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福的人,常会回忆一段过往,回忆里是冰冷的不甘;幸福的人,常会想念一个至亲,想念里是温暖的遗憾。
快二十年了,我一直想做这样的梦,就是能见到大伯,在梦里我能够再见到他,和他说说我的开心快乐,和他说说我的幸福,但是无论我怎么想大伯,也梦不到。
大伯是个聋子。大家都称他聋大伯。大伯不是我的亲大伯,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亲人。不是亲大伯,胜似亲大伯的大伯是我岳父同父异母的哥哥。大伯比我的爷爷小十一岁,比我的岳父大十五岁,比我大四十三岁。
第一章 相遇
——人生若只如初见,比翼连枝当日愿。
第一次见大伯,是二十多年的事情了。
就在那年全人类进入了新的千年,互联网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上网还在用固定电话拨号,我刚刚申请了电子邮箱,刚刚在BBS和聊天室上注册了账号。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到,每个人都会有两个分身,一个在现实,一个在网络。
我坚信这样的剧变一定会改变我的生活,而事实上也确实是改变了我的生活。从那天开始,我觉得我的生活一直是一天比一天好,我的幸福也一天比一天多。
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在祖国西部一个大城市的一所名牌大学当老师。
那时候,我和妻刚刚认识,还没有明确恋爱关系。
那时候,在妻眼中我只是普通同事,是一个会修电脑,会做数据,憨厚木讷,热心上进的大龄青年。因为我面相老,长得着急,妻一度以为我的孩子应该已经上小学了。
我不知道也不在意妻怎样看我,只是本本分分而又意志坚定地做着一个妻的执着追求者。这次修电脑,也是我有机会第一次到妻家中做客。
就是这次登门,我见到了聋大伯。
我当时穿着一身在机房工作的工作服。其他同事穿的是白大褂,而我则是穿的迷彩服,我觉得这种口袋很多的衣服,既方便又拉风。
当时,我刚走出校门,毕业不久,对社会了解不多。大概一年后,我觉得自己不拉风了 ,因为我发现学校盖大楼的工地上,民工师傅们穿得和我一样,算是工地的标配。更惭愧的是,我还穿着这种工作服上过讲台,我的学生因此在私下里怀疑我有神经病。
其实,我和民工师傅衣服是有明显区别的。民工师傅们的衣服上是土多,我的衣服上是油多,领口、袖口都有些反光。
敲门时,我的自信是多于忐忑的,虽然是第一次到妻家,有可能第一次见到未来的泰山大人,但我并不慌张。因为我一想到自己是来修电脑,就油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技术自信。
开门的时间有点长, 印象中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为老大爷,我以为是未来的岳父大人,赶紧说叔叔好,结果对方只是笑着不说话。和我握了握手,我感觉手很粗糙,很有力气。
这时,妻走出来介绍说,这是大伯,耳朵听不见。我心里想,没见到未来泰山大人本尊,见到了泰山的大哥也挺好。
妻向大伯比划着,说我是修电脑的,其中一个动作我记得很清楚,妻的右手做出一个螺丝刀的样子,然后手腕像拧螺丝那样又转几下。
在妻和大伯比划的这会儿,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大伯。大伯个不高,很壮实,比我低一点点;是国字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很有神,眼珠子很灵活;鼻梁有点塌,鼻尖几乎和脸是平的;肚子鼓鼓的,很圆。
大伯看着妻做完动作后,就把我带到了书房的电脑桌前。
电脑桌其实是窗台的延伸,两边都放满了书,桌上面放着电脑显示器,桌下放着主机箱。电脑是一台某想的多媒体顶配,开机看了配置以后,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在《电脑报》上的报价大概在三万五千元左右,以我的月收入计算,要不吃不喝58.8个月才能购买一台。
我承认因为这台电脑,在2001年的那个晚冬,我受刺激了。
我的动作一下变得小心翼翼,神情也变得严肃而庄重。在旁边观看的大伯,看到我突然这样,就不再吭声了。
我关了机,轻轻地把机箱从桌下搬了出来,大伯想帮忙,但是插不上手。我把鼠标键盘的线拔下来一看,发现鼠标接口的一个针脚弯了,应该是插线时不注意,碰弯的。我掰直了针脚以后,连上主机,鼠标就正常了。
后面的维修就没什么难了,针对启动慢、运行慢、机箱声音大等问题,我重新安装了系统,清除了机箱里主板上、内存条上、CPU风扇上和电源风扇上的灰尘,当Windows98标志性的蓝天白云界面反反复复出现几次后,我的维修活动就结束了。
这期间,大伯一会给我倒水喝,一会给我拿水果,中间还断断续续地和我打着手势“聊天”。我能看出大伯有点纠结,一方面非常想和我聊天交流,另一方面又担心打扰了我修电脑的工作。
专注地做一件事情时,你会觉得时间过的很快。而我在修电脑时觉得时间有些漫长,因为我不专注,我心里盘算的是,这么好的机会我得多了解妻的一些情况,多和大伯套套近乎啊。
我知道大伯听不见,却又不自觉的提高嗓门问大伯话。每次喊完又想起来大伯是聋子,觉得很尴尬。后面我就拿起笔写给大伯看,但很遗憾,大伯能认识的字不多,还不如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大伯努力地比划着,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聋哑人交流,所以我基本上什么也看不懂。
多数场景是这样的,我认真地写下一行字,大伯认真地看完了,然后摇摇头摆摆手表示不懂。然后,大伯又想出一个问题,冲着我认认真真地比划好几遍,然后我一头雾水地也表示不懂。
大伯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问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只见他双手合十放在自己的胸口处,不断地朝着我拜,然后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看我站起来,就把我摁下去,然后再拜,我再站起来,他再把我摁下去,最后我还是被大伯摁住了,大伯的力气真大。大伯摁住了我,但是我还是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个问题是大伯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捋自己的下巴,就像是在捋胡子,捋几下就盯着我,见我没有反应,就再捋几下,捋完之后,又双手合十,朝我再拜,我虽然不站起来了,但反应还是懵的。
第三个问题是大伯把拇指假装含在嘴里,然后发出“呗儿、呗儿”的声音,发完声音后,双手合十又朝着我拜,我一如既往的不懂,让大伯的目光从企盼变得焦虑。
第四个问题我似乎懂了,大伯嘿嘿笑着冲我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捻着。我明白了大伯是要问我借钱。我就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大伯看了看我手里的一百多块钱,连连摆手。我知道我是误会了大伯,还是没“听懂”他的问“划”。
这次交流是热烈的,但是无效的,我写的大伯看不懂,大伯比划的我看不懂。但大伯一直没有放弃,一直都很热情很主动。我们正尬聊着,突然,大伯作出了左手端碗,右手扒饭的动作,又指指我。我自己猜大伯这是要留我吃午饭了,赶紧站起来连连摆手表明自己不吃。我不太好意思,因为修个电脑举手之劳,怎么值当吃饭?
大伯并没看我比划,他把“话”说完,准确地说是他把“划”比完,就转身离开了书房。随即就传来了哗哗的洗菜声、咣咣的案板声和抽油烟机嗡嗡的启动声,大伯在厨房忙活上了。
这时,妻来到书房,问电脑的情况,并解释说,刚才是导师在电话里叮嘱毕业论文的事情,还有几个月就要答辩了,关于提取五倍子防龋齿的关键成分要多用几种方法,然后设置不同的对照组通过比对来验证。
听完妻的解释,我就赶紧汇报了电脑的情况,告诉妻就是鼠标接口的针脚弯了一根,我把弯针掰直了后,已经能正常使用了,电脑慢的问题只要定期清理临时文件,重装系统,就可以保持运行如飞,电脑的硬件配置很好,以后重装系统这种定期维护我可以随时效劳。
说完这个,妻就留我吃饭,我推辞说不吃。妻告诉我大伯做的饭多,她的爸爸妈妈回老家 ,妹妹在学校食堂吃也不回来,就她和大伯在,我来刚好帮着吃一点。
我有点不太相信。妻就继续说,大伯刚才已经做上饭了。这时,我也闻到了羊肉炖胡萝卜的味道。想了想就决定留下来,好好帮他俩吃一下饭,古人说,日行一善。算上修电脑,我这一上午就行了两善了。
餐桌上放着五菜一汤,而且每个菜的菜量都很足。煎鲫鱼、蒸鱼糕、藕炖排骨、蒜蓉油麦菜、土豆片炒肉和羊肉胡萝卜汤。我心里很感动,大伯用这么丰盛的午餐款待我,看来对我很重视啊。我能清楚地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顿饭,不是因为第一次在妻家里吃饭印象深,也不是因为我记性好,而是因为后来我无数次地吃过这个经典的组合。
三个人,大伯盛了三碗饭,每一碗都盛到冒尖。妻埋怨饭太多,走到厨房,回来时只留下不到四分之一的碗底,然后对着大伯,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狠狠地钻几下。一边钻一边说,这么多饭怎么减肥?!
大伯讨好地看着妻,然后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我插不上“话”和“划”,笑着看了看大伯,大伯连忙热情地招呼我吃饭。
这时,我也饿了,也就没客气,吃得呼噜带响,虎虎生风。饭菜非常可口,羊肉炖胡萝卜很鲜,肉嫩,胡萝卜很烂但没有碎,咸淡适中,一点也不油腻;土豆烧肉片里的土豆是我喜欢吃的软软的那种,大伯放了很多油;藕炖排骨和煎鲫鱼我都是第一次吃,藕是面面的,排骨被高压锅压过以后,骨头已经酥软可以和肉一起吃下,尤其是煎鲫鱼的味道香浓而且并不刺激,大伯放了很多葱姜蒜,整盘看起来色彩鲜艳,不管是闻着还是看着都很好,是餐桌上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最后妻告诉我鱼汤可以泡饭吃,我尝了一下,真是人间美味啊!
大伯给我倒了一杯酒,我虽然平时不怎么喝酒,但还是努力地喝完了。大伯又要给我倒,我连忙起身阻止,我说我喝不了,脸都红了,说完还专门指给大伯看,然后使劲摆手。大伯懂了,笑得嗷嗷的,一边笑,一边把伸向我的左手小拇指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反复捋着。我看懂了,大伯这是在嘲笑我的酒量太差。
吃饭的过程中,有了妻的翻译,我才搞明白大伯问我的那四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大伯冲着我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是问我今年几岁了;第二个问题里,大伯捋胡子是在说我父亲,连同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是问我的父亲多大年纪?第三个问题,拇指在嘴里,嘴里发声,是大伯在模拟小孩吃奶的动作,是大伯在说我的母亲,连同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是问我的母亲多大年纪;第四个问题,大伯是在问我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
我告诉大伯我一个月595块钱,大伯又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嘲笑了我一番。除了这些,我还弄明白了大伯对着我做出右手掌心向下,在他的腰附近上下起伏,类似拍皮球的动作,竟然是在问我的孩子多大。
我一想到我58个多月的工资才能买一台妻的电脑,心里顿时觉得大伯嘲笑的对,我下定决心要赚钱,赚大钱。但是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誓言成功地变成了扯淡,我还是个穷光蛋。
我专门问了问妻,钻太阳穴是什么意思,妻又对着大伯指着饭菜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然后告诉我,这是说大伯“死脑筋”的意思。大伯的死脑筋最多的体现在做事完全没有规划,不知道计算,做饭不管家里人多少都是每天满满一电饭锅,做菜也那几样,一做就是一大桌,根本吃不完,很浪费。
就少做点饭和按人做饭这么个简单的事情,跟大伯说了很多次都没用,都说不明白,到头来大伯还是那样,一点都不改。妻还说,现在这个锅是她特意买了个最小的,大伯不管锅大小反正一做就是满满的,怎么吃还是吃不完。
我听了以后,吃饭的劲头更足了,一心一意想着多吃就是为大伯排忧解难、吃完就是给大伯争光,米饭吃了冒尖的三大碗,最后和大伯一起把饭菜汤都扫荡光了。
吃第三碗时,大伯看我从厨房里端着冒尖的饭碗出来,高兴得鼓起掌来,脸像笑开了花,指着我发出“咿——咿——咿——咿,咿呗咿——”的声音。鼓完掌,还冲我竖起大拇指。吃完饭,我想帮大伯收拾一下碗筷,大伯拒绝了。我告辞了,也吃饱了。妻送我出门时,对我说了三个字,“真能吃!”
