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连续留级,考试成绩还是不及格。
家里长辈戏谑他:老师死了没有,学校倒了没有。意思是老师死了,是他读死的,学校倒了,是他读倒的。老师死了,学校倒了,他还没有读毕业,真是不中用的蠢材。
拿着试卷,父亲觉得这条“方杠”(顶方桶的长木杠)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真是一块烂铁!一气之下,罚他去“三盆祖”挖土。三盆祖,三堆坟的意思。在宁远,坟叫祖。在山顶上,有一片土坪子,土坪子边上,有三盆来历不明的祖。大家就给那片荒土安了一个名字—— “三盆祖”。搞集体的时候,种红薯、花生、高粱。分班组的时候分到班组,班组散了分田单干,这一片荒土便被家里有劳力的人自发分了。
从井边的石板路上山,贴着山腰一直往上,在爱鹅桥上一个陡峭大坡,到了半山腰,乌黑的平田院子、墨迹一样的勒桑里、隐没如线的河流和空旷的庄稼地尽在眼底。石板路之上,石头如船,或单个独立,或三五成群,或堆叠在一起成为石山,或拔地而起成为高高的山崖。石板路之下,草坪子一块衔一块,大的小的相叠,层级而下,快到山脚的时候,戛然收住,形成一面面目狰狞的黑色山崖。沿着石板路继续往上,过一个深谷,到了一面陡峭的山坡——山坡被勒桑里的人垦作荒地,土薄,种耐旱作物,收成也没多少。山坡之上,是东干脚的荒土,在路上看不见。向前走一截小路,从延缓的坡上爬上去,赫然一大块土坪子,平展展的,靠山的地方,立着三盆祖。突兀,冷清,空旷。想想,坟里埋的是先人的尸骨,叫“祖”很有人情味。祖是圆锥形,三盆祖,三个圆锥形,并排在一起,对着空旷的荒土,没有一点标识物,墓碑,或者扫墓遗留的残香火烬,或者墓高头新添的泥坯,都没有。坟上长满丛生的虾茅草,像给三盆大墓披了一件毛搓搓的大衣。后面是石山,石头一面一面,像鼓,又像大小不同的镜子。石头上的缝里孔里,长着打不死、老鼠耳、火棘果,或者金樱子,石头与石头之间狭小的空地上,长着羽毛草、金刚藤、山胡椒、麦冬之类的草木。
传说这坟墓是修路人的坟墓。大院子的财主有百万家财,生前花重金请风水先生找到了这块地,认定是风水宝地,便出钱独家修了这条上山的石板路。从东干脚的井边开始,一块石板一个台阶,修到山顶,与横龙山的草路连接起来,全长大约两公里。传说财主的陪葬品不仅有光洋,还有他生前用的一根黄金烟斗。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常有不明来历之人到这里踩点,不仅用锄头刨,钢钎撬,还使用了探金器。前前后后几波人,在这山顶盘桓数月,都没有找到穴位。怀疑三盆祖其中一盆是财主的,或者三盆都不是,是财主生前设置的障眼法。他们在土坪子上用探金器来回的探寻,一寸不放过,探金器都没有反应。不死心的贼又在中间一盆祖前面挖了一个洞,掏出一堆新鲜黄泥和一些石灰。东干脚的人除了大骂“造孽”之外,别无他法。
少年家的土在三盆祖上头的坡面上。
父亲说翻过来,点上芝麻,年情好,能收个三四十斤。过年的时候,卖的卖一点,自己留一点做芝麻糖,裹年糕吃。父亲说什么,少年都无话可说。在他们眼里,自己都是一条不带脑子的“方杠”。
土边有一个大石头,黑不溜秋的像企鹅一样临坡而立,俯视着下面的山坡。
石板路继续往上,上斜坡,拐向山顶,通向山背后的横龙山。
