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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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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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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

(一)

寒冬腊月,日子像上了发条的时钟,匆匆向春节迈进。当听到杀年猪的消息时,就意味着这一年快结束了,进入了倒计时阶段。

晓敏和建华结婚几十年,一直盼着拆迁,希望住上商品房,拿着稍微多一点的退休金,过上城里人的生活。然而,年复一年,拆迁的消息虽多,却始终没有实现,就像镜花水月,看得见却抓不着。因为家里物件越来越破旧,生活设施逐渐老化,晓敏心里满是不甘心,她坚持每年给家里增添一些新变化。前年,她将菜园子翻新,用水泥过道分割成十几块,显得整齐有序,并安装了自动浇灌系统;去年,她在屋前移植了几棵大果树,屋后围了一大片空地养鸡鸭鹅。今年,她和建华商量后决定,趁着过年,把家里好好拾掇拾掇。

建华以前做过木匠,手艺还在。他亲自上手,用白色扣板重新装修了厨房墙壁,打造了现代化的整体橱柜。他们还突发奇想,把客厅隔出一间小房子,装修成民宿的样子,希望能在旅游旺季赚点外快。因为他们意识到,仅靠建华的打工收入和晓敏的自给自足,难以实现生活的质变。经过一番努力,原本老旧的三房两厅两层楼,变成了五房两厅的小洋楼。为了匹配新的基础设施,家里的沙发、桌布、门帘、沙发巾、地毯等统统换代升级。这焕然一新的背后,是两人没日没夜的辛苦,以及多年来积攒的一点储蓄。

房子收拾好了,晓敏又开始忙着准备过年的吃食。腊鱼腊肉需要熏制,肉丸子、扣肉、蛋卷、鱼丸这些传统菜一样都不能少,还要准备红薯粉、烟笋、酸菜、剁椒和各种卤菜。每天天不亮,晓敏就钻进厨房,忙得晕头转向。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也会忍不住抱怨,但抱怨归抱怨,手上的活却一刻也没停,因为她心里清楚,这就是生活,再累也得咬着牙过去。因为她知道,只有提前准备好,才能在拜年的客人到来时,从容应对。

(二)

建华在城里的工地打工,工作又苦又累。为了多挣点钱,他是有活必接,只要能赚钱,多脏多累都不计较。然而,今年基建压缩了,打工也变得断断续续,这让他的收入受到了很大影响。晓敏在家也没闲着,开过麻将馆、小面馆,但都只是昙花一现,没有赚到什么钱。幸亏还有一点积蓄撑着,但坐吃山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如何过好这个年成了夫妻俩讨论的课题。晓敏跟丈夫念叨家里的开销和过年的准备,建华忍不住发起火来:“你就知道说这些,能不能让我清净一下!”晓敏听了,委屈得直掉眼泪:“你说人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们还是原地踏步,能不难受吗?”“家里要蔬菜有蔬菜,一年四季还缺过吗?鸡鸭鹅的蛋,要吃也有吃,要换钱就换钱,杀了吃我也没管过,果树挂果也够吃的,你还要怎么样?”建华掰着指头算着。“可是,钱还是不够花,过个年,两万块钱是雷都打不动的!”晓敏毫不相让。“有钱就多用,没钱就少用,压岁钱拿少点不行吗?”两人越说越激动,干脆大吵一架,震得窗户上的窗花都落了下来。建华摔了一个茶杯,晓敏也没客气,一剪子把一床破被子剪了。女人就是不一样,迟早要扔的东西,给了一个提前量。冷静下来后,夫妻俩又互相道歉,到了夜里,两夫妻睡在一个被窝里翻起了旧账。晓敏背对着建华叹了口气:“你发脾气也不要摔杯子,那都是钱啊!”建华不客气地说:“你就是不知道看脸色,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还说个不停,谁都会烦!”晓敏想怼回去,但还是忍住了,快过年了,没必要无意义地拉扯,累。她闭上了眼睛,开始默念起阿弥陀佛来。睡意袭来,很快就酣然入梦了。

