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武夷》的头像

《武夷》

内刊会员

小说
202503/24
分享

六朵金花抱团记

                                                      林晓雪

女儿毛姗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陈玉娥带她回老家探亲。

四年前,外婆患上阿尔茨海默症后,从一个干练利落、精明能干的老太太,慢慢“退化”为一个不记得吃饭、不认识家人、无自理能力的老小孩。大舅、二舅两口子理所当然接过照顾老人的担子,轮流负责外婆三餐饮食、洗衣、喂药、散步、个人卫生。这是每天固定且重复的日程。毛姗对外婆的近况虽有耳闻,但见到外婆后,才知道照护的日常是语言难以描述的,舅舅、舅妈们把几年的艰辛,仅用三言两语带过了。外婆不再微笑,见到大家时候,像看到普通朋友一样,客气的打个招呼。大半辈子喜欢干净,即将“平安着陆”,却出现大小便失禁,困在黏糊糊的皮囊里,等待子女解救。

海风吹走了时光,吹不散屋内的异味。外婆老了,变得年幼了,倒退到比婴儿更幼小的阶段——婴儿会用四肢舞动发泄不满,懂得用不同的哭声表达吃喝拉撒不同需求,还能不失时机,在哭闹中完善胸廓、心、肺等器官的发育,外婆可不。在老家的半个月间,老妈影子般的跟随外婆,直到外婆熟睡了,才能抽空洗澡、洗衣,处理休假结束后,立即上交的工作材料……老妈何时入睡,毛姗并不知晓,只知道醒来时,新的一天开始了,老妈正在给外婆洗漱。外婆有时静默,有时则不耐烦地将老妈推开。老妈是为外婆好,外婆不领情,脾气一来,失控的情绪像十二级台风过境。生物时钟错乱,有时候可以睡上一整天,为了让她作息规律,老妈定了闹钟,在七点前喊她起床。她的作息更改了老妈的日常生活,老妈硬生生活成了她身体机能的工具人。

毛姗试过换位思考。照护是人生状态的一部分,应该上升到人的基本境况去认识。生命前端的养育和后期的照护都证明了人本质上的脆弱性。婴儿无人照料会夭折,老人无人管理会被遗弃。但这样的日子用“日”计算,她已经度日如年,如果时间单位成为“年”,得到的答案,她无言以对,开始质疑自己灵魂是否已被魔鬼入侵。

千禧之年,陈玉娥在金沙市场采购年货,遇到王桂英。王桂英几乎把自己武装成翻斗车,腰部斗状容器上托举着一岁多的孩童,挑选珠宝一般的虔诚,注视着摊点上的板鸭,像慈祥的袋鼠。没有察觉到陈玉娥在一旁,双眼瞪圆,嘴巴嘟起,做着鬼脸,逗得小家伙无声的咧开了嘴,嘴角挂着酷似冰锥的哈喇子。

哈喇子落在王桂英的手背上,她从东北方向三十度斜角迅速逮着“肇事者”,嫌弃又欢喜地拍打陈玉娥的胳膊,丝毫没有察觉怀中的孩子遭遇人为的“地震”,警觉地瞪起大眼。

王桂英退休后,在澳大利亚定居的儿媳妇临产,她去帮忙,在悉尼呆了一年。刚到那没多久,小孙子出生后,忙碌了几个月,倒是充实。等到孙子作息有规律了,她想带着孙子外出散步,才发现悉尼郊外的冬天傍晚,天还没有暗,街道已经是一片死寂,大多数商店、场所都提前下班了,比国内的集镇还冷清。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适应、没有朋友圈,每天的生活都让她感到孤独,最重要的是,丈夫老夏还没有退休。签证时间一到,王桂英就急着回国,心里不忘祈祷:我再也不来了。

王桂英怀里的孩童是她小叔子的孙子,平时由小婶子带着。眼下就是年关了,小婶子重感冒,孩子爸妈又请不了假,只能把孩子交给王桂英照顾。小叔子一家平日很尊重哥嫂,担心两老寂寞,邀请他们一起来家里吃年夜饭。

“养儿防老”,王桂英多次怀疑自己被老祖宗骗了。不但没有“防”成,养的“儿”都飞了。她本想和陈玉娥抱怨这些的,想起陈玉娥和她同病相怜。当年想着推迟几年再生二胎,计划生育政策一出来,都被迫成了第一代独生子女的妈了。陈玉娥的独女毛姗远嫁东北,想要见一面也不容易。

陈玉娥还差两年退休,看着王桂英怀里的孩童,粉粉嫩嫩,奶声奶气喊着“伯祖母”,羡慕得不敢想象自己的退休后生活。她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响应支持山区建设的政策,从闽南沿海地区来到这座闽中县城。这里没有亲戚和同学,自己像不知未来的蒲公英,随着一阵风飘向两百多公里外的山区。

几年后,她与比她早两年参加支持山区建设的同乡小毛组成家庭。女儿出生后,小毛在外地学习、挂职。陈玉娥又上班,又带着孩子,身体并不好。女儿即将上小学了,她计划生二胎,独生子女政策出台了。

小毛步步高升,熬成了老毛,也当上了县里的副书记,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常常要应对各种紧急情况。家里并不冷清,总有人提着礼品来串门。面对那些讨好和迎合的面孔,陈玉娥疲于应付。

她站在文明国家与社会所共同信奉的真理与原则上,把每个访客上升到生命个体尊重。但不得不承认,不同频道的人,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觉得不对,与金钱无关、与阶层无关、与社会地位无关,而是认知事物的清晰度。她也试过屏蔽先入为主的识人系统。真心诚意与访客接触。有些人表面友好,实际上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利考虑。在一旦达到自己的目的后,或者对方没有利用价值,有可能薄情寡义、过河拆桥。有些人无论她说什么,都能够对答如流,能够感受到她的心思,站在她的角度考虑问题。这种舒坦建立在高情商、高智商之上,是否拥有高人品,这让她启动心理防御机制,变得敏感、警觉和抗拒。

接触的人越多,越容易影响陈玉娥的判断力,周围越是嘈杂,越容易让她情绪跌入谷底。暴躁、焦虑、不安成为生活的状态。老毛只好开导:不是每一位接触过的人,都需要成为朋友。

不能成为朋友,干嘛要接触?老毛看着陈玉娥,没有说话。陈玉娥硬是和他对视,带有逞强的因素。很快,眼中假装点燃的怒火熄灭。

女儿毛姗在沈阳任军医,在当地成立家庭,这让陈玉娥施展雄才大略的对象只剩下老毛了。老毛出差,她一人独处在家,也很自在。阅读、看电视、织毛衣、收拾屋子,仿佛某一星球的统治者。她想“独霸”一方,不想短暂掌控的空间被莫须有的因素破坏。

老毛开导她,这些人只是社会中形形色色中的一种。以前可以和他们搭不上边,现在因为他工作性质,她也需要面对。但是换个方向思考,他们可以两袖清风,可以实事求是,可以在接触中,对对方的人品和能力进行细分。陈玉娥到底也是受过教育的,想起每年单位召开的“贤内助”座谈会,立即明白“使命重大”。

她和老毛商量,她抽空了解市场行情,礼品超出工资三分之一以上的,不收。如果送的是自家种植的蔬菜,或者罐头、水果、农作物、麦乳精之类,不贵重的,先收下。在他们离开时候,准备差不多价格的礼品,作为回礼,让他们顺便带走。

