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日子都是早雨晏晴,但风不像以往那么阴冷,带些暖意了。地里的芹菜蹭蹭往上长了一截,顶上含苞,要开花了。茶叔在耳门边靠着,看着湿漉漉的水泥地面,说:过几天就惊蛰了,井眼里都发水了,还没听到雷公叫,也没听到麻拐(蛙)叫。往年这个时候,麻拐在田里朝社,吵成一片了。现在田里都种了烤烟,上半年没水,麻拐没地方打子,一年下来,麻拐少一半,几年下来,麻拐都要绝种了。如今种烤烟好几年了,还有麻拐?别说麻拐,本土的泥鳅黄鳝都要绝种了。大家都晓得。麻拐、泥鳅、黄鳝,相对于烤烟,有人在意,但不在意的更多。本土的麻拐、黄鳝、泥鳅,以前一个晚上能抓几斤。尤其是麻拐,一抓一串,一个晚上能抓好几串,一串好几斤,街上卖块把钱一串,烂便宜。现在街上,也有人卖,野的几乎没有,都是家养的,味道差不很多,口感却不一样,渣,一进嘴巴就晓得,还要十几块一斤。大伯坐在斜对面屋檐下的长凳上,在看着对面的墙,一边看着前面河边的柳树。柳树之外,就是田,被机耕道、河道、房子切割得零零碎碎,没有了丝毫往日一望无垠的架势,到处都是房子,像院子向四处伸出的触手,要和周边的小院子抓拢了。你看如今的人,反天了。大伯父好像在一个人咕哝,又像在搭腔。这么好的田,哪一亩不能收千多斤谷子?还好不是饥荒年情,还好天下太平…… 茶叔听到了,低头,侧脸,回味了一下,马上抬头,说:老同,你咸婆婆操淡心。大伯说:你年轻,没有经过一九四四年。
一九四四年发生了什么?
我端着碗,想问问,茶叔说:老古董,没那么悲观,六O年那么饿,你看我们东干脚饿死了几个人?转头对我说:琼,吃完没有?两筷子就吃完了,我带你到枞树山里耍。落几天雨了,枞树山里应该发菌子了。前几天,我还在枞树山里捡了几朵马卵泡。如今又落了几天雨了,地上应该落透了,菌子,笋子,蕨都出来了,搞不好,还能在祖(坟)边摘几手苦菜,回来凉拌,正好去油。正月里,吃太好了,一肚子油。
其实我刚想到一九四四年,大伯那时就十四、五岁,他经历了什么?又想起了水田里到处都是黄鳝泥鳅,一个人抓泥鳅黄鳝乐在其中的往事。三月之后,天气晴暖,就是开搞黄鳝泥鳅的好时候。夜里拿个灯笼,手里抓把鱼梭,背上背一包柴火,天一黑就可以下田去照鱼。田里到处都有照鱼的灯笼火,从阙家院子,到平田院子,到隔河的郑家院子,橙黄的灯笼火把水田点缀得像游乐场。用尽背上的枞树柴,多则可以捉到八两一斤,少则三两半斤。两个晚上下来,凑成整数,到祠堂门口变卖。卖鱼的排成一排,盆里清一色黄鳝泥鳅。它们在盆里游成同一个方向,不时吱吱作响。卖一回虽只能得块把钱,却可以给父亲买回一条康乐烟。现在,稻田都作了烤烟田,青烟里一片荒芜,等待人力开春后人力唤醒。
枞树山原本就是枞树山,中间有一段时间被附近几个村子收拾了,开垦成了庄稼地。种了不到三十年——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话。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庄稼地种不过来,这片半生不熟的庄稼地又抛荒了。荒了可惜,又在各自地里种上树,小部分种杉树,大部分种了枞树。其他村子也一样面临劳力短缺,纷纷效仿,除了留下一块自留地,其他的都种上了枞树。而种树的这帮人,就是以前砍树的一帮人。绕了一个圈,树又回到了原点。而砍树的这帮人回不去了,像大伯,八十一了,垂垂老矣。巨变和沧桑,在时间里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茶叔再次问我:克(去)不克?