第二天一早,晓敏早早起床翻开日历,腊月二十,她又开始热火朝天地熏制腊肉。建华也满血复活,在院子里改造新鸡舍。建华一边敲着钉子,一边盘算着年后能不能多接点活。晓敏说的也没错,谁不想一年比一年好呢?可是以前那么穷都过来了,也没听她唠叨过,现在孩子大了吃穿不愁,这婆娘反而抱怨了。看来人老了承受能力降低了。总听说什么缺乏安全感,对,就是这个。都是手机给闹的。本来平淡是福,一看短视频里的富贵生活就不淡定了。

晓敏看着建华忙碌的身影,丈夫虽然勤快不输当年,但还是老了,白头发根根扎眼,心里一阵心疼,禁不住又唠叨起来:“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拆迁没指望了,民宿也不知道能不能赚钱,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建华停下手中的活,大声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先把年过好了,以后的事情管它干什么?我说了,有钱是有钱的过法,没钱是没钱的过法,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可以了!”

晓敏觉得不能再说下去,她知道自己也变了,藏不了事,想到什么就要说出来,人老话多,怪不得人家烦躁。

(三)

晓敏沉默着开始收拾起来,家里那面镜子蒙上了一层灰,她用毛巾擦了擦,看到里面一张笑起来像一朵菊花的老脸,禁不住闭上了眼睛。她索性离开镜子,到衣柜里找衣服。建华忙完了就到镇上去,身上这件太寒酸,必须换件有头有脸的。还是去年那件黑色假貂绒的不错,只是颜色老了些。为了图个吉利,她特意找到一条羊毛的车厘子红长围巾,那颜色像一团火,似乎可以把这个冬天点燃。建华看着不爱打扮的妻子,忽然改变一下就显得妩媚多了,笑着说道:“这条围巾好看,怎么没看你围过?”晓敏抿嘴一笑:“一直就不喜欢红色,年轻时看到就想吐,现在忽然就不讨厌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建华呵呵笑了几声:“什么年纪做什么年纪的事情,到了岁数,就都知道了!”说完,他关门上锁,推出摩托车到了宽阔的水泥前坪:“来,上车!”

集市上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晓敏和建华一下子被这氛围吸引了,看到什么都想买。但晓敏的精打细算是显而易见的,习惯挑最便宜的东西,总是和摊主讨价还价半天。晓敏看中了一副写着“吉祥如意福星照,富贵平安好运来”的春联,可摊主开价有点高,晓敏磨破了嘴皮子,才便宜了两块钱买下。建华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没本事,让老婆永远斤斤计较。

忽然“晓敏”的招呼声响了起来,晓敏转头一看,一个衣着光鲜皮肤白皙的女人正朝她走来,眉间有颗红色的痣特别扎眼。她也系了一条红围巾,但那材质和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晓敏有些不敢认眼前这个时髦太太,这不是老同学刘佳的那张脸吗?除了放大了倍数,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差异。

“佳佳,你怎么回来了?几十年都不见了!”晓敏有些小激动。两个人在小时候可是形影不离的,上学放学必须同路,就连上个厕所也要互相捆绑的。

“好巧啊,我陪妈妈一起买年货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听到两人说话也凑了过去:“这不是晓敏吗?瘦了瘦了!”