妻是个大美女,追求者甚众,所以我们的恋爱过程很是曲折,这次能到妻家中吃饭,让我激动了很长时间。但后来有好一阵子,妻都没有叫我再去修电脑。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大伯。
有一天我外出办事,回到校园时遇见了大伯,我激动地和大伯打招呼,远远就喊“大伯”“大伯”。大伯自然是听不见的,我又追上去,和大伯打招呼,但是大伯很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着头,跌跌撞撞地走了,我生怕他摔倒,还跟着走了一段,看他快到家了,才悻悻作罢。大伯没认出我,已经把我忘记了,我心里很有些失落。
但遇见大伯这事,却给了我一个很自然且合情合理地联系妻的良机。我回到办公室就赶紧约妻上线,到聊天室聊起偶遇大伯这事。
妻的说法是,大伯听不见,你光喊没有用。还告诉我大伯戴的是老花镜,他看校园里很多专家教授戴眼镜,就有样学样地也要戴,还自己偷偷去了趟眼镜店。店主看他是老人,很自然地给他配了副老花镜。大伯也分不清老花镜怎么用,干啥都戴着,外出走路时就相当于举了个放大镜,所以他肯定是看不清路的,他走路速度又快,不跌跌撞撞才怪。妻的回复,让我一下释怀了许多。
妻还说,大伯对我印象极深,经常问为什么我不来家里了。我就问大伯是怎么比划我的。妻打了一堆爆笑的表情包,然后告诉我就是端大碗猛吃饭的动作重复三遍。虽然遭到了嘲笑,但是我的心里却非常高兴。
从此大伯成了我和妻的一个重要话题,也成了我们密切联系的一个重要原因。通过妻的描述,我对大伯越来越有了全面深刻的了解。通过对大伯的了解,我和妻的感情发展的也越来越顺利。
有时候,我甚至有些迷茫,我们究竟是在谈恋爱,还是在谈大伯。有时候,我会觉得在妻和大伯之间,我想大伯会更多一点。在追求妻的过程中,也许是因为大伯的存在,才坚定了我不变的痴心和不改的执著。老婆好找,大伯不好找。
第二章 大伯的故乡
——你心中故乡是最特殊的,别人眼中可能是最普通的。
大伯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非常没有官方存在感的人。我怀疑大伯没有档案,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除了在我们这些熟悉他的人们的记忆里,他没有留下有严格记录意义上的痕迹。
我就在想,如果我不写写大伯的故事,过上一些年,不需要太久,就没有人知道大伯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曾经有过大伯这个人。
故乡在每个人心中都或者放得很高、或者藏得很深,一定是个最特别的地方。大伯的故乡和大家的家乡一样,是非常的有特点、十分的与众不同。可这在别人看来却是无感的,因为别人完全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自己家乡的山再美,水再清,人再好,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越大的地方越差不多,越小的地方越特别,但这特别对别人来说没有意义。
大伯的故乡在中部,虽然在平原上,但不在平原的中央,在平原的西北部,地势已经不太平坦,山包丘陵渐呈连绵之势,地势低洼的地方被丰沛的雨水冲刷出密布的河网,然后形成了无数个水洼、池塘。
这里的男人没有不会游泳的,这些池塘,给孩子们提供了最好的游玩场所,既能养鱼也能种藕,还能养鸭养鹅,给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食物和给养。
没有不会捕鱼的,也没有人不喜欢吃鱼,围绕着鱼虾、藕、鸡鸭,他们可以做出无数具有悠久历史传承的美味佳肴。
大伯的故乡连接着九省四方,不打仗时是丰腴的鱼米之乡,打起仗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近代以来,北伐战争时,就发生过“川兵赶北兵”,说的是贺龙和周逸群率领的北伐军在这里打跑了吴佩孚的北洋军。还发生过“南兵赶川兵”,说的是唐生智、夏斗寅两军之间的战斗。因为有门户之称,总是最先承受兵火之灾,最先在不知外敌强弱的情况下拼死抵抗。遇到弱敌,能够幸运自保;若遇强敌,常常玉石俱焚。所以,流传下来的都是获胜后英勇善战的荣耀,遗失的都是那些灭门绝户的悲惨。
当地历史上出现的一些名人,要么是随心而走成为心学的鼻祖,要么一门心思只会打仗成为一代名将。因为缺乏变通,大官不多,大将不少。对乡民们最有影响力的是三国的故事和文化,关羽在这里掇过刀,张飞、赵云在这里拼过命,有一座很大的庙宇,供着关羽,无论是谁说起三国的这些故事来都能滔滔不绝。义气是当地人最看重的,真正是体现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所以当地人的性格与同省人聪明、多变、善创新、甚至狡黠等特点不同,渐渐形成了勇敢憨厚耿直的特殊性格,成为同省人眼中的另类。
大伯出生在一个小乡村,村子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子东临一条南北流向的小河,村民们就把这条河称作东河;村子西边的,离村子相对较远的那条河就被称作了西河。两条河河水流量相近,难以区分大小,倘若很容易区分的话,或许会被村人直接称作大河和小河。
大伯所在的村子,实际上是来自相邻两个村子的合并。挨着山的那个村子叫山河村,大伯这个村挨着河叫河山村。两个村子都种水稻,为了抢水斗打了几百年。在合并时,为了村名,村民闹得不可开交,都不愿意妥协。上面来人协调了好多年,也没有结果。说起上面人来,大伯家乡的上面人,几乎全部来自邻近的地区。他们很不理解这些村民为什么会这样的执着。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大伯故乡所在的县面积是4500多平方公里,464842人,这些人分别隶属于10个区、44个乡镇、365 个保、5038个甲,平均下来,每个乡镇1万多人、100多平方公里。人民政府通过土地改革改造了旧的区乡政府,逐步废除了保甲制。乡的划分,一般是依据地形,同时尊重传统、尊重习惯、方便生产、方便群众,以2-4个保划为一乡。1952年,全县变成了12个区、230个乡镇,695个村。
从1949年到1952年,大伯的故乡发生了历史的剧变。如果这个历史进程能够加快一些,大伯和岳父的人生或许会那么曲折。
1958 年底,全县有 118028 户、528797 人,设8个人民公社、59 个管理区(初称耕作区)、541 个生产大队、3417 个生产队。1959年春,公社变成了生产大队,1961年秋,生产大队变成了生产队。(其结果是1959-1961年连续3年粮食减产,1961 年粮食产量仅为 8082.5 万公斤,比1957 年下降76.27%,比 1958 年下降 77.65%。@同时,生猪存栏数、出肥数分别由1957 年的 182335 头、45041 头下降到 1961 年的56438 头、36000头,下降69.05%和20.07%;耕牛由 1957 年的 70138 头下降到 1960 年的 62313 头下降 11.16%,1961 年恢复到 66282 头,为 1957 年的 94.50%。人民生活困难,1960年死亡人口超过出生人口 1686 人,1961 年比 1957 年人口增长6 50%)
人民公社成立时,公社书记实际上就是山河村。因为他的存在,这个村名难产了好些年。从心里讲他是向着山河村,毕竟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但如果真叫了山河,他给河山村不好交代。看上面也不较真地抓这个事,书记就两边都不得罪,先拖着。那些年,公社和生产队达成了一个默契,看到哪边来人,就说哪个村;到哪个村就说哪个村,如果两边的人都在,就绝口不提村名。
1971年,中国恢复了联合国的席位。消息传到大伯的家乡,书记趁此东风,有了主意,他对村民们说,世界上有个联合国,我们这里以后就叫联合村。也许是联合国的名头太大,也许是闹了几十年,村民也倦了,这个提议竟然被大家接受了。书记的这个做法,迅速推广开来,最多时竟然有将近十个村子都叫联合,还搞出了一个联合水库。
虽然名字联合了,但是村民该抢水的时候还会抢水,该打架的时候还会打架。有时候还会联合起来和外村的人打,和外地来的移民打。人类刻在基因里的好勇斗狠,在乡间有限资源的争抢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成年人的集体行为是小孩子最喜欢模仿的,所以大人们几乎年年都有的真打,就成了小孩子们玩得最多的游戏。孩子们分成两拨,有时玩八路军打鬼子,有时候玩刘备打曹操。
大伯的家乡,从地势上看总体来说是平坦的,因河流多,经常闹水灾。所以,当地政府很注重水利建设,几乎每年都会组织群众施工,修建水库、开挖水渠、筑起水坝、建水电站。村子周围方圆二十公里内竟然有二十多个水库。
高高低低的水坝,拦着了肆虐的河水,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库,最大的水库面积有一百多平方公里。这些水坝挡住了水,也挡住了长江里游来游去的鱼。
但大伯所在的村子前的那条河,因为水流小,河道浅,没有开发水电的价值,所以也没有筑坝,河道保持了畅通,所以一年四季鱼都不断。在最困难的三年里,这条小河给村民们提供了救命的食物。和吃的东西相比,电算什么。
第三章 大伯聋了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
大伯的耳聋不是天生的,刚出生时大伯很正常很健康,说话利索,伶牙俐齿的。
大伯的耳朵,是为了治病,打针打坏的。
那一年大伯七岁。
大伯的家乡去过日本鬼子,1940年的6月,鬼子打了过来,鬼子来一路打枪打炮,一路烧杀淫掠。此后,中国军队也进行过反攻,还有新四军的游击队长期不间断的游击战。
但这些事情大伯从来没有给我讲过,甚至连抗战中规模比较大的空战,中国空军炸掉了在大伯家乡机场上的二十多架日军飞机,大伯都没有给我比划过。
所以,大伯在1940年初耳朵就听不见了,他听不到枪炮声,战乱对大伯的影响可以说是降低到了最低点,也许全世界的人都觉得天下乱了,而大伯还默默无声地生活自己的太平盛世中。
但战争自古就是瘟疫的制造者,也是一个国家青春花朵的毁灭者。
1930年到1940年,大伯所在的省一直都在打仗。虽然没打到村里来,但是全省一直都在流行疟疾、流脑、鼠疫、伤寒、白喉、回归热、猩红热、黑热病、斑疹、痢疾等几种流行病,病魔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毫不留情也毫不留余地扫荡着人间,收割着生命。十二年后,大伯和岳父兄弟俩的父亲就是死于痢疾。
很多人都知道,庆大霉素的过敏中毒可以导致耳聋,但是大伯小时候,庆大霉素还没有问世,这个新中国最伟大的科技发明之一还不可能影响到大伯。让大伯耳朵坏掉的罪魁祸首是奎宁。
大伯当时的症状是一会发烧一会发冷,当时大伯的父亲能察觉他体温的变化,伶牙俐齿的他也能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如果按月份算,大伯这时候还不满七岁,也就六岁多点。
这么明显的症状,到了医院,是非常容易确诊的。但我有些困惑,因为奎宁当时价格非常昂贵,一般的家庭根本消费不起,大伯在我印象中一直是穷的惊心动魄的,怎么会有钱打针?
后来听岳父说起,我才知道,大伯小时候,他们家里是很阔的,有大宅子大院子,还有积蓄,大伯和岳父的父亲还有做饭的手艺,忙时种田,闲时打工,家里的生活不但宽余还略有富裕。但谁也想不到,正是这种富裕在后来间接地要了岳父母亲的命。但这个富裕在大伯病了的时候,保证了大伯能够接受到当时条件下可以说是最好的医疗。
大伯他们居住的村子附近有一个很繁华的镇子,全镇有26条长街,40条小巷,900余家大小商号。因为靠近水道,从陕西甚至更北的地方和武汉甚至更南的地方的货物都在这里集散,码头上停留的货船经常在2000艘左右,过往商旅极多,所以不仅有中医郎中的医馆,还有几家外国传教士开的教会医院。
大伯在他父亲温暖的怀抱里,到镇上接受了现代医院的治疗,享受到了一针奎宁。到底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大户人家,开出的针剂是成人的量,看到医生没打完,大伯的父亲又舍不得扔,就求着人家给大伯继续打完了。
打完针以后,疟疾是好了,但大伯就说自己耳朵疼。过了些日子,大伯不再说耳朵疼了,说话变了声,变了调,大家才发现,大伯耳朵听不见了。
如果大伯家里没有钱,大伯不去打奎宁,大伯的疟疾不会好的那么利索;如果大伯家里真有钱,那一针该打多少打多少,大伯的耳朵也不会聋。
但是大伯一辈子也没有吸取药不能多吃的教训,总认为药是天下最好的补品。
如果大伯生活在今天,他很难遇到这样严重的药物反应,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故。一个因病耳聋的正常人,经过系统正规的训练,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通过读取唇语听别人讲话,在经过训练矫正说话的发声,是完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但大伯幼时,正处在灾难深重、内忧外患的旧社会,抗日的战火让老百姓活命都难,哪里有人懂得耳聋的康复训练,谁又能给大伯提供康复训练。
耳朵听不见的大伯,语言功能非常悲惨又毫无阻挡地迅速退化了,最终从一个健康人变成了一个只会发出“咿呀”“啊吧”“哟嗷”这样一些语气词的聋哑人。
大伯的经历既是个人之痛,更是时代之悲。七岁失聪的大伯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四章 大伯命大
——长期的身体缺陷使最光明的前途蒙上黑暗。
1940年的夏天,中国军队的一位集团军司令倒在了日寇的刺刀之下。一个月以后,大伯的家乡陷于敌手。日军一边在各镇遍设据点,网罗民族败类组织维持会和伪军。一边大肆在全县城乡扫荡抢掠。
牺牲的军人和横死的平民遗尸荒野,在酷暑中腐败,蚊蝇疯狂滋长,又引发了很多疾病。丰腴之地和鱼米之乡仿佛阿鼻地狱。大伯所在的山河村,虽然没有直接遭受枪炮的打击,但是在战火中也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
所有的人都陷入惊恐和慌乱,只有大伯非常镇定,他听不见。只要没有看到鬼子,他的世界还是和从前一样。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过着早出晚归自由自在的生活。
就如同他几十年后,大伯每天不亮就溜出家门,天快黑时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在外边干了什么,吃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可是有一天,大伯一夜都没有回来。兵荒马乱,枪炮震天,鬼子又毫无人性。大伯到底怎么了,引起了一家人的担心。大家等啊等啊,足足过了六七天,大伯才回来了。短短几天,大伯的衣服湿乎乎的沾满了臭泥,整个人像丢了魂魄,筋疲力尽瘦了一圈,完全没有了精气神,似乎只要晚回来一分钟就会倒在外边再也醒不来了。
大伯躺了几天才缓过来。虽然大伯口不能言,但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大家还是根据乡亲们的口口相传搞清楚了。
那天,大伯去临近的一个大村子玩耍,刚好碰上了鬼子的扫荡(当地人称打闹)。鬼子为了压制人民的反抗,采取了一贯使用的屠杀立威,很不幸这个大村子成为鬼子戕害的目标。在村子里玩耍的大伯,正好赶上了这次大灾难。
鬼子先把全村人赶到村里的打谷场上,把女人、男人、老人孩子都分开看押。凶残的日寇逼迫妇女们脱光了衣服,让她们裸体跳舞,衣服脱慢了就会遭到鬼子的棍棒毒打,不肯跳舞或者敢于反抗的,都被刺刀挑死了,还有一位小姑娘哭着不肯就范,鬼子竟然放出狼犬把小姑娘活活咬死,其他人被逼无奈只能哭着流着眼泪满足鬼子的兽欲。日军用刺刀挑死了婴儿,将孩子的母亲奸污后杀死,一些年仅10来岁和老至60多岁的女性,也未能幸免。
即便鬼子如此残暴,但是还有刚烈的女性,和鬼子拼了命。有位叫余二婶的中年妇女,就是因为拼命反抗而惨死在鬼子的屠刀下。鬼子离开后,大家找到了她的遗体,她全身衣服都被撕烂,身上被刺刀捅穿了好几处,嘴里还含着一大块模糊不清的血块,她的男人痛哭着用手掰开她的牙齿取出血块,才发现是余二婶咬下的鬼子兵的一只耳朵。
大伯听不见,也没有看到鬼子行凶。他和其他小孩子、老人们一起被赶进了一个大牲口棚,牲口早就被鬼子抢走赶回了水城(鬼子的据点)。大棚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杂草,如果鬼子放起火来,棚里的人谁也活不了。我认为鬼子一定是想放火的,因为那年天旱,秋天的草都是干的。
但是当天晚上,天降暴雨,把所有的东西都淋了个湿透。火没法点了。
壮年男子被十个人一串用绳子捆了起来,有几个反抗的青年,被鬼子用刀戳穿琵琶骨再穿上麻绳。这些人被鬼子押走以后,大家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回来,也再也没有听到过一点消息,应该都悲惨地客死他乡了。
大伯和关在牲口棚里的人一起,三天三夜没有一点吃喝。在第四天的深夜,一声枪响过后,几个鬼子兵冲了进来,吆喝着让大家离开棚子。黎明前的夜是最黑的,秋天的细雨是最冷的,这些饥渴交加、刚刚醒来的可怜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集体屠杀在了村边的池塘里。
鬼子在驱赶人们的过程中,动静很大,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老人骂不绝口,但是三天三夜没有吃喝的大伯却睡得很深,睡得很死。也可能是饿昏过去了吧,大伯躺在湿漉漉的地上,没有起身,一直到下午才醒过来。
醒过来的大伯一看人都没了,就挣扎着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赶,把村子劫掠一空、坏事做绝的鬼子带着抢来的财物早没了踪影。就这样,因为听不见,大伯竟然逃脱了鬼子的屠刀。
鬼子走后,附近的乡亲们都去那个村子帮忙收拾后事,那场景真是惨不忍睹。听说了大伯的事情后,很多人都感慨地说,这个聋伢子真是命大!