陈玉娥没有辜负老毛的信任。一工程承包人往家里送了条香烟。陈玉娥照常接待,临行时,回赠对方自己都没有尝过的咖啡粉。关上门,发现烟盒是空的,里面藏着一叠人民币。陈玉娥光脚、穿着毛姗寄来的东北大花袄,不顾形象的,在承包人离开宿舍大院前,联合门卫拦截。

此后,老毛一家口碑大涨。

这世间真奇妙。各行各业,无论业绩如何,只要清廉,就可以得到肯定和美誉,一旦贪婪,所有政绩清空,连同声誉,一败涂地。这世间也真奇妙,口碑归口碑,晋升归晋升,老毛熬了十年,到了退休还是毛副书记。不过,老毛一家很知足。这是后话。

千禧春节,正月初二晚,毛姗挺着大肚子,带着丈夫小李回娘家。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老毛夫妇内心欢喜。早在腊月时得知小两口计划春节回来,利用难得的冬日暖阳,把他俩的被褥晒了又晒。陈玉娥还特意到金沙市场转了两圈,最后选定顾客最多的,连王桂英也认可的板鸭摊点购买毛姗爱吃的鸭腿。只是,陈玉娥接过他们的行李,嘴巴不受控制,冷飕飕冒出句:“干啥这么累呢,年夜饭吃一半就赶路了。你爸后天就要开始去挂包工厂、乡镇拜年,到时候我可没空招待你们。”

毛姗朝丈夫挤挤眼,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或许,小两口对陈玉娥的反应已做了赌注。

正月初八,毛姗回东北的前一晚。陈玉娥眼看时间不多了,和女儿促膝长谈。那天见过王桂英后,她有了组建一个姐妹团队的想法。组员精挑细选,最后确定六名。她按年龄排列,列出组员基本情况:

老大:王桂英(劳动局退休职工),54岁,丈夫老夏(初中教师),育一子;

老二:陈玉娥(经贸局干部),53岁,丈夫老毛(公职人员),育一女;

老三:张丽华(文化馆职工),48岁,未婚;

老四;林凤霞(交通局职工),42岁,丈夫小陈(商业局干部),育一女;

老五:杨秀娟(信访局干部),40岁,离异,前夫小张(交通局干部),育一子;

老六:刘敏(高中教师),36岁,丈夫小李(经商),育一子。

毛姗第一眼看来,这六个人在工作、生活上,没有太多交集。仔细一想,她们都从“供销社家属院”出来。前四人都是外来人口,在家属院居住,又在供销社改制前搬离家属大院。张丽华并非供销社员工,而是越剧团演员。因越剧团住宿紧缺,安排她在供销社家属大院居住多年,之后她调入文化馆,搬离家属大院。林凤霞经历两年的“下岗”生涯后,参加考试,进入事业单位。杨秀娟和刘敏是在家属院出阁的姑娘,也是毛姗熟悉的。

毛姗忍住笑意,强行挤出坚定的眼神表示支持。她一直觉得老妈有着精神洁癖,远离故乡、亲友,社交圈狭窄,人际关系淡漠。眼看就要退休了,如何让她精神世界更丰富,晚年生活更幸福,是毛姗这两年在思考的问题。老俩口在县城奋斗大半辈子了,中间也遇上几次调动机会。他们已经习惯了这边的气候、饮食、风土人情,成为一株成功移植的植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了。等到年老了,晚辈再打着“孝顺”的心意,将他们迁走,未免有些残忍——除非他们乐意。

显然,陈玉娥想组建姐妹团队就带着“老有所乐”的初衷,还带有拒当“迁徙老人”的决心,否则她不会利用多年从事人事工作的经验对名单上“候选人”的人品、性格、知识涵养、家庭事业等因素做了考量,接下去会开展“岗前谈心谈话”。

陈玉娥想过了,圈子很重要,决定了社交的有效性。她们这几个都是体制内的干部、职工,退休金高于社会平均水平,经济方面不需子女的负担,晚年生活也有保障。然而,精神方面,她们存在很大的担忧。除了张丽华未婚,其他都是独生子女家庭,没有兄弟姐妹分担。她想组建这个“姐妹团”,一个重大职责就是:养老互助。想到这,陈玉娥觉得已经做了件功成名就的大事。

陈玉娥接受毛姗的建议,在成立团队时,打着梁山好汉的结拜风气,强调“团结互助、共同发展”的价值观念,对“抱团养老”的设想一字未提——免得几个年轻人有压力。团队要加强联络、交流感情,按年龄大小排列,轮流做东,每两个月一聚。

老四、老六抗议:两个月一聚,黄花菜都凉了。每月一聚吧,年初的头两个月例外,年终加班、春节前大扫除、春节家族聚会,怕忙不过来。老三、老五举手同意,这方案就通过了。

第一次聚会本该由王桂英做东。王桂英说她没有经验,想让陈玉娥牵头。

“哪要经验啊,就和平时喊姐妹吃饭一样,你总有请过客吧?”

“请客……是哪种“客”?要不要发请帖?正常的话,请帖要提早一周发。”

王桂英家的老夏是教初中语文的,讲话像旧时代的书生,慢条斯理的咏唱,比平常人慢一倍半的语速,显得每一句话都经过了权衡、深思熟虑和仔细斟酌。王桂英也受到影响,说话语速缓慢,情绪稳重,内容有信服力。不过,在陈玉娥眼里,王桂英行动宛如树懒,要把视觉提高一倍半的播放速度,才算正常。陈玉娥不想血压过高,喝了几口茶水,稳住情绪。拨打电话,和大伙确定时间,定酒家,点菜,通知用餐地点。王桂英在一旁“偷师”。

照理说,“老大”该由年龄最大的王桂英当,但大家默认王桂英算得上“顾问”,陈玉娥才是“老大”。陈玉娥性格直爽,为人仗义,有思想、会处事,能有主见、可以把握大局,加上老毛的关系,几个姐妹都拥护她。两位大姐互相推托,拒绝当“大”,另外四个小姐妹商量,就喊她俩“桂英姐”“玉娥姐”,她们之间就按排列序号称呼。

互相喊了几声,都熟悉新的称呼了,开始调侃了。

“老三,你喊我的时候,别把尾声拖着那么长,鸡皮疙瘩都要出来了。”

“好的啦,老六——”张丽华平时看起来又挑剔又骄傲,但说话口气不经意露出的尾音,语气词还是透出了一股江浙沪的软糯腔调,显得妩媚娇柔。

老三嫩绿色的开衫毛衣搭配浅棕色的长裙,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焕发出崭新的生机和清新的气息。腰带系在腰间,勾勒出了纤细的腰肢,曲线如花瓶一般迷人。老五忍不住掐了小腰一把,惹得老三假装生气,举起手掌,要一掌劈下。

老三是这群姐妹中最讲究保养的,年近五十岁,皮肤看上去还白白嫩嫩的,两颊桃红飞扬。王桂英忍不住感慨:一辈子没有看清张丽华的“真面目”,从认识她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到现在都是一个样。

