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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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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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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

天,灰蒙蒙的,偶尔有雨打在瓦楞上,站在窗前,李植春有些看不清楚这冬天的景色,因为云遮雾漫,因为窗玻璃上的雨水像眼泪一样缓缓地流着。他打了个哈欠,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这样的天气似乎只适合练字。

偌大的书桌上,摆着《三希堂》法帖、欧阳询、王羲之、赵孟頫、米芾、苏东坡等人的字帖,几十枝毛笔插在笔筒里像松林一般,各种印章躺在还没写完的《心经》一侧,还有默默藏在包装古朴优雅盒子里的,盒子像砖头一般靠在墙角,蒙上了薄薄一层灰。临摹过的习字宣纸像一座山峰堆砌在另一个墙角,整齐地码放到双手几乎触及不到的位置。

李植春拿起毛笔蘸着墨水,在砚台上调整着笔尖的粗细,定定神开始继续写起来:“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以一气呵成的姿态写到这里时,雨停了,天亮了许多,窗外从错落有致的白墙黛瓦中蓬勃生长出银杏像鎏金的雕刻一般,已经高出那些四五层小洋房的屋顶,闪烁着妙不可言的光泽,点缀了整个小区,那是一种丰收的喜悦,那是一种富足的炫耀,那是一种成熟的展示。在那些金黄为主体,绿色为辅助渲染的空间中,还隐藏着枫叶和鸡爪槭的红色,虽比不得银杏那么耀眼,但是那些难得的红色在寒冷的冬天,与绿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无疑也是温暖的,一看就心生欢喜。

忽然一条微信带着寒冷的北风穿越而来:“李总,刘生威主任病重,请问您知道吗?”李植春很是意外,首先意外的是微信的主人叫做萌,完全没有印象。然后是刘生威病重的消息,自己竟然一无所知。退休多年,他朋友寥落,唯独老同学刘生威一直相交甚厚,自己是副厅待遇,而他是副部待遇,虽然有些落差,可是对方对自己很是关照,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男人之间的模式与女人不一样,他们有事说事,不是经常见面聊天,也许是因为刘生威还在职的缘故,他彻底退休要到七十二岁,现在还差了七八年呢。所以自己也不太打扰他,毕竟生活圈子太不相同。

他狐疑着回了条微信过去:“不知道。”

对方立刻回了刘生威所住的医院和床位信息:“省人民医院A1栋九楼九病室99床。”

一连串的9简直让李植春有些不适应:“什么病?”

“他自己不知道,总之动了大手术,非常严重。”

李植春意识到事态严重,毫不犹豫地回复道:“我今天去看他。”接着又继续回复说:“我约同学去看他。”

对方立刻回复道:“不要显得隆重,否则他会有心理负担。”

李植春自然回复了一声“好”,暗暗思忖着这个萌是谁,究竟是什么机缘加了微信,向窗外望去,那些金黄的银杏突然给了他一些提示,灵光一闪,一个穿着白色毛衣,银杏叶子一般颜色和质感半身长裙,挂着一条同色围巾的女子从记忆里跳了出来,原来是她!

(二)

“你是他的学生吗?”李植树望着江晓萌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说。这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像一弯月牙,不笑的时候仿佛一面妙不可言的魔镜,自己连同影子一起都被她照了进去,所谓的摄人心魄就是如此吧。

“你看像吗?”调皮地一笑,围巾被白皙嫩滑的小手轻轻一甩:“你是他的同学?”

李植春有些发呆,微微点点头心里想着:“除了学生,也没有什么关系近的异性,他这一点和我差不多。”他在记忆里搜索着他的成长经历,从教师到官员,一直是自律到极致,没有半点花边新闻。

李植春的猜测起初被证实,后来又被对方银铃般的笑声否认了:“怎么说呢?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您也可以做我的老师!”满头白发的李植春有着自知之明,一眼看去就是一个老者,对于年轻的女人似乎没有多大吸引力,不像刘生威,永远的一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笔挺的外套永远是服帖的,裤缝的褶皱永远没有偏差,面对镜头保持着微笑姿态露出的牙齿颗数都是固定不变的。

在刘生威的会客室,通常都会坐许多人等候,今天只有他们两人,没想到就是这么一面之缘,却相互加了微信,聊得十分投机,直到刘生威走了进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江大记者,让你久等了!”刘生威几步走到江晓萌面前,江晓萌连忙起身:“刘主任,我们又见面了!”一脸的笑,像绽放的海棠。围巾一拉,又被小手摩挲着系到了前面,头一低,微微有些羞涩。刘生威主动握手,一边倒茶一边介绍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李植春,也是一根老笔杆子,还出了书呢!”

“怎么能让您亲自倒茶呢?这不是折我的福吗?”江晓萌忙抢过杯子,给两个男人一人倒了一杯,李植春先接过坐下来喝了一口,茶里似乎还留着她手上的一种茉莉花的香气。刘生威刚要接过杯子,江晓萌看着他有些走神,一不小心手中一滑,茶水洒了一地:“对不起,对不起,拖把呢?”

“没关系,我说了我来倒茶,你是客人,怎么能反客为主呢?”刘生威很快拿来了拖把,被江晓萌抢着拖起地来。

李植春看着器宇轩昂的刘生威,淡淡一笑说:“老同学,你是越活越年轻了呀!”

“哪里哪里,我觉得还有很多东西要向江大记者请教呢!”大记者三个字被他加重了语气。

“您就别寒碜我们小记者了,刘大主任,明明您是大,我是小!”江晓萌拖完地准备去洗拖把:“在厕所洗拖把吧?”

“小记者你就把拖把放在那里,到时候我这个老家伙来收拾,不耽误时间,趁着下一个会的十五分钟空隙,我们开始做采访吧!”刘生威示意江晓萌坐下。

李植春会意忙说:“老同学,今天我来做什么,你是知道的。特意来一趟,见一面才觉得放心。你抽空看看微信。我走了!”说完抬脚就走。

刘生威拍拍他的肩:“确实忙不赢,我就不送了,有空再喝茶吧!”

(三)

人真的很奇怪,有的人特别教人难以忘怀,见一面就可以定格终生,比如江晓萌,而有的人见了许多次也没有印象,比如这个来敲门的这个男人。

“李厅长,我们想请您周末参加一个活动,多多指导!”当李植春打开门见到这个头发有些稀疏而身材明显发福的中年男子微微一怔:“请问你是......”

“吴凯!”

“吴凯?”李植春自言自语道。

“您不记得我了?上一回您还赏脸了我们元宵节的活动呀,元宵味道怎么样啊?”

这个时间跨度确实太长了,李植春依稀记得参加过社区举办的元宵节活动,在介绍嘉宾的时候,自己被隆重地介绍,起身鞠躬向居民的掌声致谢,还有一个节目是社区工作人员跳的舞蹈,领舞的那个女孩睫毛很长,腿也很长,他离得很近,印象深刻。别的记忆都烟消云散了。

李植春对于元宵的味道自然是模糊的,连忙说:“谢谢,谢谢!社区的同志辛苦了!”

对方见李植春对自己没有深刻的记忆,忙自报家门:“我是社区书记,打扰您了。”

李植春忙握手说:“吴书记亲自上门,不敢不敢,欢迎欢迎,进来坐!”他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语无伦次。

“我就不坐了,谢谢领导对社区的重视关心,请您务必参加,嘉宾都有小礼品。”吴书记从包里拿出烫金的请柬递过来。

这样的活动对于李植春似乎没有太多的意义,那些礼品也对他没有吸引力。可是因为老婆的侄女在这个街道的另一个社区工作,似乎对社区工作更多一份责任感,尤其是自己住的社区和侄女工作的社区,或多或少都有些妙不可言的牵扯。虽然已经退休,可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总能让社区对自己充满向往,感觉或多或少总有些用处。

两人正说着话,九十岁的老母亲欢天喜地地拿了一个纸盒进来,每天都要在楼道里搜寻一番,遇到了废品仿佛捡到了宝贝一般,那一天都是愉悦的,而她的房间也变成了一个垃圾站,没有办法,执拗的老人就像孩子,已经没有弹性,只要不犯法做什么都需要接受。老母亲笑着说:“这也是怪事,隔几天这门口就有废品可以捡的,真的要发财了!”

李植春面对吴凯有些难为情:“捡废品又怎么发的了财呢?这是社区吴书记!”

“吴书记好,年轻人好能干啊!”老母亲回头看了吴凯一眼,心思还在纸箱子上面,找了剪刀开始切割整理到一处,堆在卧室的一角。

“奶奶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旺!”吴凯赞叹着。

“九十了,越来越像个孩子了!”李植春似乎在为母亲的行为辩解。为了捡废品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啼笑皆非的事。

(四)

去年这个时候,小区整体施工改造,建筑工地的老板找了过来,老母亲居然把工地上的材料当做废品背了回来,李植春不断道歉,将材料原样奉还。今年上半年,楼上一个小姐姐委托快递小哥来门口取退货的包裹,自己上班去了,被老母亲巡查楼道废品时,看中了那个外包装的盒子,生生把里面一件没有拆封的标价五百多的冬衣丢掉,自鸣得意地拿了那个纸箱子,兴高采烈地为废品堆增加了筹码。到了晚上,物业过来找麻烦,通过监控发现衣服已经被清洁工当做垃圾运走了,小姐姐的损失只能由李植春补偿了,老母亲已经睡下自然也不知道闯了祸。不过这个小姐姐也是好心人,得了补偿金后,从此有了废品便送到李家门口,让老母亲觉得天赐财富,无比满足。

李植春为此和妻子不知道争论过多少回,妻子一心要改造捣乱的老母亲,废品放到自己房间还不算极致,有一些习惯更让她无法忍受。比如一大把年纪了,小区里到了用于观赏的橘子柚子成熟的时候,她总要在小区里转悠,千方百计地摘下来,弄回来后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希望得到家人的夸奖。其实因为还没完全成熟味道并不好,堆在家里无法消化。比如所有垃圾桶罩着买来的垃圾袋都被她换成了五颜六色快递里的包装袋,看着有些突兀。比如为了收集废品,把自家好酒的瓶子都收集起来卖钱,而里面的名酒被她装到了矿泉水瓶里招待客人,真有些哭笑不得。比如隔三差五下楼买了许多假货或者旧货回来,十元一条的棉裤,上面浮了一层油下面全是水的桶装茶油等等等等,当然还有那些永远都不会用到的包装绳子带子一个也不能丢,全部藏在这个柜子或者那个抽屉。最大的痛点是吃,每餐必要腊八豆、酸菜、泡菜等没有营养的预制菜,没有就喋喋不休,怎么劝也无济于事。李植春倒是觉得是妻子太执着,老母亲自己能够吃饭睡觉、洗澡,甚至还可以自己剪脚指甲,缝衣钉扣,还可以捧着书用放大镜看上一两个小时不叫累,虽然她只念过一年夜校,有些字都认不全,已经是超越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这样的高龄老人,是家里福气来源,应该要加倍小心呵护才是。

李植春送走吴凯,刚刚关上门,门铃又响了。他打开门一看,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口向他微笑:“叔叔,您还记得我吗?我来看看奶奶!”

