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话接通时,秀秀正在厨房给女儿小柠檬热牛奶。手机听筒里传来敏之混着雨声压抑的哭腔:"秀秀,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妈?十五万说给就给了,存折余额看都不给我们看一下......"
小奶锅里的奶泡噗地漫出来,秀秀手忙脚乱地关小火,听着敏之断断续续的控诉。公公王守礼上个月走的,婆婆早几天把十五万存款全给了小女儿王芳,亲儿子王军杰连个零头都没分到。
"军杰怎么说?"秀秀把手机夹在肩膀上,用抹布擦着灶台。
"还能怎么说?"敏之冷笑一声:"坐在阳台上抽了三天烟,昨天半夜突然说要去问他姐要钱,被我拦下来了。你说我们当年盖房子,老两口连三万块都拿不出,现在倒好,全贴给嫁出去的女儿......"
窗外的梧桐叶在风雨里翻卷,秀秀发了一会儿呆,敏之和自己一样是远嫁到这里的媳妇,两个人一直抱团取暖适应新的环境,一晃就是十几年。妈妈说“女生菜籽命”,女人嫁到哪里都能活,要想活得好,土壤和气候都重要。她想起三年前李凤兰摔断腿住院,敏之在医院守了一个月,端屎端尿时连个护工都没请,一下子瘦了十几斤,吃苦耐劳真没说的。反倒是王芳,每次来都拎点零食水果,站在病房门口说不了三句话就接电话说公司忙借口走了。
“唉,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娘家疼不到,婆家更不用说,还是要自己内心强大!”秀秀话糙理不糙。敏之嫁到王家做媳妇,生了一男一女,盖了四层楼的大房子,三层出租,一层自住,种着一大片菜地,一直边在家门口打工边照顾家庭,几十年间任劳任怨,小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军杰有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喜欢赌博,为此夫妻俩没少吵过架。老公虽然让她怄气,可是争气的儿子是敏之最大的安慰,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秀秀和她的情况很相似,经济条件可能稍微好一点,也是一个包租婆,种了菜养了鸡鸭,也在蓝思科技打工,几乎没闲过一天。老公李文波挺勤快,电工收入还是可观的。他虽然不赌博,可是在外面经常沾花惹草,也让秀秀操碎了心。
第二天下午,披头散发的敏之抱着抱枕坐在秀秀家沙发上,指甲不停地抠着靠垫边缘。秀秀说话一针见血:"老人处置自己的财产是权利,如果老人有遗嘱不留给子孙,谁也没办法......"
"权利?"敏之“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高了八度,"你是知道的,她住院时是谁在床前伺候?现在倒好,钱全给女儿,老观念里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到她这儿全反过来了......"
秀秀给她倒了杯热茶:“你呀,先静下来再想办法,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说完给她扎起了头发,还别上了一个红色发卡。
(二)
敏之眼中含泪颓然坐下:“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要不要去问问军杰他爸生前的想法?"秀秀试探着说:"
说不定......"
"有什么好问的!"敏之猛地站起来,茶几上的杯子磕出脆响,"她就是欺负我这个媳妇,嫌我娘家没帮衬......"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小柠檬的哭声,秀秀赶紧去抱摔了跤的孩子:“没有摔疼吧?让妈妈看看!”
敏之忙不迭地跑过来:“不好意思,我只顾着吐槽,都忘了看着小柠檬了!没事吧?摔着哪里了?”
小柠檬止住哭声,摸摸自己的额头,秀秀看了看什么印记都没有便放下心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
“对了,李文波最近表现怎么样?”敏之抱起小柠檬。
“不想说他了,你知道的,都是老调重弹,我只管自己就好了。以前总是去翻他的手机,后来发现那是自寻烦恼,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不好吗?”秀秀拿出一片面膜递给敏之:“来,贴一个!”
