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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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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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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水田

水田是一块一块不规则的镜子,高低不平,镶嵌在一起,像蜂蛹多边形的巢。

水田是小河的翅膀,那些沟壑和阡陌是翅膀的筋脉。

水田是山的围裙,是山的镜子,湘南山群像一件迎风飘动的云海。

水田是村庄的展台,展台的绒布上有四季的影子,人在四季的天空下不断地游走、吆喝和绣花,劳动的影子像战士的剪影。

水田原来是集体的,大家一窝蜂出工,说说笑笑,和和气气,用一样的态度应付着一样的生活。后来分成班组,就像风里分散的白云组合成白云方阵,以天为屋顶,要拧出各种形状表达对未来的渴望的时候,分产承包了,不用去想表达自己观点的形状与符号了。分兵单干,还是集体行动,水田没有多出一分,没有减少一分,产量却提高了,交了公粮,还有余粮变作毫子来应付生活外的非必要开支。这得益于品种改良,每一个农民嘴里都能说出袁隆平和杂家水稻这些词。当然,杂交的不仅限于水稻,还有杂交高粱,还有杂交猪,农民还期待什么时候出现杂交人,那将是什么样子,在低矮的瓦屋里住着会不会像一棵稗子一样蜷曲?然后大家笑,好像肚皮圆了,其他的猜想都可以用来乐呵乐呵。

搞集体的时候,少年是个拾穗者。

和少年一起的,是寒酸的老太太,草屑飞落在白发上如金饰,是五保户,裹着兰帕,跟在队伍后面,抖抖索索,一脸酱紫如脚下板结的黑土。机械地一个草垛一个草垛翻着,寻找夹在稻草里的“漏网之鱼”。碰头了,老的小的都不在乎年纪了,你搬过我的“别狗”(一种鱼篓)看看,我搬过你的扯箩看看,然后相互打气,再拾一会,就能磨出一筒米了,就能喂一天鸡了。拾稻穗的乐趣不只在于最后拾了多少稻穗,还在于一天跑了多远,最后“别狗”里有多少蛙,或者黄鳝泥鳅。在水田里捉蛙抓泥鳅的乐趣,远远超过低头寻宝一样的拾稻穗。

分田单干了,每一个人都成了劳力。插秧的时候,少年送秧,看着父亲插田。父亲看见少年饶有兴趣,就要少年学插田。插田,面向朝黄土背朝天,是个劳力活、辛苦活、刻板的活。少年没有体会的时候,对弓腰面水、四脚落土没有一点概念,反而觉得大人一手攥着秧,一手分秧入水插进泥里有一种机械美,每一个人的动作都几乎一致,看不出有多少差池。不像机器一样嘶鸣,或咆哮,而是一脸平静,双眸如炬,进退像甲虫一样小心翼翼,生怕带起水花和涟漪。少年扎起裤管,兴致勃勃,在面前排开六兜——也叫六位,每一兜就叫一位。在父亲前面,看着父亲的样板,依葫芦画瓢,有模有样分秧插秧,横竖看起来不错,可到了葫芦线,要随弯转弯,父亲插的禾苗像一条线,没有棱角和含糊,顺顺溜溜跟着弯。自己怎么摆弄,最后六行秧苗挤成了四行,别别扭扭,像被狗啃走了一块。父亲在后面教:打半位,打半位,先插三兜,把弯过了,再把另外三兜补上来。从轻言细语,到不耐烦,到咆哮,到不顾水田的平静,一脚高一脚低的跑,像被蚂蟥叮了,带起的水波荡的秧苗在颤抖,挣扎。跑近身边,伸出爪子先在少年头上来一栗瓜子,再骂“猪,蠢猪,猪都学会了”。动了手,动了嘴,泄了气,再手把手教导和示范,这样,这样,这样,这样插的秧不就随弯转弯了!再演示一遍,一边骂一边回到自己的位置。少年乌红着脸孔,依葫芦画瓢,脑袋里还嗡嗡的,像有一只蜜蜂在眼睛后面乱窜。憋着劲,憋着气,一棵一棵栽着,小心翼翼,恨这栽秧了。

收割的时候,少年是割禾的尖兵。

阳明山下,舂水岸边,平展的稻田像一块巨大的金黄色毯子,要把盛夏的阳光包起来,送进农民的谷仓。以前和少年一起拾稻穗的老人,这个时候裹着兰帕,在门口的晒谷坪上扒拉着稻谷里的草屑,赶走周边的老母鸡,扒着堆得厚厚的稻谷的样子,就像扒着碗里堆得高高的米饭。她们有一个爱惜粮食的古老信条:不惜五谷遭雷劈。每一粒粮食对她们来讲,都像牙齿一样重要。收获的时候,是最开心的时候,不是多么丰收,而是像过年,大年三十一样,一家人齐心合力地在一起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年纪大的晒谷子,劳动力踩打谷机,妇女们割禾,孩子们打下手,不能走路的婴儿,也用箩筐盛了,放在田里,捆一把草遮挡了阳光,也不闹了。新割的稻草发出阵阵甜香味,半空中飞来飞去忽高忽低吱吱叫的乌黑的燕子,在面前眼花缭乱胡乱穿梭的红蜻蜓,刺激得箩筐里的婴儿,一个劲儿咿呀咿呀,自由的拍动巴掌。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的兴奋、快乐,和大人喜获丰收是一样的。