李植春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就自报家门,是李植春的老母亲娘家远房侄孙媳妇,老母亲这时候耳朵似乎特别灵,忽然从自己的房间窜了出来:“我在呢!你奶奶还好吧?”

“好着呢!”女人一边进门一边提着一个大蛇皮袋往厨房里走。哗啦倒出来,南瓜、冬瓜、油菜、萝卜菜、腊鱼腊肉滚了一地。

李植春看着那些脚印有些发毛,老婆看到不知道又会怎么碎碎念。说也巧,老婆竟然像从天而降一般,声音早就传了过来:“快递,你去拿快递!我实在拿不动了!”

(五)

吴凯告别了李植春,拿着请柬来刘生威家里。门一开,一个体态丰腴、皮肤白净、满头卷发的女人眯着眼睛看着他:“你找谁?”

一股好闻的香水味直冲吴凯的鼻孔,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一眼看去花团锦簇的,简直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他定睛细看,一幅五彩的孔雀开屏画占据了整个背景墙,那只孔雀的毛一丝丝一根根镶金戴玉,那种立体感几乎可以让这只孔雀从画里走出来。客厅里的钟声忽然铛铛铛地敲了起来,他屏息静气深深吸了口气:“阿姨您好,请问刘主任在家吗?”

“你是?”对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你看我这记性,这不是小吴书记吗?”她笑的时候,脸上的肉微微有些颤动,双下巴也分外明显了。

吴凯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您还记得我,我真是太感动了!刘主任和您一直关心着社区工作,我代表社区七千多居民感谢你们!”

“快别这么说,基层工作很辛苦,我们非常理解,能够为你们做点事,也是应该的。”刘夫人显得如此平易近人。

寒暄过后,吴凯得知了刘生威住院的房号,马不停蹄地直奔省人民医院A1栋九楼九病室99床,在医院的大门口看到一棵笼罩着阳光的银杏树,仿佛金子雕刻出来一般光彩照人,让周围的植物都黯淡无光。说也奇怪,阳光恰好只照着那棵银杏,其余的植物完全照不到阳光,只能心甘情愿地做它的陪衬。

这是一间特别的一室一厅一卫的病房,在走廊上过道里都堆满了简易病床的情境中十分扎眼。刘生威的脸完全被周围的人挡住了,在人缝中隐约看到两条让睡裤显得特别宽大的僵硬的腿,被一只瘦黄的手摩挲着,那是请的护工在做腿部按摩。虽然人很多,可是说话的人却很少,就是说了些,很快就陷入停顿的间隙,感觉整个氛围是严肃的。虽然各色的鲜花摆满了一地,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的。可是没有让这个病房有着温暖的气息,纵然开着暖气,可是依然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冷,从空气中穿越到吴凯的毛孔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踏进门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就在他进退之间,一个戴着咖啡色帽子,穿着白色羽绒服阔腿裤的女人,捧着几枝火红的百合,带着一股甜香进了房间。吴凯第一次见到这么鲜艳的百合,看多了粉红和雪白的,忽然看到这几朵灿烂的红,确实有些惊喜,仿佛房间里一下子有了生机,虽然地上已经摆了那么多花,可是她手里的这几朵却是与众不同。她把花举起在被各种仪器设备五花大绑的刘生威面前晃动着:“领导,见过这种颜色的百合吗?”

刘生威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轻轻点点头,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女子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大声地喊着:“刘主任,您这皮肤白里透红的,哪里像个病人呢!”然后把花放到床头柜上,坐到一旁的凳子上煞有介事地摸脉,边摸边说:“这脉跳得比我还有力呢!”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便轻松愉快起来。

刘生威咳了两声,一旁的护工立刻拿了餐巾纸来擦嘴,黑红色的一口痰吐在了餐巾纸上。

一旁的一个穿着黑色羊绒衫和刘生威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男人脸色大变,却没有出声。而医生此时恰巧分开众人进来看到了他的咳血,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昨晚睡得好吗?我们早预料有消化道出血,看来不能再吃饭,还是用营养液吧!”

刘生威仰望着医生嘶哑着喉咙说:“睡觉还好,就是做梦总是在开会。”

“没关系,您平时总是在忙工作,压力太大。多休息!我们再调整治疗方案,慢慢来,不要着急。”医生轻声安慰着,临走时把他枯瘦苍白的手握了又握。

(六)

吴凯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准备进去,忽然看到李植春气宇轩昂地踱着方步来了。他走到跟前擦擦眼睛说:“原来吴书记在这里,怎么不进去呢?”

“刚才人太多,怕打扰刘主任了。”吴凯解释着。走廊上还站着三个从房间里出来抽烟的三个男人,一个是司机,两个是单位里的同事。

“哦”李植春的脚步没有停留,直接迈进了门内,此时房间里只剩下一男三女,其中看起来有一定年龄的一男一女都和刘生威挂相,估计是他的兄弟姐妹。一个眼睛里布满血丝的中年女人在为刘生威按摩,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呆呆地看着他,两人的眼神交织在一起。看到李植春进来,刘生威连忙收回目光,向他合掌问好。

“老同学,病了怎么不告诉我?”李植春笑着说,他一眼看出了年轻女子是那一面之缘的小记者,也就是为刘生威病情通风报信的美女,语气里稍微有些嗔怪:“如果不是美女告诉我,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植春,怎么敢劳动你的大驾呢?”刘生威喘着气说。

李植春示意他不要说话,紧紧握住他的手说:“生威呀,你别的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

刘生威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生病是常态。”他又要咳嗽,同样咳出了黑红色的血在江晓萌递过的餐巾纸上。他的眼神有些黯淡:“要是每个同学有病了都要看,怎么看得过来呢?”

“我们之间不一样吧?”李植春看着刘生威如此光景,不禁有些伤感。

江晓萌似乎敏锐地觉察到她应该调和气氛了,笑着说:“我们之间是不是也不一样啊?”

刘生威又被她逗笑了,微微有些浮肿的脸上出现了刀刻般的皱纹,嘴角有些不易察觉地颤动着。

吴凯终于走进了病房,隔着很远的距离,发出了参加活动的邀请,刘生威点点头,对着吴凯做了一个点赞的手势。

紧跟着走廊上单位里的男人拿着一叠装订好的A4纸走了进来:“主任,这是工作计划,我看过修改了,还得请您过目签字。”

刘生威被护工和他扶了起来坐着,拿了眼镜带上,略微翻了翻,问了几个问题,在首页上签了字。

吴凯有些看呆了,这样的光景还要签字?这是怎样一种敬业的情怀呀!

男人拿着那一叠纸走出了病房来到走廊上和来人交代起来。

江晓萌挪瑜道:“刘主任,我也有签字的,您签不签呢?”说完掐了一片百合红色的花瓣:“签了名我带回去保存着好不好?”

刘生威又被逗笑了,不置可否。旁边和他挂相的女人说:“江记者,只有你能让哥哥笑,我们真没这个本事呢!”

江晓萌自我解嘲说:“不是我有本事,是刘主任有个笑穴,我不小心碰到了而已。”

一句话又把所有人逗笑了。

(七)

回到家,李植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没想到刘生威转眼之间变成了这样,当时听到送他到电梯口的弟弟说这个医院完全没有治疗方案,几乎靠着输血维持生命。真难想象,此时的他,是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不过一天的时间,还要承受着如此高负荷的迎来送往,工作调度。

李植春站在窗前,朵朵白云像滔天巨浪排山倒海一般在天空翻滚着,太阳将周围的云染成了金色,时而明亮,时而黯淡,阴晴不定。射进窗口的阳光也将书桌变得忽明忽暗。他知道,刘生威在拼命追求生命的宽度,而自己呢,正在向老母亲的长度追求上步步生风。他拿起毛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寿字,觉得不好,又揉成一团丢在了被回光返照的垃圾桶里,继续写了福禄寿三个字。在写字的同时,他感觉那些阳光洒到肩膀上,生出无限的暖意。

“植春啊!”老母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你这个侄媳妇挺不容易的,说什么也要帮帮她!”