“您怎么也回来了?不是一直和佳佳住上海吗?”晓敏有些不敢认佳佳的母亲,说话也变得逻辑混乱。

“是啊,上海好是好,可是过年还是在老家有氛围,人老了就越恋旧了。每年我们都回家过年,你有时间和佳佳聚一聚多交流,到上海去看看也行。”老人家似乎比佳佳更健谈,陈芝麻烂谷子说个没完。

佳佳见妈妈有些刹不住车,终于打断说道:“妈,过年呢,大家都忙,等有时间我们再聚聚。上海现在太冷了,过了四月再去更好,我请客!”然后分享了她波澜壮阔的前半生,在手机上展示了她的海派风格房子和在国外留学的儿子。

晓敏感觉自己低人一头,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人家在上海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自己过得简直不堪入目。她恨不得把那件廉价的假貂毛外套脱掉,再把那条可笑的红围巾扔进垃圾桶。

(四)

告别刘佳后,回到家的晓敏忍不住又抱怨起来,似乎自己命不好的根源是嫁错了人。人家刘佳凭什么过得那么好?还不是嫁了个好老公?当年,刘佳跑到深圳,从一个普通营业员做起,后来遇到了现在的上海老公,成了他的秘书,协助他打理家族企业,日久生情就成了妻子,生了个儿子,成了妥妥的人生赢家。当年的晓敏也到深圳找过刘佳,刘佳动员她一起成为“外来妹”,但那时建华已经走进了她的生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选择了回到家乡,完成父母交给她的任务:结婚生子,像母亲一样埋头苦干过一生。从此,她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只有做不完的家务和农活。想着这几十年的辛苦,她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就变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了。

建华听得有些不受用:“我说你就是心态不好。人家有钱怎么了?难道就没有烦恼?现在北上广深好多人还房贷还不起,生不如死呢!你以为这几十年她过得幸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怎么没看到她老公陪她?一个人带着老母亲,还不如你呢?你妈和我妈麻烦过你吗?我除了上班,哪天不是陪着你,知足吧!”

晓敏平缓了一下情绪长叹一声:“我也不想和别人比,只是心里真有些憋屈。”

建华没有理她,继续自己的事情。他到菜园里扯菜,这个菜园是自己精心打造的,看着那些绿油油的青菜,他觉得生机盎然。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杰作,纵然晓敏心里有落差,他心情有些受挫,但只要进入菜园,看到那些宝贝蔬菜,他便释然了。他与土地的情感密不可分,只要有压力,到菜园里出出汗,便轻松了。比如土豆、萝卜、红薯、藠头,几乎是不用管的,南瓜、冬瓜、茄子、苦瓜、白菜、油菜、香菜、韭菜等也无需太操心,总有丰厚的回报。

晓敏发现自己反复陷入“祥林嫂”的魔咒,不行,这样怨天尤人,半毛钱也没用。她想起儿子和女儿寄来的新年礼物,人还没回,礼物却已经到了。儿子送的是一台大尺寸的智能电视,女儿送的是一台双门大冰箱。虽然他们今年会不会回来还是个谜,但孝心却是满满的。曾经,她与亲友分享孩子们的成功,他们在省会买了房、买了车,儿子升了职,女婿赚了钱。可在艳羡的目光中,她却发现这也给儿女招来了不少麻烦。家乡的亲戚朋友纷纷登门,有的求职、有的求学、有的就医、有的借钱,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于儿女来说,这些人是不速之客;而对于晓敏来说,他们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村人。她很不理解儿女为什么不反哺家乡的父老乡亲,觉得他们真是忘了本,简直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了。

(五)

志高起初志得意满,有一点小成绩就迫不及待地分享,但被现实打脸后,他开始强调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科级干部,让父母不要再为了面子而给他添麻烦。尤其经济下行,工资降了,年终奖也直线滑落,他已经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女儿玲玲似乎和志高出奇地一致。她的丈夫达康是做培训的,曾经赚得盆满钵满,但最近几年教培行业受到重创,一下子滑到谷底,达康只能吃老本。而此时玲玲又意外怀孕生子,日子过得有些局促而忙碌,也没时间回家。看样子,今年他们都不会回来过年了。晓敏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村子里渐渐热闹起来。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陆续返乡,家家户户都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晓敏和建华的家虽然焕然一新,但她的心里却始终有一丝不安。尤其是那天在集市上遇到刘佳后,她的心情更加复杂。

