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坡上的石灰窑我一直没忘记,但也没重视。石灰窑是搞集体时候的产物,集体现在只有一个形式,分到户的责任田种了十几二十年,现在又流转承包,收获聊胜于无。生产队当年建造的石灰窑,这无主之物,这落在山野的变得没用的东西,大家都没有忘,但都懒得多看一眼。没有忘,是石灰窑曾经陪伴过大家的集体生活,刻在大家的记忆里了。集体生活美不美难说,但热闹。人聚在一起一旦热闹,就容易找到快乐,容易忘记现实生活的煎熬。但贫穷就像抽水机,不仅可以抽走人的尊严,还能要命。
年三十,有一件必做的事,就是给死去的至亲辞年。
活人也会给活人辞年。
给死去的至亲辞年,是有固定的仪轨的。至亲指死去的人还有子女在世,在延续香火。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三代之内都是。辞年之前,家里就提前备好火纸,又叫大板纸,用钱凿在上面打了钱印子的;香,三数,三根九根十二根,一人三根;蜡烛一对,清酒一壶,现在多用红薯酒,家里没有红薯酒的,用白酒;酒杯三只,现在都用一次性塑料杯,公鸡一只。其它工具还有杀鸡的刀、挖草皮的锄头。这些是辞年的标配。死去的至亲如果抽烟,到了坟头,还点三根香烟摆在墓碑下面的石板上。
活人给活人辞年,没有更多的讲究,有求于人,需敬之人,都可以去辞年致意,一块肉,一只鸡即可。现在丰富一点,酒、烟、水果,甚至红包一起上。看起来丰富,礼重,其实送的人很肉疼。辞个年,以前是自己养的年猪,自己喂的鸡。现在,多半是花钱街上超市里买了。
去年,因为脑梗死后遗症,从脖子、颈子、腰背、腿肚子都麻木,行动不方便,没有跟随上山,给爷爷奶奶辞年。后山种了枞树和松树,小路被占,修了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上山,省去了转来转去。路十分陡峭,走不到一半,就气喘吁吁,毛衣里淌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腿酸,沉重如负铅。上下一趟,对我来讲,皮肉和骨头都分离了,骨头酥麻,皮肉一个劲地往下坠。今年,几个人都不愿意上山,说腰不好,说上山太难爬了,要不就不在家。寻了一圈,只有妹妹、东初愿意上山。东初是因为听信我讲他的伯公在世时做过军火生意,所向披靡,心生敬畏,才愿意一起上山。我见过爷爷,当时我只有三岁,爷爷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我见过奶奶,哪怕父亲在世时说我跟着奶奶只放了几年牛,我仍是将奶奶视为把我带大的人。妹妹刚出生,爷爷就死了,但她见过奶奶,虽然她见到的奶奶有些偏心,但她相信奶奶当时是无奈。
我觉得我爬上山的水泥路会很辛苦,如果走上窑的石板路,在窑边沿小路斜上,路不那么陡峭,我的身体就能吃得消。我跟妹妹说了,妹妹不反对。母亲在一边证实,窑边确实有一条小路。妹妹扛着锄头,东初打空手,他一直在城里,没有爬山经验,我提备好辞年祭品的塑料袋。三叔已经在坟上杀鸡,我们杀鸡不杀鸡,已经不耽搁爷爷奶奶享用公鸡。杀鸡是敬,最为重要的,是民间传说在坟墓周围淋一圈鸡血可以防白蚁进入坟墓蛀蚀棺材。
在井边上山,路是大石板,如鲸鱼之背。接着该是石板路,拾级而上,到石灰窑边。走出大石板,路成了坎坷土路,原来一块一块的青石板已经消失不见,被人撬走,被人抬走,被人偷走,路被人以各种借口和手段悄悄破坏殆尽。走在路上,如走在水沟里,几次崴脚。怪谁呢?东干脚不完美,东干脚的人更不完美。不修路,还破坏路,确实十恶不赦。两边是树林子,原来有乌桕、桂树、红豆、棘木。乌桕盘旋,桂树如盖,红豆亭亭,棘木婆娑,叶子或薄或厚,颜色或深或浅。现在一看,藤蔓缕缕,密密麻麻,将山林缠成了原始森林。到了窑前,原来搭窝棚的平地上,赫然两座坟墓,坟头新土,坟后长满蒿草荆棘,乍看像褐黄的茅草里立着一个红亮的癞痢头。上窑的路没有了。妹妹说在前面。我在前面走了一大截,都没有发现岔路。倒回来,走坟边的平地,在速生柏林里,看到了石灰窑坍塌的长方形窑口,好像一张牙齿被打掉了的瘪哈下去的嘴,一嘴黄泥。