“哪个侄媳妇?”李植春有些疑惑。

“就是今天来看我的侄孙媳妇,她的儿子大学毕业了,一直没找到工作呢!”老母亲开启了碎碎念的模式,把这个远房侄孙的背景从头至尾念叨了一遍。总之是曾经受了他家的恩,现在要回报。你李植春不是还有一些徒子徒孙吗?好歹也帮衬一下。

李植春最烦这样的事情,可是老母亲总是不依不饶,唯恐欠了人家的人情,他只能保持沉默,以前在职的时候,这样的事情还真不是难事,现在就算在职,时代变了,逢进必考,也是爱莫能助,何况已经退休这么久了,帮这样的忙简直是难如登天了。老母亲专干这样的事,远房亲戚、新老邻居,只要有所求,就逼着晚辈去做好人,弄得家里人真正要别人帮助时,反而开不了口了。资源是有限的,这个道理她一点也不懂。如果自己拒绝了,她就会去骚扰各种晚辈乐此不疲,也许这就是她需要的存在感。为了让她消停一点,他以前几乎都是找的刘生威,他金口玉牙,一般都是四两拨千斤,可是现在病成这样,还怎么开口?再说这种帮忙通常费力不讨好,给他找了工作,也未必满意,有时候是做父母的反应过度,孩子呢,未必能够乖乖就范。

李植春觉得今天特别不顺,心情被切割得鲜血淋漓,又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心无所住”四个字,这是《金刚经》里面的金句,觉得心内略微安稳一些,索性继续写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更觉心内又清净一点。他点起一根檀香,闭上眼睛想着写首诗,灵光一闪,提笔一气呵成:

一香一字洗尘心,

忘却百花百鸟音。

门掩竹林千重绿,

窗含银杏万缕金。

(八)

“秋菊,你怎么来了?”病房里到了晚上不再热闹,今天只剩下刘生威的弟弟和护工看护着。刘生威对眼前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奶奶级女人造访很是意外,这是他的初恋。当年因为自己到了大城市,为了前途,不得不忍痛割爱,多年以来都没有单独联系过,刘生威几乎不敢认她。当年村里小芳的两条大辫子变成了一头花白的短发,一双会说话像黑葡萄似的眼睛直接凹了进去,四周全是皱纹,眼神也是浑浊的,好像还布满了血丝,桃花一样的面庞变成了一朵枯萎的菊花,樱桃一般的嘴唇也变成了灰白的薄纸片。唯一不变的是她笑起来的神态,左嘴角那个酒窝依然在,只是深了许多,像刀刻的一般。

秋菊身边带着一个模样儿和她模样很像发际线明显后移的青年男子,他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一个大萝卜说:“我和妈妈常常去看奶奶,这是奶奶家里的一些东西,要我们带过来,她老人家说您要出国讲课半年,过年都不会回去,她腿脚不便,也不方便来城里。”

“你们没有说刘主任病了吧?”弟弟在一旁警惕地问。

“肯定没有,对长辈自然是报喜不报忧的。我们早就听说病了,一直都没时间,今天赶来去到了原来那个医院,不知道换到这个医院了,一路折腾,所以来晚了。”男子倒是对答如流。这自然是秋菊的儿子威龙,一直在县城工作,最近因为单位改制,被裁员了。

“家里还好吧?”刘生威问秋菊道。因为老婆比较强势,一直不肯和自己回老家,秋菊似乎更像儿媳妇一样常常登门嘘寒问暖,几十年来就像一家人,但是自己从来没有和她见过面。他偶尔在家的时候,通常见不到秋菊,她像一个雪藏的人一样,无声无息地代替自己给了老母亲许多温暖。这句问话有些模棱两可,到底说的是母亲还是秋菊,有些让人不得要领。

威龙连忙条理清楚地回答了:“奶奶一切都好,每天吃饭还要喝点小酒,头发都转青了。我们家里呢,就是担心妈妈的身体,她操劳了一辈子也成了一根病秧子,可惜我还不争气,刚刚丢了工作。”说完眼神便黯淡下来。

“是啊,我的病也好不到哪里去,已经动了手术,医生说要化疗放疗,我也没钱治,老中医说至少要吃五年中药,过了五年就没那么危险了。”秋菊接过话头:“生死有命,我也不怕,别的都无所谓,就是威龙没了工作,他这么年轻,总不能回去种田。现在种田根本赚不了几个钱,种菜也只能自己吃,还是只能出去打工,到处碰壁......”

刘生威默默地在心里叹着气,说什么好呢?自己都这般光景,没想到初恋同病相怜,这么远跑来难道就是来诉诉苦吗?他知道这么多年秋菊死了老公后一个人拉扯着孩子长大,老母亲明里暗里也救济了不少,威龙的读书和就业,在老母亲的干预下,自己都尽力而为给了帮助。但是依赖变成了习惯,对于自己就是一种负担了。毕竟自己早已经不爱她了,当年确实是有些感情,可是经过那么多人事变迁,女人的好处各种各样,她确实如昨日黄花,自己压根就想不起她来,如今终于在这种场合相见,那种遥远的熟悉,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自己怎么可能不帮威龙呢?老母亲的幸福指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秋菊给的,而不是自己的老婆雅丽。就算还有一口气,也要将这个习惯坚持到底。

(九)

“来来来,让我们干一杯!”刘生威的助理举起了酒杯:“今天是刘主任的生日,我提议,大家都表演一个节目好不好?”

“好!”江晓萌今天盛装出席,一袭红色的斗篷配着白色的真丝绣花旗袍,头发盘得一丝不苟,一支口吐龙珠的金钗插在鬓角,像一树带雪的红梅。她端着酒杯走到刘生威面前,直接就唱了起来:

我还在寻找

一个依靠和一个拥抱

谁替我祈祷替我烦恼

为我生气为我闹

幸福开始有预兆

缘分让我们慢慢紧靠

然后孤单被吞没了

无聊变得有话聊有变化了

小酒窝长睫毛

是你最美的记号

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

你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

有了你生命完整的刚好

小酒窝长睫毛

迷人得无可救药

我放慢了步调

感觉像是喝醉了

终于找到心有灵犀的美好

一辈子暖暖的好

我永远爱你到老

幸福开始有预兆

缘分让我们慢慢紧靠

然后孤单被吞没了

无聊变得有话聊有变化了

小酒窝长睫毛是你最美的记号

我每天睡不着想念你的微笑

你不知道你对我多么重要

有了你生命完整的刚好

小酒窝长睫毛

迷人得无可救药

我放慢了步调

感觉像是喝醉了

终于找到心有灵犀的美好

一辈子暖暖的好

我永远爱你到老

小酒窝长睫毛

迷人得无可救药

我放慢了步调

感觉像是喝醉了

终于找到心有灵犀的美好

一辈子暖暖的好

我永远爱你到老

她把老字拖得老长,声音穿过云霄又打落在池塘上,溅起的水花却是刘生威心里的涟漪,他呆呆地看着江晓萌,看着她唱完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着说:“刘主任,我醉了!”说完就歪歪斜斜地站不稳,即将倒下去......

(十)

扶起江晓萌的人不是刘生威,而是秋菊,她变得十分年轻,花白的头发被染成了黑色并恰到好处地卷曲着,蜡黄的脸也因为化妆而变得白皙多了,说实话,皮肤的质感一变化,整个颜值都提升了许多,毕竟当年能被刘生威看上,不仅仅是因为那两条粗黑的辫子,还有那白莲花般的脸庞和黑葡萄似的眼睛。她必须是风韵犹存的,她的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穿了一件红色羊绒衫,尤其是当她唱起了当年的那首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侯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冬天的风雪狼一样的嚎叫

妈妈却穿着破烂的单衣裳

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狸长袍

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

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

妈妈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一曲终了,秋菊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刘生威杯里的酒也喝光了:“我知道你喝不了酒,代替你喝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喝不了酒?”

“就是喝酒太多你才得了这个病,谁不知道呢?”秋菊说着就红了眼圈:“如果你能爱惜自己一点,也不至于和我一样生病。”

“你怎么也不爱惜自己呢?”刘生威好生诧异。

“你当年抛弃我,我随便找了个男人结婚,怎么能说爱惜自己呢?老公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接受除了你之外的男人,怎么能说是爱惜自己呢?”秋菊说着说着就放声大哭,哭到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整个房间在晃动,人影也在晃动。刘生威知道自己亏欠了秋菊,如果当年自己能够留在她的身边或者将她带到城市,她也不至于过得如此窘迫。

(十一)

雅丽大声说:“不要哭了,你以为我不会哭吗?”说完边哭边唱起来:

我是一只爱了千年的狐

千年爱恋千年孤独

长夜里你可知我的红妆

为谁补

红尘中你可知我的秀发

为谁梳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无助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

为你起舞

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

为你倾诉

寒窗苦读你我海誓山盟

铭心刻骨

金榜花烛却是天涯漫漫

陌路殊途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前爱你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狐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来生来世还做你的狐

我是一只守候千年的狐

千年守候千年无助

情到深处看我用美丽

为你起舞

爱到痛时听我用歌声

为你倾诉

寒窗苦读你我海誓山盟

铭心刻骨

金榜花烛却是天涯漫漫

陌路殊途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前爱你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生生世世都是你的狐

能不能让我为爱哭一哭

我还是千百年来不变的白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来生来世还做你的狐

多少春去春来朝朝暮暮

来生来世还做你的狐

(十二)

刘生威知道,自己对雅丽也是亏欠的,婚姻几十年,从来没有一起出去旅游的记忆,甚至她怀孕和生产的时候,自己忙于事业完全不闻不问,她生病的时候,自己连句关心问候都没有,更何况殷勤伺候。除了工资按时上交以外,其余真的乏善可陈。也许是不够爱,也许是雅丽家族势力太强,没有她家的背景支持,也不可能有刘生威的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只要她对自己稍微说话大声一点,都觉得她是调子高,其实是自己的自卑作祟。在婚姻的前期,她那么优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甚至精通四国语言,就像一只白天鹅,引得无数男人倾倒,可是她选来选去,却选了自己这个寒门子弟,还一口气生下了宝贝儿子,如果不找一点瑕疵,自己简直没有立足之地。可是就算他找瑕疵,比如折的被子不够规范,炒菜时调料随处乱放,显得灶台有些凌乱等等细枝末节,她都付之一笑,完全无感。看来不拿出点真材实料,会时刻让自己的自卑作祟,于是他发愤图强,终于让地位不断攀升,感觉在家中应该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可是雅丽依然初心不改,一如既往的优秀,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这样子反而让自己觉得好失败,仿佛永远都矮了一头,在遇到江晓萌的时候,男人的成就感被充分肯定并且无限放大,因为她是记者,吹捧也许是一种职业,但是江晓萌完全不着痕迹。如此强劲的对手,雅丽视而不见。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的优秀,习惯了他的各种折腾,总之无论如何,刘生威都因为无法彻底控制雅丽而沮丧,却也佩服她如定海神针一般的定力。如今自己躺在床上,雅丽把一切都安排好,在她的引导下,刘生威原生家庭的姊妹和护工,还有单位的下属,都能找到恰当的位置,各得其所。而她呢,来了就来了,没来就没来,似乎她永远没有情感的困扰,理性地看待一切,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她清楚地知道,他们为何而来,甚至江晓萌的脉,她也摸得清,只是什么也不说。她的表演似乎都恰到好处,可是那些平民夫妻间的乐趣,他们完全缺乏,就是说话都是彬彬有礼,就像外交礼节一般程式化。之所以雅丽能够如此,都是刘生威长年累月的若即若离,不断地试探和拉锯,让她变得越来越不像个小女人,把自己活活熬成了一个外表优雅,内心荒芜的女汉子。怪谁呢?好像谁也不能怪,也许夫妻之间的模式是无法选择的,更无法调整和改变。