第五章 大伯的爱好
——爱好是人的第二天性。
这时候担心大伯的家人实际上只有大伯的父亲一个人,大伯的母亲因为生三胞胎难产早就去世了。到的父亲是位厨师,平时帮人在红白喜事上做饭,挣点小钱糊口,基本上没有时间管教大伯,对大伯的照顾也是有限的。
大伯像一株无人照看的野草,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公平的命运做着不屈不挠地斗争,这种斗争让大伯身上有了一种化苦为甜、化悲为喜的神奇能力。
这么悲惨的事情,大伯给我也比划过,但大伯却从来不提自己昏睡了好几天的事,也从来不说自己回到家就昏倒了的事。他只比划鬼子指挥官抽军刀、挥舞军刀、收回军刀的丑态,大伯挺着肚子学的有模有样。只是比划的次数多了以后,我从中竟然品出了越来越浓的神剧味道。因为有一次,大伯竟然夸张地比划“说”,他往鬼子堆里扔了两颗手榴弹,把小胡子们炸飞了。
我没有问大伯炸死了几个鬼子,我只是简单直接地刨向了大伯吹嘘体系的根基——我反复追问这两颗手榴弹是哪里来的。大伯开始不肯说,后来被我问急了,竟然告诉我是大领导给的。
大伯对党和国家还有领袖的热爱是发自肺腑的,大伯对老人家是一种由衷的敬畏。他对老人家的描述,充分展现出大伯敏锐的观察力和抓人物主要特征、抓事物主要矛盾的深邃判断力。
老人家的嘴角下面有一颗痣,大伯对老人家的描述也是围绕着老人家这个突出特征展开的。大伯提到老人家时,会先立正站好,然后把右手掌平伸到前额上,掌心朝下,规规矩矩敬个礼,才伸出下颌,把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拢在一起,聚在老人家痣所在的地方,然后右手变掌,在空中向前方挥舞三下。
在提到长者时,大伯也会立正站好,双手聚成筒状,放在自己眼前模拟眼镜的样子,然后左手放下,右手变掌,在空中向前方挥舞三下。
他这种抓人长相特征的做法,有时候会让人很尴尬。比如,眼睛小的同事,大伯在提到这个人时,会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虚捏成缝,放在自己眼前,特意突出人家的眼睛小;有的男同事长个瓜子脸,大伯提到这个人时,就会做出花朵般的掌心相对,再做出刀削的动作,特意地强调人家的下巴尖;有的女同事长个国字脸,大伯提到这个人时,会双手按在自己的两腮下面,比划出一个大大方方的下颌角,还摇晃着胳膊,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大伯不仅在背地里“说”别人的闲话,当着本人的面,他也这样比划。
大伯非常好客,家里来人他就高兴,对客人非常热情,不但热情地招呼,还要热情地提问。大伯的问题都是触及灵魂的,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和假模假式的客套搭讪大伯从来都不屑一顾。就像第一次见到我就问我一个月挣多少钱一样,大伯见面就直奔社交生活中最隐私的个人问题而去。比如家里来了妻的女同事或女同学,大伯首先问的就是年龄,问完年龄就问有没有对象,问完对象就问有没有结婚,问完结婚就问有没有小孩,有小孩就问多大,如果孩子大了还好,如果孩子还小,大伯还会挤着自己的胸部问人家奶水够不够。
人生成败、是非曲直,大伯有自己的一套评价标准,对太瘦的人伸小拇指鄙视,对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的女士伸小拇指鄙视,对结婚没有孩子的也伸小拇指鄙视,全然不顾被问人的感受。反正不把女的问个大红脸,不把男的问到恨不得钻进地缝,大伯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和妻结婚大约半年后,就基本熟悉了大伯的语言体系,实现了和大伯的无障碍交流。也知道了大伯的基本爱好。
第一是喝酒,大伯主要是喝自己泡的酒,他有一个很大的用来装酒的玻璃罐,罐里面放了大约半罐的枸杞、人参、蛇和红枣等等补品。他每顿饭都会喝上一碗或几碗,大伯其实酒量不大,喝多了就回屋睡觉。
第二是吃肉,大伯喜欢大块的吃肉,除了那经典的五菜一汤外,做得最多的就是粉蒸肉。大伯把米粉五香粉还有辣椒面很巧妙地混合在一起,能蒸出口感很好的粉蒸肉来。这些减肥道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让我在婚后体重暴涨了十五斤。
我每次看到大伯喝酒吃肉的样子,就想如果大伯知道水泊梁山上过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日子,他一定会想法设法地穿越过去入伙。
大伯的第三个爱好是买菜。这个“菜”实际上泛指一切与三餐相关的食材,就是我们全家日常用餐的饭菜原材料。大伯是菜市场最受小贩们欢迎的顾客。大伯的采购是很有派头的,他去菜市场总是穿着中山装,戴着呢子鸭舌帽,连同黑框老花镜和上衣口袋里别着的两根钢笔,大伯成功地营造出标准的老干部气质。只有在天热得实在受不了时,大伯才会穿上一件白色的衬衣,还会把衬衣扎在裤子里,大伯的裤子总是提的高高的,还要把皮带系在肚脐和胸部的中间。
买鱼时,大伯会在称完以后不要鱼头和鱼尾以及鱼杂,永远笑眯眯的,不还价不挑剔,还会给熟悉的商贩发烟。我第一次陪大伯去菜市场时,几乎每一位摊主都会问我,大伯是什么级别的老干部,还有的直接把我当成大伯的警卫员。
其实大伯就是一个残疾农民,我遇见大伯时,大伯没有一分钱收入,全靠岳父岳母抚养。
大伯一辈子没有结婚,三十五岁前过的是和岳父相依为命的艰辛生活,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将近二十年的时间,过得是独自在老家乡下的光棍生活,五十多岁时才和岳父一家生活在一起。
前面说过大伯的妈妈是生双胞胎难产死的,这事大伯是坐在沙发上给我比划的。他分开腿,两只手掌在腹部呈抱球状,然后迅速向下模拟分娩的动作,做一次是一个孩子,做两次就是两个孩子。大伯比划人去世时,是先捏住鼻子,然后松开手,眼睛一闭,脑袋一歪,非常形象。
大伯的妈妈去世后,大伯的父亲又续弦,迎娶了岳父的生母。
岳父的生母在岳父四岁那年,生下了岳父的妹妹,用现代医学的观点看,因为家族矛盾引发的产后抑郁无法排解后的自缢身亡。
岳父回忆说,那天下午,他正在家里玩耍,看到母亲从外边回来,又看到母亲不知道怎么样就把她自己挂在了梁上。母亲死了,岳父的回忆简单而平静,但我的心里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揪痛。
岳父的父亲丧偶之后成了鳏夫,丧妻之痛让岳父的父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他得了痢疾,放弃了治疗,一心求死。
岳父回忆说,那天深夜,他突然被父亲踢下了床。他脑子蒙蒙地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听到自己的父亲说,你怎么还不长大,怎么这么小!
第六章 聋子和瞎子抬着垂死的人在漆黑的雨夜行走
——黑暗将使人更加珍惜光明,寂静将使人更加喜爱声音。
岳父哭着拉扯醒了睡觉死沉死沉的大伯。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的大伯走到了床前,看到了生命垂危的父亲,一转身就跑出了家门,留下了奄奄一息的父亲和年幼无知的弟弟。
真是和电影里一样,但凡穷人家出了事,天就要下大雨。那一夜,也是外边下着大雨,屋里漏着小雨,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伯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请来了同样也是深一脚浅一脚赶来的救兵——村里一位独居的瞎子。
瞎子乡亲和聋大伯纯粹是因残而亲,怀着穷帮穷、苦助苦的朴素情感,瞎子充分发挥出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不用眼睛看也能走路的特长,向大伯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猜想当瞎子来到家里的那一刻,妻爷爷的心中一定是既温暖又崩溃的。
岳父后来回忆说,自己的父亲是在家里交代的后事,后事有好几个版本,前半部分没什么争议,就是叮嘱大伯要把岳父养大。后半部分说法最多的有两个,一个是将来要让岳父读书、开汽车,另一个是将来要让岳父读书、当兵。
用文字说清楚这事的结果很容易,但想说清楚这个过程实在太难,我放弃了。
因为当时的场景实在既催人泪下又滑稽怪诞。妻的爷爷作为主诉人身处弥留有气无力,岳父当时年幼除了哭泣无能为力。在场的另外两人,一个乡亲是听得见看不见的瞎子,一个大伯是看得见听不见的聋子,都是有心无力。
妻的爷爷作为垂死之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要费心费力地想考虑怎样让瞎子听得见、让聋子看得见的问题。他只能是拼了命地费劲说话又出力比划,而且比划的信息对瞎子乡亲无效,说出来的信息对聋子大伯无效,爷爷的完整遗愿和真正的遗言究竟是什么样,也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大伯比划完方向盘的样子和手翻书看书的样子,然后跪在床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算是告诉自己的父亲听懂了听明白了,也算是做出了自己的承诺。
这件大事彻底透支了爷爷的病体,爷爷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看到爷爷不再做手势的大伯和听出爷爷不再说话的瞎子乡亲,这才赶制了一副简易的担架,赶着把爷爷抬到镇上的卫生所去。
一道电光闪过,在田埂上浮现出的是这样一个行进组合:一个聋子在前面抬着担架的头,一个瞎子走在后面抬着担架的尾,担架上的人奄奄一息一动不动,瞎子身后跟着一个四岁的孩子边跑边哭。终于到了镇上,天也亮了,雨也停了,爷爷也没了。
我不知道大伯是怎样料理的后事,岳父回忆说,他们兄弟俩忙完,才发现自己不到半岁的小妹妹已经饿死了。
在短短的半年之间,短短的几天之内,妻爷爷的中年丧妻自己身死,岳父的幼年丧母丧父,大伯和岳父这对难兄难弟承受了世间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苦难。
大伯的心智基本上是停留在听力正常的七岁那年,他没有心眼、不懂算计,过着有时撑死、没时饿死的日子。大伯的一身力气,自己糊口尚可,但带着岳父这样一个小弟弟,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古老的乡村没有太完善的救助应急机制,家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活,没有谁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别人家几天里发生了些什么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伯一家的悲惨遭遇传开来,被大家知道后,朴素的乡情逐渐开始辐射出人间的温情,中国农村中延续千年的古老互助机制慢慢启动了,乡亲们开始给予大伯和岳父一些明里暗里的帮助。
第七章 大伯“打”出了名声
——无知者无畏。
这个时候,吃顿饱饭成了兄弟俩最大的心愿。村前的那条小河,是俩人重要的食物来源,大伯要么下水直接抓鱼,要么就是撒网捕鱼,捕鱼技术很高。大伯的手很巧,织出的渔网孔眼均匀、结实耐用,在老家很有名气。
一到暴雨天,大伯就会穿着单衣或赤膊冲到河里,捕捉从长江里溯流而上的大鱼。满载而归的大伯是骄傲的,兄弟俩也是欢乐的。在大伯的带领下,岳父也是捕鱼捉鱼的一把好手。
大伯不仅抓鱼吃,还捉鸡打狗吃。大伯和岳父的故乡是中国的鱼米之乡,他们所在的小山村处处是一派六畜兴旺的景象。鸡鸭鹅这些禽类,家家都依托池塘养着几十只一大群,连土狗也是养好几只。
这些家畜只要进到大伯的家中,大伯就会关起门,把它们干掉,然后煮给岳父吃。不管是鸡还是狗,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都会剧烈地挣扎、声嘶力竭地狂叫。大伯自己听不见,就以为别人也听不到,不管这些小动物怎么叫唤,大伯都是泰然处之,烹煮时也不管味道飘了多远,反正吃进肚子了事。吃完后,嘴一抹,像没事人一样出了门。
对这样的事情,村里的乡亲几乎从不计较,最多是在听到家畜的惨叫声时,以一种轻松的口气,相互间笑着说,那聋子又搞鸡子(或鸭子狗子)吃了云云。
村前的河水滋养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给人们带来了食物、生机和希望,也带来了烦恼、麻烦和争斗。有河水,可以种水稻,也因为种水稻,沿河的各个村庄每到用水吃紧时就会发生以争夺水量为目的的械斗。
考验各村青壮年男子战斗力的时候了!如果不是后来岳父的“以权谋私”,每次争水的械斗就是大伯人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了。
大伯个不高,不是村里最壮的;有力气,不是村里最大的。但到了械斗的时候,大伯就成了红人。因为在村里看来,这种拼命的事,让脑子一根筋、下手没轻重的大伯去最合适了。而且邀请大伯的成本很低,通常村子只要派专人到大伯家里,又是抱拳又是行礼,全程脸上堆着笑,大伯高高兴兴地上“战场”去了。
这么露脸的事情,大伯自然不止一次地进行过炫耀性比划。大伯讲这事时,不管在干什么都会先坐下来,坐定以后手里假装在干活,多数时候是织渔网。忙活几秒钟后,会抬起头来,应该是通过门口光线的变化感觉到来人了,做出知道家里来客人的样子。家里来了这样的客人,虽然大伯非常好客,但大伯并不着急招呼,因为知道是请自己参加“战斗”的。于是,大伯切换成来人赔笑脸求他的样子,学人家谄媚的表情、谦恭的作揖和绵密的行礼。学完来人以后,大伯会迅速切换成自己不屑一顾的平静,表示自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动的。如此循环往复三四次以后,大伯才会做出狠狠甩下手中活计的动作,猛地站起身,昂首阔步地向门外走去,大伯下决心的过程把参与械斗渲染的像远行出征一样豪壮。
至于械斗过程,大伯的描述也是气壮山河,这个“山河”刚好也是他们小村庄的名字。大伯会比划出腰很粗、个子比自己高出半臂长的两个壮汉,随即这两个壮汉相继都被大伯以不标准的太极云手打翻在地,最后以大伯在众乡亲竖起的大拇指丛林中凯旋告终。
大伯的“讲述”非常流畅,所有的比划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由此可以看出大伯一定给别人讲过很多遍。有一点我非常自信,那就是所有的听众中我一定是最捧场的。因为我不但积极地回应他的每一个阶段性高潮,还坚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上了战场,大伯肯定是一个不需要冲锋号的急先锋、排头兵,只要给他一个鼓励、肯定甚至好感,确认过眼神后的大伯就会义无反顾地迎着炮火向敌人杀去。既便是敌人的阻击火力响起了死神收割生命的声音,大伯也不会卧倒隐蔽。
