次的西沉,游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木质牌楼一晃变作了钢筋水泥的铁骨,三叔公和外婆的屋子连同澡堂都倒在瓦砾尘土里。老街的店铺不停地换着新装,穿梭其间,总是不自觉极力回想它曾经的模样。
“大头”的人生一如渐江水的前浪,总是被后浪左右。他又是一只折了翅的鸟,没有笼子的羁押,也飞不上辽阔的天空。在三叔公、婆都相继离世后,被我的两位堂姑接走轮流照顾。如今,他已年届六十,在福利院安度晚年。听说他很安详,不过他的一生都很安详。可恶的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曾惹得他气急败坏,短暂地打破过这种安详,他是否会记恨终身?
渐江不再哗哗流淌,它在静默,静默之下是青春波潮的迸发。河街横空出世,那么靓丽,我猜疑那是老街千年前的新妆。时空的纽带把渐江、河街、老街牵在了一起,大美黄山的蓝图赋予它们淡妆浓抹的绘笔。在这幅锦绣长卷里,老街,泼洒着最动人的色彩。
外婆又回到了屯溪,不过不再是老街。我在假期一次又一次与她相聚在这里。突然发觉,我在屯溪留下的所有足迹,都紧紧依偎着渐江。老街自不必说,长干磅上火力发电厂前倾倒煤渣的巨坑,卧龙一般扑向江心的古老水坝,咿咿呀呀哼着老曲的旧水碓,都目睹过我幼年临水的孑影。
渐江,从三江口出发,告别繁华之境,以一去不归之势轻缓执着地奔向远方。它翻涌起慈爱的浪花,将儿少时的欢欣与孤寂、憧憬与期许、成长与怀念相拥入怀。它承载不了一只归帆,却背负得起深重的眷恋。但这也羁绊了它的脚步,一步三回首,走得激越又留恋,澎湃也沉静,决绝还多情。
因为这条江,我恋上了这座城。
我多少次立在市医院巍峨的大楼下,喃喃自语:我出生在这里。
我记不清多少回,在梦里重回老街,推开那扇木门,找寻那一盏孤灯和轻唤。
我更是无数次纠结迷糊,在籍贯的空格中我到底属于哪里?
渐江水粼粼,屯溪思悠悠。回首向来处,梦里依稀中。那一衣带水的巷隅,绝不只是人生的驿站,它是放不下的情感故地,更是心心念的精神归处。我从这里启程,终究还要回归这里。
所以才不觉奇怪:我是休宁人,却总是把屯溪认作了故乡。
责任编辑:黄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