我说没水鞋。下了雨,四地方湿浇浇,四地方攀来攀去,一身湿浇浇。
茶叔说:动风了,没事,枞树林里草都没一匹。我都不换鞋子。茶叔提起脚,亮出他穿的解放鞋。半旧,泛黄。
大伯搭腔:枞树那么密,哪还有草?苗苗都阴死了。
茶叔是捕蛇能手,四地方转。哪里有笋子,哪里有蕨,哪里有鱼,哪里有螺蛳,哪里有苦菜,哪里有雷公屎,他了如指掌。这方大地就像他的手掌,哪里有路,哪里有坡,哪里有桥,哪里有草,他一清二楚。大伯说他有狗鼻子,能闻到味道。其实我也熟。枞树林子里有一条河。河这边归我们,河那边归勒桑里。大家一起种西瓜勤劳致富的时候,我在河里放鸭子,从春到秋,河里没有水了才离开。一年四季,至少有半年时间是呆在河坡上,上上下下,对河两边了如指掌。那时候河两边都是庄稼地,空空荡荡,一眼可以看到几里路远的鹤仙岭。在天空下,篱笆、辣椒、高粱、大豆各自生长,坟墓安守一方,人和墓共守这一片大地的无常与安宁和朴素与馨香。这块土地既是我们的家园,也是前辈安放灵魂的乐园。现在,一片莽莽苍苍,只能看到一层树。而这莽莽苍苍,用了不到二十年。二十年,人生弹指一挥间,可大地确实变了模样。跟着茶叔进枞树山,正好可以重温当年和这片土地贴在一起的生活。
在林子之外,可以对着林子感叹。整齐划一的树,浓绿的树冠,笔笔直直的树干,淡红的树皮,一排一排,像列队的士兵一样肃静庄严。走进林子,完全是一个阴森的世界。没有树的空地上,有草枯黄,高过肩头,在微风里刷出一片响动。树林子下,松香阵阵,地上光秃秃,铺了一层枞毛,脚踩上去噗噗作响。头上声音乍听呼呼的,细听轰轰的。抬头,天上乌云团团,你推我挤,一起在往东搬。低头,目光过处,原来熟稔的坟堆,面上没有了植被,光秃秃的,狰狞起来,像狗脱了毛一样光溜,猝看惊心。原来都是羽毛草盖着,生机勃勃。现在,不长一草又湿漉漉的坟堆,长了斑块一样青苔的坟墓,像肥的瘦的脱光衣服的老人的脖颈;藏在水竹丛里的坟墓,藏在草皮之下的坟墓,像一颗一颗眼睛,在注视着每一种响动。茶叔完全没有在意身边各种各样的坟墓,也没有在乎风过松林水一样密实的啸音,随手在地上捡了一截枞树枯枝,一边拨弄枯黄的枞毛,一边教我:看枞毛拱起的地方,扒一扒,算不定就是菌子,马卵泡多,不好吃,两三朵就能做一锅汤。我在他不远处,他的脚步声和划拉声格外清晰——在空旷的枞树林里,每一种声音都特别清晰。尤其是扒到野鸡附近,野鸡振翅而起,啪啪啪拍打翅膀,那声音就像惊雷,吓得人惊慌失措,连声骂娘,又恨自己手上没枪。我们进林子的时候就惊动了路边的野鸡,哗啦啦身子直起,飞到树冠之上就失去了踪迹。茶叔说现在这片土地就多野鸡和白鹭。野鸡在这里过冬,白鹭天气暖和了才来。它们一帮一帮来,落在田里,一片一片,白花花的,吃鱼厉害。没鱼吃,福寿螺都吃。白鹭肉不好吃,腥得要死。白鹭好看,看起来仙气飘飘。刚开始有人打,如今没人打了,白鹭更多,夜晚就住在这片枞树林子里,地上一层白鹭屙的白屎,腥腥臭臭,没人敢拢边…… 我们在枞树林子里扒来扒去,不知不觉走到了河边,只找到两朵洁白的鸡蛋大的马卵泡。茶叔看看河坡上的水竹,筷子粗细,一蓬一蓬的,沿着河畔一路生长,宛然如龙。有竹笋了。茶叔勾下腰在铺满青苔的地上扯出一根一拃长的笋子,比筷头还粗,白色的脚,紫色的皮。茶叔把白色的一头塞进嘴里,咂吧几下,说:清甜,炒鸡蛋绝配。我走过去,扒开水竹,扫了一眼,也发现一支,至少两拃长。茶叔说老了。我还是把嫩的一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清香,清甜。水竹笋是最好吃的一种笋子,比冬笋有过而无不及。清炒,炒鸡蛋,炒肉,那种竹子特有的清香格外清晰浓烈。茶叔说我带你到河那边,有个地方,有一片菌子,红的,不知道能不能吃。我带你去看看。