老三得意地笑了,眼珠左一转,右一滚,没有想象中的“眼神戏”,倒是眼角的纹理喧宾夺主,暴露了主人的实际年龄。老三没有意识到已被出卖,颇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老三是县文化馆从江苏招来的越剧演员,对外都说自己是上海人——这也不算假话,不过要追溯到二十世纪初期。年轻时期的老三是一等一的大美女,头发乌黑亮丽,脸蛋清瘦,线条优美,柳眉弯弯,樱桃小嘴,一双大眼睛深邃而明亮,像是藏着星辰大海,又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身材更是无可挑剔,体态优雅,气质高贵,在文化馆美女如云的单位,也能惊艳众人艳压群芳。有人私下给她取名“张美丽”,喊多了,都快要盖过真名了。

美到极致是一种残忍。好多小伙子为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真正追求者却寥寥无几。她倒看得很通透,结婚是两个人感情的事,不是“人多力量大”,需要大量劳动力来推动某个项目的建设和发展。

相处不错的追求者在即将“转正”时,留下一封信件,选择放弃。

“你的美丽仿佛是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夺目,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光环。我在你身边总是能感到一种压力,仿佛自己就像那黄土里的尘埃,不值一提……你太美好了,让人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会让人有一种配不上的自卑感,所以我选择远观。”

老三撕毁信件,轻笑,鄙夷。貌美,有错吗?自己不够优秀,不敢面对,非要把责任推给女人,这算什么男人。幸好没有处对象,万一他有神经敏感,自卑地弃情而逃,遭人闲话的却是她。

拥有着一百分的脸蛋、一百分的歌喉的年轻女子,自信可以拥有一百分的配偶。如果没有满分,说明缘分未到,必须耐心等候,不必理会旁人的眼光和评价。

头油在浓密亮丽的短卷发上,让她在阳光下整个人都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口红施展魔法,令她在瞬间变得神采飞扬,姣美不妖艳。还有金芭蕾桂花香水,顺着喷头飞奔而出,扑向她的衣服、裸露的肌肤……日用品都知道悄无声息、如影随形地守护主人,有些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不知保护。

闺蜜离家出走,躲在老三宿舍已经一周了。婚前,她知道对象有点“大男人主义”,她就是迷恋这种有自信、肯担当、计划性强、做事果断的独特魅力。婚后才知道丈夫爱唯有自己——爱上她人是这个“种族”的稀缺能力,绝大多数人爱上的只是自己的需求。她只看到他“大男人主义”的A面,B面是死要面子、自尊心强、控制欲望强烈。她不过是婚姻中的“女结婚员”,满足丈夫和他家人的地位和需求。至于谁是“女结婚员”,除了她,没有人在意。

共情能力强,对老三来说,是一种“诅咒”。她就像海绵一样吸收倾述者的负面情绪,又无法自行调节。她因为接近不了婚姻而恨婚姻。看到闺蜜深陷其中,马上想到罪魁祸首。用她自以为最毒辣词汇、最富有正义感的语言,发泄心中的怨气。

“张美丽”何时从大家的口中消失,老三没有留意。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把所认识的单身男子,单方面筛选:职业、相貌、人品、身材、品味、家庭与所了解的过往,或多或少有在她的评分机制里,难以取得优秀。她依旧用她积分器一样的眼神将身边男子从头到尾打量,得到的结果,更是惨不忍睹。二十七八岁时,还有真正关心她的朋友替她急,生怕她脑子不开窍,轮流给她做最后的思想工作,企图有个峰回路转。开始,那些开导她的话,她早就设想过了,也提前想好了一百个自圆其说的理由。还有那些对着镜子练过多次的表情,带着果决与坚强,无论眼神、视线、嘴角弧度,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渐渐地,她不想继续费脑汁,只管点头和微笑,不讨论,不反驳,不辩解。好友们终于投降,带着绝望的眼神放弃了她。年过三十之后,没人再敢和她介绍对象。身边未婚的男人基本比她小,一听她这个年龄还没有结婚,要么认定她是不想结婚,要么猜想她有某种隐疾,不适合结婚。还有几种传说,最离谱的就是倾心于闺蜜的丈夫,还煽动他们离婚。三十五岁那年,又有媒人给她介绍对象。这次是二选一,估计也是媒人思考很久才同意的:一个是丧偶的,一个是离异的。媒人忘记了她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偏偏记得她的年龄,介绍完对方情况后,不忘以老大姐的姿态劝告老三:女人的年龄越大,生孩子越不好,没有几个男人愿意冒那个风险。再不结婚,这辈子就要孤老终身。

老三不敢奢求有人可以给予无条件的爱,假使遇到,并且她也确定这是自己想要的。但她负责分泌“感情”的器官,不知被谁阉割了,等到她发现,已经不具备无条件的爱他人的能力。应运而生的是她善于鄙视的特质,可以时刻站在鄙视链的顶端,对周遭一切报以大睨高谈,好像成为不败之地的常青树。

她起身,送客,关门,也关上了这辈子的婚姻大门。

老三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之前随单位到北方一座城市考察,途中一只雨燕。

“它怎么还在这儿啊,迁徙先头部队都快到非洲了吧?”

同行有人答:单只也可迁徙,不必到达终点,过了华南地区即可。

老三纤长的睫毛扑闪,像是那只雨燕挑战风险的翅膀——单只也可迁徙,不必到达终点。

不久后,陈玉娥参加饭局。有人提起老三,饭桌上各种言论犹如沸水般的欢腾,耳不堪闻。

陈玉娥也不懂哪来的怒气。

“简直一派胡言,你们看她是外地人,没有人替她撑腰,就好欺负吗?什么话都敢传。只顾着嘴皮子上的低俗快乐,不要智商和道德了。我告诉你们,张丽华就住在我家楼下,她有什么事情,我是最清楚的。你们今天这些话,别说‘捕风捉影’,没有风,也没有影,只有信口雌黄……你们也别再狡辩了。我为刚才的话负责,以后这样的聚会就不要叫我参与了。”

老四那天在场,没有参与话题讨论。她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她看来,一个人最大的愚蠢是习惯性反驳。只要利益不产生冲突,别人讲的话,一般不需要反驳。

这道理陈玉娥又怎能不懂呢?

许久之后,这事传到了老三的耳朵里,她没有当面感激陈玉娥,只在心里认定了这个朋友。

第一次聚会,大家有点拘束,有意回避:婚姻、夫妻、子女等话题。生怕踩到老三的“雷点”,引起陈玉娥的“爆炸”。倒是老三大大方方说起帮老家嫂子坐月子的经历,要教王桂英做江浙沪一带较为盛行的下奶食谱:酒酿蛋花汤。

老六听得嘴馋,细问制作的方法。大家打趣老六,你就别急啦,儿子还没上初中。老六围着圆桌走了一圈,一人吃一拳,一个也不放过。大家在欢笑中,卸下担忧和防御,默认了这姐妹在一起的言行规则:真诚以待,有话直说,若有不快,及时说明,不积压,不记仇,更不伺机发泄。

回家后,大家意犹未尽,互相煲起电话粥。老五总结了自己的规律:聚会后的头十天,不定期打电话,回顾、补充聚会时聊天内容。接下去的十天,进入冷静阶段。再过十天,坐不住了,盯着电话等待聚餐通知。电话没有响起,检查电话线,电话线没有问题,又怀疑是不是东道主忘记了,直接打电话跟踪聚会进度,计划在聚会时进行哪些“议题”讨论。

“哎,这家饭馆的口味怎么这么重啊?要么太咸,要么太辣。”

“没事,口味重,我们就多喝几杯饮料,饮料不够,啤酒来凑。”

