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阳光斜切进花草丰茂的院子时,小茜正坐在柚子树下的小木凳上读《楞严经》。书页间夹着去年的柚子花瓣,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香气。树干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影子,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白色棉质长裙上,像撒了把碎银。这是她每天最珍视的时刻——丈夫晓东出差的第七天,整个院子都是她的。
院门“吱呀”推开时,她以为是收快递的。抬眼却看见公公握着修枝剪站在门口,身后跟着戴着草帽的爷爷、挎着竹篮的奶奶,还有拎着袋子的婆婆。
“爷爷好!奶奶好!爸爸好!妈妈好!”小茜喊得有些应接不暇。
“小茜!”婆婆拎着一袋子吃的递过来:“怎么又瘦了?”
“早几天发烧,今天好了!”小茜早已放下书本起身接过来,到屋子里倒茶。“我们就不进来坐了!”恍惚间是爷爷说话的声音。“我就说这柚子树长得太疯了!你看这花都开爆了!”公公的声音像他握惯锄头的手掌,粗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热络:“你看这旁枝横斜的,把阳光都挡住了,今年挂果肯定小!”爷爷敲了敲树干,惊飞两只正在叶缝里打盹的麻雀:“开春不剪枝,秋天收成就打对折!”奶奶已经颤巍巍地往树上挂竹篮,篮底的粗麻绳擦过新抽的嫩芽,
小茜泡了茶,只有婆婆进来端起一杯喝起来,她端起茶盘出去,长裙下摆扫过门槛。她看见公公的修枝剪已经咬住一根食指粗的枝条,树皮裂开的声音像撕开信封——那是去年春天她和晓东一起绑过许愿红绳的枝条,红绳还在枝头晃着,剪成了半截的蝴蝶结。
“爸,喝茶……”她的声音卡在喉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
婆婆在屋里喊她:“小茜,这落地窗怎么开?透透气!”
小茜家的落地窗是带锁的,为了安全起见,曾经告诉过操作方法,可是她总是记不住。
小茜把茶一一递过去折回屋内,当第一根带着新芽的枝条落地时,她的心跟着跌落在青砖上,断口处渗出透明的汁液,像滑落的流泪。公公他们讨论着“内膛枝要全剪掉!”奶奶的竹篮开始盛下剪下的嫩梢,说要拿回去晒干泡茶。婆婆拉着她问长问短,时间蹭蹭蹭地过去,她想起了树上挂着的元宵灯笼,连忙开了电视给婆婆看,转身又跑出门去。地上的断枝,每一根都记得春天如何抽出新叶,如何在暴雨里护住窗台上的多肉,如何在夜里筛落月光,在她的枕边织出浮动的影子。她不停地找那个红灯笼,从树梢到地上都一无所获,那是她和晓东共同完成的手工制作。这时候的柚子树已经瘦了一圈。树干突兀地露出几片被阳光晒白的旧疤,新剪的枝桠像被啃啮的手指,参差不齐地指向天空。她蹲下来捡起那截带红绳的枝条,红绳上的金粉簌簌落在掌心。
“等结了柚子,我们再来吃!”爷爷笑起来像个孩子往门口走:“比超市卖的甜!”
公公拍了拍裤腿上的树皮屑:“年轻人就是不懂打理,我们这是帮你们收拾院子!”
奶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小茜啊,你那葡萄不要种,招晦气身体不好,下回我给你送点艾草来,院子角落该熏熏虫子了!”
(二)
院门合上的瞬间,小茜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走到柚子树下,风儿掀起她的发丝,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细碎的呜咽。她摸了摸树干上的新伤口,指尖沾上黏腻的树脂,她想起三年前和晓东在花市挑树苗的那个下午,他们蹲在泥土地上,他小心地解开树苗根部的草绳说:“等它长大了,我们就在树荫下吃西瓜!”她摸了摸枝头未开的花苞说:“我不要它结果,这样就很好看!”他点点头:“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可以!”