斜坡上有一排大石头,像一堵石墙,后面的岩石下有一个窊棚,半人高,不深,仅能容人蹲着,但长有五六米。生产队的时候,遇到雨,大家就在这窊棚里猫着躲雨,排成一排,像一条肉串。窊棚前有一方绿草地,上面是嶙峋石山。活动的石头生根的石头堆在一起,石缝里长着淡绿的打不死和高挑的牛皮刺。尹秀奶奶的儿子做流窜犯,大队里的人追着要人,尹秀奶奶上山找,遇到消失鬼,把她消了。村里的人找了几天,最后在这窊棚里找到她,蓝布褂子,蓝布鞋,丝毫无损,头发也不凌乱,脸皮子乌紫,不带一丝血色,随身的竹篮子里,装着一块新鲜的碎骨补,还带着羽毛叶子,和两块发白的干牛粪。尹秀奶奶看到人,眨巴眼皮子,拿出篮子里的牛屎,让他们吃饼干。
大路下面,几丈远的地方,是一个天坑,乍看上去,像一只盲人之眼对着青天,天坑前面凸起的石头像一坨巨大的眼屎。天坑四周都被冬茅草和藤条掩着,密密实实,圆圆的洞口又像一湾深邃的水潭。扔一个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得到声音。大人煞有介事的说,这是消水岩,连着河边的吕仙岩。吕仙岩里有犀牛,半夜出来吃草。
少年板起脸,不再东想西想,聚精凝神到了土里。荒土像布带子,一条一条,一层一条,三层之上,是一块阔大的抛荒的土坪子,紧挨着比人还高的白石山。土里只长着飞蓬草,密密麻麻,一层绿色,像铺了一层海绵。一锄头下去,刨出来,可以装半篮子。飞蓬草太苦,猪都不吃有飞蓬草的猪食。这么嫩的一大片,如果猪能吃,可以喂几餐了。少年脱下单衣挂在石头企鹅的翅膀上,铆足了力,一锄头下去,土其实很松,是含沙的黄土,种芝麻、种高粱、种玉米、种落花生都行。除此之外,横龙山的人还在这里种豆角。他们从哪里找到水源?少年抬起头,往横龙山那边的荒土看过去,长着飞蓬草的荒土里,还站着几棵耷拉着叶子的苍黄的高粱秆,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往西边一看,能看到三盆祖的尖儿和怒发一样张狂的虾茅草。往上看,一片石头,白的石头,平的像镜子,黑的石头,立起像鼓,不规则的石头,像一群上山的羊,一直漫到山顶顶,那里立着一块柱子一样的黑石头,像棉衣裹得紧紧的挺直身板的牧羊人。回过头,企鹅一样的石头,乱石堆,小山坡,坡上孤独的石板路,都披着金黄的阳光。再往远看,看到了山脚下绒毛毯一样的庄稼地和在绒毛毯上破洞一样的村庄。庄稼地里的小河发着幽暗的光亮,田野里的小河只有一个蜿蜒曲折的印子。青青的稻田之上阳光漠漠的,看不见一个荷锄晃悠的农民。
想起修石板路的财主,这里的每一块平地,都有可能是他的墓地。
想起离奇出家的尹秀奶奶,又疑心黑乎乎的消水岩里真的藏着消失鬼。
不经意瞭一眼三盆祖的尖尖儿,尖尖儿上的虾茅草在微微晃动。
少年挖了几锄头,感觉自己被关进了坛子里,心慌慌地,耐着性子继续挖,感觉自己被人世抛弃了,整个世界荒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再挖几锄头,翻出的土依然很湿润,有点浸脚,难道下面真是财主的墓坑?听到风声,听到呼吸,石头、天空、茅草,好像齐刷刷地都在盯着自己。他想爬到企鹅肩膀上,看看四周到底有没有挖土的人,做事的人。刚摸到石头,又怯懦了。爬上石头,看得远,可首先看到的,就是三盆祖、窊棚、消水岩,这些地方藏着神秘的故事、大地的鬼和大地的精,惊动它们,自己能斗得过它们么?少年没有自信,扔下锄头,跑到下边的石板路上,石板被太阳晒得温温热热,在草里的印子像蛇皮子一样发着白。石板路下陡峭的山坡上,是勒桑里的荒地,或许有人在挖土。少年站在石板路上,看着下面山坡上的黄土,空荡荡,飞蓬草有一块没一块,点缀着四月的饥荒。荒土里的石头,不再是单个的,而是像辫子,一绺一绺的,巴在黄土之上,不努力,就要滑落下去,坠下山崖,永劫无间。
