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欧阳杏蓬的头像

欧阳杏蓬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1/16
分享

千山寂里

桃树叶子发黄变薄没精打采的时候,太阳开始温顺起来。

旁边站着的高挑的椿芽树不以为然,在清风中摇动长长的枝条,向着大地致意的时候,田里的稻谷不仅进了仓,原来一个一个鬼子一样的稻草把也被担到了河边的柏树下,有一个一个分散的,有一捆一捆受拘束的,还有一些像被遗弃了一样零乱横倒在干涸的水沟里。柏树收敛了醒目的碧绿,蒙了一层灰一样,宝塔顶尖的绿色和树身老成的绿色保持了一致,比夏天的时候看起来更协调,更成熟,也更保守。它们是树,从没有想过充当草堆的中心柱。这是一种考验,有关生死。它们不知道,一如往常一样,披着金色阳光,无动于衷地看着枯瘦的水和沉静的村庄,轻微的摇摆着身子,这是风给的姿势,风在变凉,它们已经在绒毛一样的树叶里按部就班地孕育了密密麻麻的果实。

附近山上,首先变色的是枫叶。

最先谢幕的,却是桃叶,然后梨树叶子、李树叶子。仿佛春天开花最漂亮的,落叶的时候,最不引人注意。桃子下树,叶子就凌乱了。它们知道自己完成了一年的任务。丰收,歉收,这与它们无关。它们只是负责开花结果。果子没了,叶子跟着就到了归期。从最下面开始,开始偶尔掉落三两叶,遇到雨,它就把人情送给雨;遇到霜,它就把人情送给霜;雨和霜一点都不客气,把它送给风。从早到晚,从今天到明天,恍惚间,桃树便被风扒脱了羽衣,带着雨雪赠与的玄黑,像插在大地上的钢叉,开始对着阳光沉默,顾影自怜。李子树叶把自己交给了风,风一吹,沸沸扬扬离开树,像去参加庆典。梨树却很诗意,每一片叶子落地,它都希望听到一声吟唱。梨树叶飘飘洒洒的时候,却经常在夜半,受了秋风和冷月的蛊惑,像下雨一样轻柔,给梦境装上唱诗班的响亮。

枫叶开始暴怒,乌桕也磨掌擦拳,在山上一起用力划出一片淌血的伤口。

叶子稀疏的红豆在一边抖抖瑟瑟。

河上的枫杨树开始丢盔卸甲,叶子一枝一枝,开始插进水里,带着上面的蚂蚁一起逃生。后来风紧,叶子一树一树地掉落,时而沙沙,时而哗哗,时而咔嚓地断胳膊断腿,把河水都吓退了,断枝和落叶在干涸的河床上铺了厚厚一层,隐藏着浓重的腐味。裂开的树皮,如无数张鬼脸挤在一起,任由秋风在脸上撞击和比划。山腰上的柏树、枞树,收敛了新绿,老成起来。为了像枫树、乌桕一样彰显个性,柏树在叶尖尖上,悄悄地抹了一点黄或一点红来应景。在空地上求生的茅草藤条却像欠贷之人,银根一缩,一紧张,都趴下了,失去生机,而且还没有任何反抗的声音,彻底臣服。灰白的石头都不灰白了,淋了一场秋雨,又淋了一场冬雨,灰白的衣服换成了黑色的衣服。但石头就是石头,骨头硬,无论天底下的风景如何迎合季节的变化,无论空气变冷变寒,它还是一个姿势一以贯之,处处像一只飞鸟,若不是生了根,它们都要尝一尝飞翔的滋味。

人们收了田头的稻草,便开始收地里的红薯,像蚂蚁一样勤奋,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

红薯收完了,最后一根篱笆扛回家了,开始翻地。生活搞得好的穿上解放鞋,生活搞得差的,就趿上夏天的皮草鞋。在屋里的时候,脚杆子白白的,出了门下到地里,一沾凉气,脚杆子乌紫乌紫。还有五十六天过年。种上白菜萝卜芹菜,把种莴笋、芥菜的土都收拾出来。抽沟、做窝、上肥、担水,冷得呵呵吸气,呲牙像受伤的狗一样发疯地把种子撒下去。一边收拾锄头一边擦鼻子,嘴上还感叹入冬这气温真的是不一样了,来不得一点虚伪了。

山枯水瘦,放牛的人和牛已经不上山了。山上的虾茅草、羽毛草、冬茅草已经干巴巴地哗啦哗啦嚎成了一片。在河边或者沟边,清水能滋润到的地方,还有一些零星的绿。这也是一个形式,真要牛吃饱,就得在放牛回栏的路上,顺手在草堆上扯下两把稻草夹在胳肢窝里,牛关进栏里,稻草扔在门边,牛伸长青色的舌头卷进嘴里吃。吃一口,吭哧一鼻子气,跟牛屎的味道一样扎人。老道的养牛人会回家取一个木桶,装半桶清水,抓一点盐巴撒下去,搅拌搅拌,拎到牛栏门口,一捧一捧洒在散发着香味的干巴稻草上。牛卷一舌头,口感截然不同,感激的抬起头望着主人,那眼神单纯得像个孩子。