深夜十一点,晓东带着满院的花草清香进屋来,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膝头搭着他特意买的羊绒毯,一楼阴冷,她湿寒重总是手脚冰凉,纵然到了春天,夜晚的寒凉还是显而易见的,于是为她买了一条可以调节温度的羊绒毯。他很诧异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迎上来,小别重逢的快乐片段曾经那么多,重重叠叠都有些模糊了,可能是她太累了吧,难为她这么晚还没睡到床上去,心又很快释然了。
“爸爸说今天来帮我们修剪了柚子树。”晓东脱鞋的声音带着笑意,“他们说你一个人在家,怕你不会搞——”
“所以就可以随便剪掉我的树吗?”小茜的声音突然扬起,羊绒毯从膝头滑落,她望向窗外的剪影,看见月光下那棵被削去半边的树,像被生生剜去一块肉。
晓东的语气里带着解释:“他们也是好心,说剪了枝柚子能长得更好——”
“可我根本不想要柚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他们剪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晓东十分疑惑。
“你说呢?”小茜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要的是它枝繁叶茂,是它在夏天给我遮阴,是它开花时满院子的香!他们剪的时候问过我吗?他们把这里当成谁的家了?”她忽的起身微微有些颤抖,眼泪夺眶而出,隐忍了一天终于彻底爆发。
晓东走上前想握住她发抖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看见他眼里的不解,就像看见今天下午公公挥剪时的理所当然,奶奶在树下捡嫩枝的熟稔,爷爷收拾断枝的果断。他们都带着“为你好”的热忱,在她的领地里横冲直撞,留下她的一腔哀怨。
“那只是一棵树——”
“那不是一棵树!”她打断他,指尖戳向窗外的柚子树,“那是我们的家!是我每天回家看见就觉得安心的地方!他们剪枝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剪掉的是我的边界,是我在这里的存在感!你明白吗?当他们擅自决定修剪它的时候,就是在告诉我,这个家我做不了主!”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想起下午坐在树下时,突然少了遮阴,一下子就热不可耐,分明听见墙外翻墙而过的野猫踩动落叶的声音。原来连野猫都知道,有些地方需要轻轻绕过,而她的长辈们却带着滚烫的善意,把她的领地踏成了菜园。
(三)
晓东沉默了,他看见妻子眼里的泪光,看见玻璃瓶里那截枯萎的枝条,红绳已经褪成浅粉,记忆突然翻涌——去年秋天,她趴在窗台上给柚子套纸袋,说怕鸟啄伤果皮;冬天她用旧毛衣裹住树干,说怕寒流冻伤新枝;春天她每天都在念叨又长了几片叶子开了几朵花。这个家,是他们像燕子衔泥一般精心打造的,倾注了太多心血,它不允许任何外物的破坏。“对不起,别哭了,明天我和他们说,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晓东拿起纸巾给她擦眼泪:“其实我早就该明白,柚子树是你的秘密花园,就像你让我在书房贴满赛车海报一样。”
小茜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捶打着丈夫:“如果你还觉得他们是对的,我这个远嫁的可有罪受了!”
月光慢慢地隐进云层里,周遭一片漆黑。公公和婆婆刚刚睡下,公公的手机里还在播放着“老了十不要的养生秘密。”婆婆低声说:“每天晚上都这样,总是不肯关手机,弄得我都想分房睡了!”
“分房?你疯了吗?爸妈会怎么想我们?”
“管他们怎么想?你的这个习惯我确实受不了!”
公公极不情愿地关了手机:“你知道你有多少习惯我受不了吗?”
婆婆冷笑道:“有什么好说的?都几十年了,彼此不嫌弃就是了!今天你们去干的事,我本不想去,可是你软磨硬泡,我也妥协了。这几十年,我妥协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呢!”
“我们干了什么事?”
“我都懒得说你们,简直把晓东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像鬼子进村一样!”
“小茜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出了一身臭汗!”
“别自我感动好不好!费力不讨好!”
“我最讨厌你这样,不但不帮忙,还在背后说风凉话!”
“不说了,再说下去,我们又别想睡觉了,跟你说话永远都是鸡同鸭讲!”
月亮又慢慢地爬出云层,重新回到了高空一片皎洁,星星也跟着眨起眼来。
爷爷终于拨通了晓东的电话:“东东回来了吧?不是说今天晚上到家吗?”
“爷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晓东洗完澡还没穿衣服,有些不情愿地接了电话。
“回来就好,我先挂了,睡吧!”爷爷已经挂了电话。
奶奶打了个哈欠:“老不死的,你睡不着,莫吵晓东好不好?”
“我怎么吵他了,不是关心吗?我们这八九十岁的人,白天为柚子树剪枝操心,晚上还牵挂着孙子,到哪里去找这样好的爷爷奶奶?”
“是啊,我看小茜也太不会做家务了,家里一团糟,我都懒得进去,下回要去好好收拾收拾!”
“老婆子,那也不是我们的事,明天我安排媳妇去一下!”