除了械斗这样需要在田野流血的任务村里会想起大伯,还有渔网卡住泵机这样需要潜水拼命的任务村里也会想起大伯。因为只有大伯,只要收获了几张带着阳光的笑脸,就会带着一脸灿烂坚决完成任务,任劳任怨不要报酬地为大家排忧解难。
大伯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自己出了意外,他那年幼的弟弟该怎么办。在孤苦伶仃的兄弟俩之间,大伯是顶梁柱是主心骨,是岳父年幼时的唯一靠山。
第八章 好客的大伯
——天生我材未必用,千金散去不复还。
大伯真的是不会算计,有一次我和大伯盘点过买菜的账目,超过二十大伯就开始胡乱报数了。他只知道干活,拼着那身使不完的力气。以养猪来说,大伯养的猪很壮很肥,比别人家的猪都长得大,因为他打猪草、做猪食几乎不计工本。每年年关将至大伯都会杀年猪,杀了猪以后,几百斤猪肉大伯不会腌制,也不会灌肠,更不会有吃够一年的规划,他只想着有肉就该吃掉。
大伯吃肉时,绝不会吃独食,他会广发英雄帖,诚邀饕餮客。古语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有白吃的肉谁不来啊!于是,大伯破旧的家中,天天宾客盈门,各色人等吆五喝六,看到这么多人到家里做客,大伯高兴得眉飞色舞。这么个吃法,一头猪不到二十天就吃光了,没有肉以后客人自然也不来了,大伯也没得吃了,只好向生产队借粮吃。这般折腾下来,大伯一年到头挣不下几个工分,还倒欠队上不少。
那时候一头猪是很值钱的,岳父岳母在家乡婚礼的花销就是靠大伯杀了他养的两头猪换来的钱来办。如果大伯稍微有一些规划或计划的头脑,不至于老过入不敷出的日子。
那是一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大伯兄弟俩无疑是村里最光荣的,队里悄悄给最光荣的同志了最特殊的照顾——让大伯兄弟俩看守粮仓。这样大伯下地劳动时,年幼的岳父就不用跟着去,待在“家”中也可以挣工分。
粮仓里有很多席子围成的大垛子,装花生那个垛子上的围席有一个小口子。岳父的手小,可以伸进去抓到花生,岳父肚子饿了就摸几粒,甘甜而饱含油脂的花生给岳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也让岳父养成了一辈子喜欢吃半生不熟油炸花生的习惯。
晚上,大伯收工回来,就给岳父做饭。炊烟袅袅、烛光摇曳,兄弟俩吃起饭来也是其乐融融。长兄如父,大伯有时候也会管教岳父,他出手极重,而且听不到岳父的痛哭惨嚎和服软求饶,只知道一味地打,埋头狠打,直到打累了才停手。岳父后来回忆说,聋大伯每次都快把他打死。
第九章 兄弟俩分开了
——吾生有三别,此别最酸冷。
兄弟俩虽然相依为命,但并不能总在一起,也有分开的时候。要修水库了,家家都要出劳力,两个儿子的家庭就要出一个,大伯就去了工地。不到十岁的岳父被寄养在一个乡亲家,乡亲家人口多粮食少,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就让岳父睡觉。岳父饿得肚子像火烧一样根本无法入睡,可是自尊心极强的他就不肯低头开口求人要饭,就偷偷跑到河边,一个人对河水哭着喊道:哥哥我饿!我要饭大坨,我要饭大坨……
大伯这回仿佛是听到了一般,第三天就跑了一百多里路从工地溜回家了。大伯接回了岳父,看到岳父饿得哭,大伯跑出去转了一圈,竟然搞来了一只饿死的小猪。大伯以小猪为主菜,给岳父美美地做了一顿饭。正吃着,队上的人来了,命令大伯回工地干活。
大伯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想说明白岳父还小,他走了以后没有人照顾岳父。大伯越说越激动,回到里屋取出一根麻绳,比划“说”如果再逼他,他就上吊。这个时候,听到动静的乡亲们也来了不少,纷纷为大伯说清,说“这聋子好遭孽啊!”队里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不再强迫大伯,甩下一句“不跟你这死聋子一般见识”,然后走了。
其实大伯的胆子很小,这回为了年幼的弟弟以命相争了。他有限的心智终于发现自己很难给岳父一个幸福平稳哪怕是能吃口饱饭的童年生活。大伯又想起了自己父亲去世时,他做出的承诺。大伯想明白了,自己养不好,不如送给别人养。
在重男轻女思想盛行的农村,男孩子不愁没有人家要。很快就有人来接走了岳父。分开的那天,岳父哭得撕心裂肺,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家门。大伯听不到岳父的哭声,目送到看不见岳父时,才回到家里。大伯看着空荡荡的家,突然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追了出去,哭着喊着把岳父抢了回来。
接二连三的生活暴击下,年幼的岳父病倒了。他发着烧,全身无力,整日里躺着,心急火燎的大伯四处求医。一方面是大伯描述病情不清,另一方面是镇上的医疗水平有限。岳父吃了很多药都不见好。
岳父说他当时已经出现了幻觉,看到自己已经故去的爸爸妈妈从门外走进家里要带自己走。岳父很高兴,却没有力气,站不起身,起不了床。
好在天可怜见,没有绝人之路,大伯的苦心终于有了结果,他无意中遇到的一个江湖游医给岳父开出了一个方子。大伯照着方子给岳父抓了药,岳父吃了七天之后,奇迹般的康复了。
我觉得大伯就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行为艺术大师,他的肢体语言不仅能有效地维持自己的日常生活,还能够准确的传递病情。我常常感慨,大伯要是能听见会说话该有多好啊。
作为一个正常人,很难体会到残疾人的痛苦,而作为一个残疾人,却很容易感受正常人带来的痛苦。人生是大海,大伯就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而这船上还有一个完全无力抵抗风浪的小乘客——我的岳父。
不去水库的工地,还得下到田地,多数时候岳父是一个人在家自己照顾自己,大伯把对岳父的牵挂记在了心里,他无法用语言表达,但他明白年幼的岳父不能老是孤孤单单地一个人。
大伯给岳父弄来了一条小黑狗,岳父非常喜欢这个新来的小伙伴。非常小心、用心用力地把小黑狗养大了。
乡间的小路、地头、村口和河边留下了一孩一狗的快乐身影。小黑狗长大了,进入了犬类的青春期。在一次狗子进村的活动中,小黑狗咬死了一只鸡,鸡的主人知道后,找上门来算账,当着岳父的面活活打死了小黑狗。
如果岳父的父母健在,如果大伯是个正常的壮年男子,谁敢做这样打狗不看主人的事呢?岳父哭了,哭得非常伤心,以后再去临村看完电影,夜路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行了。
大伯看到小黑狗的尸体,第一时间下厨就炖着吃了。吃完以后,大伯做出了让岳父上学的决定。大伯找到了学校,求着学校收留了岳父。
第十章 大伯送岳父上学了
——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
九月,丹桂飘香的季节里,十岁的岳父,坐进了教室,论年龄比班里的同学普遍大三岁。岳父的班主任是位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给兄弟俩起了正式的名字。就这样二十六的大伯和自己十岁的弟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大名。
岳父上学了,大伯完成了对自己父亲的第一个承诺。两个月后,初冬时节,大伯想起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自己的先人,特别是对他们很牵挂的父母。
大伯带着岳父上坟了。
大伯和岳父的母亲的坟地都在一起,坟址是妻的爷爷用心选择的,在村边一个小山坡上,位于三棵大树之间的中心位置。非常遗憾的是,兄弟俩没控制好火势,一阵风吹来,烧纸的火苗点燃了枯草,并迅速蔓延至整个山包,兄弟两人扑救不及,引发的山火烧掉了作为标志物的三棵大树。树死了,在冬天里被人砍去残枝拿去做了柴火,后来连残根都被人挖走了。
第二年清明时,大伯再去山上祭拜母亲时,才发现三棵大树早已不见踪迹,坟茔直到今天也没找到。
岳父上学了,大伯很高兴,但也很辛苦。学校和他们住的小村子中间隔着一条河,如果走桥过河的话,要绕很远的路。每天早上,大伯游泳过河送岳父上学。到了河边,兄弟俩脱掉衣服,大伯双手把岳父举在头上。岳父双手把自己的衣服举在头上,等到了河对岸再穿好衣服,步行到校。下午放学,大伯又游到对岸,把岳父接过来,连续三年,无论春夏秋冬,大伯都坚持不断。等到岳父的长大了几岁,水性熟悉到能够对付河水了,大伯才不再送岳父上学。
能这么坚持,从侧面说明大伯是一个认死理的人,只要认准的事情就会干到底。岳父大了开始参加集体劳动,有时感觉累了,不想劳动了,只要说自己要读书,大伯就会把所有的活都干完,不让岳父动一个手指头。
此时的大伯身强力壮,跟着一位乡下的拳师学了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一有空就练把式。大伯把打鼓场上的石磨盘像摊大饼似的推来翻去。
大伯养育我岳父的这段经历,后来在很多年后被族人写入了他们家族的家谱。我认真地研读了这本巨著,看到这一段就赶紧指给大伯看,大伯认真的“听”我讲解后,很是激动。以后只要家里来了客人,大伯就会拿出家谱来给人讲解一遍,用形象的肢体语言展示一遍他举着父亲过河、卖力气搬东西劳动辛苦持家等生活经历。
后来,次数多了,大伯已经忘记了这段家谱是我讲给他听的。只要我俩单独在家时,大伯就会从书架上拿出家谱问我看过没有?不管我说看过或是没有看过,大伯也完全不在乎,横竖是要给我再讲上一遍。
第十一章 大伯打电话
——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时无声胜有声。
有一次,大伯讲到兴起,竟然要求我帮他拨一下电话,他要给家谱的主编汇报一下自己的感想。有时候我觉得大伯并不知道,或者是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是聋子意味着什么。他看到大家都打电话,在对电话似懂非懂的情况下,就经常提出要打电话的要求。而我知道大伯有这方面的需求,则纯属偶然。
那天是周末我不上班,外出办事回家,突然听到大伯的卧室里传来了他垂死挣扎的声音。我一下子热血上头,以为是家里进了强盗,因为大伯发出的那种声音,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双方进行的是最后决定生死的决斗,我着急得都来不及抄个家伙,或者打个110报警,就冲进了卧室。
进屋一看,妻的舅舅坐在床边,看到我以后,指指大伯露出一脸怪笑。而大伯站的笔直,手里拿着话筒,摇头晃脑的还在发出我听到的声音。电话机旁放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歪歪扭扭的写了一堆家乡乡亲的名字,舅舅告诉我大伯的这通电话已经打了40多分钟了。大伯打电话非常投入,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发现我,然后一脸的不好意思,对舅舅摆摆手表示不打了,去外屋的时候,大伯都没敢和我对视。
舅舅放下话筒,悄悄告诉我,其实本来不用悄悄,因为舅舅的这个方法真是有点坑大伯。所以他下意识的压低了嗓音,原来舅舅的做法是胡乱拨几个号码,再假装说两句话,大伯就以为电话通了,对着话筒空喊好一阵子。
一刻不停地喊了40多分钟,大伯的嗓子就算是铁打的也受不了。我从大伯卧室出来,去了客厅,大伯看到我以后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喉结附近,脸上做出痛苦状,要求我给他找药吃,这时我和大伯已经熟悉了,知道了他孩子气的一面。就冲了一杯红糖水,加了一些酸奶,搅拌均匀后交给了大伯,大伯接过去一饮而尽,随即表示嗓子好了。
不经意间撞破了大伯的这个秘密以后,反倒让大伯卸下了思想包袱。只要我俩在家,他就在报纸上写出想要通话的人名,要我给他拨电话。我不想骗大伯,就真的拨通了电话先跟对方客套一下,解释清楚,说明大伯想念对方了,要通个话,对方也表示很高兴能理解,然后大伯才拿过话筒开始喊话。
大伯喊完以后会把话筒交给我,我再和对方说两句,对方往往是无奈而不是礼貌地说大伯太热情了。
第十二章 家谱的总编守银公
——执手相持话筒,竟无语凝噎。
但这次大伯的要求难住了我,因为大伯要找家谱的主编——守银公。守银公是家乡人,对主编的尊称,他的名字“守银”大伯还会写。虽然家谱我看过无数遍,但这个主编我一直是久闻其名而未见其人,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除了我,家里的其他人,对大伯打电话的事情都持批判的态度,既反对又反感,我实在不好意思为了大伯去问主编的电话号码。
大伯写出主编的名字,又拿着电话机追着我跟前跟后,线断了都不知道。无奈之下我就假装打通了电话,假装向主编表达了自己的问候。大伯搓着手,手掌相对,一脸的激动、羞涩和紧张。接过话筒后,大伯立即站得笔直,低下头,然后在慢慢抬头的过程中,从嗓子里爆发出“咿……呀……啊……吧”这样的声音。
在大伯看来,这次通话标志着他与守银公失散多年后又恢复了联系。如果不知道内情的人会以为双方联系十分频繁,因为大伯利用一切家里没有其他人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和守银公通话。有时大伯还会一手拿着家谱,一手拿着话筒。
我相信如果真的打通了电话,守银公一定会高度赞扬大伯对家庭做出的突出贡献,而大伯也一定会向守银公表达自己的极度尊重和由衷的感谢。
家谱里守银公对大伯和岳父的偏爱相当明显,明确规定了女性不能入谱,但妻的大名却赫然在上,那时妻还没有结婚,并不属于家谱里招到上门女婿的规定。但在守银公看来,岳父这样的“大户人家”,如果不招上门女婿,或者是谁不愿意做上门女婿,简直是不平民愤。也许在守银公心中,妻才是真正的家族传承人,绝对的一家之主。
第十三章 大伯的主位意识
——位卑未敢忘忧国,全家吃喝靠大伯。
在这一点上大伯和守银公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其中一个英雄有点耳聋。大伯的心中对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分得也许不甚清楚;但对谁是自己的亲人,谁是自己的外人,心里非常明白。
大伯把妻视若己出,同时也认为是他自己把这个家从无到有建设起来的,主人翁意识非常强烈,有时候一发火就会把全家都赶出去。还好我没有见过大伯的这一面。
对家里的东西大伯都记得很清楚,虽然他不会算账,但是有时岳父外出吃饭带瓶酒,他都会发现,然后向妻打小报告,和妻相比岳父是外人。
妻出生后,岳父在外地服役,岳母对大伯说孩子要吃奶粉,你又抽烟又喝酒不行。大伯听明白以后就把烟戒了,烟明显比酒更花钱些。在老家,大伯一直都喝的是很便宜的那种散装酒。
大伯对妻非常疼爱,每天用小瓦罐蒸两个鸡蛋,提着送到镇上的岳母家,看着妻吃完后才提着瓦罐回去,这个送鸡蛋羹的行为也是一下子就坚持了五年。
这个时候的大伯其实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父亲的承诺,岳父念完了高中,成了乡里有点名气的小秀才,逢年过节可以给乡亲们写对联。1968年,岳父光荣参军,成了一名神气十足的汽车兵。