“自古贫瘠的地区,当地百姓只能用辣椒之类的重口味东西把食物哄进肚子里。现代物资丰富,这些吃法也就成了特色,这些东西正儿八经是劳动人民辛苦想出来让自己在那个贫苦的年代里过得更好的东西……”

“确实是,越富庶的地方口味越淡。因为能吃的食物多,不需要下功夫去改善味道。你看,我们‘沙县小吃’继承了中原黄河流域的饮食文化传统,又兼具闽南和客家的饮食文化风格,口味丰富多变,但整体比较淡。看来这是宫廷小吃演变而来的,又多了个证据。”

“这么说来,我们的先人吃得比较好,他们的先人食物贫瘠。我们应该多包容他们,多来消费,再多介绍几个朋友来。”

“对,如果真觉得口味太重,下次来,提醒一声,难说有的消费者就喜欢这味道。”

老六不参合,默默听着大家谈论。这个群体太正能量了,不像她之前的一伙朋友,非要贬低他人,展示自以为是的幽默感、智慧或权威,获取一种自我满足感。吃一顿饭,嫌弃饭馆位置、用餐环境、菜品口味、上菜速度、服务员态度,还真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可上帝是仁慈的,他会爱着所有人。

大家都觉得钟表走动的频率像心电图,有时超出以往的速度,有时又低了。王桂英和陈玉娥最大的收获是吃上更多品种的零食和水果。这两位老大姐基本不买零食,吃的水果也是“老四样”——苹果、橘子、香蕉、梨子。自从老三第三次做东,开启自带水果、零食的先河后。聚会多了不成明文的规定:东道主要准备“稀罕”的零食和水果,也就是平时想吃,又舍不得买的这类。陈玉娥第一次吃到金帝巧克力、澳洲牛奶、麦丽素、黑糖话梅、哈密瓜、车厘子、火龙果是在这些聚会上。老三和老五在聚会中充分发挥了“食探”(相对“星探”而言,她俩发明的新词汇)作用,新开的馆子、店里的招牌菜、新进的水果、零食,不懂,问她们,绝不会错。就算她们想不起来,还有强大的信息后台:老三单位文化馆的一群女生,都喜欢买那些新奇的零食,老五,信访局的,打探个“吃”,不在话下。

陈玉娥终于退休了。白天研究老年日常膳食,晚上陪老毛在体育场走两圈,回家看剧、看报,隔三岔五再给姐妹们打电话,日子充实又清闲。老毛退居二线,担任调研员——虚职,只作为一种级别和荣誉的象征。在官场兜了大半辈子,人脉、智慧、脾性、资源、荣誉、权力、薪资,都随着“退居二线”,大打折扣。

老毛在家的时间增加,家里的访客减少。大部分访客都只是仕途挡风玻璃上被雨涮器划下的雨水,就连经常围绕老毛身边,鞍前马后的“无事献殷勤”的秘书小龚,在遇到老毛夫妇散步,假装没有看见,穿过马路,直入另一侧人行道。老毛有点意外,还是和陈玉娥解释:小龚现在的领导,和他在工作思路上有点分歧,年轻人经验不足,急于划清界限,可以理解。老毛给曾经的下属找台阶,陈玉娥另有想法:退二线,又不是犯错误,连待人的礼节都需要避险吗?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趁早划清界限也好。不企图自己鹤立鸡群,起码可以做到远离那群鸡。

老四的敲门声打破陈玉娥家里今夜的宁静。

陈玉娥家还是保留十几年前的装饰。客厅正中,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左下方是月历。家具以黑色为主,茶几、柜子上配毛线编织的白色镂空桌布,四周流苏自然垂下,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水,一滴一滴,却带不走陈玉娥家里的光阴。

这个“重大事件”在老四内心挣扎了一周,最后决定当面找陈玉娥聊聊,靠电话说不清楚的。

她无意间听到小张离婚的消息。起初,她不确定这条二手消息的真实性,问了关系要好的同事,才知道确有其事,小张都向单位报备了。小张,不是别人,是老五的丈夫,和老四同一单位。几天前的聚会上,老四和老五坐在一起,没有发现她情绪低落。

记忆是一座遗址,老四手持探针、探铲、手铲、探地雷达对那天聚会时,老五的影像进行挖掘:

秀娟,不秀气也不娟媚,五官棱角分明,大气周正,自带高冷气质,有着原始的野性美,傲气十足……很多细节已经湮没,沦为的废墟没有太多保护价值。老四仿佛被废墟中的暗器所伤,猛地打了个激灵的雷声惊醒,丢下手中的工具,落荒而逃。

旁观者不该越界成为参与者。

但老四不甘心。她想来想去,宁可冒着唐突的危险,闯入了“禁止入内”的区域。她想象老五听到她的疑问,火冒三丈,追问“这是哪来的谣言”,她顺便获取真相,替老五澄清误会。

老五没有愤怒,也没有平静,倒像被追逃多年的嫌疑犯,面对警方,终于招认了。

没错,我是和小张离了。他问我,结婚率高,离婚率低,你敢不敢做点‘贡献’?我说,谁怕谁,明天就离。这是他深夜应酬归来,才穿了一天的棉服上发酵着烟臭和酒臭的混合气味,我难以忍受,脱口而出的话。第二天,他差不多把前一天的郁闷消化完了,我怒气未消,挥着结婚证继续挑衅。他也不懂哪来的冲动,配合我去民政窗口领回了离婚证。

一个多月下来,他们的生活没有发生变化,照常居住在一起,心情好时,欢度一夜,疲倦之时,打着“舍友”的旗号,各处一室。谁也没开启自己的新生活。老五给小张洗内裤时,嘴角上扬,像如来佛看着掌心的孙悟空:再耗个把月,你的主人就会要求复婚,到时候我一定沉住气,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千万不能用法国人民看拿破仑凯旋而归的眼神。

老四匪夷所思,又竭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内心被隐形的巨石砸中:这人,脑子是抽风了吧?面对讲述者的风淡云清,她怀疑自己是张飞转世,勇猛有余,在处理感情上的危机,只会逞匹夫之勇,都提着一篮子的“凶”话,准备以姐妹的身份,为老五出一口气。结果气没出成,反而把这些“烂果”一个个吞回去了。

陈玉娥和老四的反应一样,直骂老五荒唐。一通电话,得到的结果和老四说的差不多。两人“离婚不离家”,房子、儿子归老五,名下不多的存款归小张。

老毛和陈玉娥四目相对,都想到小张的爸爸老张,他们共事过的同事——论“斤斤计较”,可以在上百号人的单位里名列榜首。虎父无犬子,小张为了老五口中的“赌气”,选择几近“净身出户”?老毛这一向不关心他人家事的人,都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他一言不发,任何劝告和建议都有“马后炮”的嫌疑。

小张在下班时候,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位身形苗条的女子,从老四身边闪过,老四顿觉不妙。她默默暗示:只是顺路载熟人下班,或者是个误会,事情还是朝着老五的掌控方向发展,很快两人顺利“复婚”。

似乎反复暗示,事情就会朝着预期的发展。但无论是老四,还是陈玉娥,又或者老五,都忘记刘备提醒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女人是男人的衣服,买的时候精挑万选换,选中款式、面料、价格,不再多耗一点时间,果然购买。到手了,就失去了热情。衣服丢在墙角,皱成了麻花,也懒得找个烫斗,让它焕然一新。穿久了,打入冷宫,就算丢弃也毫无知觉。