刘生威这个梦做了很长时间,直到再度吐血进了ICU。那是一个恐怖至极的所在,周围的病友大多和自己一样,在清醒和昏迷之间游走,在生死边缘滑落下去又强行拉拽上来。可是都无法表达,只有机器设备的规律性声音和护士偶尔轻言细语地呼唤和抚摸,但那都是程式化几乎没有多少温度,让刘生威或者眨眼或者用手势表达,这个时候,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还是一个可以交流的有知觉的活人。大部分时间,是死一般的沉寂或者有病人的呻吟,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房间,来来往往病友的更换,临床的白色床上用品忽然有了一滩鲜红或者一阵恶臭,铺盖一卷再一铺,人也变了,像一个个谜一般,让人从好奇到麻木。他感觉进入到了无尽的深渊,没有亲人在侧,完全没有安全感,只要是一张熟悉的脸,都能让他心安,可是雅丽永远都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他不会幻想。不要说ICU,就是这一段时间的漫漫长夜,都没有她陪伴的身影。

(十三)

“重症监护室不让家属进来,我找了关系才进来。”终于刘生威见到了最小的妹妹巧巧,其实说最小,也已经奔五了。巧巧和刘生威也很像,圆脸,大眼睛,皮肤胜雪,笑起来很甜,颜值依旧在线。他的心像遇到了一股暖流,泪水几乎都要流下来。巧巧是他带大的,她是家里的开心果,只要她出现,就感觉有只美丽的花蝴蝶在人群中穿梭,或者有只俏丽的会唱歌的小鸟在停停走走,轻而易举地就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可以逗笑所有的人,自己完全不忍心去责难她,批评她,可是到了辅导作业的时候,却是自己最崩溃的时候。巧巧总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无论怎么打比方,怎么举例子,怎么揉碎了掰开了,都是无济于事。没有办法,也许漂亮的女孩子都这样,老天爷赐予了美丽的容颜,一定会拿走聪明的头脑。虽然不会读书,巧巧的桃花却是别人的N倍,千挑万选终于定了刘生威的同学,当然哥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的,这种双保险的婚姻总不会太差,至少这个男人知根知底,而且就算发达了也不敢太膨胀,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果然有了这么强大哥哥做背书,妹夫也得到了他的帮助,哪里有膨胀的资本?巧巧就是妹夫手心里的宝,她的撒娇卖萌一直保持着,宛如少女情怀。自从知道哥哥病了以后就哭了好几场,然后自告奋勇来接替小哥哥陪夜,这一陪就是两个月。巧巧完全不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妹,而秒变成了刘生威肚子里的蛔虫,她能敏锐地捕捉他的各种需求,有时候简直都不用语言和动作。这个时候的巧巧就是一道光,把整个病房都照亮了。

“我要出去!”刘生威声音微弱。

“我这就找医生普通病房好不好?”巧巧的善解人意总是那么不着痕迹:“哥哥总是最棒的,哥哥加油!快点签字!”妹妹居然喊起了口号,拿来了一个报告,这一下让刘生威心里彻底轻松,他已经被妹妹把床摇了坐了起来,可是要完成签字却不是容易的事情,毕竟五花大绑各种管子交织着挡住了视线,妹妹读了报告上的内容,他摸索着签了个“同意刘生威”,只是那些字都重叠在一起,不是平时的姿态。

雅丽来到了医生办公室:“其实我觉得抢救没有太大意义,病人很痛苦,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我希望不要有第三次。”

“我很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见,刘主任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严重程度,你们家属意见总是不一致,我们也很为难。”医生叹着气:“实话说,除了用浪费医疗资源的手段延缓生命,确实没有太大意义。可是我看到刘主任还在签字,他还在工作,工作是他的乐趣,我们也应该尊重病人的需求。”

“我觉得作为医生,应该告诉他病情,不至于稀里糊涂地走了,到死还坚持工作。”雅丽掷地有声。

“我们一直有这个打算,但是刘主任的单位还需要他,他自己也在坚持,您到现在也才提了停止工作的要求,所以我们之前也不好反对,毕竟他虽然病入膏肓,但是只是消化道的疾病,头脑完全清醒,工作也是他的精神寄托。”医生解释着。

“我不想他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还那么辛苦,排队等他签字的每天都络绎不绝,这是反人性的。”雅丽长长叹了口气。

(十四)

“刘主任的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医院和她爱人都希望将实情相告,停止他的一切工作,让他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办公室主任王谋成站在单位一把手陈久安书记面前报告着情况。

“他本人的意见呢?”陈久安皱起了眉头。

“依然没有告诉他病情,他处于强烈的责任心,一直还在工作,毕竟很多事情都是他经手的,别人一下子也进入不了情况。如果告诉他病情,他应该不会如此了,毕竟在生死和事业面前,前者更宝贵。”王谋成分析着。

“我想应该尊重本人、医生和家属的意见,告诉他病情的发展情况,尊重他交代后事的权利。我们的工作不能依赖某个人而持续,一定要培养新的人才。”陈久安良久才说出了这番话。

“可是您知道,刘主任是我们单位的台柱子,一旦他走了,那是一场大地震。”王谋成继续说道:“有些人的作用,是无法替代的,比如他。”

“既然如此,还是充分尊重他个人意见吧。”

“啦啦啦啦啦”,王谋成的手机响了起来,陈久安示意他接听。王谋成一看是办公室常驻在病房负责上传下达的王兆麒打来的。他立刻接通,听了好长时间,将大意转述给了陈久安。刘生威非要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不到半天,医生又要求进去,爱人不肯签字让他重返监护室,他的兄弟姊妹执意要求再度抢救发生争执,闹得不可开交。

“我说了让老刘安安静静走不行吗?你们这么折磨他有必要吗?躺在床上两个多月,是人过的日子吗?”雅丽永远都是条理清晰,不慌不忙。

“你怎么就这么见死不救呢?他还在坚持工作,他自己不想死,你有什么资格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利,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懂吗?”刘生威的弟弟刘生武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漫无边际地数落起嫂子来。两个妹妹也跟着咆哮起来,一定要救哥哥的命。

“这个字我不签!”雅丽表明态度。

“不签也得签!”刘生武眼里满是泪水:“今天你不签字,我就那把刀砍死你,然后我自己再去死!”

“哥哥死了,我也不活了!”巧巧也撒起泼来。巧巧的姐姐叫做燕儿,也不说话,直接就拿着笔去捉雅丽的手,几乎让雅丽束手就擒。

以死相逼让雅丽万万没想到,夫家的团结和彪悍她有些害怕,因为出身不同,她永远都保持着优越感,让刘家十分厌恶,逢年过节,刘家的聚会聚餐,从来没有雅丽的身影出现,这几次进ICU都是如此操作,真要惹出人命,雅丽还是忌惮的。

刘生威依旧耳聪目明,走廊上的争吵他一清二楚,眼泪禁不住滑落出来。雅丽不想看着自己一点点枯萎,未必是不爱,兄弟姊妹拼死要为自己延年益寿,同样是血脉亲情。作为自己,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说有意义也真的有意义,为单位还签了那么多字,承担了多少责任和压力,缓解了多少困难,雅丽是不明白的。其间还让很多探望的人有求必应,她也未必明白。活着一天自然有一天的价值。说没有意义也真的没有意义,让那么多人为了自己不眠不休,是怎样的护理工程?这个世界,少了谁都照样转。可是理论上如此,自己还是在职在编,在一天就应该履责,这是一种操守。自己无疑是和兄弟姊妹同生共息的。再说母亲,经过深思熟虑,弟妹们决定还是让老母亲见面,已经准备安排司机用车去接。说到亏欠,最大的就是母亲。

(十五)

母亲本来姓范名雪梅,家中兄弟姊妹多,排行最小,正碰上日本鬼子侵略,为了逃命,父母选择那些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孩子,力争成为逃生的先头部队,其实也无可厚非,为了逃生,为了这个家族的生存,只能放弃那些老弱病残,而母亲则成为了被放弃的那一个,隐藏在逃难中的后续部队中。而就在这时,她被远房表舅看上,之所以被看上,是因为表舅确实太穷了,他想带出去把她卖了换点钱,毕竟这个孩子模样不错,口齿伶俐,特别会来事。在感恩被表舅带出去的同时也因成为表舅套现的工具而悲哀,在战乱纷飞的年代,许多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像雪梅这种被卖来卖去的孩子并不是特例,而像雪梅被卖到李家做女儿被善待也是特例。李家是县城的大户,经营者大米、丝绸、典当行等生意,家里的管家都有好几个,戴着瓜皮帽,穿着马褂,拿着算盘算账的先生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也让她学会了精打细算。当然上头三四个哥哥和她完全没有隔阂,儒释道的藏书满满一大屋子,她像牛闯进了园子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不懂就问几个哥哥,他们都会诲人不倦,对这个小妹无比宠溺。之所以李家愿意买下她,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女儿,而像雪梅这个颜值高情商又高的女孩子楚楚可怜的,一下子就让李老爷和老太太心花怒放,自然更是把她视作掌上明珠。在李家的日子也许是无比美好的记忆,嫁人了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她被嫁到了一个烧窑的师傅家里,自然条件是不好的,为他家开枝散叶,生下十几个孩子,而活下来的不过四个,而刘生威是第四个,前面三个都夭折了。而他也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什么书只要看上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一口气跳了几级,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因为不是理想的清华北大,他撕碎了录取通知书,连着又考了三次,还是没能如愿。而此时的他已经是镇上一所中学的临时教师,白天上课,晚上复习,完全没有半点休闲时间。正当他又要撕碎不是心仪的录取通知书时,中学校长敲开了他家的门,告诉他不要一条道走到黑,毕业后可以成为正式的教师,而且还可以继续深造到更好的学校,攀登更高的目标。从此他便离开家乡,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当他遇到困难时,都是母亲放下家里的一切,千里迢迢来帮忙,比如生病住院,比如带孩子等等。虽然没有时间回家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对母亲的感情却是最深的,无论是站在国外国内哪个舞台上被颁奖的高光时刻,还是走在国外国内闻名的哪条街那座桥上赏心怀古,或者是坐在国外国内的哪个论坛哪个项目交流谈判会上舌战群雄,他都会想起一生坎坷的母亲。兄弟姊妹都被她送上了大学,走出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走向了大城市,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而她守着那栋老房子,把那点可怜的退休金积攒起来买下了邻居家的房子,然后爸爸不到七十就撒手西归,而母亲一个人独立支撑终于完成改造,建成了一栋带有四合院的两层宅子,逢年过节子孙回来都足够居住。她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蔬菜,儿女回来便打发一大袋子,病了躺在床上几个月,都是自己独自承担,不肯给儿女添负担。就在她八十二岁那年,忽然把牙缝里省出来的几万元钱交给自己,说雅丽管得严,自己要有点私房钱才好过日子。这就是母亲的倔强,这就是母亲的胸怀,这就是母亲的精明。