大年二十八那天,刘佳居然上门了。也许是同学情深,她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了过来。这次她穿得非常朴素,一件白色的羽绒服,一条阔腿牛仔裤,简直就像学生时代的装扮。但仔细一看,那件羽绒服是专门设计的定制款,牛仔裤也是老钱风,与晓敏的大红大绿形成了鲜明对比。当然,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个大帅哥,她介绍说是公司的助理,今天早晨才到的。

晓敏愣了一下,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老公不来助理来。她带着他们参观自己的新家,刘佳不住地啧啧赞叹,连声说晓敏简直太能干了,胜过自己千百倍。晓敏只觉得脸上发烧,以为刘佳在讽刺她。刘佳告诉她,像这样的农家乐,如果是她们公司来打造,必须是一个团队,分工会很细化,哪些人负责设计,哪些人负责施工,哪些人负责宣传,哪些人负责调度,都有格式化的操作。她觉得还有提升空间,打算把这一片的农田和房屋都利用起来,整体打包改造,做成乡村文旅精品工程。晓敏呢,只是经营者,可以享受分红。她问老同学的意见,晓敏不置可否。她发现自己和刘佳思考问题的角度和视野完全不同。如果刘佳真的来做这个项目,自己肯定要带头,处于风口浪尖是难免的;而自己来做,船小好调头,不影响任何人,才是她最乐意接受的方式。

刘佳似乎也看出了老同学的心思,于是转移话题说:“其实现在也不是投资的好时机,我也是一时兴起问问。毕竟回到了家乡,免不得有了情怀。很多东西我也不能做主,任何一个项目,都需要董事会的集体表决。”她加重了“董事会”的语气,而一旁的大帅哥心领神会地不断点头,让晓敏如芒在背。与其说刘佳在炫耀,还不如说自己接受不了身边的人变得越来越好。嫌你穷怕你富似乎是一个铁律,让大多数人都不能摆脱。晓敏很快调整了心态,是啊,老同学很优秀,应该为她祝福。她准备了自制的腊鱼腊肉、土鸡土鸭等,在刘佳起身告辞的时候,一股脑儿都放到了她的车上。看着车子绝尘而去,她的手一直挥动着,拜拜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响,那张白莲花般的脸庞一直在眼前浮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助理开着车,刘佳一直打开窗户挥手。看着老同学夫妻俩在路边呆呆地站着,她心里也别有一番滋味。直到晓敏的房子慢慢变成一个火柴盒,再变成一个小白点,最后完全看不见了,她才关上车窗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的儿子调皮不读书,只好去了国外,但受了西方思想影响,非要去做变性手术,现在还在为这个事和家里僵持着。她蓦然发现,回到家乡,才是治愈自己的最好地方。

(六)

时间一晃就到了大年三十的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晓敏家新贴的春联上,红彤彤的字迹显得格外喜庆。晓敏有个执念,春联一定要在大年三十才能贴,提前就没了氛围。年夜饭更要有仪式感,整条鱼是必须的,而且不能吃完,否则怎么“年年有余”呢?全家福也是必选项目,这道菜有讲究:冬笋、发肉、蛋卷、猪肚、猪肝、肉丸、墨鱼、鲜肉、红萝卜、木耳,不多不少十种材料,分前后顺序下锅,一大锅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当丰盛的菜肴摆满餐桌,全家福的火锅在中间冒着泡,整个屋子弥漫着浓浓的年味。一家人的高光时刻便到了。

“妈,爸,你们辛苦了!”门是虚掩的,儿子志高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踏了进来,紧跟着,志高一家和玲玲一家人都鱼贯而入。几年了,大年三十一直是两个人吃一桌子菜,建华一直在念叨晓敏的执念,可她每年都坚持要凑齐一桌有仪式感的年夜饭。没想到今年的执念竟把孩子们召唤回来了。对于儿女们的忽然造访,他们说不出的激动。晓敏忙问原因,玲玲说想给爸妈一个惊喜。建华立即去放鞭炮,晓敏拍掌大笑之后又有些想哭,忙不迭地给孙辈打红包,每个人都亲了一口。可女儿刚刚牙牙学语的二胎,粉红的小脸蛋吹弹可破,亲一下却嫌不够,想狠狠多亲几口却又不能,因为小家伙已经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放到了床上盖好被子。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开始大快朵颐,晓敏看着久别的亲人,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又看着那个,不断地夹菜。忽然一拍大腿:“快看春晚!”