过河的桥——我放鸭子的时候,我记得是水泥板桥,中间有水泥桥墩,结结实实。勒桑里的人,朱家山的人,甚至叠纸堂的人,出门到清水桥赶圩,都要过这板桥。而眼前,水泥板只剩了两条宽不过尺的水泥柱子,中间的水泥桥墩成了七八块石板叠成的桥墩,没有用任何物件加固。一只脚板踏上桥,全身重量还没上去,中间石板叠成的桥墩就开始摇晃。我看看茶叔,茶叔说没事。走快点,几步就过来了。我看到桥下的流水,其实很急,映着黑云,像一匹布一样被机器牵引,看久一点,眼花缭乱,就失去平衡。茶叔解释说:勒桑里那边修了大路,这桥就没什么人走了。年年涨洪水,掏空了,垮了,年纪大的人不愿意绕路去走大路,喜欢走老路,勒桑里才凑了几个人出来花了一个工架起这板桥。想起小桥流水人家。可眼前,这桥,不仅是小桥,还是断桥。顺着桥边的田,我看到了枞树遮掩的勒桑里的一角,不是墨黑一坨的瓦屋,而是二层楼,白楼,地上还有白色围墙。生活真是天翻地覆了!以前在枞树林、油茶树、坟墓包围之中,直面生死,现在砌了围墙,生死有一墙之隔了。我挽着篮子,噔噔噔跑过了桥,那桥在身后直摇晃。还好,没有散架。又惊又恐,茶叔宽慰我说石头桥,没那么容易散架。茶叔在前面带路,枞树林和勒桑里的自留地接在一起,空旷了,但树林和灌木里,隐藏的坟堆明显比河那边还要多。茶叔扒开灌木丛,指给我看,地上果然一片一片淡红色的菌子,菌伞都比酒杯口大。我采下一朵,很肥壮,我想起了红菇,看起来很像,打电话给在农业口工作的弟弟,弟弟问菌杆是什么颜色。我看了看,白色,又趴下身子,看了看其它菌子,都是白杆杆。我挂了电话,我已经想起了红伞伞白杆杆的顺口溜。跟茶叔说这菌子吃不得,看了附近凸起的一座一座大小高低不一致的坟墓,或许它们正对我们好奇,我只好把“吃了躺板板”几个字咽了回去。那些坟墓披着春草正在萌生的一层嫩芽,生机勃勃,真怕刺激了里面躺板板的鬼魂。
茶叔说我带你去摘苦菜。我知道有个地方,一次能摘半篮子苦菜。摘完苦菜,我们再扯笋子,扯一把笋子,回去煎蛋吃,中午就能吃到鲜了。
我跟着茶叔,离河不到三尺远。我自小就跟着茶叔在这片土地上进进出出,他的背影就是一种力量。走不到十米,进了人家的桔子园。桔子树发出的嫩嫩的新芽,含苞欲放,在羞羞地接触这个新鲜世界。河边有长得很旺的水竹,或一丛,或一枝。茶叔扯了好几根指头大的竹笋,跟我讲,土里的笋子好粗好嫩,见到了,就扯出来。我朝河边看,看到了稀稀拉拉的很高的水竹。从桔子树下佝偻着腰走过去,仔细察看,在河边的砂石土里找到了长出地面不久的笋子,一拃高或两拃高,笋衣裹得紧紧地,还不知所措,就成了我的囊中物。一支一支扯,一声一声响,在幽静空旷里十分清亮。跟着水竹丛,还没走几步,茶叔说:琼,拿篮子过来。我朝茶叔看去,吓了一跳,茶叔身边好大一堆坟,像船,石头拱的,石头上一层青苔。墓堆上,长满羽毛草,羽毛草里,还有两根荆棘条,在坟堆上飞扬,像两根野雉的尾羽。茶叔抓着一手苦菜尖头,一手还在坟墓的石头缝里掐着苦菜。茶叔说这块地方,就这里有苦菜。你看,好嫩一棵。掐棉菜要从勒桑里过去,在那边地里,才掐得起几篮子。天气好了带你去。摘回来,可以吃几顿。不过,相对于棉菜,我更喜欢苦菜。