(十六)

母亲终于来了,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了。她似乎不怕冷,完全不像想象中穿着笨重的大棉袄或者是臃肿的羽绒服,而是穿了那件熟悉不过的带着薄羽绒的红色呢子大衣,那是十年前自己买给她的,在重大的节日或者某种要紧的场合时,母亲才会穿这件衣服,一般都会压箱底的。她的头发依旧是黑的,竟然比自己都保养得好了太多,脸上虽然有了皱纹,可是皮肤的紧致细腻,尤其是白皙,依旧像多年前一样,嘴唇也是红色的,自然没有涂口红。

“我的大少爷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母亲一进门就喊了出来,看来她视力还是不错。她不光看到了儿子,还看到了那些围绕着儿子的各种仪器设备,以及那么多管子插到各处。她几步上前,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出来。

刘生威看到母亲哭了,禁不住也落下泪来,几十年来聚少离多,没想到母子之间在这里相遇。

母亲擦干眼泪问:“你究竟得的什么病?他们说是胃出血,我看不像,看到肿瘤医院的牌子,我就知道他们在撒谎。”

刘生威闭上眼睛不答话,自己身患绝症,何必让风烛残年的老母亲担惊受怕。可是不说话也会引起怀疑,于是哑着嗓子说:“我们都没骗您,就是胃出血。”

“你看嗓子都哑成这样,鬼来的胃出血!”母亲抚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看这张脸,瘦得都脱形了,这哪里还像我的大少爷?”说完又是泣不成声。

老母亲坐在凳子上,一边哭一边抚摸儿子,从额头开始,到脸庞,到颈部,再到胸部、腹部、腿、脚,就像小时候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刘生威反而安慰道:“娘,我没事,哪里也不痛。”

母亲厉声说:“你这鸭公嗓,不要讲话了!讲话伤元气!听我说,你只点头或者摇头!”老母亲说话的中气明显比儿子足得多。

刘生威只得点点头,望向母亲,就像一个婴儿的眼神。

“我问你,是不是还在为单位卖命,每天签字?”

刘生威点点头。

“是单位要求的还是你不想放下权力?”

刘生威摇摇头,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头。

“从今开始,不要再管单位的事,不要签字了!”老母亲掷地有声。

“秋菊来了没有?是不是带着儿子一起来的?”

刘生威点点头。

“你会帮她儿子找工作吗?”

刘生威点点头。

“不要再帮她了,有的人永远都帮不完的!”老母亲叹了一口气。

“巧巧在晚上照顾你的时候,有一次你做恶梦,是不是吓到她,她只怕你快死了,吓得不敢呆在房间,到走廊上到处打电话?”

刘生威点点头。

“哪个活人不怕死人?你以为你临死的时候,一大群人都围着你,真正只有你娘才敢拉着你的手,你娘不怕!娘告诉你,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只是一个人,你搞这么多人陪着你这个废物,有意思吗?”

刘生威摇摇头。

(十七)

刘生威好生奇怪,老母亲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程度,禁不住点点头。

老母亲继续抹眼泪:“雅丽是不是没来陪过一晚?还有你那宝贝儿子,一共就来了两次?”

刘生威点点头。

“你知道是为什么?”

刘生威摇摇头。

“他们根本不爱你!你的钱都在雅丽手里,你手里没了底牌,不爱你的人就可以欺负你!”

刘生威摇摇头。

“我知道你会和娘说,雅丽要带孙子,已经请了护工,每天来一趟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不是?儿子更是工作忙,确实没时间。”

刘生威点点头。

“夫妻关系永远比不上血缘关系,你这些弟弟妹妹苦哈哈地照顾这么久,一分钱都没得到,都是因为你原来对他们好,如果你再躺个一年半载,他们也坚持不了了!还有如果不是我要求他们,他们也熬不住!雅丽这一点太小气,我是有看法的!你儿子也不是个好东西,哪里有那么忙?只是从小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业余时间要么陪领导,要么被你媳妇抓住伺候俩孙子,你呀,已经是多余的了!”老母亲说话条理清楚,一点都不含糊。

刘生威只能点点头。

“护工为什么对你那么好,超出了一般的程度,甚至还要为你献血,你知道原因吗?”

刘生威迷茫地摇摇头,他一直认为自己的人格魅力,让这个小了二十多岁的女人愿意肝脑涂地,毕竟钱是按常规算的,四百元一天,做多少得多少。自己一直需要她,她的工作就相对稳定。所以她尽心竭力,每时每刻都在观察他的需求,梳头洗脸,眼睛干了用点眼药水,嘴唇干了涂唇膏,要吐痰了拿餐巾纸,躺久了屁股疼,垫上一个软垫,头部垫枕头。各种水果水的喂食等等,还有每天都固定时间按摩,并要求配合听口令做做肢体运动。花样百出,眼花缭乱。

“她是个寡妇,还有个脑瘫的儿子,真正是个可怜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好,瞒着雅丽隔三差五另外给了钱,她就是奔着钱来的。要是你出院了,她嫁给你都愿意!”

刘生威惊讶至极,老母亲怎么什么都知道。护工和自己之间那些小秘密都被她洞若观火。雅丽对自己如此无情,自己确实想过出院后就和护工住一起,毕竟她的照料太周到了,这是他几十年婚姻生活里完全缺乏的。护工对自己那仰慕的眼神也让自己非常受用。

老母亲继续说:“你知道江晓萌为什么来得那么勤吗?”

刘生威摇摇头。确实他很疑惑,这个女子和自己交集不是太多,可是她耗费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和精力真是有些匪夷所思。

老母亲叹了口气:“她在以你为原型写小说,想一炮而红,毕竟做记者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刘生威苦笑了,原来自己还如此有价值,单位需要自己签字,不好签的都拿过来吧,弟妹需要自己的利益分配,弟妹曾经明确地说你活一天就是大几千元钱,你可千万要挺住。更别说秋菊、护工、江晓萌之流,无疑都是要分一杯羹。

(十八)

“不过,你病得剩下一副壳了,还有这么大的价值,妈妈还是为你骄傲的!”老母亲说完从斜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说:“这是在观音面前求的神水,要么快点好起来要么早点到极乐世界去,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痛苦才是!其实娘也舍不得你走,可是看着你这样更难受。”

那瓶水似乎披上了一件光彩照人的外衣,让刘生威有些炫目。

“大少爷呀,娘别的不知道,但是晓得因果报应。你得了这个病,也是做了孽,逃不脱,讨债的来了。但是你要记得念一念阿弥陀佛,只要肯念,自然都会化解。”老母亲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哪里的庙最灵,观音菩萨怎么救苦救难,说得唾沫横飞。

刘生威就在这种近乎念经的语言中沉睡而去,他想追赶太阳,被刺得睁不开眼睛,飞到月亮上呆了一会儿觉得很冷,俯冲到海里觉得水好咸,哇的一下全吐了。隐隐约约听到雅丽在喊他,是雅丽,那是他心中永远的女神。无论她怎么对待他,他都是甘之如饴的。猛然又听到护工在叫他,他贪恋她的温柔陪伴,他回头来找她。还有一个声音是巧巧,是的,是巧巧,她是他灵魂深处的慰藉,她是他的作品,她的人生几乎是他设计的,对于自己的作品,无论好坏,都会珍惜。忽然四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他的孙子孙女叫着爷爷哭成一团,而一旁的儿子跪在跟前一言不发。等他睁开眼睛,一看周围,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又是在ICU。

“你醒了,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现在指标正常。”护士小姐温言细语。

刘生威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李植春有一向没去看刘生威了,也许男人之间不像女人那样重感情,有事说事,没事电话也不用打。老母亲远房亲戚拜托的事情像毒蛇一样缠着她,隔三差五就唠叨一阵。这种唠叨就像青蛙,它不咬人却吵人。她说话完全没有技巧和艺术,什么伤人就说什么,比如到底退休了没人买账了,比如这点小忙能算什么?又不是搞编制更不是犯了法要从轻处理。李植春甚至因为母亲的唠叨而重新定义自己的价值。在家里,主要的家务是妻子承担,自然她的价值更高。老母亲虽然做不了多少家务,可是她总是能去捞到免费的大米、油、鸡蛋等等,看起来也比自己更有用处。自己的爱好练习书法完全不能带来实际利益,当然还有诗词。比如现在的这首,纯粹自娱自乐:

枫林小径绕华亭,

鸟覆深庭听玉筝。

岸柳拂风风又止,

闲花落水水无声。

虽然退休金也有一万多,可是那只是代表过去,现在能够创造的价值寥寥无几,他在母亲的唠叨中,终于还是想到了刘生威。人家虽然病入膏肓,可是依然拥有权力,探望他的人趋之若鹜。可是这个金口怎么开,他陷入了沉思。