建华打开了电视机,喜气洋洋的氛围瞬间弥漫开来。然而,这份久违的温馨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话题深入,晓敏忍不住问这问那,儿女们却觉得有些鸡同鸭讲。志高叹了口气:“时代变化太快了,爸妈你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农业时代,我们呢,从工业时代进入信息时代,再通往人工智能时代,也非常不适应。”玲玲深有同感:“哥,我们确实和父母有了代沟,但我们的孩子,也会走我们和爸妈的老路吗?”建华瓮声瓮气地说:“再怎么变,老祖宗的传统不能丢!比如孝顺父母,尊敬师长,与人为善!”志高毫不相让:“孝顺父母也过时了,什么都顺着父母的孩子怎么能够破圈呢?”晓敏觉得儿子说话有明显的指向,当年就是他力排众议非要考公,才顺利上岸的,如果听从父母,说不定也是重复父亲的老路。她连忙换个话题说:“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陪着我们一起去走走亲戚。”

“妈,我们都不想走亲戚浪费时间,那些形式主义没必要,再说了,我们现在都混得不好,又不能给人带来利益,也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那叫做无效社交。”玲玲说话和志高一样直接。志高沉吟道:“夜长梦多,明天我们就走,你们也别说我们回来的事情。”

(七)

晓敏一愣,不置可否,简单提起了刘佳的造访:“你们说,要是我们真的把家里改造成农家乐,搞乡村旅游,你们觉得怎么样?”

志高皱了皱眉,打了个哈欠:“妈,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折腾这些干什么?再说,现在经济形势这么不稳定,搞这些项目风险太大了。”玲玲也吃了一口年糕附和道:“就是啊,我和达康现在也忙得很,哪有精力帮忙打理这些。你们还是好自为之吧!”

晓敏完全没想到儿女居然持反对意见,仿佛被霜打的茄子一般,她看看志高,志高未老先衰,隐隐冒出了白发;玲玲呢,保养得不错,可完全不像自己的女儿,挑三拣四,活脱脱一个丫头生了小姐命。加上之前的那些对话,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你们怎么就不理解呢?你们既然都遇到了困难,我们也不能拖后腿,难道就不能再为生活拼一把吗?”

志高嗤之以鼻:“妈,您还打拼什么?养好身体就够了。”然后拿出一个大红包递给母亲:“这个规定动作,还是不能少的。”

晓敏也不伸手接,说道:“你们已经买了东西,不用给了。我们用不了几个钱。”

志高拉下脸,佯装生气说:“如果您不收,那孩子的红包也退给您吧!”

建华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晓敏你就收下,志高也是一片孝心。”

晓敏顺从地收了红包。玲玲撒娇说:“妈,我可不能和哥哥比,红包没有,只有一件小礼物。”说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金戒指,起身来到母亲身边,边为她戴上边说:“妈,这个您可不许送人,一定要自己戴着。金价涨了好多,可别稀里糊涂的。下次回来我要检查我们给你们的东西是不是还在?”

晓敏看着那个戒指上雕刻着一条蛇的镂空图案,发出金灿灿的神秘之光,满心欢喜,可被女儿数落一顿又有些不快:“既然送给我的,你要管那么多干什么?”