老五回家看到空了一半的房子,身子打了个激灵,脚下趔趄,扶着一旁的衣架才勉强站稳。小张趁家里无人时,把自己的物件都搬走了。短短几分钟,她已经死去多次,内心世界遭遇海啸般的摧毁,灾情震耳欲聋。过了一会儿心跳才恢复正常,像是刚刚被抢救过来的患者,四肢发冷,意识模糊。

没有人提醒过老五,男人是覆于女人体表的毛发,平时不会留意到。可真当要拔出,用最原始的办法,无论是五百万根同时,还是一根根拔去,光想着就疼痛,也不太可能。她虔诚地认为他和她一样,十几年的感情,早已融入了彼此的生命,成为体内的某个良性增生,无法切除。

陈玉娥接到老五的电话,火速抵达她家。

家门没锁。老五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双手无力的垂放在双腿上,就像一个永远不知道确定的值的“n”。她不知道面临的方程如何破解,死死盯着墙上的全家福出神,龙卷风卷席而来,照片里的人即将遭受狂风暴雨的摧残。

陈玉娥提前和老四沟通过:一旦老五这事假戏成真,把几个姐妹召集着,轮流陪伴,不过王桂英除外。考虑到王桂英年龄大,又要带外孙,这事暂时不惊动她。

当晚陈玉娥就住在老五家,一时来不及买菜,拿着搪瓷罐去打包“庙门扁肉”。扁肉馅弹,皮薄,汤汁加点白醋,微酸清淡,正开胃。这也是陈玉娥想买扁肉给老五的原因。偏偏在扁肉店门口遇到王桂英,陈玉娥心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的安排,再不说,就是她的不对了。

王桂英一听,要求安排表调整:五个姐妹,一人三天的排班,轮流陪伴老五。估计一圈下来,最痛苦的前半个月就过了。

老五白天还好,照常上班,只是话少,打不起精神。对她婚姻变故早有耳闻的同事,以为她还没有走出来,不敢对她过度关心,持有距离的,默默为她添点茶水。下班后,她看到姐妹在家里张罗着饭菜,却无从下口。因为过度的伤心,所有的知觉好像都集中在心脏上了,没法体会到饿意。她随口扒了几口饭,过意不去,又把每一道菜吃了几口,这才让姐妹放心——会吃就好,哪怕是平时看不上的高脂肪食物,在被困在凄凄茫茫的死角叫天不灵时,灼灼燃烧能量,可以替老五撑过切肤之痛。营养过剩,导致老五精力旺盛,半夜醒来,对着小张的照片痛哭,有点像腾格尔唱歌:“用最大的力气发出最小的声音”。如果当班姐妹及时安抚,估计她会找出香火,点燃,对着小张的照片,展示腾格尔深沉内在、悲壮豪迈的歌唱特点。

老三是最后一个轮班的,从外地参加业务培训回来,直接拖着行李箱到老五家,向挂着黑眼圈,正在择菜的老四宣誓:“接下去的任务都交给我,老五不赶,我不走。”颇有成吉思汗弯弓射雕震八方的豪迈。

老四走后,老五穿着睡袍从浴室出来。刚洗完头,长发披肩,发端紧贴头皮,特别像电视剧里被迫与匈奴和亲的南宫公主的造型。老三忍不住笑了,不过她立即想到,电视剧中南宫公主和亲当时的匈奴单于军臣,军臣死后再嫁单于伊稚斜,也就是两次出嫁,嘴边的笑容慢慢收起。

“来看我笑话吗?怎么不继续笑?”老五处于情绪波动时期,尖酸刻薄,敌我不分。

“笑你?还不如笑我自己。你没老公,还有儿子,我有什么……你不觉得‘被’离婚挺好的?发生的这一切和你没有关系,不必有心理包袱。”

老五手中的电吹风因内部温度过高,进入了高温保护模式,停止运行。此刻老五的思维,也突然短路,不知怎么应对一向高傲的老三拿痛处自嘲。电风筒里冒出的焦味提醒她对这句话咀嚼太久了。

老三分析的没错。老五在小张搬离之前,想过万一真的分开的可能。如果这是一场小张蓄谋已久的阴谋,她躲得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几年后再遭受,就会更好吗?就算苦苦哀求,换得小张回头,又还能走多远?事发一周后,她已经从最初的自我否定中走出来,决定把“为儿子服务”视为人生宗旨,确保儿子不要成为最无辜的受害者。“为何离婚”,她不想去思考,这只是个状态,不该成为纠错本上的问题。只是,当她不经意想到几年后,儿子就要上大学了,她从此开始孤零零的生活。她得思考面对突然断联的经销商,果农如何再次快速进入市场,减少冗长的种植和等待周期。然而,活在女人回忆里的男人,被“又爱又恨”盘玩着,总是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有时候他是汉白玉,有时候又变成隔夜剩饭。

放下真正动过心的对象,从感情的本质来说,是刮骨疗毒,最先痛彻心扉的不是毒,而是剜骨的自己。老三把曾经的情感挫折作为案例分析,靠“卖惨”取胜,成功转移了老五的注意力。

这时候老五还不知道,在一年后的一天,她与单位挂包帮扶企业的员工结婚了。陈玉娥提醒她冷静,不要因为小张再婚,自己再次拿后半生的幸福赌气。她一句“我是认真的”,带着不合时宜的娇嗔与张扬的幸福感,让陈玉娥祝福之外,再次默默地为她祈祷。

不惑之年后的告白需要像承诺一样恰如其分又郑重,不是“我爱你”这样不带任何责任的激情宣告,而“嫁给我”,充满了仪式感,充满了烟火气息与执子之手的隽永。当这位看起来过得去的爱情与性价比最高的伴侣对她说这句话时,她点头了。

十年之后,老五再次离婚。重组家庭的种种不适,让她和小张都感慨“还是原配的好”。小张成了大张,几次想和老五重修旧好,老五最后还是决定在余生只享受一个人的旅途。她不想告诉“大张”: “分开”,从地球的另一个视角看,是彼此在走近。

老五的儿子成了新一代的“小张”。大学毕业后,通过引进生选拔,在西部的一所三线城市任职。和大学时谈的女友结婚、生子,老五开始了“支援西部”的光荣使命。每隔几天就在群里发一张和小孙子的合影。一个慢慢老去,一个慢慢成长,相差一场轮回的相遇。祖孙之间的爱,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老五把所有的爱给了儿子,又传递给了孙子,像一场生命的交接仪式,不加粉饰,毫无保留。

老五再婚不久,姐妹团再次接到“不要锦上添花,只要雪中送炭”的“重大任务”:王桂英丈夫老夏,一向身体素质不错,在买菜途中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身亡。王桂英一时无法接受,悲伤过度,晕倒在医院。这次姐妹们在上次的帮扶经验上,继续完善。等到小夏赶回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他在几个阿姨的帮助下料理完老爸的后事,计划把老妈接到国外定居。可王桂英说血压不稳定,不适合搭乘长途飞机。小夏知道,她不想让他内疚,委婉拒绝了定居国外的生活。

微信发展最快的那一年,老六第一个用上微信,顺便给姐妹建了个群。群名老四建议叫“吃友会”。老四女儿陈瑶春节期间回家,拿着iPad长时间观看美剧《老友记》。她催陈瑶睡觉,没料到陈瑶睡了,自己反被剧情迷上,没日没夜的看着。羡慕剧中友情,有句台词,“生命里恋人们来来去去,但朋友永远是朋友”。她想到的是子女。子女长大了,迟早会组建家庭,有着自己的生活,她得巩固这个圈子,保证老年高质量的社交。

“一看就是没有艺术细胞的酒肉团队,不如叫‘芳草团’。”老三说着,咿呀咿呀的,用越剧唱腔哼了句,“芳草姐妹,相聚一起,心有灵犀,快乐无边。”绕起云手。

王桂英憋气,陈玉娥翻白眼,老六偷笑,老四深呼吸,偷偷掐着人中,不想搭话。老五平时喜欢打麻将,随口一句“六六大顺”。无人理睬。陈玉娥想起经典电影《五朵金花》,建议群名为“六朵金花”。全票通过。

老四最近心情不错,女儿陈瑶通过公务员考试,以总分第一的成绩入职外县一个偏远乡镇。女孩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和男孩不同,用陈玉娥的话说:老四后半辈子可以高枕无忧了。她似乎比老四更是高兴,在聚餐上宣告:我们家瑶瑶最优秀!