(十九)

穿过一条长长的风情街,在街边的一侧,一个高大的石牌坊赫然在目,上书妙华古寺四字,循着一条石板小路,一座古朴幽雅的寺庙映入秋菊的眼帘,今天她穿着一件新买的红色花棉袄,这件衣服的确好看,可是真心便宜,不到三十块。儿子说是旧货,她完全无所谓,只要保暖,花色好看,谁知道新旧呢?不说价格,哪个人不以为是一两百呢?比起之前那件十几年前在村里赶集时买的蓝色羽绒服,不知道要强多少倍。踏入寺门,檀香沉香花香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沉醉。她定定神看到白色和灰色的鸽子在前方上空盘旋着,低头放生池里的乌龟和锦鲤悠闲地游来游去,禁不住心生欢喜。寺庙的一角有售卖香、鲜花、果、油、灯等供品的,她连忙过去询问价格。香是极其便宜的,三支两块,鲜花一盆也只有五六十,花生和糖果都是独立小包装,几块钱的事情,秋菊依旧谨慎地选择了最经济实惠的三根香、一包花生和一包糖果,狠狠心再买了一个彩色小风车,据说有能够转运的寓意。毕竟她为了省费用,厚着脸皮在一个孤独的远房亲戚家暂住,因为比住房便宜,同时帮助老人包揽了家务。今天和老人请了假,一早就动身,走十几里路才到了这个据说十分灵验的寺庙。她有三个愿望,第一、儿子能在刘生威的帮助下尽快找到工作;第二、自己能尽快找到保姆的工作,争取在这个大城市扎根;第三、刘生威能够恢复健康,这么多年了,习惯了他的帮衬,一旦失去,将会极度不适应。

大雄宝殿里宝相庄严,三尊大佛俯视着众生,一尊佛手里托着一个碗,看一下垂下来的幢幡,原来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也就是药师佛的塑像。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尊佛是秋菊从来没见过的,但是这个名字是知道的,治病救人,百病皆除。她虔诚地礼拜,还求了一瓶净水,刘生威有救了,她相信佛菩萨的加持。

寺庙里的小师父看她恳切,特地给了她一本封面金灿灿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她受宠若惊忙问多少钱,小师父说不要钱,只要专心读诵必有效验。秋菊感激不尽,喜滋滋地放进包内,将所有的大殿小殿都拜了个遍,准备走出寺门。

“秋菊,你怎么也在这里?”秋菊万万没想到,刘生威的母亲拄着拐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连忙热切地用家乡话回应着,嘱咐着老太太不用求净水了,自己求了,就打算送过去。老太太今天也穿了红色,一件绣花掐金丝的羽绒服,领口和袖口的金色毛是水貂做的,显得特别贵气而精致,老太太头发被染成黑色,更显得年轻了许多。

“秋菊啊,生威究竟得了什么病?他们说是胃出血。你去看了没?”老太太一说到儿子就有些忧心忡忡。

“是吧?我看了的,人好像瘦了一些,精神还好。您不用担心,现在医疗技术好,什么病都能治好。”秋菊回答得十分流利。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我求菩萨不为别的,就是明天我走了也值得了,只要儿女们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您一个人来的吗?”秋菊有些意外。

“哪里哪里,司机叔叔上厕所去了。生威就是细心,什么都想得周到。昨天司机还在我家睡了一晚,就是怕我太累了,其实也是怕司机辛苦,一再交代不着急。”老太太一说起话来就有些没完没了。

(二十)

秋菊终于踏出寺门,迎面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青年女子,穿着改良的白色汉服,像一只白色的鸽子一般几乎飞进了寺门。女子那条红色围巾在她进门时甩出了一条弧线,像一团火一样把周围都照亮了一般。忽然那女子回身叫了一声:“阿姨,请问里面可以抽签吗?”

秋菊微微一愣:“抽签?”

“是的,可以求签吗?”对方似乎很认真。

“应该可以吧,你进去看看。”秋菊也没想太多,似乎寺庙里都有这样的方便法门。

此时的刘生威终于在强烈的要求下转到了普通病房,而他在进入普通病房的没多久,也被医生告知生命进入倒计时,希望他能够放平心态。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要完成的愿望,都可以向单位和亲属表达,直接点的意思你可以留下遗言了。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刘生威虽然一直预感到自己来日不多,可是当医生直接告诉他时,他的心里依然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百感交集。我真的要告别这个世界?确实我躺了快三个月,耗费了多少人的精力,我这样活着是对他们的折磨。我难道甘心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那么美好,回想有生之年,遇到了那么多趣人趣事,那么多美好的瞬间,无论是西藏布达拉宫的庄严一拜,还是冬宫的气象一瞥,无论是长城的高瞻远瞩,还是莱茵河的回眸,无论是红海沙滩的惊叹,还是普罗旺斯的驻足,无论是昆明街头春日的花,还是西湖的三潭映月,无论是香山的红叶,还是香格里拉雪地里的松鼠,世界各地的见闻和中国的大好河山,都像储藏在记忆里的老照片,一张张从时光隧道穿越而来,恍如昨日。可是一切又如镜花水月,都过去了,就像倒映在水里的天光云影。遗言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到心上,很快又适应了这种疼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自己从一个草根逆袭到副部级官员,带了那么多学生,出版了上十本书,也不枉这一生。确实要交代一些事情才离开。首先对于单位,真的不想打扰到太多人,丧事从简是必须的,然后必须不收礼金。接下来自己组建团队耗费十年心血写就的三百万字著作即将出版,自己那一份收入,都捐给图书馆吧!还有什么呢?他想不出来,确实也没有别的挂念。家里呢?倒是更加纠结,首先母亲年事已高,自己走在了她前面,可以说是大不孝,必须给她一笔足够的钱应对一切,这一点必须和雅丽说。兄弟姊妹照顾这么久,也必须拿钱补贴,这一点雅丽也必须做到。至于儿子和孙子,与其留钱,不如留点忠告。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湿了,血脉亲情,儿子就算很少来看自己,心里完全不计较。有许多话,似乎都只能和他说,比如雅丽的养老,比如孙子的培养,比如如何抵挡社会的种种诱惑,一定要用传统经典武装头脑。

正想着,李植春握住了自己的手:“老同学,今天来是和你聊聊天,这件事非同小可。省里这次大规模改制要求六月全部到位,二级机构的事业单位都变成了企业化管理,你家天乐,要及时跳槽才是。”

刘生威心下大惊。

(二十一)

刘生威轻轻点点头,示意李植春说下去。李植春讪笑道:“可惜你这个老同学无能啊,我想帮天乐,那是爱莫能助啊!从来调动是最难的,现在就是找份普通的工作都很难。我老娘有个远房亲戚有个儿子大学毕业,就想找份糊口的工作,我都帮他找不到,搞得老娘一天到晚说我没用。确实我也没用很多年了,每次都是仰仗着你不知道帮了我多少。”

刘生威听出了弦外之音,越是亲密的关系,越能听出话外音,敏感的刘生威怎么会不知道老同学的用心良苦,毕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话不用说透,一个眼神,一句话只要说到一半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李植春看着又憔悴了不少的刘生威,心里又有些不忍,何必呢?为了老娘那点面子来试探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说到底是残忍的。正想着如何把话说下去,秋菊悄悄站到了跟前,递过来一瓶水:“我刚从妙华寺来,这个是神水,一定会好的。”

刘生威摆摆手,估计是拿水瓶的气力都没有了,秋菊立刻意识到了,把它递给了妹妹:“麻烦记得给他喝!”

妹妹接过水瓶连声致谢:“还是你想得周到,雅丽说了好几回就是不去,唉,可怜我哥哥就这样,什么都随着她,从来不提要求!”刘生威也不理会女人间的婆婆妈妈,拉着李植春的手说:“你把那个要找工作的孩子名字写给我,再拿张纸来。”

李植春那一刻呆住了,自己来这一趟,确实是为了这个面子,可是看到老同学如此心领神会,禁不住心里一酸:“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必当真。”

“我都这样了,能帮一次算一次,还能有点用,也是欣慰的。不要客气,我写个条子,告诉你去找谁。”

秋菊见状,连忙带着哭腔说:“生威,你帮忙,好歹也把威龙带上,别漏了他!”

刘生威点点头:“别着急,我心里有数。”他被扶着坐起来,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开始写条子。写到一半便要求躺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摇摇头说:“这样不行,老同学,秋菊,我只签字,你们写内容吧!”

雅丽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看到了这一切,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刘生威,你在干什么?难道你还觉得不够累吗?你能做所有人的救世主吗?你病了,谁能代替你受苦!”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每个人:“你们不要来看他,人都这样了,还在求他办事?你们怎么这么自私?”

刘生威的妹妹连忙站了起来:“你不要信口开河,我这几年都没要哥哥帮过忙,就是以前帮过,也是他主动的!哥哥就是个喜欢帮忙的人,不像你自私自利!”

雅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哪一个能像我一样无欲无求?”

刘生威摆摆手示意雅丽不要说话,在纸上颤颤巍巍地写下积德两个字给她看。

雅丽擦着眼泪抓住丈夫骨瘦如柴的手说:“你积德又怎样?一辈子操劳累个半死,帮过的人和事无穷无尽,别人怎么回报你的?”

刘生威艰难地吐出:“不求回报”四个字。

(二十二)

不知道什么时候刘生威的弟弟也进来了,对着雅丽劈头盖脸地一顿骂起来:“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都是被你折磨成这样,你是好人吗?哥哥帮助人怎么了?这是他的快乐,你这两个多月一晚都没陪过,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我花钱请了护工,根本就用不着多余的人,一个不够,我还可以再请,你们都可以回去,我也不想伺候你们!”

妹妹勃然大怒:“你伺候我们还是我们伺候你?每天我大清早把饭菜做好打包五六份带到医院,你哪一餐没有吃?单位的,还有护工,哪一天不是吃着我做的饭?你呢?你在干什么?”

“我有我的生活,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如果我太累了支撑不住,这个家谁管?你们能管好吗?”雅丽振振有词。

“太累?”弟弟反唇相讥:“你每天就是晃一下就走,有一向还出去旅游了十天半个月,你累,鬼才信!你是玩得太累了吧!”