玲玲当即变了脸:“你以为我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一句话又让气氛降至冰点,建华连忙打圆场:“过年开心点,吃菜吃菜!”然而,气氛已经变得尴尬。晓敏心里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她忍不住说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了,就该安安静静等死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干,你们难道不是从这个屋子里走出去的吗?开口闭口我们是农耕社会,我们什么也不懂,被时代抛弃了。农民有什么不好,只是少几个钱而已!”

志高叹了口气:“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不想看到你们辛苦了一辈子,最后要搞民宿还落得个赔本的下场!”

(八)

晓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赔本?还没开始就被你乌鸦嘴!你们知道吗?我一看到刘佳,心里就特别难受。她当年和我一样,甚至还不如我,可现在却过得那么好。难道我们就不能改变一下,起码不被你们看不起吗?”

玲玲早已回到座位低下头,轻声说道:“妈,您误会了。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不同,不能强求。我们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们要理解。”

餐桌上的气氛愈发沉闷,原本热闹的年夜饭变得尴尬至极。晓敏的心里满是失落,她意识到,自己和子女之间的观念差距,比她想象的还要大得多。亲人分离的时间越长,差距也越大。

就在这时,玲玲的孩子大哭起来,也许是不适应环境,也许是玲玲只顾着自己吃饭而冷落了她。这一下气氛反而缓和了,但年夜饭也变得有些虎头蛇尾。玲玲忙下了桌抱孩子,志高和孩子也把碗筷一放,凑上来逗趣。达康却在一边吃饭一边刷着“中产如何不返贫”的短视频,似乎有些游离。另外两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机溜了各玩各的。晓敏一看,似乎这顿精美的年夜饭不太讨喜,几乎没有一道菜吃完了,也许是份量太多,也许是时代变了,也许是儿孙的口味变了。

当晓敏收拾碗筷的时候,家人已经在空坪上放烟花了,到处都是烟花的闪烁,此起彼伏,将夜空点缀得火树银花。电视机前空无一人,声音如雷震。晓敏昏昏沉沉地独自来到楼上的卧室里坐下,望着满天的烟花映着窗子忽明忽暗,心里五味杂陈。建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轻声说道:“别想多了,他们没回来你抱怨,现在回来了,应该开心才对。”

晓敏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我心里就是过不去。他们和我们有代沟,我们年年都在努力,他们却视而不见,还这里看不惯那里要不得。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过下去吗?”

建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现在想明白了,生活不是和别人比,而是要过得让自己舒心。我们虽然没有刘佳那样光鲜,但只要身体好不生病,不给儿女添麻烦,这就是幸福。”

晓敏抬起头看着建华:“是啊,其实我们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快活就够了。原来以为他们回来了就开心,也没想象中那样,他们说明天就走,来像一阵风,走也像一阵风,以后的日子还是我们两个一起过。”

建华握住她的手:“是啊,我们把家里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他们,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不去瞎操心。”

忽然,志高的孩子像变魔术一样举着一个泡泡枪冲了进来:“奶奶,我要看哪吒!”

晓敏不知道,风靡全国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一经上映便爆火了。那个叫饺子的导演在家啃老三年逆袭成功,外行打败内行,在热爱的领域大放异彩。

(九)

晓敏连忙翻箱倒柜去找哪吒的漫画书,记得志高小时候看过,可那本漫画书像捉迷藏一样,完全没有半点踪影,她只得作罢。忽然,孩子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举着一本《圆觉经》说要看,缠着晓敏读给他听。晓敏深感意外,这本书还是母亲留下来的。她是一个虔诚的信佛人,终身吃素,无疾而终。临终前一日,母亲叮嘱她不要随便丢掉这本书——《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当时,晓敏便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却从未细读,因为太难懂了。后来嫁了人,这本书从娘家带到了婆家,一直放在谨慎的位置,唯恐违背了母亲的遗愿。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大年三十,她会结结巴巴地把这本书读给孙子听,而调皮的孙子居然安静下来,听得入了神,直到志高叫他睡觉。