父亲做生产队长的十几年里——这是父亲最为自豪的履历,他在东干脚当了十七年生产队长,按这个说,我和月祥都是官二代。每一年秋末,父亲都要组织社员上山,在这里烧石灰,备来年在田里杀虫。男社员打石头,拿全公分。女社员砍茅草——我们叫灰草,每一个生产队都有灰草山,多劳多得。男社员把石头挑到窑边,有经验的社员装窑,没有经验的一边打下手,一边学。大家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龇牙咧嘴说笑,相互照应,又相互算计。窑前的空地上,用大竹席搭了棚子,地上铺了干草,稻草,没有铺盖,大家坐在干草上,或者躺在干草上。棚子里,稻草的香味像肉香一样迷人。点火那天,男社员要在窑上聚餐。生产队里出钱买肉,出黄豆,出大米。大米黄豆,打开仓库,敞开供应。聚餐就一个菜,黄豆炖肥肉。大家敞开肚子,眉眼都带笑意,兴奋得像过年。烧窑的时候,大家轮班,一班两人。而上山到石灰窑这条路,虽然在林子里,虽然附近有天坑,有吓人的鬼故事,但一想到上面烧窑的人,这条路就成了和公园里的路一样敞亮安全。
石灰窑里,已经长出一头冬茅草,枯黄拥抱着一抱深青,根根硬铮,枝枝向上,像一头怒发。
林里没有路。原来的路已经没有一丝痕迹。可是,这是给死去的人辞年,事没办成,就打倒回家,彩头不好。有这个顾虑,硬着头皮,上了坟墓后面的土坡。土坡之上,枞树、柏树、棘木和刺藤交杂,遮天蔽日,密不透风。地上,石头、茅草相互掩护,抢占巴掌大的空地。路呢?我使劲回想当年跟着奶奶在这里放牛所走的小路,又看天空,寻找山峰,判定方向,确定爷爷奶奶的坟墓位置。定了一个大概,我钻进林子,一路匍匐,左绕右绕,已经顾不得模样尊严,忘了身上脑梗死后遗症。妹妹和东初落在后面,和我还保持着一些距离。我在前面喊,在这里,听我的声音,在这里。上了很多个石坡土坡,在油茶树堆成一堆的翠绿里看到冬云奶奶的墓——这是一个标志,我爷爷奶奶的墓就在附近。我回头大声和妹妹、东初喊话时,一屁股墩在了草地上,用手乱抓,还好,没有抓到刺条,衣服也没有被刺条挂住。妹妹在后面的林子里喊:哥哥,你看看袋子,是不是蜡烛线香掉了?我看了看手中的袋子,底已经撕开了一条口子,袋子里就剩一把纸钱了。同时也发现,袋子里没有酒壶,没有酒杯。没带酒,十分对不住爱小酌两杯的爷爷了。
从林子里转出来,找到路,看到原平,冬云奶奶的孙子,他伸出手给我看,双手伤痕累累,仍神采飞扬。
在爷爷奶奶墓前脱下呢子大衣,像解除了盔甲,喘着气,跟爷爷奶奶说着我来给你们辞年了。
妹妹人在林子里喊:哥哥在哪里?
我在墓前蹲下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喊:在这里,听到没,在这里,在这里。又环顾四周,发现了一棵健旺的枞树,绿盖如云,十分突出,又喊:抬头看,看到那棵最大的枞树,爷爷奶奶的墓就在前面一点。等了好一会,妹妹才带着东初从林子里狼狈地钻出来。东初一到,就把大衣脱了,一边埋怨:什么地方呀,像在丛林里打游击,什么都看不见。我想跟他说说,但什么也没说。我们的从前,只是我们的从前,和现在格格不入,他会信么?烧纸,插香、点蜡烛、作揖、念祷词、封草皮……这一些,在做每一件的时候,我都想起父亲,是父亲教我的。做完祭拜,妹妹说,爷爷奶奶你们在这里好好过年,我们回去过年了。我打断了她的话,说:辞年,是向爷爷奶奶辞别旧的一年。今天来,不是让他们在这里过年,是接他们回家过年。妹妹吐了一下手头,说:这个就不懂了,人到礼到……
下山的时候,妹妹和东初都抗议我带着他们走了一段非比寻常的路,腿脚现在都酸得不利索了,不能再走来时路了。我们折向水泥路。从水泥路下山,背后像有人推一样,刹不住脚。
念起石灰窑那头,心头默言,世界已经变了,经历之后,才有清晰感受。不经历,这世界还是老样子,而经历了,才知道原来的世界已经狼藉不堪。
202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