没有看到人,但看到勒桑里了。在绿竹、柏树的围合里,勒桑里像一个碎了的鸡蛋,房子像碎鸡蛋壳,一片狼藉。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空荡荡。弯弯曲曲的路,在村边散开,像半空里寻找归宿的炊烟。这种混乱经过生活的固化和熏染后,传递出一种坚定的秩序,让人心依靠。人活着真像个迷,这里刨,那里刨,一年一年,都是为吃饱饭忙忙碌碌。可大家从来没有泄气,养了新人,埋了旧人,就这么一辈子一辈子,做人的意义是什么?做人的味道就这么寡淡?人活着就这么刨一辈子?想起课本里的作业,少年摸一把脸,严肃起来,不吭声,爬上山坡,继续挖土。挖土并不可怕,考个不及格也没有什么稀奇,哼!
在村庄附近挖土,山更远,天更高,看到更多荒凉,感觉到人力的渺小。
在山上挖土,一个人顶天立地,感受到的却是被抛弃和遗忘。
挖一小块地,少年耐不过心里的恐惧,就丢下锄头,下坡,到石板路上,看一眼勒桑里,看一眼庄稼地和田野。看不见人影,或者看见田野里的人像一只黑鸭子在游走,不知所终。侧耳倾听,听到的风在半空里的呜呜,在耳边轰鸣,落到地上,一片鬼哭狼嚎。少年的心里更慌乱了。在这里遇到什么意外,叫破喉咙都是没有人能听得到的。少年努力的镇定和心里的恐惧作斗争,看来看去,看到自己的锄头。少年不知道锄头所蕴含的力量,一个劲地感到自己的单薄和无能。越看不上自己,心里越害怕,心里越害怕,越感觉神鬼无处不在。挖一锄头,少年都要扫视周围一眼。初夏下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像给青翠的大山披了一件黄色皮衣,浓烈而又豪华。而孤单的少年总是觉得,那些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看见一部分的地方,藏着大地惊魂摄魄的秘密。这些山,处处都有故事,就像头上天空里的云,不断演绎出新的变化。不学一点什么招数,在这里挖土都应付不来。少年便想,学法?学水?学符?学武?又笑,现在都讲科学了,老一套还管用吗?至少得有一把桃木剑防身。少年捏紧了锄头把子。恐惧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神秘。光滑细腻汗津津的锄头把子,就是桃木剑,只是少年一时没有发觉。
挖完了一块长条土,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少年长吁了一口气,好像肩上的枷锁轻了些许。这些是斗争的成果,虽然不如在村子周围挖得宽,但是一个人在山上,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么一个与天接近的地方,挖几锄头不看一眼人间烟火便心慌意乱的地方,自己能挖翻一块土,对得住这么煎熬的下午了。太阳向西,阳光移走,照不到这块地方的时候,阴影袭来,风如水声喧哗,草里的石头要活动开来。少年提起锄头,在石头企鹅肩膀上取下单衣,穿上鞋,提鞋后跟的时候,手抖得都不利索了。太阳下山,鬼怪出门,一个人在这山上,不如一只脆弱有翅膀的雀鸟。收拾好,不回头,少年径直下山了。
四月末,种芝麻的时候,少年的父亲并没有上山,甚至自始至终没有上山看一眼少年那个下午挖了多少地。对于父亲来讲,惩罚只是一个形式。很多时候,生活中,形式比结果更让人警醒和惊骇。
2024.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