苦难的岁月、艰辛的生活、悲惨的命运,带给岳父的是钢铁般的意志和菩萨般的心肠,以及阳光开朗、真诚率真的性格。这些优秀的品质让岳父也成了人生赢家,岳父的故事也是非常的精彩,更是不可多得的传奇,正是大伯的付出让这个传奇变成了真实的人生经历。
妻出生在冬天,家里非常冷,大伯为了把火烧旺,砍掉了院里的百年大枣树,把家中墙壁上残留的古画全部做了烧火的引子,还劈掉了一部祖传的织布机。大伯以贫苦之家和自己心智不全的无心之举竟然早早就践行了富养女儿的教育理念。
妻五岁时,和岳母一起享受了随军的福利政策。跟着岳父去了北方,大伯则一个人留在了家乡。这时的大伯成了光荣的革命军属,成了革命军官的哥哥,走在村头镇上,大伯都显得神气十足,底气十足。大伯受尊敬的程度,随着岳父的进步不断提升。
大伯借起钱来更是肆无忌惮。烟虽然不抽了,但大碗酒大块肉的吃喝越来越经常了,一年到头大伯总是入不敷出,岳父岳母一到年底就从外地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四处登门给大伯还账。
那些被大伯光天化日之下关起门来掩耳盗铃般吃掉的鸡鸭狗,都由在外工作的岳父岳母买单,岳父岳母积攒一年的工资有时候开补不上大伯一个人赊欠出来的亏空。大伯还好,因为意识不到这事,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第十四章 大伯和一家人团聚了
——共看明月应垂泪,五处乡心一朝同。
但并不是每个乡亲对大伯都有包容之心和特殊关爱。大伯50岁那年,有一次吃掉了邻居的一只鸡。这个邻居没有容忍大伯,采用了极不光彩的手段报复了大伯,他十分阴险地利用大伯听不见的残疾缺陷,在晚上踹开了大伯的家门,用棒子把熟睡中的大伯打伤了,大伯的头部受了重伤,被送到医院后,被报了病危。这次被打,让大伯的身心健康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从此以后留下了,在家睡觉都要把卧室门插得紧紧的习惯。
岳父赶回家乡,看到生命垂危的大伯躺在病床上,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不追求乡邻的违法行为,二是把大伯接走。于是大伯又和大家生活在了一起。
一般说来,和晚辈住在一起的老人都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生怕给孩子们添麻烦,但大伯却丝毫没有。他不仅以一家之主自居,还经常闹待遇、耍脾气。大伯会为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而高兴,同时也会因为全家人的好日子都是他一个人卖力气干活挣来的而感到自豪。
从小山村到了大城市,大伯的消费意识、消费水平和审美标准都有了跨越式的发展。他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学会戴鸭舌帽穿中山装的。大伯给口袋里别上钢笔以后,又让岳父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
大伯并不会骑自行车,但看到城里人都有自行车,所以有样学样,也要有一辆。车子买回来了,大伯也没学骑车,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车子太贵舍不得骑。不会骑车并不妨碍大伯用车,他的用车的方式和简单,就是推。大伯整天推着自行车逛街,沿着城里的主干道推过来推过去,就像在打鼓场上推磨盘练力气,我感觉大伯推着车逛街,主要是向大家昭示自己有自行车这事儿,纯属炫耀。
时间长了大伯竟然推出了名气,大家都知道街上有这么个爱推车的怪老头,一些调皮的小孩子看见大伯就跟在后头起哄,大伯倒也不在意,跟着的孩子越多他越神气。有一次市里直播社火,大伯推着车走在游行队伍里,上了电视,镜头专门给了一段特写,还引起了一阵小轰动。大家给他竖大拇指,夸他自行车推得好,大伯推的更带劲儿了。
第十五章 大伯参加工作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大伯的这般行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身体好,精力旺盛,于是岳父就琢磨着给他安排个工作,至于安排什么工作还真是个难题。大伯没文化不识字,还是个听不见的残疾人。
岳父一位了解大伯历史的同乡,建议说大伯推着自行车能走一天路,腿脚好适合去巡逻当保卫,还说你们小时候就看过生产队的粮仓,有保卫经验。刚好单位的果园缺人手,于是大伯就成了一名果园的巡夜守卫。
这是大伯人生中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大伯非常重视。上班以后认真极了,果园给他排的全是夜班。这段工作经历大伯给我比划过好多次,他做的动作每次都有打着手电瞪大眼睛,警惕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有时大伯喝了酒还会做出背枪的动作,端枪的动作。其他人看看也就一笑了之,只有我不但认真观看,还经常插“划”,反复追问大伯枪是哪里来的,大伯比划着告诉我是小平同志给的。
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岳母发现大伯的身体有点垮了,消瘦得厉害。因为大伯值夜班一点都不休息,别人值班也就前半夜转一转,后半夜就回屋睡觉了,大伯则是从太阳下山就离开家,直到第二天早上接班的人来才回家,一回家饭也不吃,插上门就睡一整天,更重要的是有些群众议论说,果园里不好偷果子了,来了个聋子保卫看得可紧了。
这种议论传多了以后,大家关注的焦点不再是果子不好偷了,而是一个保卫怎么可能是一个聋子?不管怎么说,让聋子看园子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大伯就结束了短暂的正式工作,失业回家了。
但很快大伯的职业生涯就迎来了辉煌的转机,他也将迎来自己人生的真正高光时刻。岳父单位新建了一个小火车站,成立了装卸队,主要是装煤卸煤。这项工作只要有力气,谁都可以干。但是因为太过辛苦,没人愿意去,很难招到人。
岳父给大伯报了名。大伯50多岁了,负责人看他年纪大没给他定指标,谁知道大伯使力气不保留,工作量总是干到第一。而且只要工友给他竖个大拇指表扬一下大伯,大伯就能拼着一个人把大家的活都干了。一段时间以后大伯竟然上了光荣榜,戴上了大红花,被选成了小组长。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大伯的脾气,随着职位的提升明显变大,大家都没想到大伯也是那种官一大就变脸的人。挣到了工资拿回了现钱以后,大伯更是觉得一家人都靠他养着。这年的年三十,大伯喝多了酒,竟然把全家人都赶出了家门,大家也没和他计较,暂住在招待所里过了年。
第十六章 大伯还是回归了家庭
——人赚不到认知以外的钱。
岳父的反应是神速而高效的,他首先叫停了大伯的工作,然后和免职在家的大伯谈了一次话。岳父告诉大伯不能工作的原因是因为大伯听不见没文化,不会写字就不能当领导。对此大表示认可,自卑而平静地承认自己确实没文化也听不见。岳父又帮大伯算了一笔账,算完以后,大伯明白了自己挣的那点钱早就喝酒吃肉花光了,对此大伯也没提出什么有力的反驳意见,腼腆而羞涩地接受了。
大伯像个泄气的皮球,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但瞬间就认清了形势,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和状态。第二天,大伯就接管了厨房,业务做不了,咱就做家务,开启了二十年的做饭生涯。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卸煤的能手,多了一个敬业的采购。
大伯这个采购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因为他真正做到了又采又购。购好说,就是去菜市场买;而采的学问可就大了,大伯会到水库抓鱼,会去池塘捕虾,还经常彻夜连日的抓青蛙。
后来岳父岳母搬去了省城,大伯留在老单位看家。妻爱吃青蛙腿,大伯就每个星期抓一麻袋青蛙,坐长途汽车送到省城去,这一路上青蛙哇哇乱叫,大伯一点儿都听不见,但是其他乘客能听见,那场景真是想想都头大。大伯肯定遭了不少白眼,真是不容易啊。
妻的妹妹也是极喜欢吃青蛙的,有一次甚至对岳母说,我吃了这么多青蛙腿,青蛙会不会来报复啊?因为爱好美食而产生道德上的愧疚感,这绝对是一个有良心的吃货。
为了能让家人吃到新鲜的鲫鱼,大博会扛着挂有许多铅坠的渔网跑几十里山路,找到山里的水库,打回几十斤重的鱼,再负重走回来。
多数时候大伯是神秘的,他经常天不亮就独自出了家门,然后天黑时候才晃晃悠悠的回来,如果不拿渔网不推自行车,还真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天是怎么过的。
到这个时候大伯还看不出有一点衰老的迹象,他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高度自觉且有规律地高速运转着,不知不觉中大伯进入了花甲之年,在小平同志南巡的春风中,全国人民激情万丈的再出发再创业时,大伯开始闹退休了。
大伯看到岳父事业有成,妻和妻妹都上了大学成了大学生,觉得自己可以休息了,常常会突然萌生出很多奇怪而又合理的诉求。大伯的这些诉求明显是随机而发、随性而发,完全没有规划,也明显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比如,有一天大家在看电视,大伯看到电视里的主人公在坐飞机,就突然提出也要坐飞机。突然性是有了,可合理性在哪里?随即岳母找到了合理性:大伯从来没有坐过飞机。
大家问大伯要去哪里。大伯说不明白,只是用大臂贴身而后扬起小臂伸出手掌模拟着飞机翅膀。后来岳父比划说,不说去哪里就坐不了飞机,大伯就写了两个字:北京。
很快大伯就如愿以偿的坐上了飞机,到了北京以后,大伯突然发现停机坪上有那么多的飞机,而自己坐的飞机明显不是最大的。机场还没有出,大伯就提出要坐大飞机。
岳母劝大伯在北京转一转,再坐大飞机,大伯就是不听。于是大伯就这样完成了伟大首都北京的一日游。当然从大伯给我讲述的毛主席给他发过手榴弹、小平同志给他发过枪的光荣历史来看,北京他早就去过很多次了,不转也没什么。
第十七章 大伯的个人问题
——少年夫妻老来伴,让我花钱我不干。
这次北京之行,让岳父岳母开始严肃认真地考虑起大伯的个人问题。大伯60多岁了没有结过婚,一直单身,只是50岁以后才跟大家一起生活,大伯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不能让大伯有遗憾。
很快60多岁的大伯开始相亲了,这时大伯再一次显示了自己审美观上的与众不同,他不愿意和自己小的女士见面,就喜欢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大伯肯定是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老头找老太太才是门当户对才是合情合理,否则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真的等到老太太来了,大伯又挑得厉害。皮肤白的,大伯在脸上抹来抹去,比划人家化妆,说人家不是好人;皮肤黑的,大伯甚至指着自己的黑鞋底,比划人家不好看;面相显老的,大伯会把自己手腕上的皮肤揪的老长,比划别人皮太松。相亲的过程中,大伯的装扮完全是退休老干部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说话不行就基本上不出声,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单身大龄老头子,所以还真有几个女士看上了大伯,但大伯却没看上对方。
当大家觉得大伯不可能相亲,成功的时候大伯却等来了自己的女神,并迅速地陷入了热恋。征服大伯的女士叫梅,有轻度的智障,还长得很胖。轻度的智障让大伯觉得遇到了知音,而这个胖才是最吸引大伯的地方。大伯给我很认真的比划过,一个好男人一定要壮,要能吃,最好是腰粗力气大;而一个好女人一定要胖,而且越胖越好,那些身材苗条的、高挑的大伯一律给出了小拇指的评价。
非常遗憾的是,大伯与完美女神的热恋,仅仅持续了三天。三天里梅和大伯连续逛了好几次街,梅一看到商场就进,一进去就让大伯买东西。大伯的恋爱经费是很充足的,岳父给了一个超出大伯想象的额度,但大伯却舍不得花钱,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大伯把梅一个人留在了街头,自己悄悄地跑回了家,梅找上门来,大伯也不和她见面。梅看到大伯不肯见自己,就不再来了,和大伯断了联系。
但大伯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梅,一直都有梅。后来大伯给我说过很多次,他有过一位脸很圆很大,胸也很大,腰也很圆,屁股也很大的对象。这几个“大”和“圆”,大伯都用手在自己身上的相应部位形象而夸张的比划过。大伯还让我拨通过梅的电话,大伯和梅通话时发出的“咿呀啊吧”等单音明显没有那么急促,和他的表情一样,带着紧张带着羞涩,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打完电话后,大伯的眼神中总会透露出一点点幸福,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熟练掌握了舅舅的秘诀,电话根本没有打通,只是大伯不知道。
大伯很想梅,根据他戴老花镜且相处只有短短三天的情况来看,大伯肯定没有记住梅的模样,我后来的一个恶作剧验证了这个判断。我从网上的减肥广告里找到了一个胖胖的女模特,把这个女模特的照片和大伯的照片,用作图软件合成到了黄果树瀑布的下面。然后把这张图片设置成了电脑的桌面。很快有一天,我在电脑旁,大伯问我晚上吃什么的时候看到了这张照片。大伯停住脚步看了很久,然后告诉我这张照片就是他和梅的合影,有了这张照片以后大伯没再给梅打过电话,只是经常在我们不用电脑的时候静静的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的盯着屏幕。
这个时候,我已经和妻结婚了。我和大伯的关系也非常亲密了。在大伯看来,我是一个饭量很大、身怀技术文武双全的人,他很满意妻的眼光。而对我来说,我认识大伯以后,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有趣且对我真心很好的老人。
第十八章 我的蜜月是和大伯过的
——婚姻的终点是亲情,没想到有时候起点也是。
我的蜜月实际上是和大伯过的,婚后三天妻就去高原执行了任务,一走就是两个多月。这几十天里我天天和大伯在一起,早上醒来大伯就给我买好了早点,中午回来就做好了午饭。晚上,我下班回来,把中午的剩饭和剩菜倒在一起烩成一锅菜拌饭,然后我们俩一人一大碗,边看电视边吃饭,大伯喝着小酒,有时我也会陪上一杯。酒足饭饱后,大伯又拉着我走路散步,把他白天转过的地方,比如经常溜达的兴庆公园、环城公园介绍给我,分享给我。大伯给我买好的早点,都是在我出门时才递给我,我那时年轻很不注重仪表行为,接过大伯给买的各类夹馍,在上班路上边走边吃,还被领导批评过。