(四)
晨光乍现时,晓东的手机在枕边震动。他看着屏幕上“爸爸”的来电显示,深吸一口气:“爸!”电话那头是惯常的大嗓门:“晓东,爷爷说柚子树蛮可怜的,要不要给你们送点生根粉?还有小茜发烧没好利索,你妈过来搞卫生!”
一旁是妈妈坚决的否定声:“别听你爸的,我不会来费力不讨好!”
晓东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柔软,“其实我们喜欢它原来的样子,我们有我们的生活!”
“年轻人就是瞎讲究!”爸爸的声音突然拔高:“不剪枝怎么行?去年结的那两个柚子,小得跟拳头似的!”
“我们种它本来就不是为了结果。”晓东打断父亲,目光落在妻子映在飘窗上的身影。她正用棉签给断枝伤口涂抹愈合剂,动作轻得像在给婴儿擦面霜。
“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灌篮高手》,您总说漫画耽误学习,后来我发现每本都被您包了牛皮纸书皮。”
电话那头突然静了,晓东听见妈妈隔空传话:“老家伙,莫光站着,把晾衣绳收了!”爸爸的呼吸声粗重如旧,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怕你把书皮翻烂了……”
“我们知道您是为我们好!”晓东望着柚子树:“就像您包书皮,我们也想自己试着包好生活的边边角角。”曾经爸爸烧掉的航模,妈妈撕碎的画稿,一直藏在记忆深处。
电话挂断后很久,晓东忽然看见奶奶隔着铁栅栏往里头张望,手里攥着个塑料袋,装着晒干的艾草和几包生根粉。小茜快步迎过去,奶奶却把东西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我就不进来了,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
小茜见状有些难为情:“奶奶,您别误会!”
“误会什么?你们忙!”两人追出去只看到奶奶的背影:“我们就不送了,您慢点走!有时间再回来看您!”小茜大声喊着,唯恐奶奶听不见,回身蹲在柚子树旁给断枝继续涂愈合剂。突然听见奶声奶气的童声:“那棵树受伤了吗?”是隔壁的小女孩,正扒着栅栏往里头瞧。
“它在长新肉肉呢!”小茜笑着指了指枝头鼓起的芽苞,像裹着绿纱的小灯笼。女孩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隔着栅栏递过来:“给树树吃,甜了就不疼了!”
糖纸在风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小茜谢过小孩小心地把糖系在树枝上,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糖纸表面折射出细碎的七彩光。
风掠过柚子树,叶子沙沙作响,像在复述某个默契的约定。断枝水培的玻璃瓶里,那点绿芽已舒展成两片嫩叶,在台灯下投出小小的影子,恍若新生的手掌,正慢慢接住落在掌心的阳光。
(三)
“对不起。”他蹲下来,捡起地上的羊绒毯,轻轻盖在她腿上,“我明天就给爸妈打电话,以后家里的事,我们自己决定。”他握住她沾着树脂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去年和他一起给院子铺青砖时磨出的茧,“其实我早就该明白,这棵树是你的秘密花园,就像你让我在书房贴满赛车海报一样。”
小茜望着他诚恳的眼睛,忽然想起婚礼那天,他们在誓词里说“尊重彼此的界限”。原来界限不是砖墙,而是像柚子树的枝叶,需要共同守护的舒展空间。她摸了摸他手背上的旧疤,那是他们一起搬花盆时被陶片划的,愈合后成了浅粉色的线,像树的年轮。
深夜,他们并肩站在窗前。月光给柚子树的断枝镀上银边,新抽的嫩芽在暗处微微发颤。晓东忽然说:“其实我小时候,我爸总把我的漫画书锁在柜子里,说怕我耽误学习。后来我工作了,把那套《灌篮高手》从老家搬出来,发现每本封面上都有他偷偷包的书皮。”
小茜转头看他,看见他望向树影的侧脸,喉结轻轻滚动:“他们的爱有时候像修枝剪,带着老茧的手握着,以为剪掉杂乱才能更好,却不知道有些枝桠,是别人用来触摸阳光的。”
风穿过稀疏的枝叶,带来远处便利店的灯光。小茜忽然想起那截插在瓶里的断枝,或许可以试着水培,说不定能长出新根。就像此刻她和晓东交叠的手指,在沉默中慢慢调整着相握的力度,既不松开,也不紧攥。
黎明时分,她听见窗外有啄木鸟的笃笃声。起身望去,看见柚子树的断枝上,一只灰头绿啄木鸟正歪着脑袋,啄食树皮缝隙里的虫卵。阳光穿透它振翅时的羽毛,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影,像撒了把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