马群一样跃动的山地千山自被秋风送进冬天之后,在天底下,线条越来越生硬,个头好像矮了一截,生怕被冷风掏空一样,变得老实、沉稳、冷漠。山色不再清新,灰蒙蒙的,盖了一张薄薄的尘衣似的,从山顶到山脚,密密实实,没有破绽,整个都被打包了。晚霞还是以前一样绚丽,把西天半空涂上复杂的暖色,淡红一块,粉红一块、紫红一块,大红一块,亮堂堂的一片,冲破云朵的阳光长剑一样直奔斗牛,那种豪气令天地肃静。牛回栏了,鸭子还在石板路上摇摇摆摆,正欣赏人间美景的时候,晚霞就收了大半,只剩一面躲躲闪闪的零碎的红和糊成一面的灰色的山了。暮色从山上滑下来,又升上去,空空荡荡的田野和灰白淡蓝的天空暗淡下来。月亮出来了,在东边山丘之上,清得水样,苍白得像窗上去年贴上的窗花。

马路两边的白杨树来不及辉煌,苍黄的叶子就陆续落了下来,在地上,在沟里或田里落了一层狼藉,淋了三五个早上的露水后,开始发褐发霉,跟泥土一个颜色了。在薄薄的日光里,白杨树扛着风,和电线杠一起呜呜地喊着,从早到晚,日夜不休。

乌桕树已经换了颜色。巴掌大的叶子由黄蜡变成火红,由火红变成深紫,深紫变成浅褐,在大地的胸膛里趴着。乌桕不甘罢休,挣扎着,在干巴巴的乌黑的枝头亮出一爪一爪莹白的乌桕子,如一爪一爪洁白的雪伸向高远的蓝色天空。仿佛在抱怨:不是冬天吗?我就是冬天。枫树刮起了红色风暴,跟风撕扯着,风跟叶子撕扯着,一片火红。树下、路上、灌木上,都披了一件红衣服一样闪亮,不知道是献媚冬天,还是向冬天示威。冬天丝毫不在意山地的变化,风过后,就是雨,满天飞雨,满天细风,雨跟着风,风带着雨,把空气湿透,把道路泥泞,把村庄浇黑,把远方朦胧,把田地连在一起,把日子混沌,把人挤压在屋檐下一个劲的颤抖,念完千山鸟飞绝,咒了鬼,又叹息牛栏里的老牛。

巷子里酒香味弥漫,整个山地如泡在酒里,日子不见轻盈,却一天天飞快。

湘南山地里的农民,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有蒸酿红薯酒的传统。备着过年喝,正月喝,节日喝,平日喝,心情好喝,心情不好喝,来客人一起喝,或者一个人独饮。酒像生活的色彩。烤酒的日子,酒香飘出巷子,飘出村子,在野外,四处宣示一年快到头了。

当街上赶圩的人各自回家,村里不时发出 “嗵”的一声鞭炮声,黑铁一样的山群予以轻微或者对等的回音,在人心上带来颤栗和欣喜,年终于稳稳妥妥地来了。地里的白菜芹菜萝卜已经不见,上街换回了零票;干涸的河床还是发着白,河边的枫杨树还在迷梦里沉睡。小孩子像一群小鸡一样,时而出现在村子东边的空地上,时而出现在村中心的晒谷坪上。一窝蜂一窝蜂,喧哗着,像波浪一样在村里流动。猪牛羊鸡鸭狗这个时候胆战心惊,不时的鸡飞狗跳,不时传来的猪的嚎叫似乎在宣告一个事实,要给春天献祭了。

从阳明山到九疑山,方圆几百公里,千山沉默,像凝固的波涛,凝固的阴郁,凝固的碎梦,任由风的爪子扒拉肆虐,寂然如画。

阳明山铁青的西麓含糊得像一条猪大肠横在天底下,太阳在这里分割白天与黑夜。岭上的枞树林干巴巴的,像一块丝瓜洗碗渣;柏树林也是干巴巴的,像洗衣刷。山脚稀薄的炊烟在半山聚集,丝丝缕缕,一路飘浮向上,在山顶筑起一道柔软的乳色围墙,围墙之上的蓝色天空却十分清透高远。后山山坡上的桃树枝跟石头一样乌黑了,裹紧着皮子硬抗;椿芽树像一根淬火的铁签子,在土里歪斜了半个身子;河边的柏树,裹着稻草,倦了休息一样慵懒自在;屋后的梨树、李树在风里伸着手臂张着手指。它们在忍耐,在感受,然而没有捕捉到任何变化的信息。它们保持着火炬的姿势,等待一根火柴擦亮天空。四周的山丘峰岭,都失了奔腾的锐气和丰腴的姿态,像冬瓜南瓜西瓜黄瓜丝瓜地瓜横七竖八躺着了。

夕阳里,在热闹的村庄与空洞的大山的呼应下,孩子们四处奔跑相告,像一群寻找母鸡的雏鸡。老人拿着红纸条出了门,又老一岁,他丝毫不在意又靠近死神一步。凄风冷雨没有浇灭他的生而为人的热情,走路稳稳当当,好像有无数双手在托着他,给他保驾护航。在桃树树干上绕一圈红纸条,梨树树干上绕一圈红纸条,在李树树干上绕一圈红纸条。末了还专门绕到牛栏,在牛栏粘着牛粪的门柱上也贴上一张红纸,嘴上念念有词: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村庄在人们的手忙脚乱里为之一新,洋溢着硝烟的味道。

天底下,山地千山如铅笔勾出的素描,清晰、柔软、模糊、萧条、生硬、坚实、内敛,各种毫无生机的曲线交错,勾勒出各种景象。它们在等着云霞,在等着飞鸟,在等着一声断喝,在等待着暖风,在惊天动地后,劳动人民走出家门,带着桃树、李树、李树、柏树、椿芽树、枫杨树、枞树、村庄和田野,一起返回荣华故地。风雨春光里,山地千山将给春天往年一样的繁华壮观,给劳动人民一件飘逸的绣花青衣。

2024.12.18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