“我说了我的事情你们无权干涉,这是我和刘生威的家事,你们都是外人,你们越界了,你们不懂吗?”雅丽竭力平静下来。

“我还真不懂!”不知何时刘生威的母亲拄着拐杖敲打着地面:“你这个城里媳妇,还有一点素质吗?”老太太居然用了素质这个词。

刘生威看到母亲,就像干涸的麦苗见到及时雨一般,可是母亲就像无视他的存在,还在和媳妇斗嘴:“生威一住院,你就请了保姆,你说累,真没人信!你嫁到刘家来,看了我几次,你心里有数!我现在请的保姆钱,都是我自己的退休金!你呢,一个护工一个保姆,我和生威都不用你管什么,你还口口声声说累?”

雅丽丝毫不服气:“没有我,能有刘生威的今天吗?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实吗?”

刘生威万万没想到,自己病成这样,亲人们会如此剑拔弩张,哪里有一点温情可言?他禁不住想呵斥起雅丽来,可是浑身无力,只是指着雅丽哑着嗓子喘着气说:“少说两句!”

雅丽的眼泪继续不受控制:“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是多余的,以后生威交给你们,我就不管了!李姐,今天就结账走人!”她说的李姐就是全天候照顾的护工。

弟弟几乎气红了眼睛一把掐住她的喉咙:“那你把我哥哥赚的钱都吐出来!不然我就掐死你这个娼妇!”

雅丽面对强势的弟弟,只得拼命挣脱败下阵来:“李姐,你继续做,我说的不算数!”

李姐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命好苦啊!生威你看,你还活着,我就这样不被尊重,你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的日子怎么过啊!”雅丽抓住刘生威的手哭了起来。

“你先回去吧!”刘生威气息微弱。

雅丽点点头擦干眼泪起身出门。

“妈,您还好吧?”刘生威面对九十高龄的母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十三)

老母亲的耳朵已经有些听不清,她看着儿子说:“没关系,胃出血是小毛病,出院了就住在巧巧家,我也住在她家,我们还是一家人!雅丽不会照顾人,你也指望她不上。”

刘生威忽然觉得叫母亲来是一个错误,她除了添乱,可以说完全没有半点情绪价值。每天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的喋喋不休,而且非要晚上来,结果弄得自己反而病了在巧巧家里要人照顾。好了一点后执意又来一坐就是唠叨,刘生威学乖了,每次母亲来就装睡,这样子老母亲便不说话,呆呆地坐上一阵就走。他心里有些歉疚,可是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两人的相对健康。江晓萌的到来倒是总是能让自己稍微轻松一点,她来呆的时间通常不长,可是却都是舒缓而温暖的。比如秋菊到妙华寺求了净水,虽然有点心理作用,但还是单薄的。而江晓萌就别出心裁,求了一个签,给了自己无穷的勇气。四句签诗是:炎炎烈火焰连天,焰里还生一朵莲。到底得成终不害,依然生叶长根枝。备注是火里生莲,似险非险。才说要交代遗言,现在又冒出这个签诗,真的直击心灵。刘生威深刻体会了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意义,就算这样苟且地活着,也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纵然有家庭里的各种不完美,可是因为自己的病,让全国各地甚至在国外学习工作的朋友或者学生纷至沓来,就像江晓萌一样,他们浑身洋溢着的热情和温暖,让自己麻木的身体和心灵又被轻轻抚摸,得以疗愈,重拾希望。也许人就是这样,越是亲密的关系越多纠缠感觉很累,疏远一点反而更让人舒服。因为你对对方没有期待,没有期待才会有惊喜。所以江晓萌给的惊喜总是很多,而且她似乎不图回报。她不像雅丽那样理性而冷漠,也不像秋菊那样有依赖和期待,甚至不像李植春的含沙射影。她无所求,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没有目的。在面对槁木死灰的这一副躯壳,多数人是避而远之的,除了那些知道他还有价值的人以外,就是亲人也是如此,他们之所以尽可能地让自己不遗余力地活着,也许因为如此。刘生威虽然内心像明镜一般,能够洞见所有的来意,可是始终留恋着这一切,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曾经他想过他的死,或者是为了工作而一命呜呼,毕竟有那么多个熬夜的瞬间,或者是在讲台上或者论坛上突然倒下紧急送医不治身亡,又或者是在写书的时候忽然心梗或者脑梗,总之都是悲壮的死法,而如今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却还在延口残喘,完全就不想潇洒一点和所有的一切告别,刘生威才知道自己是贪生怕死的那一类人,也许这一类人很多,至少自己觉得是很多的,那种睡一觉就无疾而终简直就是神话般的存在。如果说古人所说的五福临门中的善终是难得的,自己确实是很难够着的。可是万一如签诗上所言,这个病会转危为安,还是有可能期待的。他无限感激地望着江晓萌。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女人最懂他。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首先绝对不是肌肤之亲,别看江晓萌在病房里那么大胆地触摸,那纯粹是对病人的一种安抚,毫无半点邪念。然后也说不上是红颜知己,毕竟代沟巨大,很多东西都无法交流。当然更不是初恋情人之类,如果像护工那样专业的察言观色、明察秋毫的细致照顾,更不可同日而语。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只有她号准了自己的脉,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

(二十四)

不得不说,刘生威在经历了三次到重症监护室的阵痛后,觉得不应该再重蹈覆辙,他终于决定不再抢救,一定要让自己好起来,他相信那首签诗的力量,包括江晓萌告诉他的念佛法门。人真的很奇特,在强大的时候,是绝对不相信这些神秘的力量,而在脆弱的时候,通常便会对这些产生极大的好奇和依赖。他在江晓萌离开后,便专心默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后来减省到阿弥陀佛四个字了。越念越觉得心里平静了。老母亲糊涂了,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本来也不应该要求她什么,能够到病床前来一趟都是奢侈,应该深怀感恩。雅丽不陪夜,和弟妹间有矛盾,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两个系统的价值观不一样,也无可厚非,由着她去吧,这个家只有靠她支撑,把她搞崩溃了,也是一场地震。弟妹照顾自己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何况还不图回报,只是对于雅丽的淡漠有些心里不平衡。秋菊呢,对老母亲嘘寒问暖那么多年,也挺不容易的,跟她帮点忙也是应该的,只要自己能做到就去做。还有李植春,老同学不是没办法也不会厚着脸皮来求人,自己举手之劳能够解决的,也帮上一把吧。最后这个签字,如果单位需要,也可以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毕竟有太多的责任和压力,不应该留给继任者。这样一想,都释然了。这个世界,如果还有人需要自己,说明自己还有价值,就为了这个价值,活着才有意义。

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刘生威消化道又开始出血,他觉得越来越虚弱,昏昏欲睡的时候多了起来,这不,又开始做梦了。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刘生威滑了下去,无可救药地滑了下去,而一条毒蛇正吐着红芯子在不远处手舞足蹈。那条蛇明确地说是一条大蟒,身上的花纹是红白相间的,那种红像血一样刺眼,那种白说不出的一种恐怖,而它的舞蹈是激烈而狂野的,就像一个不断旋转的风车,发出呜呜的巨响。

刘生威想逃离,可是那条蛇火眼金睛,一下子看到了他这个猎物,一下子掉转头扑面而来,很快就缠住了他的腰。越缠越紧,他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呼吸已经停止,这是一种不可言状的窒息,他禁不住用上了江晓萌教给的佛号,不断的阿弥陀佛声从心底里喷薄而出,紧接着金光一闪,一尊大佛横空出世,他口中念念有词,那条蛇乖乖地匍匐于地。

“畜生,你的嗔恨心怎么还有这么重?四十年前他要了你的命,三十年前你让他少了一个胆囊,你说放下仇恨继续修行。现在你为什么卷土重来?”大佛居然说起了人的语言。

毒蛇居然也用刘生威能够听得懂的语言说:“确实在三十年前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已经了结。可是这几十年来他吃了我多少蛇子蛇孙?你问问他!”

刘生威回想起自己的那些高规格用餐和宴会,确实少不了蛇的元素,因为他喜欢,所以有人投其所好,各种吃法眼花缭乱。最近几年因为保护野生动物才收手,可是心里还是痒痒的,觉得总是少了些什么。

大佛双手合十:“刘生威善男子纵然造了许多杀生恶业,可是已经在念佛号,生起了慈悲心,应该给他机会。”他接着直视着刘生威说:“除了杀业,你还造了很多业。你以为你真的那么重要吗?单位有那么需要你吗?这几个月你不放权,很多工作停摆,很多人在闹情绪,你知道吗?”

(二十五)

这时候母亲忽然从前方出现,她的身上披着金光,相貌年轻了许多。她笑着说:“大少爷啊,娘知道你为家里争了光,过得也很苦,受了大半辈子委屈。”

刘生威“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娘啊,儿子不孝,您去年摔了腿骨折,病在床上躺了三个月,我一天都没回来看过,如今我也躺了三个月!”

母亲扶起他:“娘不见怪,你做事是为国为民,我活得太久了,对于你们来说都是负担。”

刘生威不肯起来:“娘,儿子不孝,几十年来每年最多回去几天,都是来去匆匆,现在想多陪伴,都不能够了。”

母亲捧起他的脸:“大少爷啊,只要你们好,我有什么要紧。我先走一步,阿弥陀佛接我享福去。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看你都是做爷爷的人了,还是不知道爱惜自己。”

“娘——”刘生威觉得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喊着老母亲,眼泪倾盆而下。

“你要听佛菩萨的话,好好念佛,多做好事。”老母亲放下刘生威,跟着那尊大佛翩然而去。

刘生威惊出一身冷汗,醒了,原来真的是场梦,可是那么真切,他反复念着佛号,极力让心情平静下来。从来没有关注过的点,忽然就那么不可思议地冒了出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一个恶人,纵然在官场沉浮几十年,不贪财不好色,永远低调谦逊,禁得起任何考验,可是还是在对待动物上栽了一个大跟斗,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起了自己那些残害动物的瞬间。小时候杀掉蚂蚁蟋蟀蚯蚓是司空见惯的,甚至可以杀鸡剖鱼,掏鸟窝,到了少年时代,杀掉几条小蛇都是顺理成章。农村的孩子常在户外玩耍,胆子都是大得出奇,从来没有想过什么伤害不伤害。这个梦一醒,刘生威忽然生出许多慈悲和忏悔之心。除了生死,其实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重要。为什么要在病入膏肓时才能有所思考?一直以来为了功名利禄耗费了一辈子,并引以为豪。如今躺在病床上,回忆起这一生,觉得好像都是虚无。正如那首《好了歌》所唱的: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巧巧,扶我起来!”