到了周末,我就陪大伯去菜市场,看他采购食材,我跟在大伯身后看他和小贩打招呼“说”笑,不声不响的当好大伯的“秘书”。我经常去办公室加班,这时候大伯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等着我回来。我加班结束,回到家叫醒坐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大伯,大伯确定我到家了,才回到自己卧室去休息。
我穿过漆黑的夜色,大伯给我留着一盏明灯。
有一次我去加班,大伯提出要跟着我去办公室看看,我一想反正就我一个人在,就同意了。大伯静静的跟在我身后,一路上一声不吭,一到办公室我关上门以后,大伯才彻底放松了,背着手在我办公室转来转去,走了好几圈。
我们的办公室是个大套间,大的办公室是我和同事用的,小的单间是处长单独用的。大伯转完以后朝我竖了个大拇指,两手做掌,掌心向下,然后双手由掌变拳比划出向上提东西的样子。我明白,大伯是让我好好工作,快快进步。
大伯越说越兴奋,把他打鬼子扔手榴弹的英雄事迹又给我比划了一遍。我把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比划着说他吹牛。大伯一着急就说他见过毛主席,毛主席还给挥手。
大伯站在办公室的空地处比划着,持枪、敬礼、立正、向右看齐走队列的动作,我笑得前俯后仰,一晚上啥事没干,就看大伯吹牛了。回家的路上,校园里非常安静,让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但随即又想,如果这世界没有声音,大伯就没有残疾了。
大伯的家乡也是革命老区,如果他不是聋子,以他这样的贫苦出身,肯定会参加革命的队伍,为新中国的建立出一份力。
大伯是我的长辈,但更是我的朋友,我会认真的听他吹牛,我也会陪他玩耍,帮他打电话,和他摔跤扭打。他会嘲笑我的鼻子大,我会嘲笑他的鼻子塌,大伯喜欢和我逗乐,也喜欢我和他逗乐,每次嘲笑我鼻子时,他的笑声能把全楼的人从睡梦中叫醒。
第十九章 大伯很关心我的进步
——小牛不知黄昏晚,老牛扬鞭在后头。
大伯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挣很多钱,也希望我当很大的官。他神秘地告诉我,楼上住了个很大的官儿,他已经去送过好几回礼了,想让大官提拔我。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楼上真的住着单位的一把手。
这位领导人很好,从广东调过来的,逢年过节会主动带着礼物拜访邻居。领导到岳父家时,带了南方的特产和点心,领导早就知道大伯住在这里,感谢大伯给他送了很多好吃的,也感谢我们对他的照顾。
其实,大伯不仅会帮我拉关系,也会给我的工作找麻烦。一次我的处长比较正式的跟我谈了一次话,处长让我给大伯说一下,以后再来办公室敲门时,能不能轻一点,还有就是提醒我,以后去哪里了记得要给大伯说一声,别叫老人着急。
我这时才知道大伯看我不在家,有时竟然会去办公室找我,而且去的次数不少。有几次正好赶上处长在,我一想大伯那么大的力气,晚上的办公楼又那么安静,他在自己听不到敲门声的情况下,铆足劲敲起门来那场景真是让人头大。
但总体来说我的心里是温暖的,既暗暗吃惊也非常感动,没想到大伯不声不响地给我“拉扯”上么大个关系。我把大伯对我的关怀和领导平易近人的作风,变成了工作的无穷动力,一心要干出个样子来回报大伯和领导,结果还没干出啥眉目,领导又回广东了。
但领导这次登门问候的亲民之举也揭开了大伯的小秘密,那就是他做的鱼糕去哪里了。
第二十章 大伯教我做鱼糕
——传承的本质,是将生活的温度从一双手到另一双手的过程。
鱼糕是大伯家乡的特产,大伯做鱼糕的手艺是跟自己做厨师的父亲学的。我和大伯度蜜月时,大伯就给我比划过好多次。
他会首先用手作游龙状模拟出鱼游水的样子,再伸开双臂,意思是要用一个很大的盆子来装做鱼糕的东西,伸出两根手指告诉我要两条大鱼。然后用双手的大拇指插入耳孔,四指为掌模拟出猪的样子比划出一大坨猪肉;然后再以掌为刀模拟剁馅儿的动作,在右手食指成勾叩击伸平的左手掌心模拟鸡的样子,再双手背后,双掌后捋以鸡下蛋的动作让我明白还需要鸡蛋。比划完以后,大伯会发出吧唧嘴的声音,同时伸出大拇指,让我明白鱼糕非常好吃。
他买的草鱼非常大,有将近半人高。去头尾、除鳞刺、抠内脏后,只留净肉,以大约10:1的比例配上猪肥肉沫和瘦肉沫,佐以生姜蒜末,用刀剁至粉碎。做鱼糕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为此大伯每次起得都很早。鱼糕好吃,但大伯做起来动静太大。他手持双刀,上下翻飞,使足力气把案板剁得像敲金擂鼓一般,吵得一家人都睡不好觉。怎么说他都不听,怎么说都说不明白。
剁好肉沫后,大伯会把事先已经分好蛋黄蛋清的二十多个鸡蛋中的蛋清放入大盆中,沿一个方向使劲搅拌,搅拌过程中根据口味清淡和爱好加入料酒白醋去腥、加入盐增味,直到盆里的肉沫和蛋清混合均匀,呈现出白色拉丝状即可。
搅拌完成后,将肉沫上案揉搓成半圆柱体上锅,放于蒸笼上蒸半个小时后,将事先分离出的蛋黄液均匀地涂抹在已经蒸好定型的鱼糕表面,再继续蒸上五六分钟后,外表金黄、内里白嫩的鱼糕就大功告成了。
一般商家做鱼糕都会在里面加上淀粉以此来快速成型,但大伯心眼儿实,一点淀粉也不加,全是肉蛋。所以大伯的成本要比别人高的多,口味自然也要好的多。还好领导是南方人,能够吃得惯。当时鱼糕的市价大约是十七八元一斤,而大伯的成本算下来不计人工都将近三十元。
大伯对自己做鱼糕的手艺相当自信。我和妻结婚后,大伯不止一次的表示要把这门手艺传给我,每次做鱼糕时都要把我早早叫醒,拉到厨房观看。
别人的恋爱是花前月下,我和妻的恋爱是电脑电话。谈的确实都是不含人间烟火的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岳父岳母很尊重妻的选择,对我们的恋爱没有任何干涉。对我的家庭情况,只有大伯进行了调查。在我们的婚礼上,我的父亲脱稿进行了一大段中规中矩的致辞,妻的舅舅感慨道,一个火车司机的水平竟然这么高。
我的父亲不是火车司机,在铁路部门的一个小机关工作。一次我和大伯聊天时,大伯问起了我的父亲,我看大伯没听明白,就找了张火车站的图片给大伯看。大伯看后屈起右臂,向我模仿了蒸汽火车头车轮连杆的运动。我点了点头,大伯向我竖了竖大拇指。在大伯的知识结构里,在火车站工作,当火车司机是最高大上的,他把最美好的祝愿和岗位给了我的父亲。
第二十一章 大伯当爷爷了
——抱孙堪种树,倚杖问耘田。
结婚一年多后女儿出生了,这事儿把大伯高兴坏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孩子的身上。大伯的语言体系主要由单音语气词构成,他发出的“咿呀啊吧”对牙牙学语的婴儿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只要女儿醒着没事,大伯就会凑在摇篮边,用夸张的动作和表情发出只有他才能发出的特有声音,把女儿逗得咯咯直笑。
女儿十一个月时,学会了走路,开始跟着姥姥外出溜达。大伯就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她们身后。女儿上了幼儿园,每天大伯都会跟着去送,跟着去接。女儿每天早上10点,下午4点会离开教室的规律也是大伯最先发现的,他一定是守了好些天才知道。于是,大伯每天都会算好时间跑到幼儿园,扒在院墙的缝隙里看女儿玩耍。
与此同时,我和大伯的关系也进入到了崭新的阶段,有什么“划”都可以直接说,不需要任何客套,相互之间可以开玩笑,甚至打打闹闹。我是大伯各种吹嘘最忠实的听众,也是大伯各种饭菜最忠实的拥趸,我同时也是大伯的出气筒和开心果,我还是家里唯一一个大伯能够批评和指责的人。
比如,大伯晚上失眠了,没睡好觉。第二天他就会当着家人的面,做出以头枕着自己手掌,同时眼睛滴溜溜转着圈的动作,表示自己一夜没合眼。然后指着我的脚,用手掌模仿拖鞋拍地的样子,再指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我走路的脚步声太大吵着他了。
大伯很少失眠,睡眠很好,入睡极快,基本上是刚听他插好卧室的插销,就传来了呼噜声。他那次失眠是因为喝了咖啡,咖啡是同事从海南出差带回来的。大伯怀着对所有吃喝的好奇和热爱,急切地要求来上一杯。这个要求大家都很支持,我们也很高兴大伯能够接受新鲜事物,大伯接过冲好的咖啡后,放了一阵,待温度合适后一饮而尽,我看他没有任何表情,就知道是他喝的太快,没尝出咖啡的苦味。
妻就告诉大伯,咖啡要拿勺一点点的品,大伯听后又冲了一大杯,然后拿了个勺子,用三天没吃饭的人吃饭的速度呼啦哗啦地喝完了,这回大伯很鄙视咖啡,一脸难喝的表情。从此以后,大伯再也不喝咖啡了。
女儿半岁时,得了风疹,小脸烧得通红,身上、手上、脸上都长满了小红疹子。大伯急得不得了,看到女儿就批评我,指着我大声呵斥,连续发出“咿呀咿拜”的爆破音。说完握紧了双手,然后又突然分开,一手甩向身后,一手推向我这边。妻翻译说,大伯的意思是如果孩子的病不好,就和你绝交。还好孩子的烧退了,疹子没了,大伯也没和我绝交,又拉着我学打鱼糕,这次还交给了我一个艰巨的任务,让我卖鱼糕。
这实际上是大伯第二次创业了,我不认识大伯时,他就卖过一次鱼糕,他的鱼糕虽然性价比极高,但是南方的特色小吃在北方城市根本就打不开局面,大伯也不会算账,把自己辛辛苦苦做好的鱼糕委托给一个卖葫芦鸡的师傅。生意做了半个月,卖鸡的师傅愁眉苦脸的说,这活儿他不干了,大伯的创业也失败了。
所以这次大伯的想法刚露头,就被岳父岳母制止了,大伯迁怒于我,跟我闹了好几天别扭。他对我有意见的表现很简单,就是不再问我想吃什么了。我们俩关系好时,大伯只要见到我第一个动作肯定是问我,下顿饭想吃什么。大伯生我气时,我就没这个待遇了。
第二十二章 P图是我讨好大伯的独门绝技
——一图胜千言,亦抵万金。
大伯其实经常生我的气,但我有我的办法讨好大伯。我会经常用作图软件做出一些让大伯心花怒放的图片,比如一些重大活动的新闻照片,我就会巧妙的把大伯放进去。就这样大伯在我的电脑里参与了很多省市、甚至国家级的重大活动。在我的电脑里大伯单独接见过奥运冠军、电影明星,给大楼奠过基、给大厦剪过彩。让大伯信以为真也不难,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大伯本来就有把电视剧情节幻化成自己经历的习惯,另一方面我挑的都是他酒后满脸通红的照片。如果大伯质疑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他没有一点印象,我就会指着他的红脸比划着说,你喝多了,当时事情很急,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你看你穿的还是睡衣,羞不羞?
大伯的反应通常是这样的:先是很惭愧,为自己的失仪和失忆而惭愧;然后是很懊恼,为自己把这么大的事情都给忘记了而懊恼;最后是得意,为自己在这么大的活动上露了脸而得意。但到头来最狼狈的却还是我,因为他会追着我,让我把照片洗出来,他好拿着照片坐火车回老家,向乡亲们炫耀,我让他打电话显摆他都不同意。
有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大伯就会拉着人家,让我打开电脑把这些照片调出来炫耀,他还给人绘声绘形地解说,还好这些人都是好同志,看破不说破,都冲着大伯竖大拇指,给足了大伯的面子,更给足了我面子,为这事儿我欠了好多人情呢。
第二十三章 女儿一岁多就也开始逗大伯了
——想起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不得不说基因的强大,我和大伯开玩笑的本事,女儿一岁多就学会了。女儿基本上是学会走路以后,就开始逗大伯玩儿了。电视柜上有台饮水机,一端出热水,一端出冷水,女儿有时会自己去接水,而大伯基本上是围着女儿转的,女儿发现只要自己接近饮水机,大伯就会很紧张。比如,如果大伯坐在沙发上,看到女儿那样,肯定要起身赶上去护着女儿,生怕女儿被热水烫了;除了热水,女儿还发现只要自己拿起或者接近茶几上的杯子,大伯也会紧张地赶过来,生怕杯子掉地上砸着女儿。
于是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女儿假装去接水,大伯赶过来了,女儿就离开饮水机,大伯坐回去,女儿又过来假装接水。如此反复,大伯被女儿逗得团团转。
有时候我看到相差70岁的爷孙俩,能够这样开心的玩耍,真是替大伯感到高兴。
大伯虽然经常没来由地给我来上一次找茬式的批评,但在心里他还是很喜欢我的,通过一个阶段的磨合,我们的关系终于形成了一种见不得离不开的微妙平衡。大伯表面上虽然表现出对我意见很大的样子,但只要我下班晚或者不在家,问我最多的一定是他。
第二十四章 大伯很健康能活一百岁
——嗜欲浅者天机深。
我们在工作,女儿在成长,岁月无声无息地一页页翻过,我每次和大伯玩闹时,心里完全都没有意识到,大伯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了。
我们之所以没有意识到,是因为大伯真的一点不像一位古稀老人,他的精力依然旺盛,每天还是一大早就出去,10点去幼儿园,下午4点去幼儿园,晚上去各处的公园;也因为他的酒量依然不小,每顿饭都喝的红光满面;更因为他的饭量还像小伙子一样,有时吃的比我还多。
有一次大伯到我家里串门,早上9点多就来了,和我聊了两个多小时,11点多妻做好了饭留大伯一起吃,大伯也没客气,坐下来吃了两大碗米饭和一大盆粉蒸肉。那盆蒸肉本来是妻准备下午做好,再带到岳父岳母家里给大伯和大家一起吃的。看到大伯来了,就提前做了,没想到大伯一个人就把肉吃光了。
晚上我们去岳父岳母家,说起这事,把二老给震惊了,因为中午大伯回家后又赶上岳母刚刚做好饭,大伯又吃了两碗,还吃了好多菜,喝了几杯酒,完全看不出在我们家里吃了那么多东西。
大伯一辈子因为残疾,尝够了我们正常人难以想象的很多苦楚。命运也给了他很多残忍的考验和折磨。但大伯始终是乐观的,开朗的,对所有的人是友善的。大伯干什么都是乐呵呵的,出去买菜,玩耍后回家,只要是他一个人,几乎都是跌跌撞撞地小跑,不管是向着阳光,还是划破黑暗,大伯都是带着笑容、充满了激情。
实际上大伯已经衰老了,他经常打盹儿,很容易忘事,而且比以前更好“骗”了。我后来才愧疚地发现,大伯晚年的很多烦恼,实际上都是来自于我。
有一次他在外边逛到很晚才回来,引起了家人的担心,岳父岳母就要求大伯以后早点回家,不要每天都跑出去。第2天,我和大伯单独在家时,就吓唬大伯,给他比划外面电线杆上贴着他的照片,戴大檐帽的公安要抓他。
大伯对党和国家,还有各级领导政府有着深深的敬畏之心,对各种大檐帽都高看一眼,毕恭毕敬。所以我一说大伯就明白了,也相信了,就待在家里不出门了。
大伯连续两天不出门可是稀罕事儿。大家都很好奇,大伯怎么不出去了,问他他也不说。因为我当时比划大檐帽时,还用食指贴着嘴唇告诫大伯,这事儿给谁都别说。大伯就仿佛真的在外边做了坏事似的,守口如瓶,给谁也不说。在家憋了几天,大伯终于忍不住了,找妻诉苦说外边电线杆上他的照片还在不在?