两个人窃窃私语了大半日,敏之回到家时,堂屋里晾着的蓝布衫还滴着水,是军杰早上干活时穿的。她摸了摸,潮得能拧出水来,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八仙桌上摆着半凉的青菜豆腐汤,两个搪瓷碗边沾着没擦净的油星,儿子强强正在一旁写作业,见她回来,大声喊了句"妈妈!"。
"你爸呢?"敏之把包往竹椅上一放,声音里还带着火药味。
强强指了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缝里飘出一缕缕蓝灰色的烟。
门推开的瞬间,浓重的烟味混着潮湿的木头味扑面而来。军杰蜷在褪色的藤椅上,脚边堆着七八个烟头,鞋底还沾着菜园里的泥。听见动静,他没抬头,只把烟头按灭在缺角的瓷碗里,瓷碗底刻着"先进工作者",是公公N年前村办厂发的。
"衣服怎么又不晒出去?碗也没洗干净!我不在家,什么都没人管!你去问了吗?"敏之举着晒衣叉子把潮湿的衣服晾到了门外,进来盯着丈夫后颈新冒的红疙瘩气不打一处来。
军杰沉默了会儿,从裤兜摸出皱巴巴的烟盒,空了,便把烟盒折成小船形状:"姐姐说,妈把钱存在她那儿,说等......"
"等什么?等我们喝西北风?"敏之拔高声音,惊飞了院角的麻雀。
藤椅吱呀一声,军杰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你让我怎么办?去抢吗?"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淬了火的红玻璃,"再说,妈把钱给姐姐,说不定......"
(三)
"说不定什么?"敏之逼近一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草味混着汗臭,"你当我傻?你妈分明是防着我,防着我们这个家!她住院时是谁给她擦身子换尿布?"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那个暴雨夜,她冒雨去抓药,滑倒在青石板路上,膝盖的疤至今还泛着白。
军杰别过脸目光落在菜地里,韭菜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番茄架子歪了半边,青番茄滚在泥地里。他蹲下来双手插进头发:"上个月,姐的公司倒闭了,欠了一屁股债!"
敏之的手僵在半空。她想起三个月前,王芳回娘家时开的那辆二手小轿车,车窗摇下来时,露出手腕上明晃晃的金镯子。那时婆婆还夸女儿有本事,不像有些媳妇,只会窝在农村种地打零工。
"所以呢?"敏之冷笑一声,"原来我们累死累活,是给别人填洞眼?你妈把我们当什么了?"她的心仿佛在滴血,远嫁过来这么多年,户口本上的"媳"字,终究抵不过血脉里的"女"字。
女儿小糯米抱着布娃娃兴冲冲地进来,辫子上沾着蒲公英:"妈妈,奶奶刚才打电话,明天去吃午饭!"
敏之望着活蹦乱跳的女儿,突然想起自己出嫁那天,母亲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抹眼泪:"嫁那么远,受了委屈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那时她满脑子都是爱情,哪懂什么叫委屈。如今老槐树早砍了,母亲也走了三年,她的委屈,只能说给同样远嫁的秀秀听。
第二天晌午,敏之带着孩子往婆婆家去。李凤兰住在村东头的老瓦房,墙根长着青苔,门楣上的"家和万事兴"横批褪成了白色。推开门,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一楼的潮湿是显而易见的,王芳的儿子正在堂屋打游戏,脚边堆着好几个奶茶杯。
"敏之来了!"婆婆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串钥匙,看见敏之,目光有些闪烁:"军杰呢?"
"他去做事了!"昨天两夫妻吵嘴后,一大早军杰就说工友叫他出去做事,能赚一点是一点,敏之讥笑他不要打着做事的旗号去打牌就是阿弥陀佛了,她盯着婆婆攥钥匙的手,骨节粗大,指甲缝里有洗不掉的泥,和母亲的手一模一样。曾经她以为这双手会像母亲一样给她温暖,却不想这双手把十五万存折递出去时,连抖都没抖一下。
王芳从厨房出来,系着绣着红牡丹的围裙,看见敏之,嘴角扯出个笑:"嫂子来了,妈说把老房子的房产证给你,以后......"
"房产证?"敏之打断她,"妈不是把钱都给你了吗?提房产证做什么?"
李凤兰的钥匙串叮当响了两声,她避开敏之的目光,走到神龛前跪下来续香:"你走的时候留了句话,说房子和地归孙子,这二十五万块钱......"她顿了顿,香灰落在供桌上,"钱给芳妹子保管,是怕......"