巧巧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哥哥,好,有什么事吗?”

护工李姐也跟着站到了床边,两人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拿镜子来!”

(二十六)

李姐和巧巧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刘生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躺在床上已经三个月,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也许他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可是他如此憔悴,怎么忍心让他面对?

刘生威笑了:“你们两个女人,难道连面镜子都没有吗?”

巧巧跟着笑了:“怎么会没有呢?你等等!”说完从包里掏出一面心形的小镜子递了过去。

刘生威接过镜子一照,天哪,短短的三个月,镜中的自己已经面目全非,曾经饱满的脸颊像刀削一样棱角分明,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脸色从白里透红变成了藏青色,嘴唇也从红色直接变成灰白,头发也全白了,而且变得十分稀疏。他有些不敢认识自己了,似乎想哭,可是泪水已经枯竭,声音也完全嘶哑了。一贯对自己和别人都要求很严的他,完全不能接受镜子里的这个糟老头。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多么荒唐。这个样子自己看着都难受,何必还要别人接受?何苦还有那么多放不下?这身臭皮囊,终究是靠不住的。他念着佛号,祈求能有一个圆满的注脚。修行两个字竟然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确实自己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以前用得最多的是修养,也就是提高素质。而修行这个课题,从来就没有触及过。是啊,江晓萌也在和自己说签字的事情,她直言不讳地说你看重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执着到如此,自己竟然毫无察觉,还在为强撑病体的牺牲奉献而感动自己,这不是造业吗?安静地走完余生不行吗?难道非要攥住一切,你能做到吗?权力只是一时,感情也是有期限的,最终只有自己孤独地面对生老病死,谁也不能拉你一把。你越依赖,失望也就越大。到了要过年的时刻,家家户户都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把弟弟妹妹都解放吧,只要留着护工就可以了。单位的人更不必陪着,陪着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怎么能不疲惫?所有的权力都交了吧,遗嘱都留了,还有什么不能舍的?也许在安静中离开这个世界,看不到人们的恐惧,听不到人们的哀嚎,或许照顾了三个月病人的人们已经不会哀嚎,取而代之的是心底的欢呼,因为悲痛已经在日以继夜的内耗中消磨殆尽。这样才能走得更加从容淡定。

“巧巧,你们......为了我......已经很累了....透支了......几个月......我不想......再麻烦你们。”刘生威艰难地说着:“我只要......李姐......照顾就......行了......或者......再花钱......多请一个人来。”他说完这些不断地喘着粗气。

巧巧连忙叫医生,医生检查了一番:“病人肺功能下降,血氧下降,必须不间断吸氧。”

于是在原来机器设备的基础上又加上了一道紧箍咒:吸氧面罩。

刘生威就像一条跑到岸上获救的鱼重新回到水里,终于恢复了呼吸。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之所以活着,是因为身上捆绑的这一切支撑着,除了脑子是清醒的,眼耳鼻舌身意是完全的,五脏六腑都在一步步走向衰竭。这种人机一体的日子不可思议地活了三个月,究竟有什么价值?

(二十七)

一个健康的人都无法定义自己的价值,更何况如此羸弱的病人。他示意拿纸来,趁着还能表达,他把刚才想的用尽吃奶的气力写了下来,写到最后一个字时,他实在支撑不住,要巧巧和李姐扶着他睡下去。

巧巧拿过那张纸看着,泪水奔涌而出,只见上面写着:“有尊严地离开,回家。”

“哥哥,你还有救,要相信自己。过了这段最难的日子就好了。”巧巧的声音明显哽咽了。

“是啊,你每天睁开眼睛就是三千多元工资,就为这个,活一天就赚了一天。”李姐给他算账。因为医院的用血紧张,她已经为刘生威输了血,虽然疲惫,可是为了钱,她觉得这些都能克服。

刘生威摇摇头摆摆手,指着那张纸,转而在心里念起了佛号。

巧巧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号码,是姐姐打来的。她连忙走出病房:“这么早打电话?”

“一大早妈妈没起来吃饭,我好生奇怪,敲门进去还睡在床上,叫了也没应,过去一摸,人都凉了。”姐姐声音出奇地平静:“妈妈修了福,无疾而终。”

巧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没有哭出来,九十岁的老母亲说走就走,什么话都没留下,真的潇洒,不像哥哥如此悲催。怎么办?也许是母子连心,刘生威看到巧巧不同寻常的表情要求写字:“娘是不是走了?”

巧巧看着那些字摇摇摆摆的,定定神摇摇头:“好着呢,都快过年了,她还在盘算着怎么过个好年呢!”

刘生威点点头,一场梦而已,也许自己多心了。不管如何,这个世界离自己渐行渐远,他摆摆手示意巧巧出去。

巧巧点点头:“我家里有点事,确实这几天不能来,哥哥你有什么要求,有李姐在呢。”

刘生威也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要求都被妹妹接受了,心下便安定了不少。

“什么?回家?我坚决不同意!”当雅丽接到巧巧的电话,禁不住大声说:“家里还有孙子,一个人死在家里,周围的人都会有心理阴影的!何况是个重症病人!”

对方似乎并不理会她的解释:“不管你怎么对待我哥哥,总之我们姊妹也尽力了,我妈昨晚走了,要处理后事,这几天我们都不会去医院,请你自己处理!”

雅丽一时有些没有回过神来:“什么?妈妈走了?”

“是的,无疾而终。”对方很快便挂了电话。

雅丽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吩咐保姆做什么,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医院。这几个月生活质量虽然大幅下降,但是必须坚持自己的标准。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当她看到病床边又来了江晓萌时,禁不住有些莫名的感触。这个女记者无非是为了搞点新闻吧,怎么这么执着?锲而不舍地来,可是报道似乎一直是空白,自以为能看清楚她的牙本质,还是失算了。

(二十八)

刘生威看到雅丽来了,把早已经写好的纸条交给她,第一放权,所有的权力全部移交,第二放弃治疗回家,雅丽看了不动声色,她知道刘生威解除捆绑,也许还不能到家就生命结束了,这个冒险的事情不能做。如果完全放权价值降低,就没有车水马龙的的慰问队伍,当然自己也省了心,迎来送往太累了。之所以让他姊妹来应付,也是因为自己不想做这些事情,他们之所以乐此不疲,不仅仅是血浓于水,还有权力的光环,守一天必有一天的好处。何必都抓在自己手里呢?水至清则无鱼,她从来不会把任何人想得那么高尚。就像刘生威这个凤凰男,如果不是控制他的钱,他会一直保持清白吗?她见得太多了,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不会管理男人,就会一败涂地,更何况凤凰男,更加需要引导和管理,首先必须切割他和原生家庭的深度捆绑,那是一个无底洞,会将女方家庭拉向深渊。然后必须要激发他的进取心,让他的才华得以施展,这样才能克服骨子里的自卑,给他资源,丰满他的羽翼,但是绝对不能让他飘,让他膨胀,需要时刻敲打,不然这段婚姻迟早会失败。通过自己坚持不懈地激励和拿捏,终于让刘生威走向了人生巅峰,也让自己夫贵妻荣,无疑是让人羡慕的。可是说到感情,刘生威不过是自己的一个作品或者说是一个工具人,因为彼此不可能有深度交流,或者说没有深度交流的基础。不知道为了什么,夫妻间的隔阂总是那么触目惊心地存在着而毫无办法,为了表面的好看,两个人都在演戏,一演就是几十年。谁能说是好是坏?谁能说是对是错?几乎没有定论,无论刘生威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利益,也不可能放下身段,像贫贱夫妻那样相濡以沫,因为有替代性,有用钱来解决的方式方法,所以彼此的链接不可能需要那样不可分割。如果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其实他的生病甚至去世都会让雅丽余生无法独自生活,幸亏不是那种浓烈或者说缠绵的感情,她相信自己面对离开丈夫的生活,可以依旧过得云淡风轻。当时她不主张过度治疗,没人理解,如今他要放权,她其实早有此意,只是不想逆着他来。

江晓萌完全没有雅丽他们这么复杂,她每次来都要他念诵佛号,借助佛力加持得到圆满的结果。然后都是送来带来希望的东西,比如一些有生命力的植物,花钱不多,可是非常温暖。仿佛她是一个疗愈师,雅丽在她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她的不食人间烟火或者说不按牌理出牌,谁也不知道她为了什么,就是刘生威也不知道。此时的她盈盈浅笑:“嫂子来得正好,我可以走了。您也别误会,我只是想着给刘主任一点信心和力量。记得念诵佛号,家人也可以一起念。”

雅丽有些木然,江记者应该是个佛教徒来传法,信基督的也来过传福音,这些信仰离自己非常遥远,自然不能同频共振。这样就非常容易解释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追求名利财富以外,还有一群有信仰的人,他们似乎和大众有些格格不入。雅丽打量着江晓萌:“谢谢你的好意,其实老刘不信这些。”

刘生威摆摆手示意雅丽不说话,他将纸上写下的“念佛”两个字展示给雅丽看。

刘生威此时完全都放下了,他觉得需要换一种活法,无论是苟且偷生或者马上去见马克思,都需要一种信仰,那是支撑自己精神的动力,江晓萌一直帮助自己找到念佛的方法,他在这生不如死的病苦纠缠中,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就像一只瞎了眼的乌龟漂浮在茫茫大海,摸索到了一根救命的木头,然后借着这根木头靠岸。

电视机忽然被打开,鞭炮齐鸣,拜早年的视频应接不暇,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正不可阻挡地汹涌而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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