晓敏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她接受了这个残酷却真实的现实:自己提供的某些服务已经不受欢迎,纵然花了那么多气力,但时代变了,孩子们的喜好也变了。她忽然发现,反而母亲留下的这本书或许有更大的魔力。她咀嚼着经文中“以幻修幻”的含义,忽然醍醐灌顶——改变别人和自己都是很难的,接受世界赠予的一切,借假修真。她将那本书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书架的最上层,学着母亲的样子合掌拜了三拜。

与此同时,志高和玲玲两兄妹几年没有回家,放完烟花后,面对着改造一新的房子,既熟悉又陌生。被久别重逢的温暖包裹着。吃饭时,他们完全没有在意细节,想当然地大放厥词,事后都有些惭愧。玲玲看着大门口贴的对联和挂的红灯笼,忍不住鼻子有些发酸。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穷,爸爸总是自己扎走马灯,除了扎灯笼,还扎风筝给他们玩,自己却没时间陪着看,因为家里的活儿太多了。那时候,除了喂鸡鸭鹅,还有十几头生猪,一头犁田的老牛,三天两头家里漏雨要去盖瓦,天沟也总要清理。后来爸爸去城里打工,妈妈更加辛苦,一个人张罗着一切。几十年就这么忙碌着,两人从未抱怨,依然对生活充满热爱。

如今,厨房里的扣板是爸爸一己之力完成的,挂着的几竹竿香喷喷的腊货、几坛子酸菜、一缸肉丸子,冰箱里满满当当的手工预制菜,都耗费了妈妈多少时间精力。客厅里隔出的小民宿,完全是父母手工打造的,耗费了多少个不眠之夜。还有偌大的带自动浇灌系统的菜地,令人耳目一新的鸡舍,那些自制的取暖设施,都浸润着父母多少心血。原来那么节省的母亲,一直用廉价的塑料薄膜做桌布,如今却换成了花团锦簇的价值不菲的红桌布,沙发上也披上了百福图的沙发巾,茶几下还配了同款地毯。父母确实老了,确实有些老土,但他们的勤劳依然如故。他们怎么没有与时俱进?这几十年来,房子的面积逐步扩大,房子的设计在更新,设施也在变化,这个家的更新迭代怎么就视而不见了呢?志高的心也被触动着,几年没回家的春节里,父母都是这样坚守着老家,全方位地布置着,精心准备着一个有着仪式感的新年,只想着儿女们能够回家团聚。可怜天下父母心。兄妹俩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却都无言以对。

(十)

大年初一的清晨,晓敏早早起床,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这一次煮鸡蛋是必须的,因为寓意着一年都会圆满,她早就算好了每人配备两个的数量。圆滚滚的熟鸡蛋配上糍粑、桂圆、红枣、枸杞、橘饼、甜酒,满满一大锅,氛围感拉满。孩子们也陆续起床,围坐在餐桌旁。气氛比昨晚好了很多,大家都带着笑容。

“妈,爸,新年快乐!”志高和玲玲异口同声地说道。

晓敏看着成熟的儿女,稚气未脱的孙辈,又像打了鸡血一般:“新年快乐,希望新的一年,我们都能过得顺心!”

志高话锋一转说道:“妈,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反对你们的想法。如果你们真的想做农家乐,我们可以帮忙出出主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方案。”

玲玲也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可以一起努力,让这个家变得更好!”

这是超出晓敏预期的。昨天还被儿女们教训,今天便抛来了橄榄枝,她喜出望外:“真的吗?你们愿意帮忙?”

志高笑了笑:“当然是真的,我们都是一家人,打了牙齿还连着筋呀!”