“瑶瑶”是陈玉娥带头叫的,随后是她家人、这伙姐妹喊,一般关系的人是连名带姓的喊,老四就属于这个队列的。大家都默认陈瑶是陈玉娥的三女儿。陈瑶出生时,毛姗刚上初中。林凤霞也就是“老四”,经常抱着陈瑶在职工宿舍大院晒太阳。陈玉娥在上班时,无意间看到襁褓中的女婴,两眼发光。

“凤霞同志,你这是哪门子的福分,我看你和小陈也就长得一般般,怎么生了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尽取你们的优点。”

林凤霞原本和陈玉娥关系有点紧张。林凤霞文化程度不高,情商高,陈玉娥相反,一张嘴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也得罪不少人。如果不是老毛的身份关系,她迟早吃了这张嘴的亏。就像刚才这句话,贬二褒一,稍微敏感的女同志,很难乐开怀。但林凤霞可不,她只选择自己喜欢的话回应。

“你这么喜欢,送给你好了,我才懒得带。”

“说真的?我这就带走了。小陈不会有意见吧?”

“家里我说的算……奶瓶你拿着,慢走,不送。”林凤霞的高情商只对外发挥,在家强势霸道。小陈百依百顺,拥护以林凤霞同志为核心的家庭权威,也成功的在家练出“隐身术”。

大院到单位,行走不超过五分钟,小小的陈瑶好奇地打望周围的环境,眼前阿姨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放下警戒。

“你叫陈瑶是吧?我也姓陈……哈哈,她笑了,点头了,认得我了……来,叫妈妈。”

“马……麻……”

“是妈妈。”

“麻……蚂……”

之后,只要林凤霞埋怨半句,带陈瑶吃力的话,陈玉娥就会抢着带陈瑶回家。陈瑶八岁前,家里还住在职工宿舍大院,与陈玉娥家对面楼,两分钟就到了。一声“干妈”“干爹”,就逗得陈玉娥和老毛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搬出来,还像饲养小动物一样喂陈瑶吃饭。

林凤霞见到此状,大呼小叫,“宠坏了,都上幼儿园了,还要人喂饭,在我家,早就没有喂了。”

“那是在你家,在我家就是可以喂饭。”

陈瑶从小就占到漂亮和嘴甜的便宜,以致于长大之后,看别人在这条路上耍尽花招,她顶多莞尔一笑,都是她玩烂的花招,没有争芳斗艳的意义。她穿着落伍的服饰,不修妆容,在陈玉娥眼里还是“最漂亮的”。到老四口中,就是“一年不如一年”。造成颜值不断扣分的参照物是老四记忆中,陈瑶两岁时候的长相。

陈玉娥“护犊子”的母性在瑶瑶身上充分发挥,听不得半句不利于瑶瑶的话,连老四都不行。老四已尝到和陈玉娥斗嘴的欢乐了,把在陈玉娥面前说陈瑶坏话为聚餐乐趣之一,最经典的名言就是“女儿是别人家的,靠不住的,将来还是要靠自己。”

话虽这么说,她心里还是希望陈瑶能够在身边。

陈瑶算是这一伙的孩子里,离家很近的了。工作所在的乡镇属邻县管辖区域,紧挨着家乡,回家比到那里的县城耗时更短。但老四只认同在同一座城里,才算“在身边”。再说,陈瑶单位宿舍基础设施落后,环境卫生差,使用公共浴室和旱厕,连洗衣机都没有。每天有忙不完的工作,节假日也很难有休息。老四找了陈玉娥和老毛帮忙,想让瑶瑶早点调回来。老毛已经退休十年了,不念舞台,不问政事,清清爽爽的,和以前的属下联络少。两夫妻只能从实际出发,告诉老四跨县调动难度大,空缺岗位有限,很多人盯着。

“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外地的土壤有利于她的成长”,老四反复咀嚼陈玉娥的话,心里堵着一口气,暂时打消调动的念头。

偏远乡镇的忙碌是存在季节性,年终事务多,检查也多。因为距离县城路途遥远,平时工作量不大,适应之后,工作清闲。单位新宿舍已经建成,单人单卫,自带小阳台。她舍不得调走了。在爸妈身边时候,波澜不惊的生活并没有给她安稳,反而让她有台风来临前,天气异常的平静,所带来的不安——这种担心常伴随着自卑和无力,她害怕生活随时卷来的台风的破坏力不是她能够承受的。避险是她生存首要考虑因素。她得抓住时机,考个在职研究生,同时参加遴选,往省城、市区发展。工作才是最可靠的保障,青春、颜值、学历都是辅助。

“别还来不及考上,先被那里的穷小子拐走了,到时候想调回都难。”老四习惯性泼冷水,一语成谶。

陈瑶婚后没多久,“六朵金花”聚餐。大家年龄都大了,王桂英、陈玉娥即将迈入“7”字头了,聚餐由晚上改为中午。有人说起瑶瑶在外地工作五年了,没有调回来,却在那儿成家了,为老四遗憾。老四对这门婚事本来就不痛快,加上这话刺中她的心事了,没忍住。

“现在离婚率太高了,最好趁孩子没出生,就离婚,和失恋差不多……千万别等孩子生了,再离婚,带着孩子,谁要她……”老四本想埋怨女婿不好,话说一半,才发现语言不经大脑,直接从肝脏倾泻。自己痛快了,也不安了。

三年后,老四收拾着行李,去陈瑶身边当起“志愿者”,忍不住骂起自己当年的“乌鸦嘴”。

老四在小区溜娃时,接到老三电话。

“老六家的小李中风了,今天早上醒来发现的。”

“哪个小李?”

“就是她老公啦。”

“那是‘老李’了,有六十了吧?”

“还没,就差几个月,他比老六大六岁,老六明年才退休,今年已经不带毕业班了……哎,你说,差六岁,生肖相冲,他们怎么敢结婚?家人不反对吗?”