(四)
"怕我们什么?"敏之的声音有些怒不可遏,军杰口中明明说的是十五万,怎么又变成了二十五万?也许军杰没有和她说真话,也许婆婆瞒着儿子,无论是什么原因,她只觉得整个人被狠狠一击,她说话也变得毫无遮拦:"怕我们把钱败光?就因为军杰好赌?"她看见王芳的手在围裙上绞了绞。
李凤兰转身,布满皱纹的脸在香烛光影里忽明忽暗:"敏之啊,你是个好媳妇,这些年苦了你了!"她叹了口气,"可军杰那毛病......去年冬天他赌输了钱,把准备买化肥的三千块都赔了进去,要不是芳妹子偷偷垫上......"
敏之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些事情自己怎么都一无所知?李凤兰枯瘦的手摩挲着供桌上的檀木匣,里头压着的,是军杰N年前写下的保证书。泛黄的宣纸上,"永不赌钱"四个大字依然清晰可见。
"所以钱给姐姐,让她帮着管?"敏之极力平静下来,盯着神龛边父亲的遗像,老人笑得和蔼可亲。
王芳似乎看穿了敏之的心思开口了:"嫂子,钱我没动,都存在银行呢!等侄子考上大学,等......"
"等什么?"敏之冷笑道:"等军杰戒赌?还是等你重整旗鼓?"她只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外人,婆婆一家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无从分辨,她拉着孩子转身就走,鞋子踩在青石板上溅起泥点,身后是李凤兰的叹息,还有王芳喊孩子的声音。
雨又下起来了,打在敏之身上有些麻木,孩子躲在老槐树下,才让她如梦初醒,她望着雨幕中的村庄。远处自家的四层小楼若隐若现,那是她和军杰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地基里埋着她的青春和汗水。可如今在婆婆眼里,房子不过是给孙子的基业,而她只是个过客。
手机在兜里震动,是秀秀发来的消息:"晚上来我家吃饭,我炖了萝卜牛腩。"敏之回了消息过去:“我午饭都没吃呢!”
雨越下越大,敏之摸了摸口袋里的房产证复印件,是刚才婆婆塞给她的。上面依旧是公公的名字,雨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她知道,有些眼泪,就像这雨水,怎么流也流不完。她也知道,日子还要过下去,就像菜地里的番茄,哪怕被雨水打歪了架子,只要根还在,总会结出果实。而她的根,早已深深扎在这片土地里,哪怕扎得生疼,也只能往下钻。
(五)
秀秀蹲在菜园里摘四季豆时,指甲缝里嵌着的绿汁混着新翻的泥土气息。塑料棚膜被昨夜的风刮破了角,四季豆藤蔓歪歪斜斜缠着竹架,她捏断一根老得发柴的豆荚,忽然听见院角传来金属碰撞声,抬头看见敏之正扶着不锈钢门,衣角还沾着泥点。
"看你多久没来了?"秀秀摘下草帽扇风,目光落在敏之攥紧的复印纸上:"先喝碗绿豆汤,才熬的。"
敏之接过碗盯着浮沉的绿豆:"确实没时间来,今天终于有了点时间,婆婆把房产证复印件给我了......"她递过复印件:"你说有意思吗?房产证的名字还是公公,过户也是给孙子,与我无关!"
"我婆婆当年给我金镯子时,也是差不多的情形。"秀秀掀开蒸锅盖,热气扑上脸,模糊了眼睛,"镯子传给长媳是规矩。可后来我才知道,如果把它给大儿媳,他们一直闹离婚,没人给她养老怎么办?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等我们老了,可能一样也会权衡利弊。"
敏之抬头,蒸汽在秀秀发间凝成细水珠。这个远嫁过来的女人,总把苦日子过出甜味,就像此刻蒸好的馒头透着甜香。秀秀说老公出轨并不是妻子的错,如果因此放弃了爱自己,那就愚蠢至极,所以她除了把家管好,会买很贵的护肤品和衣服,还为自己买了保险,偶尔也到大城市去转转。
"你知道我为什么嫁给军杰吗?"敏之又重提往事,指尖摩挲着碗沿,不等秀秀回答自言自语说:"那年我在家门口的印刷厂打工,他跟着建筑队在附近工地做事,我那时就不喜欢本地的,听他说话带着这边的口音,一下子就爱上了,他也说我笑起来像村口的桃花一样讨人喜欢。"她望着窗外蹦跳的小柠檬,声音轻得像柳絮,"我妈反对,说远嫁的姑娘像断了线的风筝,我说风筝本来就有线啊,我会常回家看看!可是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秀秀把馒头端上桌:"我结婚时,我爸往我行李箱塞了把家乡的泥土,说想家了就闻闻。后来泥土洒了,混在这边的土里,再也分不出来。"她拍拍敏之的肩膀:"你看,咱们不都在这儿扎根了吗?房子是自己盖的,地是自己种的,孩子是自己养的。"夹过来一个馒头放在碗里。
敏之咬了一口,面粉加糖的甜在舌尖化开:“可是辛苦了十几年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只剩下你还能说说话。”说完眼睛又潮湿了。
秀秀笑了:“本来都是抓不住的,你看你婆婆,老公说走就走,一个人还是住着老房子,儿子是个赌鬼,她觉得媳妇管儿子不住,女儿破产也许不知道,以为把钱给女儿保管放心,其实还不如放在自己手上。”
"女儿破产怎么不知道?军杰都知道!”