妻这才知道是我的恶作剧,立即严肃地当着大伯的面批评了我。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只是和大伯开了个玩笑,但妻说大伯的头脑简单和小孩子一样,我这样说大伯会觉得公安真的要抓他。后来大伯为此受了大罪,因为他拒绝了警察的救助,把自己几乎陷入死地。我那时才意识到玩笑过头了,给大伯造成了伤害,我非常自责。
第二十五章 大伯的死脑筋里有着对传统的恪守
——一片痴心用向南,举头三尺有神仙。
因为我对大伯的饭很捧场,大伯从内心认可了我;也是因为大伯要采购做饭的材料,我们关系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大伯实际上最多只能算明白20以内的加减法,10以内的不太会出错。为了防止大伯出现梭哈式地采购,大伯的菜金不是每月都划拨的,而是每周给一次。岳父岳母在家时不用我们给,但二老外出时,大伯就会找我们要,我陪大伯去过菜场,知道他算账的水平,所以每天给大伯10块钱,而妻嫌麻烦,一周给大伯50块钱,大伯觉得五十块比十块多很多,为此总说我小气,对我有了很不好的看法。
大伯真的是老了,不太愿意做饭了,而且做的饭也慢慢不好吃了。但当时我并没有发现大伯的衰老,我还是像当初一样和大伯打闹逗乐。我买了一台摄像机,本来是拍女儿的,但是我把镜头更多地聚焦到了大伯身上。我没事就围着大伯拍摄他的一举一动,他做饭我拍,坐沙发我拍,打盹儿我也拍。一开始大伯见我拍他总要冲上来阻止,慢慢地惯了,看到我拍也就是笑一笑,然后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儿。
这些镜头记录了大伯的日常生活,也就记录下大博独有的做法和行为,比如除夕夜里叫祖先的仪式,饭菜做好了,大伯不让大家吃,他把筷子横在摆好的,空碗上笔直的站好,双手紧贴着大腿,然后用低沉的嗓音发出“啊拜拜”“咿啊咿”的声音,向先人们喊几分钟的话。
大伯非常严肃,非常庄重,一定是在向自己的父母和祖先汇报现在的好日子,现在的好生活。从相依为命的兄弟俩到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大伯把心里话都喊了出来,喊完话后大伯才招呼大家坐下。大伯这种没有内容的吆喝,我感觉比具体的语言和既定的说辞更能表达追思先人的情感,这是精神交流的最高境界——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伯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他的心中有许多神圣的规矩,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妻的外婆从老家来了,论年龄外婆只比大伯大六岁。但大伯见了外婆,表情和姿态完全就是小孩子见了大人,紧张、拘束而恭敬。
外婆只要说话,大伯就站着,不会坐下。每天早上,大伯都要亲自下厨给外婆蒸个鸡蛋羹。在长辈面前始终如此,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做到。
大伯很注重自己的仪表,每天都把自己的内衣洗得干干净净,不管穿什么都是笔挺整齐的,胡子也是刮得光光的,自己的房间也收拾的整洁利索,不给家里添一点乱。
该做饭时他会出现,忙完家务他会自行外出,有时候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觉得大伯的存在让家里有了一点桃花岛的感觉,也许这个比喻不合适也不准确。但在大伯的呵护下,妻和女儿享受的是不是和黄蓉有点像,而且更幸福吗?
大伯的身体很好,除了在老家被恶邻重伤,住院治疗过以外,几乎没有生过病,但他有时会为了吃药而装病。可能是幼年时缺医少药给大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伯总觉得药是世界上最好的营养品。
家里只要有药,大伯就会想方设法的装不舒服把它吃掉,没人在家时,大伯会找药吃。他这样的行为导致家里不敢存放任何常备药品,很不方便。但是自女儿出生后,为了应急,我们给女儿备的药,告诉了大伯,大伯就一点都没有动过。
和大伯共同生活了几年以后,我们俩也找到了不少共同的爱好。我们俩吃饭能吃到一起,看电视也能看到一块儿。后来女儿这样总结说,爸爸你和聋爷爷就喜欢看各种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物在电视上打来打去。我一想,我和大伯爱看的功夫片和战争片,还真是这样。
我工作上的每次进步都会和大伯分享,和朋友聚会中我也经常会情不自禁地提起大伯,给大家讲大伯的故事。大伯的纯粹率真有趣,甚至神奇,感染了每一个人,也吸引了每一个人。有的朋友会专门到家里来看望大伯,亲自接受大伯叩碰灵魂的询问,回答一些平时我们讳莫如深的敏感话题。大伯看到朋友们给他带来的酒和礼物,高兴得毫不掩饰,坦然欢欣地笑纳了。
大伯的鼻子没有鼻骨,不知是先天的缺陷还是后天的损伤,这导致大伯有时都戴不住眼镜,我的女儿非常喜欢摸大脖的鼻子,经常趁大伯坐在沙发上时,趴在大伯身上摸鼻子玩,大伯虽然不愿意,但也从不拒绝。
大伯吃饭很有自己的一套程序,一定是先吃菜喝酒,然后吃饭。而且大伯在吃菜时,一口饭都不会吃,到吃饭时又一口菜都不会吃。大伯有自己固定的座位,这一点还真有些像《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他的座位后面有一个暖气片罩做成的小台子,那上面放着纸巾牙签和他泡的药酒。因为知道纸巾的大概位置,大伯抽纸基本上是不用转身的,反手一抓就能抽出一张来,但有时也会失手摸到墙上,久而久之那一片白墙上抹出了一片油手印,有一次岳父说大伯,大伯指着我,比划说是我干的,我就比划着和他争辩,大伯则赖赖地指着我“说”,就是你就是你。
第二十六章 大伯突然脑梗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次争执大概一周后,我们吃完午饭,大伯吃完菜喝完酒,进入吃饭程序时,竟然没端好碗,把碗掉地上打破了。谁也没在意,打个碗算啥事儿啊,大伯洗完碗收拾完,就回屋睡了,在洗碗的过程中又打了两个碗。
下午4点多,大伯卧室里传来了他“咿咿拜拜”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呻吟声,岳父打开门进去发现大伯下不了床了。
到医院,大伯做了一系列检查后,脑部CT显示脑子里出血了,也就是常说的脑梗。神经外科的章主任根据大伯的情况,制定了输液治疗的保守方案,药名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小小的一瓶要输8个小时。我们都想去陪着大伯照顾他,但岳父拒绝了,岳父说了一句话,该是我给哥哥报恩的时候了。
这句话我只要想起来,心头都会有一种难以压抑的感动。岳父虽然平时对大伯很严厉,而且很不耐烦,大伯也很怕我的岳父,但到了生死关头,最关心大伯的还是岳父,这种兄弟深情真的是世界上最宝贵的。
大伯和岳父兄弟俩的生命力都很顽强,岳父50岁时出过一个很大的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才恢复过来,还恢复的很好。大伯的这次脑梗也一样,经过一个星期的治疗,大伯竟然通过自身的顽强吸收了脑部的出血,又恢复了健康。这期间,岳父是24小时照顾大伯,大伯的吃喝拉撒都是岳父一个人帮大伯完成的。大伯回家了,我们都很高兴。
康复的大伯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比划说自己七十三了,手抖得停不住,以后就不干活了。大伯指我时,手可是一点不抖。不管怎样,从这个时候开始,大伯交出了掌握20多年的做饭大全,离开了厨房重地,过上了饭来张口的新生活。
不用做饭的大伯有了更多的时间玩耍,但没有了采购权,他也就没有了自己的小金库。有时候大伯出去时,会找我要一些零钱,这时候大伯会给我比划说他要喝酒。大伯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环城公园,大伯是七八月份脑梗的。恢复了以后,还像以前那样一逛一天不知疲倦。
第二十八章 大伯走丢了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刚过完新年,我们就迎来了一个噩耗,在天气最冷的时候大伯走丢了。
那几天是我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天天加班到深夜。妻打来电话说哭着说大伯还没回家,肯定是迷路了,也可能是脑梗了以后倒在哪里了,天这么冷,怎么办啊?
我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报警,但110的答复是需要24小时以后才能确定失踪立案。没法子,我们全家人只能分开来,打着出租车全城到处寻找。
在人口近千万的大城市里找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啊。三天过去了,天上飘起了雪花。那几夜我几乎没有睡,上班期间都有些迷迷糊糊了。
到第四天时,我们清楚地听到天气预报说当天降温九度。
到下午,城西的一家工厂社区,有了大伯的消息,一群下象棋的老师傅说两天前看到过大伯。而且说大伯的右手受伤了。师傅们还问大伯需要什么帮助,家在哪里,但大伯没有说话也没比划,只是掏出别在口袋里的钢笔,歪歪扭扭的写了 “火车站”“北京”这五个字。
在陌生的环境里,大伯的心里满是警惕和恐惧,他不发声是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是个聋子。那几位高龄老师傅的眼神比大伯写的那几个字还不好,老师傅们把这几个字辨认成了另外一个地名,他们给大伯指了一个与回家之路完全相反的错误方向。
最让我心痛的是,其中一个师傅报了警,警察来了,要让大伯上警车,但是大伯死活都不肯上车,挣扎着自己一个人离开了社区。
那个工厂离家里大概有20多公里远,大伯怎么会到那里,大伯的手怎么会受伤,我们怀疑他是遇到了抢劫,被坏人打伤了。
第三十章 名记的冷漠VS的哥的热忱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于是妻就找到了当地影响力最大的一家商报,找到了一位很有名气,曾经去伊拉克采访过海湾战争的名记。
名记的架子比名气还大,妻等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才见上面。
他听完妻的哭诉,非但没有表示任何同情,反倒训斥妻多事,说他们的报纸是辐射千万人口的大媒体,你家丢个老头我就给你版面报道,全市一天要多少人走失,如果人人都这样,那报纸还还办不办了?
妻子又提出我们自费登广告可否?得到的仍是无情的拒绝,其理由是报纸的广告都是半年前就签过合同预定好的,报纸无权更改,妻说大伯受了伤,有可能是遭到了犯罪分子的侵害,能否从公共安全的角度发一个新闻,把寻人和提醒结合起来,避免更多的老人再受到侵害。
没有用!说什么都不行。
妻离开了报社,继续寻找大伯。那么冷的天大伯能挺得住吗?妻坐在出租车上默默地流着泪,司机看到以后,热心地问出了什么事。妻说了大伯的事,司机就用自己的车载电台向同行们广播了大伯的情况。素不相识的司机师傅的帮助,让妻感到很温暖,还是好人多啊!