收割是一个极为完美的享受过程。那么一片广阔无垠的闪着黄金一样光泽的田野,让高大苍凉的阳明山都温暖起来。可是,从开镰第一天,满打满算,不要一个星期时间,镰刀就像蚕虫一样一点一点,把这一片黄金啃食殆尽,剩下一片光溜溜装着浑浊泥水的水田像砂糖的颜色一样。抢插是赶季节的,立秋之后,收成大受影响。所以务必在立秋之前把秧苗栽下去。再苦再累,咬牙切齿,也要捱过这半个月的抢收抢插。农民的成色,就在这里体现出来。收割可以自由运动,不断扭动身子,甚至可以伸个懒腰,和隔壁收割的队伍打打骂骂,互掷泥巴,甚至可以相约晚上去看一场露天电影,来表达自己的强健和对辛苦的蔑视。抢插不行,插秧的每一个农民都是现实生活里的苦行者,弓着腰,伸着两条胳膊,一步一退,像倒着走的蚂蚁,一天下来,不仅背疼,腰骨都要爆了。最大的惬意,就是佝久了,头发木了,眼发黑了,直起腰,听到腰骨的关节噼啪噼啪作响,感觉要栽倒了,才直起身,张开双臂,扭动脖子,看看天空,满天的阳光和无尽的蓝色像空荡荡的大海,又看看山脚下的村,这是锚这是秤砣这是牵挂这是定海神针,炊烟在袅袅升起。看一眼,天下太平,就马上躬下身子,手和脚协调,眼睛几乎和手里的秧苗一样发绿了,还是耐着性子平静地一兜一兜,一行一行,一步一退,继续苦修。人生没有幸福的岸边,有的是到田埂边,一屁股坐下来的惬意。

光秃秃的田埂被太阳晒得烫屁股。

少年提起左脚杆,又提起右脚杆,前后看一眼,没有蚂蟥,双掌便撑在田埂上,脖子双肩后背使劲往前撑,要起飞的样子,反复两次,长嘘一口大气,浑身舒畅了。看看阳明山上逶迤蜿蜒的天际线,天很远,天外还有天,下一次风暴不知道在何处酝酿。又看看周围,水田之上,那些埋头苦干的农民像巴在大桌子上停止不动的苍蝇一样,一个黑点一个黑点,安安静静享受太阳的暴晒和汗水的浇洗。大田埂上的稻草、割倒的田埂杂草、田埂和水在阳光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秧苗的清香和泥水蒸发的土腥味不断从鼻腔里出出进进。重要的是田水像烧热了的温水,泡久了,脚掌子起皱,手掌起皱,还酸胀酸胀,血管里的血仿佛受了委屈一样一个劲地在抱怨,把手掌涨的木木的钝钝的。这是生活的需要,这是生命的惩罚。少年感觉到有些委屈,自己才十三岁,十三岁,暑假作业才发下来,带回家都没有翻开过,就下田来一撮一撮翻动水里的泥块了。他看看手指,一看,感觉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还真的疼了。他见过犁田机,东方红牌的,一台机器可以管一片水田。什么时候有插秧机?这比犁田机收割机都重要。要解放农民,要农民幸福生活,首先得有一台插秧机。

他左右看看,没有看到严厉的父亲,也没有看到鱼泡眼的母亲。

他想有一个人帮忙多好。想到这里,他站起来,用巴掌伸到背后拍了拍腰杆子,重新走到田头上,下田,起位插秧。他盘算了一下,还有九分田,插完河边的九分田,这一年的双抢就结束了,一年中最具有挑战性的劳动结束了。再要忙,得等到九月的秋收。秋收是一种自由、散漫、热情洋溢的劳动。不用起早,不用晚归,五亩水田,可以分作十天,如果天老爷晴好,分作半个月来完成收割也无伤大雅。出门用筐装一个晚熟的黑皮西瓜,或者先到甘蔗地里,劈倒两根黑皮甘蔗,然后不紧不慢地拖到田头——二季稻比头季稻好,头季稻是籼米,二季稻是高产的杂交,一千多斤一亩。不说别的,就是禾杆杆,都比头季稻高上一大截,到腰了,走在田埂上,像在水里游。

遍地的黄色里,人像翩飞的鸟。

想起又一年,少年心里有点乱。

他想有一辆自行车。要一百六十多元。一百斤稻谷,粮站收才十二块钱。或许明年,自己初中毕业了,回来种田了,父亲兴许会买一辆自行车回来充当门面。这与发家致富无关。这希望就像从脸上流到嘴里的汗水,咸咸的,让寡淡的嘴里有了滋味。少年看了看田野,觉得长大是一种看不到结果的冒险。

人有很多想法,水田像镜子一样,照着生活的苦与甜,岁月的黑与白。

2024.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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