“那倒不一定,哪个儿女不是报喜不报忧?你又没有证据,所以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说婆婆。”
(六)
“军杰一早又去赌了!"敏之突然停止咀嚼,声音有些发颤,"我在他口袋里发现了借条,欠了三万块。你看!"她摸出皱巴巴的纸条,边缘被汗渍浸透。
秀秀的手顿在半空,汤勺上的萝卜块掉回碗里,溅起油花。她知道敏之这个家像漏雨的屋顶,处处需要补窟窿。禁不住说了句:“不可救药!”接过借条看了看又安慰说:"莫急!"她把借条放到敏之的掌心,老茧蹭得她发疼,"我家那个没用的也是改不了拈花惹草,开始公婆还数落数落,后来也见怪不怪了。我除了做好自己,又能怎么样?嫁人不慎重,会受一辈子苦!"她自己也夹起一个馒头吹了吹:"我们女人啊,就像燕子衔泥砌窝,哪怕嘴里磨出血,也得把窝搭稳了!"
屋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敏之望着晾衣绳上随风摆动的旗袍,秀秀这件衣服是压箱底的,一直舍不得扔掉,一如当年彼此的真心,那一刻她想起婆婆攥着钥匙的手,想起王芳腕上的金镯子,想起军杰蹲在阳台折烟盒的背影。她觉得远嫁十几年,青春是账,汗水是账,委屈也是账,可最算不清的,是人心。
秀秀突然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指节敲了敲贴在冰箱上的《家禽养殖手册》——那是上周她从蓝思科技陈姐那里得的:“陈姐说河那边的养鸡场缺供货散户,”她抽出夹在手册里的兽医站站长名片,“王师傅老婆去年靠贵妃鸡赚了三万,你家菜地荒坡刚好够搭棚。如果同意,我来投资一起做。”
敏之抬起头认真听着,黯淡的眼神有了光:"强强说学校门口的烤鸡翅可香了,我们养肉鸡,可以直接供货给城里的饭店!"
秀秀笑了,眼角的细纹弯成月牙,往敏之碗里添汤,"日子就得往前看,急不得!"
夕阳漫进厨房,给两个女人的影子镀上金边。敏之心里渐渐平复下来:“我家的好赌,你家的好色,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他们总有改邪归正的一天!”秀秀笑了,远嫁过来女人的窝,从来不是那本红本本,而是手里的锄头,脚下的土地,还有怀里的孩子。
临走时秀秀给了敏之把槐树花:"晒干了泡茶,败火!"暮色里两个女人站在院门口,晚风送来槐花香,秀秀边收旗袍边说:"其实,你婆婆把钱给王芳,也可能是一时,最终她的打算还是会给孙子留条后路。"她顿了顿,"就像我们,不也总想着给孩子攒点什么吗?"
敏之点点头,望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她忽然觉得,婆婆的偏心,可能不是冷落,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担忧。就像她自己,宁可听从秀秀的劝告咬碎牙去创业,也不愿让孩子跟着父亲的赌债过日子。人心总是绕着弯子疼人,只是这弯子,绕得人有些头晕。
路灯将敏之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根缝补裂痕的银针。四层小楼的灯光刺破雨幕,她大步向前,春燕衔泥,不怕路远,只要窝在,心就安了。这或许就是远嫁女人的宿命,也是必须的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