晓敏的心里悄悄涌起一股暖流,连脚指头都被捂热了。虽然几代人观念有差异,但血脉亲情还是永恒不变的。

亲情确实是个奇妙的东西,再怎么争吵,就算丢了面子或者受点委屈,都不会伤筋动骨。一大早,儿女们看到辛苦操持的父母,又是百感交集,马上就要回到省城,这个家还是只能靠父母支撑。从小到大,父母就是这么任劳任怨地过来的。为了春节筹备一个多月,从初一到十五,还有繁重的迎来送往任务,不光花钱,还要耗费精力,实在是一个苦差。可是父母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春节如果缺少了这些程序化设计,便会迷失自己,所有的自我认同感,都在这一年一度的过度牺牲中体现。也许在农村,所有的社会关系,必须通过这种方式来链接,春节的时候能够坐下来吃饭是表达尊重,留客人吃大餐是主人的风度和能力体现,除了婚丧嫁娶,普通家庭每年就这么一次机会全面展示。喝酒是必须的,打红包是必须的,甚至连打牌通宵达旦都是必须的,每一项都是实力的演练场。到了省城,虽然少了热闹,但这种豪华的过年方式,他们除了叹息和仰视,还能评价什么呢?这一代人目前实在不愿意重复父母的老路,为了所谓的仪式感,为了别人的评价,把春节过得无比辛苦。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不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也许有一天自己老了也会回到父母的老路上去,但现在只能逃离。不过,在逃离之前,他们主动帮父母摆碗筷,端菜盛饭,饭后志高包揽了洗碗的任务,让妹妹带娃。虽然他习惯了用洗碗机,有些不适应,但穿越到少年时代,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理念便是从洗碗开始的。

晓敏在一旁看着,想说挽留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尊重孩子的决定,能够一家团圆就不错了。

(十一)

儿女们走了,晓敏和建华准备的那些预制菜一个都不要,因为他们请客的方式变了,菜式也变了,唯一带走的是孩子们喜欢的爷爷扎的红灯笼。老两口依旧一如既往地用传统模式过好这个春节。在十余天日夜颠倒的忙乱里,他们大快朵颐,享受着无比熟悉的气息。亲戚家哪个添丁进口了,哪个发了大财,哪个有出息了,这些资讯,都在一场又一场的饭局和牌局中得到,这就是他们的社会动态。新闻里的那些都离得很远,只有这些资讯才能为自己所用。夫妻俩都需要这样的空气,当这些忙完之后,他们决定开始重新规划家里的改造项目。虽然规模没有刘佳说的那么大,但他们决定从小处着手,先把菜园和果园打理得更好,再慢慢拓展。

说干就干,虽然进入了春天,但还是有些冷,气温低于十度。建华在新的菜地里忙活着,又把一处荒地变成了菜地。阳光照耀着他黝黑的面庞,喜鹊在树梢上不停地叫着。因为劳动,本来穿着棉袄的他脱得只剩一件衬衣,身体似乎还在冒着热气。晓敏端来一杯热茶,那是他用惯了的满是茶垢的搪瓷缸,上面用毛主席字体写着“为人民服务”,还清晰可辨。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再来一杯!”

晓敏接过来去续水,无意间听到手机微信的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妈,可以搞一些亲子采摘活动,吸引城里的孩子来体验农活。我把别人的成功案例发给您。”玲玲通过家里的微信群提出了一个好主意。志高也迅速补充道:“对,我还可以在网上做做宣传,让更多人知道这里。”

晓敏看着儿女们的建议,心里说不出的温暖,也用语音回复说:“好啊,有你们帮忙,我有信心!”

紧接着志高的孩子也发来了语音:“奶奶,我还要回来,您读的那本《圆觉经》真好,我还想听!”

晓敏心里一动,拿着搪瓷缸走到建华身边:“快看微信,你也冒个泡!”建华停下手中的活,接过搪瓷缸又是一饮而尽,递给晓敏,擦擦额头的汗,拿出手机翻看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无论是春节还是平常的日子,不在于过得有多奢华,而在于一家人能否好好说话,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他对着手机大声说:“你们有时间就常回来看看!”

就在这时,家里一只公鸡忽然打鸣了,那声音高亢嘹亮,冲上树梢,穿过云霄,在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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