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一片枞树,我就想起一棵枞树。
那一片土地原来是庄稼地,长庄稼的地里,长着一棵枞树,大家砍剩下的,或者是故意留下的,无从可考。那么一片庄稼地,终究需要一棵树,在挖土之余,歇凉、透阴,聊天、抽烟、发呆,都需要一棵树来掩护。这棵冠盖翠绿的树,有六七米高,树干比面盆小点,也大差不差。树干秃秃的,淡红的树皮裂开如龙鳞,缝隙如黑线圈绕。在门口一眼可见,却从没有人觉得它是孤单的,或者多余的。那片地成为庄稼地之前,就是一片枞树林。枞树林被砍伐了,但在人们心里,枞树林仍旧在,和人们讲的野狗、狐狸、白月光一起,在屋檐下油灯光里嘶吼跳跃,聚在一起开会舞蹈。然而,张开眼睛,看到的,却实实在在只有一棵树孤零零立在宽阔的庄稼地里,好像一个人在狠狠地盯着村庄,就差喊“还我命来”了。
其实,地上不仅有庄稼,有这一棵树,还有很多还回去的命。在平整的庄稼地冒出头,东一堆西一堆,谈不上密密麻麻,但真的是随处可见。它们漠漠然,听着风过枞树发出的呜呜声,彷佛在思考。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乃至大家忘了,模糊了他们的死亡时间。在庄稼人心里,时间只有二十四节气。清明节最隆重最热闹,也最寂寞和寡淡。所以,大家对那片土地,一直都保持着某种尊敬和畏惧。
我和土玉不这么看,或者我们当时十一二岁,年少无忧,不知道畏惧。
在当时,好玩又刺激的活动,就是清明后大地回暖,生产队里的油菜田、草籽田犁翻泡水沤肥,水面平静清澈。我和土玉合计,夜里去田里照鱼。天气变暖,天高云淡,星空做观众,虫子青蛙夜枭河水流声在村庄之外举行大合唱,泥鳅黄鳝也出来凑热闹。这不仅好玩,还能改善生活。两者相权取所爱,还是好玩,比在门口听大人讲古刺激得多。照鱼首先解决燃料,我和他都盯上了庄稼地里的那棵枞树。不是去砍枞树,而是爬上枞树,砍上面的干枯的枝丫。枞树的断枝残芽里都含枞膏浆,容易燃火,放在灯笼里,可以做引火柴,引燃其它的柴块。这是照鱼必备。灯笼比煤油灯亮,方便,还省钱。买煤油灯就是一笔开支,三支灯芯的,不怎么亮,费油,还烟大,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如果用灯笼,只有一根火柴成本。其它的都不花钱。一抱柴、一把鱼梭,两个人,就可以在星空下漫游,获得鱼获。我拿篮子,土玉拿刀,到了庄稼地,猴子一样精瘦的土玉说我是大板脚(平底足),不让我上树。他自己把柴刀别在背后的裤腰带里,往两只手掌里吐了口水,使劲搓揉,揉干了口水,湿润了手掌,然后双手抱树,脚蹬树,像只松鼠,蹭蹭蹭就上去了。先不砍干树枝,而是钻进树冠,找找有没有鸟窝。再低头叫我走远点,不要在树子下面,柴掉下来,刀掉下来,砸到脑壳都不得了。我走出几步,脚边就是坟墓,陌生人的坟墓,上面到处是老鼠洞。看了一眼,我就不敢动了,憋着气,抬头看在树冠里砍枞树枝丫的土玉。他比我大一岁多,我却比他高一头。我们是邻居,一起放鸭子,一起放牛,一起躲猫猫,一起玩老鹰抓小鸡,一起去别的村里看露天电影,一起坐在门前的青石板地上披着月光听大人讲薛仁贵征东讲到半夜…… 除了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在一起挨打之外,好事坏事,我们都在一起。
照鱼是一种乐趣,一抱柴烧完,收获寥寥,两三条黄鳝,五六条泥鳅,十来只田螺。大人看不上,看上了又觉得费油,最后,不是喂鸡,就是喂鸭。
我们一起养鸭子,他养肉鸭,我养种鸭。两种鸭大小不一样,不同路,他在井边以上河道。我在石桥以下河道,相距五六百米,可以遥遥相望。我往下,他往上。黄昏时候,他死在了水里。他闭上了眼睛,我成了无关紧要的看客。他家里人连夜给他割棺材板板,而一巷之隔的我,缩在单被子里,抖抖瑟瑟流泪流了一夜。其实河水很浅,深不过额膝头。我就是趴下去,趴在水里,也未必会被浸死,但土玉没有逃过。有人说他被替死鬼盯上了,非死不可。我却暗自自责,如果我们相向而行,如果我们近在咫尺,如果我们彼此都在彼此的视线里……
很多假设如果都是自欺欺人。
