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方小区里的青蛙在午后便开始了歌唱,枫球子纷纷散落,不为人知地在草丛里安静地躺着。低矮的红茶花在背阴处开了整整三旬,暗香浮动却无人问津。而路口那排樱花开得飞扬跋扈,粉云压枝直逼人眼,也许是它们够高,也许是它们的位置,更容易被人看到,纵然没有茶花那么艳丽,高频率的关注度有些不可思议,来来往往的人们总忍不住停下来用手机拍照。
谭小嘉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因为太阳的直射,石凳一点都不凉,反而有些烫人,她的整个身子都笼罩在阳光下,晒得有些慵懒,手机屏幕反射的阳光让她有些炫目,更有些恹恹欲睡。阳光逐渐把樱影拉成细长的浅灰色手指,几乎要触到她的帆布鞋尖。
忽然一只手搭上了肩膀:“原来在这里呀,教我好找!”
谭小嘉听声音就知道是资深闺蜜李小娟。头也没回问道:“找我有事吗?”
“老闺蜜到底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真有一件大事!”带着香奈儿五号气息的李小娟挨着她坐下,云锦衣摆扫过刻着《心经》的石桌。这位超市收银员总能把市井消息酿成琼浆,裹着知心姐姐的糖衣,第一时间端出来分享。
一阵风吹来,包裹着花草的清香,几只布谷鸟忽然欢唱起来,池塘里的小鲫鱼一跃而起,惊起几圈涟漪......
谭小嘉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什么大事?普通人能有什么大事?”
“马文涛从北京回来了!”李小娟拍了一下巴掌。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谭小嘉嗤之以鼻。
“当然是大事呀!人家可是厅级干部,回来就是我们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机会!”
“改变什么命运?我们在不同的圈子活着。”谭小嘉笑得有些自我解嘲。
“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自然比别人机会多嘛!再说了你和他之间还有过那么一段,我应该跟着可以沾点光吧?”李小娟眯缝着眼睛陷入了遐想。
(二)
池塘里的蛙鸣越来越响,谭小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上的眼耳鼻舌身意几个字,她蓦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教室的木桌椅上的划痕,有数学公式,有文字,还有漫画,马文涛的课桌上刻着的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几个小楷字。也许是这不可捉摸的八个字,让她对他刮目相看。还记得窗台上那盆无人照料的绿萝,马文涛就临窗坐着,总爱用钢笔戳弄垂落的藤蔓,金属笔尖折射的阳光碎片便跳跃起来,影响同学们的注意力引起老师的批评。
"还记得毕业晚会那天吗?"李小娟也陷入了回忆,她蹲下来把手机相册举到她眼前。照片里穿着白衬衫的马文涛正在调试吉他,领口第二颗纽扣松开着,露出若隐若现的锁骨。谭小嘉的眼睛眯缝着,那年六月晚风里吹着的紫薇花瓣突然漫天飞舞,将马文涛整个人淹没了。她鼻子一酸,校园里的那棵杨梅树鲜活起来,一地被风吹落的果子铺满羊肠小道,同学们纷纷驻足踩出一条路来,那果子便碎了一地,像殷红的血一般。
池塘里忽然传来“扑通”一声,这次跃起的是一只黄红相间的锦鲤,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起的水珠落在谭小嘉的小腿上。她低头看着水痕在阳光下慢慢蒸发,想起离校的前夜,教学楼前的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马文涛塞给她一本《菩提心》,书页间夹着一封厚厚的情书。原来那么深刻的记忆经过了岁月的洗礼,已经不再刻骨铭心,也许是那些曾经以为至高无上的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毕竟这么多年,马文涛这个名字早就变得可有可无,纵然情绪上偶尔有一丝波澜掠过。
"下周三的校友会..."李小娟翻看着手机忽然说:“听说马文涛肯定会去。”
谭小嘉叹了一口气:“真不想去凑热闹。”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唯恐惊飞停在茶花上的凤尾蝶。
"听说他要接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李小娟果然是小灵通,什么风只要从她窗前吹过,她便能精准地捕捉到风的来处、大小以及携带了什么花草的香气。
“他做他的官,与我有什么相干?”谭小嘉闭上了眼睛养神。
风掠过枫树的间隙,几个枫球打着旋落在谭小嘉的不远处。她弯腰拾起一个带着刺的棕色小球,当年那个暴雨突至的午后,马文涛就是用这样的一大袋子小球虏获了她的芳心:“到了春天你身上就痒痒,试着用这个洗澡,很管用的。”青涩的草木气息混着他校服上的皂角香,在记忆里发酵成令她有些眩晕的醇酒。
“我有事先走了,下周三不见不散!”李小娟很快便淡出视线。
(三)
谭小嘉继续闭目养神,再次睁开眼时,雾霭中似乎有件剪裁考究的西装正在吞噬阳光,刷得锃亮的皮鞋踏进落樱堆里,已经碾碎了好几朵完整的花。
“怎么在这里休息?”有些熟悉而陌生的男中音。
谭小嘉完全没有想到,马文涛像变戏法似地站到了面前,当年的吉他少年眼角已生出细密的皱纹,像是被时光的刻刀雕琢过的樱花木。
她居然没有半点波澜,也许是所有的激情都已经耗尽,也许是曾经的伤口早已结痂,总之她淡淡地说:“每天都这样,挺好。”
“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马文涛的转折有些突兀,但是语气显得格外诚恳。
谭小嘉站起身:“难为你了,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没有你,我还真的过不好这一生。”马文涛的情绪来了就有些不想刹车。
“你在和谁聊天啊?”一个烫着大波浪,水桶腰的女人忽然在不远处大叫起来:“还不过来提东西?”
