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风呼啸着掠过,阳光仿佛被揉碎,散落在油菜花田,千万株花朵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摇曳着,盛开着,高高低低,芬芳四溢。远远看去,金色的波浪在一望无际的垄亩间翻涌,花瓣上的蜜蜂停一会儿就飞起,抖落一地细碎的金箔。
穿着小朵红黄相间碎花裙的李丹踮着脚尖转圈,裙摆惊起几只白蝶,老公刘志庆的镜头追着她发梢旋转的光影。"往左边再侧些!"志庆指挥着老婆的姿态:“茄子,茄子!”
李丹却有些心猿意马,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穿着汉服的少女举着风车跑过田埂,笑声撞得雏菊发卡悄然滑落,哪吒头像的风筝忽然断线,飘飘悠悠下了田埂,引起孩子们的围观。几个穿着或白或粉纱裙的半老太太提着裙裾蹲下,垂落的流苏拂过花蕊,似乎听到花儿被打扰的嗔怪。忽然无人机嗡嗡地掠过花海上空,一个红裙女子忽然跃起时绽开的裙裾被相机定格,哪吒风筝再度起飞拖出的弧线,还有那些藏在花海间若隐若现的笑脸,都成了金色潮水中的粼粼波光。那个红衣女子的影像似乎有些似曾相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也是在这样的油菜花田,和同学们一起拍照留念的瞬间。十八岁那年,特别流行红裙子,三个学通讯专业的中专女同学相约来到一片油菜花田,穿着红裙子或笑或嗔,或立或跃,定格在那些美好瞬间。那时候的苏瑶很瘦,像根豆芽菜,她的红裙子是最修长的连衣裙,柔软的细腰让人忍不住想拥入怀中,她红着脸说她和发小是多么情投意合,很快就会请吃喜糖。张琳呢,简直一个美人胚子,她的红裙子是上身收紧掐腰下身大摆的,转起圈来特别好看,她哭丧着脸羡慕着省城的李丹,她焦虑着未来的路往哪里延伸,只有李丹没心没肺,她说既然是看油菜花,就专心看油菜花,想那么多干什么?她的那条红裙子是半身的A字裙,纯粹是应景,没有太多的设计和剪裁。
李丹的走神引起了志庆的注意:“想什么呢?”
“苏瑶和张琳。”
志庆微微一笑:“看看老同学的动态嘛!”
一句话点醒了李丹,看看她们在干嘛?朋友圈或者抖音都是触手可及的媒介。天哪,她们也在油菜花田打卡,九宫格的照片一览无余。
刘志庆放下手机,望着油菜花蕊上的蜜蜂出神了,刚开始工作的那段时光历历在目。
刘志庆大学毕业后,进入了省邮电建设工程局,领导看了一下他的简历,笑着说了句锻炼锻炼,第二天一大早便爬上了李工的车子。“会开车吗?”志庆摇摇头。“年轻人必须学会开车!”志庆有些汗颜。坐了五六个小时才到目的地,不会开车的尴尬还没解除,爬电线杆的尴尬同样记忆犹新。他第一次爬上电线杆的姿势像一只笨鸟,那个县城西南角的油菜花开得过于嚣张,花浪直扑到水泥杆三分之二的高度,他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挥开撞向安全帽的蜜蜂,腰间的铜线圈跟着晃出一串嗡鸣之声,那是桐花镇最后一处未通电话的自然村。那时的李丹还没走入自己的生活。只记得那个小镇上的旅馆服务员,皮肤白里透红,抓了一把花生给他,那把花生是用一块绣着鸳鸯的手帕包着的,散发着栀子花的清香。
(二)
“她们也在这里看油菜花!”李丹的大声打断了刘志庆的回忆,接下来只听得在电话中妻子的欢呼:“我就去彩色油菜花田!不见不散!”