司机听的是交通广播台,广播中经常有司机师傅的热线。这时导播接入了一位师傅的电话。电话里司机师傅非常激动,他说自己激动到无法开车,把车停在了路边,必须要给热线打一个电话。师傅说刚才他拉了一位老人,上车以后老人一直流着眼泪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师傅问过才知道,老人的聋子哥哥走丢了,给司机师傅讲了很多他和大哥相依为命的往事,司机听得感动到大哭而不能自已。师傅央求主持人一定要帮忙播报一下寻人启事,同时也请求同行们多留心一位聋哑老人,祝愿聋子大哥早日回家,他相信老天爷一定会保佑这对多灾多难的兄弟。妻听到了热线里司机师傅打的电话,对自己车上的师傅说,刚才热线里提到的老人就是我的爸爸,走丢的就是我的大伯。
交通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在黄金时段多次播出了关于大伯的寻人启事,我们的朋友都加入到寻找大伯的行列中,真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有车出车。
最着急的人是岳父。他发动了几乎所有的人脉,对不认识和不了解大伯的朋友岳父就给他们讲自己和大伯的往事,听的对方也是热泪盈眶,纷纷表达要全力以赴。寻找大伯的热心人们汇成一股洪流,在这个城市中涌动。
而我每天都是在加完班,到了深夜后,出去继续寻找那些还没有找过的盲区,回到家中一般都是凌晨四五点了。太累了不一定能睡得很好,我做了很多关于大伯的梦,但多数梦境都随着我的上班闹铃的响起而烟消云散,但有一个梦我牢牢记住了。
我梦见大伯拉着我,拿着一张报纸给我写了两个字,“車张”,梦里我对大伯比划说,大伯你挺厉害啊,都会写繁体字了。大伯急的呀呀直叫。我醒来后感觉大伯给我托梦了,上班前我给妻叮嘱,今天想办法找一找,有没有“车张”这个地方。
大家找了没有。
三天后找到大伯的地方叫“东张村”,我后来非常自责地认为自己很蠢没有认出大伯给我写的实际是“東张”不是“車张”。
第三十一章 团圆的大结局让我们把大伯接回了家
——电视剧的大结局是广告的黄金时段。
这时岳父的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在地区电视台帮着发了一条寻人启事,因为这几天刚好是当时一部收视率极高的76集韩国连续剧大结局的日子,这个时候发出来看到的人比较多,肯定会发现有用的线索。但这个朋友所说的地区,实际上是我们的邻市,我不太相信大伯会走那么远,所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三天后,大伯走失的第九天,电视剧大结局播放的第二天,家里的座机响了。一位自称是东张村村民的农民朋友打来了电话。告诉我们在他们村头的土地庙里,躺着一位聋哑老人。我们都很激动,看了一下地图,走高速大概要60多公里,心中十分难过,我不太相信,大伯能走那么远,但又希望被发现的老人就是大伯。
我向处长请了假,处长给我专门派了车,让我去把大伯接回来。到了东张村,我才看到大伯所在的所谓土地庙,不过是一个废弃的水泵房,四处漏风,大伯是倒在了水泵房旁边的庄稼地里,然后被几位上香的老太太发现,抬进了屋里,老太太们是念佛吃斋的,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给大伯铺了稻草窝子还送来了旧被褥做铺盖。
我走进土地庙,屋内的光线不好,我俯下身去,闻到了刺鼻的尿骚味,看不清颜色的被褥里,躺着一位老人,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人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丝丝呻吟,我非常激动,是大伯的声音。大伯看到是我,呜呜地哭了,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我背起大伯,把大伯放进车里,路上大伯比划着自己嗓子疼,手疼。我看了大伯的伤口,已经化脓了。
两个小时后,我把大伯背上楼,大伯终于回家了。这个时候大伯还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我要扶他洗澡,大伯拒绝了,对我摆摆手。我看着大伯站到喷头下,热水喷洒在大伯身上,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洗完澡出来,大伯哭得厉害,指着我的女儿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表示自己很想她,然后说自己想大家。大家都很难过,激动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伯的手表没了,眼镜也碎了,羽绒服也被撕破了。
累了好多天,大家安顿好大伯以后就睡下了。
大伯怎么走失,又是怎样出现在70公里外的乡村,是我们十分迫切想弄明白的问题。大伯比划过警察带他找过家,但是因为大伯说不清楚家在哪里,他又不愿意在派出所长期停留,无奈之下警察只能让大伯继续独行了。
大伯还单独告诉我,警察请他吃了一顿面条,还带着他坐车转,他还在派出所住了一晚上。大伯第一次在西边的工厂社区坚决不上警车,确实是怕警察抓他。
但第二次遇到的警察请大伯吃了顿面条后,大伯就再也不怕警察了,真是人民警察爱人民。我以后再说什么墙上电线杆上有大伯照片云云,大伯根本就不当事儿。
后来,岳父又走了一遍大伯走过的路线,询问了见过大伯的民警和市民,基本补齐了大伯的行动路线。
但是,大伯是怎么从城东到的城西,这二十公里的路程,大伯遇到了什么,我们还是不知道,问大伯,大伯怎么都不肯说。
两个月后,当地的商报报道了环城公园里发生的一起恶性案件。晚上的法制频道也播出了案情的详细经过,大伯指着犯罪分子中的一个光头大喊大叫,我们才意识到,大伯真的是遇到了坏人。
这是一个犯罪团伙,该团伙在环城公园专挑独行的老人下手,他们派出中年妇女和穿戴较好的单身老头搭讪,然后引诱老人到郊外游玩,等走到偏僻处时,埋伏的同伙就冲出来对老人实施抢劫,对敢于反抗的老人施以毒打群殴,短短数月,遭抢的老人多达百余人,其中九名老人因伤重救治不及而死亡。
大伯哭了,说自己的手表被抢走了,手被他们掰断了,我们听得心如刀绞。
妻又想起,找那个名记求助时所受的冷遇和嘲讽。他的冷血让大伯以后的受害者重复了大伯的不幸,倘若他的职业敏锐中有一点点人性关怀的良知和消除社会阴暗面的警惕,受害的老人会少很多,犯罪分子也会早好多天受到法律的严惩。
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原谅这位名记。
第三十二章 走失的九天严重伤害了大伯的健康
——流离失所者最懂,世界上最温暖的词,是“回家”。
这次走失对大伯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他再也没有以前那样旺盛的精力了,我和他扭打时,明显感觉到他的力气不如从前大了。
六月份天气热了,我们一家人去郊外玩耍,我们去的是大伯最喜欢的地方,因为有一条人工橡胶坝拦起水的河,到了夏天水面广阔,号称有20个西湖大。大伯看到水面就比划着撒网,想起了捕鱼,高兴得手舞足蹈,呀呀大叫。大伯转了一会儿,我们就感觉他有点不太对劲儿了,大伯也突然不走了,仔细一看,大伯小便失禁,裤子湿了。
我们非常担心大伯再出现脑梗的情况,就赶紧回到家中,让大伯休息。睡了一晚,第二天,大伯又没事了,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大伯脑梗后我严格限制了他的饮酒,每次吃饭我都不让大伯喝酒,大伯总是要坚持喝,我就给他减量供应,拦着他不让多倒。
有一次我把大伯给激怒了,他把酒罐捧起来,拉开门扔到楼道上摔碎了。大伯发火了,我就怂且悔了,毕竟喝酒是大伯唯一的乐趣了。
那几天大伯不怎么和我说话了,懒得跟我比划。在报纸上连续写了很多“山东”字样,东还是写作繁体“東”。
大伯写好以后,并不给我看,他拿给妻比划着,说妻的妹妹将来要去山东。那时候妹妹还在上海读博士,将来去的地方要么是北京,要么是上海,怎么可能是山东的?
而我看到那个“東”字,又想起了東张和東张的遗憾,心里面像刀割一样难受。
过了些日子,妹妹带着男朋友从上海回来,我们问小伙子是哪里人,他腼腆的说:山东。
大伯写山东时,妻很不耐烦。大伯就放下和我的恩怨,在报纸上写了北京指着我,写了一遍还不够,还要让我看他写。写完以后,指指北京,又指指我,说我要去北京。我又说大伯吹牛,然后告诉大伯,我过几天要去南京。
因为处里安排我去学一个信息管理系统,南京不愧是大火炉,离开空调感觉就没法生存。所以在南京的那几天,基本上都是出了教室就回宿舍,哪里也没有去。
给家里打电话,就能听到大伯呀呀的叫声,妻告诉我,大伯是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我出差的时候,没给大伯打招呼,大伯是看我没回家吃晚饭才知道的。周四那天,大伯出去散步前,缠着妻问我去哪里了。一边问,还一边伸出单臂转悠,伸出双臂平展想知道我是坐的火车还是飞机,还问我几天回来,妻说两三天,大伯又追问到底是两天还是三天?
妻忙着自己的事,没搭理大伯,大伯就出门溜达了。
而我在南京的房间里,等着看世界杯,那晚有法国和葡萄牙的淘汰赛。大概快12点时,我的房门开始滴滴的响了起来,我起身查看猫眼,外面没有人。打开门声音停了,关上门又响了。我给前台打了电话,前台让一个保安师傅过来查看,可是看来看去,门仍然是关上就响,开了就不响。
保安师傅又叫来了维修的师傅,仍然是解决不了,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快一点时门不响了。
想到第2天就是周五了,学习结束了回家刚好是周末,休息两天又可以精神抖擞地去上班,觉得这个学习的安排真好。
第二天早上,妻打来电话,语气焦急而担心,原来大伯一夜未归。我当时就想坏了,大伯又走丢了。随即又想,上次大伯走丢以后我们给大伯制作了联系卡,每次大伯出门,我们就给他挂脖子上。联系卡上写有家庭的住址和我们的联系电话,到现在我们的电话都没响,说明大伯没事。但妻告诉我,大伯没带联系卡。
妻打完电话,就出门找大伯去了。
第三十三章 大伯倒在了离家十米的地方
——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次大伯没有走远,很快就被找到了。楼下的保安说,昨天晚上快12点时,大伯走到了楼的西边,离家还有十米倒下了,再走几步就到单元门口了,但大伯没有坚持住。
保安叫了120,因为天热,外边还有散步和遛狗的人,救护车十分钟不到就来了,急救人员检查了大伯的身体发现,大伯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但急救人员还是把大伯送到了医院的急诊科进行了抢救。医护人员努力了一番后,把大伯送到了太平间,太平间刚好满了。于是大伯就被送到了解剖楼里的,解剖楼距离家不到六十米。
知道了大伯的死讯后,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不相信大伯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回家的飞机上,我的眼泪止不住的流着,快到家时飞机下面乌云密布,机上广播说有闪电,可能要改飞他地。天上的我洒着泪水,底下的天泼着雨水,老天用天降暴雨把大伯去世的氛围渲染的一塌糊涂。
到家后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岳父岳母在通知亲友,安排大伯的身后事,星期六在外地的亲人们陆陆续续地赶到,暴雨没了,只有毛毛细雨无声无息的落着,天气非常凉爽,一点火热的感觉都没有。表姐从太原赶来说你们这里比太原还凉快,我们告诉表姐,这里昨天还42度呢。表姐听后说,聋大伯连死都不给大家找麻烦,话音一落大家又都哭成一片。
周日早上,工作人员把大伯的遗体从解剖楼的小门推了出来,岳母第一个跪倒在潮湿冰冷泥泞的地上,我们这些晚辈连同我的女儿三代人随即也跟着跪在了一起,大伯一辈子无儿无女,但在我们这些晚辈心里,大伯就是最亲的亲人。
大伯脖子上的血管非常明显,呈现出紫红色。他很可能还是脑血管出血引发的死亡,临终前大伯一定感到了不舒服,他拼尽力气要回家,最后倒在了离家门只有十米的地方。他表情平静,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就像沉沉地睡着了,我们大声的呼唤着大伯,声音悲凉痛彻而又徒劳,谁能把睡着的聋子叫醒啊,日本鬼子的枪炮都不行。
大伯被送到了火葬场,要遗体告别了,大伯躺在鲜花丛中,穿着中山装,带着黑框眼镜和呢子压舌帽。
我出差前,大伯还是活生生的人。出差回来,大伯就在一个骨灰盒里长眠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我终于真正的品尝到了。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去世时,我当时还小,并不成熟,不懂得死亡,对亲情的彻底隔断。当执事说出“阴阳相隔不得见,再见只有梦里面”这句话后,我真切的认识到,大伯已经和我们永别了。
大伯的死,我是全家最不能接受的人,大伯离家前心里还想着我,我几乎不能在家里停留,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全都是大伯的影子。回到家里,我几乎是一直在嚎啕大哭,眼睛都哭肿了。
中午饭,大家几乎都没有吃。成了大伯的又一次追思会,两位表妹哭得趴倒在桌子上,直不起身。
吃完饭,大家去机场的去机场,去火车站的去火车站,晚上雨停了。
回到家以后,阳台上还晾着大伯那晚洗完澡后自己洗干净的内衣。岳母收拾了大伯的房间,遗物装不满一个纸盒,没有一分钱。
周一早上,又要上班了,凉爽没有了,又成了桑拿天。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大伯在冥冥中又给了我们最后的关爱。他是在周四的夜里、周五的凌晨辞世的。周五这天让大家知道消息,周六、周日是休息日刚好不影响大家上班。甚至连天气大伯都替大家考虑好了,在最热的伏天里,大伯让老天下了两天雨,让我们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友们没有受一点天热的罪。
我也意识到,那晚门突然嘀嘀的响起来,要么是大伯向我发出的特殊求救信号,要么是大伯通灵般地向我告别。因为我坚信,任何时候我和大伯的心都是息息相通的。
大伯走后,我除了悲痛,更多的还是想念。我想对大伯说对不起,早知道他以这样突然的方式告别我们,我就让他放开喝酒,而且喝好酒;放开吃肉,吃很多很多的大肥肉;我想邀请警察朋友和大伯一起吃饭,让警察朋友给他送礼物和他交朋友,消除他对大檐帽的恐惧;我还想在电脑上用作图软件多给大伯合成几个女朋友;我更想打一次鱼糕,让大伯尝尝我的手艺,让大伯看看我这个接班人是否合格,有很多很多的事想告诉大伯、想带大伯去做,我总想着等我不忙时带着大伯去看看世界,去吃好多好吃的,玩好多好玩的,可惜大伯走了……
唯一让我们心里有一点欣慰的是,大伯走的很快,没有受太多的罪。妻一直有一个担心,怕大伯年纪很大时,眼睛看不见、腿脚走不动、耳朵听不见、嘴巴不能说,那样大伯才痛苦呢。
从大伯的表情来看,他知道自己倒在了自家的楼下,也知道自己躺在离家很近的解剖楼,更知道自己长眠在自己父亲的身边。大伯若泉下有知,应该会满意。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阴阳两隔。主持葬礼的执事说:从此阴阳永不见,再见只有梦里面。大伯死后,我一直相信他会托梦给我,我也一直想再在梦里见到大伯。
第三十四章 二十年恍然一梦
——梦寐以求的才是真正求不得的。
但是非常遗憾,关于大伯的梦,我只有一次。而且是睡午觉时做的。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梦见自己午睡起来,看到家里的门开了,大伯从外边走了进来,在客厅里,就如同他每次散步回来。他穿着白色的睡衣,干干净净,上面的小黑格分外明显。我看见大伯,心里高兴极了,快步迎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他圆圆的肚子很结实。我一挠,大伯就咯咯的笑,大伯掰开了我的手。
我俩靠在餐厅和卧室的墙上,又玩起了挤酱油,大伯的力气很大,我有些扛不住了,脑子一抽抽,突然问大伯:“大伯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家了?”大伯听见了我说的话,笑容瞬间凝固消失,浮现出些许怒容。然后一甩手转过身向门外走去,短短几米的路程,大伯走的很慢,走一步身影就淡一些,到门口时大伯的身影就完全透明,一点也看不见了。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梦见过大伯。
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对大伯的思念一点没有减弱,总感觉给大伯有说不完的话。这种思念是一种遗憾,是为大伯没有看到我们今天的好日子而遗憾,为大伯没有看到这些年我们的身边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而遗憾,是为我们每个人多年奋斗的好成果无法给大伯分享的遗憾,是为大伯没有享受到今天的好生活而遗憾。倘若我们的日子很惨很苦,我不会这么想大伯。
这种越来越明显的遗憾,这种对大伯越来越强烈的思念,正是我们生活越来越好的最佳佐证。
大伯的骨灰在陵园里停放了三年。三年后,岳父把大伯带回了老家,让大伯躺在了自己父亲的旁边。就对着那条无数次打过鱼的小河,排过险的小河,械过斗的小河,托举着岳父上下学的小河,大伯离开家乡后始终魂牵梦萦的小河。
2019年的夏天,我给大伯上坟了,在坟前我给大伯说了好多话。有家里的事、单位的事,还有国家的事。当我说到,我真的到北京了,我进步了,和他当年送鱼糕的领导一样也是领导了,大伯坟前的小河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我擦掉了眼泪,明白这是大伯听见了,大伯在告诉我他很开心。大伯最关心的还是我的进步。
我爱我的聋大伯,我想我的聋大伯,大伯永远活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