“来了来了!”马文涛飞快地到了水桶腰身边满脸堆笑:“回来得这么快,我都没想到!”
“她是谁?”水桶腰狐疑地看着谭小嘉,柳眉细腰,宛如午后的睡莲一样。
“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她问我这个小区的物业部在哪里?”谭小嘉听得真切。
“物业部在哪里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水桶腰有些气喘吁吁。
“你先坐下休息休息,等下我来给你拍张照,你看这樱花开得多好!”马文涛牵着水桶腰的手一屁股坐上了石凳。
谭小嘉早已转身缓缓走向小路深处,就像池塘里的一条锦鲤,游到了睡莲深处,水桶腰觉得她的背影十分好看,在阳光下有些熠熠生辉。禁不住骂了句:“狐狸精!”
狐狸精三个字像刺扎进谭小嘉的肉里,她有些疼痛,可是很快就释然了。人家说什么很重要吗?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配合表演,她直接到了物业部,当她缴纳费用时,听见两个穿职业套装的年轻女孩在窃窃私语。"新来的马主任刚搬进来不久,昨天看见他的小米停在18栋楼下。"另一个女孩压低声音,"听说他夫人是部委领导的女儿。"
(四)
“你为什么不参加校友会?”李小娟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到池塘这里来,我和你慢慢说。”谭小嘉依旧坐在石凳上,习惯性地看花看草。
“我可没有你那闲工夫!你知道你不来马文涛有多失望吗?”李小娟的声调提高了八度,震得谭小嘉的耳膜有些发麻。
“我有那么重要吗?你以为我会自作多情吗?”谭小嘉抚摸着石桌上的般若两个字:“你也是马文涛的同学,为什么非要我去说你的事情?”
“你说他才会考虑,你明明知道我儿子一直找不到工作,他解决问题不就是一句话吗.....”仿佛李小娟深谙其道。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别老想着靠别人。”谭小嘉没有太客气。
“我哪能像你那样无欲无求?父母都有退休金,老公也不错,孩子更是优秀,我出身农村,家里没有帮衬,老公又早死留下一个拖油瓶......”李小娟的声音哽咽起来。
“当年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大你二十岁的老男人?”
“那不是形势所逼吗?我妈要动手术,只有他愿意出钱帮我!”
“帮你就要嫁给他吗?你脑子好糊涂!”
“我拿什么回报他?”
“报恩的方式太多了,你哪里是报恩,分明就是为了不想还钱!”
“你怎么知道钱对于我多么重要?他凭什么帮我?你根本就不了解人间疾苦!我一直把你当朋友,原来你根本不配!我们不要再来往了!”李小娟有些歇斯底里地挂断了电话。
樱花扑簌簌落个不停,挽着裤腿的老周走过来撑着一把伞:“快下雨了,回家吧!”茫然不知所措的谭小嘉这才起身,老周很自然地把她拥入怀中。
谭小嘉完全没有注意到天色的变化,一道闪电划过后,紧接着一声惊雷咆哮而来,很快雨点便在伞上噼啪作响。
“李小娟埋怨我没去校友会为她说话,和我断交了。我难道错了吗?”谭小嘉有些小委屈。
“我一直欣赏的就是你从来都在做自己,但是你说话总是不留情面,也只有我受得了。”老周撑伞时明显偏向了妻子,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湿了。
(五)
一个月的午后,谭小嘉照例来到了小区路口的这个池塘,樱花和茶花都谢了,这次心血来潮带着写生的画板,确实有点滑稽,不过她蓦然发现睡莲已经静悄悄地开放,远比樱花和茶花都好看。她坐在石凳上画池塘时,忽然想起了马文涛蹲在溪水边帮她清洗沾满泥巴的运动鞋,树林里的阳光把他的白T恤染成淡淡的金色场景。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时的他一边为她翻着石头找螃蟹一边说要考公务员,当时的心情,就像此刻的阳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这个位置写生确实是极好的,近景有假山有流水,有花有草还有鱼,远景有错落有致的树木和房子,她多了几分雅兴,以前只知道在这里坐着打盹,怎么就没想过画画呢?要知道自己的画作曾经在大学时代的展览上是卖过大价钱的,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女神。
"小嘉!"马文涛的声音比上次见面时低沉许多,公文包上的铜扣反射着冷冽的光:"市文联正在筹备文化振兴办公室。他的皮鞋碾过落叶,定制西装的剪裁完美贴合着中年发福的身形。画布上未干的朱砂色在阳光下泛着光,谭小嘉的笔尖悬在半空,一滴颜料坠落在睡莲轮廓上,她觉得那抹红色特别刺眼。
马文涛叹了一口气:“没想到你没有参加校友会。”
谭小嘉低头没说话。
马文涛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不过是拿到了城市的红利,如果你去了北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当然我还有婚姻红利。”
谭小嘉的画笔没有停下来:“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当对方提出要帮她调到文化馆时,谭小嘉指尖抚过画布上未干的朱砂色:“马主任!”她抬眼望向他西装上反光的铜扣:“有些红利,不是福气是负担。”然后合上画本,望着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的自家阳台——那里有正在晾晒的蓝色印花布床单,还有丈夫老周今早新移栽的月季花。
谭小嘉转身时,听见马文涛在身后低吟:“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谭小嘉接口,脚步未停。树影斑驳间,她忽然明白,那些年课桌刻字里的禅意,原来早已在平凡岁月里生根发芽。布谷鸟的叫声穿透薄雾,枫树林的尽头,老周正提着洒水壶站在爬满紫藤的栅栏前,裤脚还沾着花圃的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