李丹一边走一边看着张琳女儿的国际学校宣传片,视频里混血外教正用双语讲解基因编辑技术。而刘志庆呢,看着大片的金黄油菜花的蓬勃的生命力,张狂而热烈,有些挪不开步子,因为他对于彩色油菜花并不认同,毕竟那是农业科技公司的试验田,基因编辑后的花瓣呈现出渐变的其他各种颜色,就像小区里的莲花,再也不是那种鲜艳的红色,而是粉红、浅绿、鹅黄等等,色彩很多,可是完全没有了野趣。磨磨蹭蹭走了几百米便到了这片试验田,拍照的人似乎更多,因为它的新奇特,就如刘志庆想象的一样,紫红、粉白、浅绿、杏黄,多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有些炫目可是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张琳自然是最靓丽的存在,经过整容后精致的五官配上不着痕迹的妆容,一件价值不菲的云锦掐金古风小短袄,及肩的长发恰到好处地卷曲着,一股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满头白发的李成功是她的老公,曾经是刘志庆的同事,后来一路飙升,再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公司,实现了财富自由,如今听说在家坐享其成做股东了,他穿得很少,一件白T恤配着黑色冲锋衣,夫妻俩一直手挽手形影不离。
"我们悦悦刚拿到常春藤offer。"张琳转动着钻戒,腕间的智能手表弹出丈夫公司的股价信息,"她说以后不想回北京,我何苦在北京买房呢?"
苏瑶笑着说:“买了可以自己住呀,我们也多了一个去北京的机会呢!”
李成功笑着说:“你们几个同学来张合影,我给你们拍!”苏瑶今天倒是极其朴素,里面一件白色的无领薄袄,一
件灰色外套,谁也不知内里藏着理疗腰带,她昨夜刚为女儿的国际竞赛通宵改PPT,此刻的黑眼圈十分明显。她兴奋地说:“好啊!”第一个跑进了油菜花田,紧接着李丹也像燕子一样飞到了一处,勾肩搭背十分亲热。张琳皱了一下眉头,毕竟她穿的鞋子价值不菲,沾上泥巴有些吃亏,李成功鼓励着:“快过去啊!”她含情脉脉地看和老公,李成功心领神会地拉着她的手,为她踩出一片相对干净的泥土。苏瑶的老公袁来早已悄悄地走到远处翻看着手机,苏瑶喊了他几声都没反应。他的头顶变得十分荒芜,穿着的皮衣就像挂在身上一样晃荡着。手中的保温杯非常抢眼,里面的西洋参枸杞茶是多年的标配。刘志庆呢,咔嚓为三个女同学拍了几张,也走到袁来身边,“袁处长,别来无恙啊!”
“刘书记,难得出来一趟嘛!”两人寒暄了一会儿天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
“纪委书记不好做吧?”袁来笑着问刘志庆,仰头喝了一口茶。
“不过以前做项目经理更累,各有各的难。”刘志庆拨弄着油菜花,都是本地土著的两人之间首先没有语言障碍,不必像李成功那个县城来的人,卷着舌头说普通话,总有些别扭。然后因为都在熟悉的系统,按部就班混着,弯弯绕绕总有些交集,几十年了竟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邮政的日子一直就比电信、移动差,不过也省了好多糟心事。”袁来说话是爽利的。
“现在我不用爬电线杆,你也不用做邮递员,反而觉得不像那时候有味道了。”刘志庆转移了话题。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神情都显得有些迷离。风很大,不断地撩起两人的衣裳。
(三)
一行人兴致盎然地游完彩色油菜花田后,约着到就近的咖啡店午餐,刘志庆搅拌着拉花拿铁,看着咖啡沫顺着杯沿流动。菜很快就上齐了:一碗意面像海上的波浪,一盘五彩缤纷的沙拉,一大碗海鲜风味的炒饭,还有一瓣木瓜上盖着几层烤肉,一个浓稠的青豆汤像极了春天的池塘。雨滴突然砸在玻璃上,电子价目表的视线变得模糊。三位女同学不约而同望向窗外,雨幕中的油菜花依然挺立,那片彩色花田,像被打乱的彩虹拼图。
“去年,我们去了三个地方深度游,英国、美国、雪乡,今年打算也去几个地方,年纪大了,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李成功抹了一把白发忽然打破了沉默。
“是啊,我们也有计划!”苏瑶亦步亦趋。
“计划什么啊?我们还有哪里没去过?”袁来冷笑着眯着眼说。
“其实我们也是哪里都去过,世界各地飞,都有些腻味了。”张琳有些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这咖啡太不地道了,比起哥本哈根现磨的差远了。”
苏瑶喝了口咖啡说:“我吃不惯这洋玩意儿,不是张琳同学的口味偏好,这样的店铺我进都不会进的。”
“我现在正想着怎么样处理我买的船呢?”张琳切换了话题。
“你买船做什么?不是一直做互联网吗?怎么又做物流了?”李丹好生诧异。
苏瑶冷笑说:“李丹,你就别搞笑了好不好,人家说的是放在家里的划船机。”
李丹呵呵一笑:“你是要卖掉房子去北京吗?用不上的都给我,我不嫌弃!”