“估计是自由恋爱,家人也不好干涉。”

“我看他俩也是过得辛苦,差不多是陌生人了。还不如老五和小张,现在处得兄弟一样,就差结拜了。上次两人在饭局碰面,小张还帮她挡酒。”

“是老张。”

“好吧,是老张……退休了,再婚生下的女儿读初中,处在叛逆期,真够他头大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和老五好好的过就不至于这样了。”

“这也未必是他们可以控制的。婚姻也存在流年不利,容易出现的变动,有人能扛过去,有人就会选择离婚……等等,你打电话给我干啥来着。”

年龄大了,爱扯闲篇。拿起电话,一个多小时就过完了,挂上后才想起拨打电话前最想说的事,偏偏忘了说。不过,回头想想,那也不是事了。

老四和老五都在外地充当子女的带娃主力军,只能微信转账,委托老三送去慰问金,略表心意。老四本是想周末陈瑶休息,她抽空回去探望老李。陈玉娥觉得没有必要:老六对老李也就那样,淡淡的,我们礼节上到位就好,太热情,或许老六还不乐意呢……你聚餐的时候赶回来就可以了,千万别破坏群规。

老六和老李之间的裂痕出现在老李下岗后。同一时期下岗的同事已经靠外出做小吃,赚回了第一桶金。他刚接受从工人变为失业者的现实。同事靠第一桶金投身商海,续写传奇。老李拿出积蓄投资竹制品加工厂。但是加工厂经营不善,没几年资金断裂,血本无归。他又参加民间融资的“标会”,遇上“倒会”,“会头”外逃,仅有积蓄,基本赔光。老六知道他心里难受,任他蜗牛一般的呆在家,终日无所事事。偶尔老李会在市级报刊的副刊发表“豆腐块”,那时候自信心爆棚,看见老六备课,借点酒气,酒后吐真言,也或许是酒后胡言。

“你这叫‘梦想’?刘娟,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看不懂。”

“我庙小,容不下大佛。若你还有点安安心心过日子的样子,不会那么拼命备课。你现在早出晚归,摆明不想和我过日子。”

“我知道你现在本事了,不爱搭理我。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居住的房子,是我家拆迁获得的。你住我的,我才吃你一点,你不亏。”

……

白炽灯下,老李的怒目相视让老六足以看清他眼角的皱纹、外露的鼻毛和已变成棕褐色的四环素牙。时钟又走了一刻,老六猛然惊醒。一切都变得无趣,无论是自己的勇猛精进,还是他的不思进取,两个人不同轨迹的人势必背道而驰、渐行渐远。她现在听着老李一连串毫不心虚的指责,只想说这个世界上真不存在完美的受害人。从老李的视角看,老六看他的眼神从仰视,变成审视,再到后来,变成了可恨的包容。他是曾经那个垂钓者,鱼饵里藏着夺命鱼钩。小鱼聪慧,易知足,试探性吃了几口鱼饵,嗅到危险的气息,毫不留恋的闪开了。他顿觉无趣,把剩下的鱼饵投入水中。垂钓者成了饲养者,激起小鱼的好奇。只要他已出现,它就在水中追随着他的身影游行,看起来像前世恋人。从他的视角看,他还是他,水中那抹身影已经无法控制地越长越大。决定一个人能走得多远的,是她内心携裹着的野心,以及为人处世的情商。就像成功的商人永远不会和钱过不去,情商高的女人,也永远不会和任何不相干的人过不去。老六面对他的讽刺和挑衅,一言不发。她正处在事业上升期,运用着丛林法则,习惯竞争。在她眼里,机遇和资源都是稍纵即逝的稀缺珍宝,一旦确定,就要竖起手中的武器,牢牢捍卫,不容错失,也不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

有人为虚假的“面子”和“断舍离”所带来的短暂疼痛,忍受几十年的将就。老六对婚姻的不舍,无关感情。废品可以变卖,转化为现金,老李尚存寥寥无几的利用价值——不包括经济价值、情绪价值、生育价值等。“丈夫”是她晋升职称中除了资历、学历、工作量、研究成果之外,一项隐藏的考核标准:有,不加分,没有,或许被扣分,“有”总比“没有”好。她站在讲台前,脚踏实地的授课,讲台下,不屑一顾的维持着在学生和家长眼里“完整”的家庭。

“鸡汤”说,人到晚年,父母不在,最亲不是同胞,不是子女,而是老伴。老五再婚、老六坚守,并非情感需求,而是对晚年生活充满焦虑。事实让她们梦碎。不疼痛,像是进化得不够完全的智齿,只要它安分守己,她们可以发发善心,留着它,顺便增强咀嚼能力,支撑面部软组织。一旦它作妖,妖风四起,超出她承受的范围,牵扯到神经,引发头痛、眼痛、耳痛,一剂麻药,直接拔出。

老五拔了智齿。老六的智齿成为死火山,她在犹豫是否要拔除,留着容易发生龋齿和牙周炎。老五表态,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大不了我们抱团养老。

老五刚从西部回来,以后再去,也是探亲数日而已。儿子、媳妇工作忙,家里就剩下她和孙子。媳妇在家的时间多点,可是两个不算熟悉的人,在生活习惯和思想观念上需要太多磨合。媳妇客客气气,她小心翼翼。她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这个小家的幸福和安稳,需要她的退出。她帮儿子找了个靠谱的保姆,提前支付一年的保姆费,潇潇洒洒的自我“解雇”。

同病相怜的女性在一起互诉衷肠,可以加速友谊的巩固。

老李出院后,老六郁郁寡欢,还没从这场意外中缓和过来。老李一瘸一拐,日行百步,语言暴力的功力不减。其实,那些话如同无形利刃,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为数不多的夫妻之情。老六早就麻木了,还嫌弃他招数太低,内容陈旧。每次面对他的侮辱,她不重样的在心里“回敬”他。

老李用“步数摇摆器”刷出万步记录,在微信步数排行榜中收到几个“赞”。虚假的成绩和肯定,还是让他自鸣得意,没有意识到老六轻视的眼神。老六突然想通了,不拔“智齿”了,她要看着讽刺她大半辈子的人,在走向死亡的临界点时,是如何徘徊、挣扎。

疫情三年,“六朵金花”配合防控要求,降低聚餐的频率,基本上三四个月一次。这反而使她们更加珍视团聚的时光。疫情全面解封,阳性患者如同洪水猛兽,突然决堤,人数剧增。王桂英第一个中招,紧接着是老五和老六。三个“阳人”聚在王桂英家,互相照顾,默默为另外三个“阴人”祈祷。

半个月后,三个“阳人”的“难民营”解散。老六已搬回自己家,开始和老李之间的冷战。三年来,她一直戴着口罩,做好防护工作。老李偏偏在发热门诊爆满时,要和狐朋狗友聚餐,庆祝“解封”。老六拦不住,只能随他。当晚老李咳嗽、发烧,次日老六也“中招”。自身难保,只能拿出几盒备用药,让老李自求多福。

得知陈玉娥住院的消息时,三个“阳人”味觉和嗅觉还没有恢复。学校停课,陈瑶照常上班,小家伙暂时放在老四家。老四和老陈基本不出门,生怕一不留神,连累到孩子。老三自告奋勇,要代表群里的姐妹们去医院照顾陈玉娥。

陈玉娥接到老三大嗓门的电话,连忙拒绝。她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尤其在这个时候。病毒气势汹汹,人人自身难保,眼看春节即将到来,还得大扫除、添年货。况且,她之前告诫过这几个姐妹:年龄大了,身体弱,不要轻易去医院探望病人。医院病毒多,阴气重。如今“阴”和“阳”哪个更好,她也说不准,只劝大家照顾好自己,这里有护工,隔离措施严,老毛也只能两天探望一次。