我爹在世的时候,我每年在家,他都会在野外找一些苦菜回来焯水凉拌,作为家乡特色野味。我并不是非要吃苦菜。而是看到苦菜,就想到父亲。 茶叔一边掐苦菜,一边说:以前,你父亲找苦菜,都是我告诉他来这里掐。你父亲手脚快,三下两下,就能掐一把。看看面前这堆大坟,看看四周或耸或塌的坟,荒凉瘆人。如果我单独一个人,我是不敢来的。我以前在河里放鸭子,走河坡上的路,路上种田的人看庄稼的人三三两两,田里和庄稼地里也时常有人在劳作和灌溉。而现在,田里种了烤烟,土里种了枞树,路已经长草,长了水竹。大地丰茂,却是蛮荒味道。茶叔没在意这些变化,说这墓也是东干脚的,最先都塌了,就是这几年,怕种柑桔的平了,他的儿子孙子每年清明都来加土,搞得跟一座新坟一样了。这里所有的变化,在茶叔眼里,一点也不沧海桑田,不过是自然而然。
这里这么偏僻,你怎么晓得这里有苦菜?
我抓蛇。一个人,四地方都克(去)。对面,你看到那条路没有,看到那盆祖(坟) 没有?那一片青皎皎的,就是蕨,再过两天,出太阳,我带你克(去)掐蕨。那一个地方就能掐出好几斤,不作上大岭。现在吃不了多少,有得几斤,够吃了。茶叔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在坟墓周边游走,看到苦菜掐苦菜,看到笋子扯笋子。我想到了父亲。父亲其实一直都没离开,他一直在这片大地上。或许他能看见我,而我只能猜想。
有茶叔在对面,我也不胆怯,勾下腰,在石头缝里寻找苦菜。披着青苔的石头发出一种野气——蛮荒气,掐出的苦菜,发出一种浓浓的苦涩味,跟篮子里水竹笋发出的清香完全不一样。这是大地的味道,是前人的味道,是生生不息的味道。我看了看枝头发出几片嫩叶子的荆棘条,如果嫩的,刚出土的,就是刺芽,掰断剥皮,清脆爽口,是我当年在河坡上看鸭子时候努力寻找的零食。但现在我不断定,这荆棘是刺梨,还是金樱子。我问茶叔,茶叔说刺梨,结出的果黄黄的,大指头大,上面都是刺,戴了手套才敢摘,肉薄,酸酸甜甜。以前穷,没粮食,摘回去酿酒,现在没得人要了。金樱子也浑身是刺,如今有人要,还有人收,五块钱斤,收回去泡酒,不晓得喝了起什么用。茶叔走过来,把手里的苦菜和笋子放进篮子,说都差不多了,就是菌子少,没捡到菌子,可能还没到时候。我不敢说话,这堆坟墓的后人,都是杀猪的,而这坟墓里的人,在另一个世界是干什么的?我不敢问茶叔。茶叔正在俯身查看大地,像看着自家菜板,样子像大地一样平静。如果不知情,乍看他就像是刚从泥土里冒出来的,一身泥土的味道。
茶叔和这片大地是一起的,离开这片大地,他会变得不伦不类,无所适从。
我们往回走,又要过断桥。茶叔轻手轻脚,七十岁的年纪,手脚还像猫一样灵便。我想,这也是这片大地赐予的。
我才五十岁,在外漂泊了三十年,像木头一样笨拙了。
看看枞树林,天高地远,春天在树梢轰鸣,不由自主地想,下一个三十年会是什么样?
茶叔在河对岸,冲我说:不要怕,踩稳了,几步就过来了,有什么好怕嘛。
他看我,仍是把我当小孩。其实,有茶叔在身边,春天就在身边,大地干净敞亮温暖,没有可怖的。
哦,一九四四年,我查了,衡阳保卫战后,日本鬼子主力部队沿湘桂线南侵,打到了宁远,这片大地上人心惶惶,四处荒芜,到处不见炊烟。在时间里,巨变和沧桑只是短短的一瞬,有的人却一辈子放在了心上,不能释怀。
2025.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