袁来摆摆手说:“你家划船机再好我都用不上,房子太小,可惜没福啊!”
“我那条船花了将近三万块钱,真有些舍不得给下一个房主。”张琳喝了一口咖啡,叉了几根意面。
当餐厅的灯光旋转到餐桌时,正好照亮了袁来清瘦的脸,那束光是粉色的,感觉有些滑稽,而他更是自我解嘲道:“下周我去考无人机驾驶证。"
举座皆笑。
刘志庆忽然调高手机音量,直播里正在讨论人工智能对传统行业的冲击。李丹踩了丈夫一脚说:“关掉这些没用的吧,都是教你学习卖课割韭菜的。”
袁来却把巴掌一拍说:“这个好,看看我们这些行业未来怎么样?我们年轻的时候遇到了好时代,知足了!”
(四)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雨渐渐停了下来。李丹看着现在的张琳有些恍如隔世,她想起了她当年不想回到小县城,努力留在了省城,与老乡李成功闪电结婚,刚生完孩子不久那个冬天的夜晚,得知丈夫出轨时打来的那通暗无天日的电话,自己和苏瑶第一时间赶过去陪伴她,大家睡在一张床上,彻夜未眠痛斥着李成功这个凤凰男。也就在那时苏瑶决定坚决放弃即将谈婚论嫁的发小,毅然转身投入了袁来的怀抱。就在闺蜜们同仇敌忾后,张琳又和李成功神奇地化干戈为玉帛,再也没有听到她说起他的短处,而多年后的李丹,倒是因为李成功的牵线搭桥,与刘志庆走到了一起,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同伴们都有些意兴阑珊,李成功揉着眼睛打破沉默说公司有事要处理,拉着张琳率先退了席,苏瑶跟着说这一向妈妈生病住院需要照顾一直很疲劳,今天出来放风这么久,也该回去履职了,袁来便跟着起身客气了几句告辞而去。
忽然满桌便只剩下李丹夫妻俩,她自觉地去买了单,在那个瞬间,她想起了她们在学生时代什么都是凑份子,那种纷涌而上刷存在感的乐趣呢?
刘志庆嘟囔了一句:“妈的李成功两口子,只知道凡尔赛,就没见他请过客!”
李丹很快调整了情绪:“让别人做别人,让自己做自己不好吗?”
“以后不要组这样的局了!”刘志庆心里有些堵得慌。
“何必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买完单,李丹在停车场发现几株被车轮碾碎的野花。紫色的花瓣沾着泥水,依然保持着向上舒展的姿态。她忍不住又看了一下油菜花田,斜阳给每片花瓣镀上琥珀色的糖衣,风里浮动着蜜糖般的芬芳。归巢的鸟雀呼啦啦掠过花海。
刘志庆启动车子时,蓦然想起N年前那个用绣花手帕包花生的姑娘,此刻或许正在教孙女使用智能手机。而他也许永远也不知道,那个姑娘正是李成功当年的出轨对象。
李丹坐在副驾驶上望向前方,想起了今天的重逢,咀嚼着刘志庆的话,眼睛还是不争气地潮湿了,十八岁那年,她们相约来到油菜花田,红裙子是那么鲜艳夺目,心思是那么纯洁无瑕,玩到天黑都难舍难分,可是现在的油菜花多了彩色花田,而人也变得若即若离......
车载广播里正在读着某个作家的小说,当听到《华严经》:"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李丹指尖轻轻划过车窗,留下蜿蜒的雨痕,恍惚看见三个红裙少女正从时光的褶皱里走来,整片花田依旧是三十年前纯粹的金黄,她们的笑声穿过花海,与风筝交织着共同融化在苍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