老三只能代表大家口头慰问。让陈玉娥安心养病,等好了,大家再聚。

声音依然洪亮,老三判断陈玉娥年龄大,身体脆弱,更难承受免疫风暴的冲击。已经在医院了,有更专业的看护,应该没有大碍。

正月初八,老四拨打姐妹们的电话。王桂英,人机分离,打了三通没有接上。老三报了新马泰游轮之旅,电话响了半天,没有接通,过了好半天,在群里发了个“开工大吉”的表情包。老五和儿子一家在西部,接通了电话,家里热闹非凡,听清了老四的电话。

老四说,玉娥姐病了,你有空去医院看看。她没敢多说,她希望事情出现转机。几小时前,毛姗接她去重症病房,陈玉娥刚刚清醒,想见她一面。

“这次恐怕是撑不下去了……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好在毛姗回来了,后面的事,你要教她做。”简简单单的三句话,陈玉娥说了五分钟,每吐一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缓一下才能语速极慢,费了很大力气和精力。

老四戴着口罩,呼吸并不畅快,只能握着陈玉娥的手,一下子摇头,一下子又死命点头,想听她说话,又舍不得她说话。那阵子因“白肺”致死的老年人不少,问了毛姗。毛姗回避不答,只说大年三十,一大家子几年没有聚在一起,终于吃上团圆饭,都很开心。正月初二,陈玉娥不舒服,又把她送往医院了。病情时好时坏,她自己不乐观。

陈玉娥平日里说话语速快,偶尔身体不适,也尽量让自己谈吐自然、大方,毫无矫柔造作,这是精气神的象征。现在她躺着说话,半天喘不过气,简直比让她死还难受。可面对女儿们的束手无策,她向尊严、脾性、人脉、自我修养低头。

从医院走出来,她沿着“新区”街道由北至南行走。三十多年前的“新区”,早就成了“老区”,就像退休的老六,大家还是习惯把她当作小年轻看待。闽中山区,初春的气温不稳定,飙升飙降,白天穿上衬衫,夜晚迅速降温,要搬出羽绒服。阴湿多雨,数日不见阳光,一地落叶,宛若秋景。春天与秋天太像,总会让人产生错觉,此时此刻的老四僵在原地,有些发抖——是冬天要来了么?白昼并非延长,五点钟的天色已黑,街上行人稀少,远处红灯笼密密匝匝、横竖有序的在家家户户的阳台上亮着,渔网般的包围着商品房,像是挥洒的血滴,让老四心里莫名涌上几分恐慌。

老六接通老四电话时,正和老李吵架,不敢轻敌。只听说陈玉娥病了,没问病情和所在医院,连语气助词都没有,和授课时一样,停顿几秒,喝一口杯中水,继续滔滔不绝。

老四等着数日过后,老六会回通电话。未曾想,陈玉娥先一步,匆匆离去了,成为群里第一个“退群”的。正如她的性格,干脆利落雷厉风行。

“六朵金花”失去了主心骨,人心涣散。王桂英提出退出聚餐,“八十不留饭”,再聚下去,担心给姐妹们和晚辈增加麻烦。

老五说,要退,大家都退,两个大姐不在的话,我们也没什么好聚的。

老六跟着点头。她早就想退出了。两年前,她以“投资”为名,高息放贷,对方是老五的朋友。半年后,这个朋友跑路了,杳无音信。她只能找老五帮忙。才知道老五当时为了一时的“面子”,吹嘘某某老总是自己的朋友,其实他们根本不熟。老六的所有积蓄化为乌有。老五一时找不出安慰的话,只反问了一句“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后果有多严重,你怎么不知道?”

“马后炮”式的数落比冷嘲热讽更令人心寒。老五触碰成年人社交原则。“互不相见”,成为她们共同的想法。老五心里愧疚,老六更是饱受经济上的损失和心理上的打击。投资失败是眼光不准、智商不够,只能成为笑话,很难获得同情。她们两人产生默契,对谁都不提这件事。

聚餐取消,“六朵金花”微信群没有解散。王桂英每天在群里发着从不重复的早安问候表情包,成为群里的灵活人物。偶尔,老三会发上自己跳舞的视频,老四会转发看起来是“伪科学”的养生知识。老五做起保险销售,平时基本不出声。一旦出现,丢手雷一般在群里“投放”各种和保险业务有关的链接。老六凭借多年积攒的口碑,在家办起托管班,比退休前更忙碌。老李会帮忙做点煮饭、洗碗之类的家务,两人的关系有了缓和。

学生上学了,老六忙完手头的活,难得清静,翻阅微信。奇怪,群图标那个居于右上方,像心脏的红点没有亮起。群里的最新信息还停留在昨天早上王桂英的“请安”。老六头皮突然发麻,喊了老三、老四一块去看看王桂英。她没有联系老五,女人之间不管再怎样亲密,只要吵过架,就会忘记那个千好万好,从而牢记那唯一的恶言。

老五在外地业务培训,三天后才能回来。老四忍不住冲着电话数落,“都退休了,养老金不够用吗?还要消耗之前积攒下的人脉?”

老三不知怎么的,眼泪刷刷刷地流下。年老的感情与年轻时候的接触紧密相关。接触多,就是传统的线下购物,存在交情的,哪怕成本高,也比“接触少”的网购靠谱。可是,现在购物,大家考虑的是便捷,能靠手机解决的,绝不出门。谁也不在意交情了。不是人情淡薄,而是现实生活并不需要。她们这一伙二十多年的维系,就想着在老年相互取暖,如今走的走,散的散。

王桂英没有接听手机,老三拨通小夏的微信电话。晚辈一声“阿姨”后,听取信息,立即查看家里的监控,得知王桂英一早在家中晕厥,连忙拨打急救电话。

王桂英在急救车上尚存一息,隐隐恢复思维,用尽全力握着三位姐妹的手,只留下一句“来生再聚”后,陷入昏迷。

……

数日后,王桂英脱离危险,转入普通病房,老五去医院探望时遇到老六正在给王桂英洗脸。她不想面对老五,退出病房。里面传来王桂英的声音。

“玉娥当年的想法很好,但谁能挡住衰老、疾病、家庭琐事……你也别断定“抱团养老”没有实现,这二十多年,大家实实在在的相互护持、相依相伴,不是一场虚幻……人生哪有不散之席,只是‘先一步’和‘晚一步’的区别……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老六托管班一个月的收益远远高于退休金的五倍。如果不是投资失败,她不会办托管班,老年生活肯定不会这么充实,和老李之间的关系还处在紧张状态……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透过王桂英的面孔,目光聚集在她身旁的吊瓶架,像注视着旗杆一般,郑重、庄严的点头。二十多年,回忆这一辈子,这段往事很漫长,是最浓厚的彩墨。往事是生命本身,也是另一种性质的生命。

时间差不多了,陈瑶陪老三检查心电图,估计快要回来了。老三陪护王桂英的第一天,休息不足,出现胸闷、心绞痛的症状。老四第二天值夜班,陈瑶担心老妈年纪大,不适合熬夜,下半夜替老四值守,顺便天亮之后陪老三做了检查。老李主动担起托管班的繁杂琐事。“都挺好”,老六想起前不久看的电视剧的片名,心里涌现一股暖流。她托着脸盆起身,遇见老五。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两人对视的瞬间,老五速速低下头,一言不发接过老六手中的脸盆,走向盥洗室。

她双眼泛红,似乎哭过了。

责任编辑:江子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