土玉走了。埋在石灰窑上面稍微有些侧倾的土坪上。棺材小小的,他的坟堆也是小小的土堆。放牛经过的时候,我时常躲着他,不敢靠近他的坟墓,而选择在土坡下面的石板路上,朝着黄牛扔石块。有时候牛的牛脾气上来,不听话,扔石块也不畏惧。无奈走上去,一眼就看见了一块尖石头前面土玉的小小墓堆,已经塌陷了些许,上面长了一蓬茂盛的冬茅草,像一头飞扬的头发。冬茅草根下还有一线黄土,其它地方已经被羽毛草长满。我看了看牛,牛哼哼地喷着气向我抬头示威。我躲躲闪闪看了几眼土玉的坟墓。他死去几年了,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他的坟墓,并且畏惧起来,因为他死得太早太离奇了,也在祈求他,别找我做替身。后来,也偶尔梦到过他,他的脸寡白寡白的,像个女孩子,坐在门口的青石板地上发呆。而不堪的是,没有多久,他爹因为其他事情,服用老鼠药而诀别了人间。这社会,或者命运,对他们家太不友好了。
那一棵枞树最后没有逃脱被砍倒的宿命。庄稼地的主人说枞树长在他的地头,理所当然归他,他有处置权,然后就带着儿子,把看守庄稼地的最后一棵枞树一斧头一斧头砍倒了。又嫌不够,带着儿子,在树兜周围刨了一个大坑,把枞树根也刨了出来,两个人抬回家,蒸酒时烧了。大家看着,却选择了各人自扫门前雪。有人私下非议,但没有人愿意出面,撕破脸制止这种胡作非为。
没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家使劲想在庄稼地榨出一点油水的时候,社会开始改革,到处都透出光。人们转变热情,朝着光追逐。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出走逐光的人愈来愈多,不再把种田种地看作一种理所当然,而是把挣钱当作了人生成败的唯一考量。庄稼地微薄的产出已经食之无味,土地就荒芜了。砍树开荒的那批人,年过半百,甚至更老,没有了远走他乡的身体条件,便想出了一劳永逸的方法,把树种回去。谁的地谁种,谁种谁受益。大家说好,定好楚河汉界。枞树苗子种在庄稼地里,一年变一个样,不用五年,庄稼地上,枞树拔高,摆出了一个千军万马豪气逼人的阵仗,面对隆起的现代村庄,透出森森气息。
我一个人是很少进枞树林子,即使那片土地熟稔如自己的手掌。
走进枞树林子,很快就会迷失自我。不绝入耳的林涛声,呼呼摇动的高过肩膀的野草,草房子一样接在一起墓堆,嘻嘻哗哗的竹林,连在一起,阻住目光。抬头看,只能看到北边的青山。山上一样种着枞树,一棵一棵,像上山的士兵,直到山脊,一排一排,岿立不动,顶着天空。而身在枞树林里,看不到外界烟火的一丝一毫,与世隔绝一样,林涛声、风声、草的摇动、地的寂静,像一种神秘力量把人心摄住了,动弹不得。
我想起了土玉。如果他在人世,他的孩子,应该二十出头了。
一个人立在桥头,在当年放鸭子的地方,看山看水,想人想事。
河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简单中式蓝衣服,矮得像个树桩,头发密密的,像个锅盖。他脸色蜡黄,漆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我认得出他是铭铭,当年跟着他爹到庄稼地砍倒了最后一棵枞树。和村里所有人一样,改革开放后下了广东,挣钱娶妻生子,老二儿子上初中了,老婆在厂里和其他男人好上了,闹离婚,家散了,好端端的生活一塌糊涂。铭铭怎么也想不开,抑郁了,几次离家出走,都被熟人撞见,送了回来。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伙伴,虽不亲密,但都是邻居。我想跟他说点什么,递上烟,他却躲开了,并且掉头沿河向下。我阻了他的路。我有点遗憾,又无奈,我不是凶手,但我一样无能为力。
土玉已经被世人忘记了,土玉的爹也不再被世人谈起。
世界如潮涌,我却有点伤感。我们衣食无忧,眼里却始终没有摆脱忧伤的纠缠。那片枞树,父辈最后的手笔,像一片忏悔,而这个,是可以作为人生的一个最后的皈依的。土玉即使活着未必都懂,但活着,至少可以品味到啊!可是,人生常态是无常。看似活明白了,又不明就里。
202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