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是一片满是虫孔的树叶,春天是一条从灰色发霉的冬天里慢慢爬出来的没有化成蝴蝶之前毛茸茸里带着褐色绿色斑点的毛毛虫。
破茧的刀是母亲从厨房里带到庄稼地里砍芥菜的菜刀。
大家在阴冷的初春的风里感到一丝丝来自南方的暖意的时候心里就已经铺开了春天灿烂的景象,心思轻盈起来。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芥菜晒芥菜腌芥菜为接下来的青黄不接在饭碗里做好充足准备。父亲种芥菜的水平可以与勤劳的邻居相提并论,每一棵芥菜展开叶子都像孔雀开屏,孔雀用屁股对着观赏者,芥菜用油亮满是皱纹的叶子对着冷静的天空和天空里多情的白云。母亲看的不是这些,她用手指掐了掐芥菜叶子的厚度,又把芥菜拢起来向一边地上压倒,看到芥菜臃肿又满是叶柄疙瘩的大块根茎,又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阳光耀眼,不影响她赞美老伴的细心和管理。她挥动菜刀,姿势笨拙软绵,有时砍在地上,有时砍在根上,砍了六七刀,才把巨大的芥菜掀翻在地。一棵一棵砍下去,还没有砍倒最后一棵,芥菜的力量反弹到她手上,她身上,她脸上,她的呼吸上,脸上密密一层细汗淹没了发髻边的那一层茸毛,神情像板结的泥土一样紧实严肃。即使黑布褂子脱下来扔在了一边,她仍然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举重若轻。砍倒这些芥菜,还要搬到附近山脚的石岩上摊开暴晒,晒蔫了装筐运回家,再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剥下来,放在木桶里揉搓,把芥菜里那些苦水挤压出来,撒上盐……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但相比生活,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过程,依规矩和老方法接着做就没有意外发生,水到渠成就是动动手的事儿。
少年跟在母亲身后帮忙,脸蛋被太阳晒得通红,像另一边地里还顶着樱子的红萝卜。
少年喜欢春天的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村庄从猥琐邋遢里剥离出来。
晒完芥菜就晒萝卜。把肥嫩多汁雪白雪白的萝卜晒成黄色干巴的萝卜干,揉搓软和后撒上盐装进陶坛子用水密封了盖子入盐进味,萝卜发酵后的酸臭味还是会冲破水的封锁在空气里开出一条路来,然后在房间里散开,霸占整个房间和窗户,并且附在衣服上,走到哪酸臭到哪。那味道不是暗示,是明示,让人不适,避而远之,甚至私下议论主妇腌菜的手艺毛躁。但掏出来炒肉或者用猪油简单地烹熟,下一把腌萝卜的绝配蒜苗,那味道可以瞬间填满口腔并且调动舌头疯狂乱卷,美味极了。
春无三日晴。
晴的时候太阳就伸出无数双爪子给你挠痒痒,把衣服都扒掉了还不过瘾,直接坐在阳光里,一丝不挂,太阳像温柔的火苗在光溜溜的肩膀上在结实的后背上在蛤蟆肚皮一样薄薄的的肚皮上一遍一遍亲吻,那种热烈,要不了多久,头发根里都开始变得湿漉漉,额头上的汗直奔眼睛,浑身发烫。摊在地上淋过一个冬天冷雨结过几次冰的柴草苏醒了过来,用轻微的哔啵哔啵声,响应枝头呜呜作响自由又骄傲的暖风,好像那些囚禁生命的寒冷和阴霾一去不返了。回家的路刚好干透显出干燥的白色,天边的云聚在南边山顶上开了一次私密的会议,雨就来了,大家拽着畚箕箩筐乱哄哄地出门到山脚岩石上去收拾萝卜芥菜,一边跑一边咒骂这春天像个癫子,做什么只有冲动没有条理,净折腾农民。
初春就是这样纷乱,在草地山林和河流,看不出一丝改天换地的痕迹。
少年喜欢的春天,从农历二月末三月初开始。
风暖了,肥肉一样拘束人的棉衣脱了,粘脚后跟的胶鞋脱了,味道可以掀翻两个鼻孔的袜子也丢一边了,穿上了久违的小衣和能晃荡的单裤子,人像解除了束缚的螃蟹,可以在家门口、河道边、田野里横行了。高高的吊柏树把塔尖涂上了一层新的涂料,绿绿的,那么厚重,那么尖锐,那么轻盈,摇着头,跟每一阵来挑逗的风都说着“不”。杨柳树紫色的枝条上结出了无数的苍蝇头,卓尔不群的苦楝树已经含苞待放,棕叶树顶上也爬出了两叶新鲜的嫩绿轻微地晃动着和阳光打着招呼。远处的那一片枫杨树得到了水的滋润和春风的点拨,在树冠上铺出了一层薄明软嫩的绿,像蓝色的天一样清新、干净。油菜田里开始灌水,紫云英已经零零星星开出星星一样的紫色小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像高傲的姑娘耳垂上私语的耳坠。河里的水开始丰满,水库灌注的山泉增加的还是春雨泛滥的,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村子里的桃花要开了。
东干脚的桃花开放的时候,可以吸引五里之外姑娘的目光。村里几个小伙子的媳妇,就是远远地望见了一片桃花而心生神秘好感,媒人一到不费长篇大论和钱财铺垫就同意了亲事。东干脚的人种桃并不是为了看桃花吃桃子,而纯粹是为了种桃。每家每户都有桃树,最少的一户都有一棵,她是五保户,她种桃不是为了给任何人看,任何人也看不见她种的桃。她的桃树在村子最里边屋后山坡上的隐秘处,只有她能看见。她看见了就知道天不会再冷了,额头的皱纹舒展了心里就亮堂了阴霾就少了。最东头的桃树是少年种的,远处的河边也有一行桃树,吃桃的人丢了桃核,桃核粘土自然发芽生长,长大到引人注目。无心栽花花满道,无心栽桃桃成林。桃树附近有李子树、柿子树、拐枣树、梨树,周围还有枇杷树、银杏、枣树、竹、枞树、杂树,远处还有橙子树、桔子树,她们一起在春天勃发,大地像怀春的少女一样令人陶醉。想想看,这么一个偏僻的村子因了这些果树是多么热闹、香甜、和谐和繁华,谁不喜欢一个花园一样的村庄?少年喜欢桃树,喜欢在白色的阳光里看到红的、紫的、白的桃花,明晃晃的妩媚,像打扮得妖冶的少女脸上的嫣红。一年就这么出现一回,这一回却把山地一年的风光都把握和发挥了,酣畅淋漓,又让人满心欢喜。而且,这些美丽不需要成本,在春天的雨里顺手掏一个坑,埋下一粒种子,或从路边沿上移来一棵幼苗,第二年,就能在荒凉的泥地或狰狞的石山边开出一树明亮照眼的花,让心情美美地过一个春天是多么值得去出力去炫耀的事!
五家园的那片小麦地里,立起了一个戴着黑顶破斗笠张开双臂小鬼一样丑陋的稻草人。阳光开始凶猛,风里一点柔和的气息都没有了。初夏的阳光像在笼子里关久了的小老虎,一出门便能感觉到它的热烈、嚣张和残暴。少年不管这些,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他像丢失了最一件重要的东西。从村子最东边的刺蓬里拔一根嫩刺苗,剥了皮咬一口翠绿如玉的茎杆还没嚼碎又吐了出来,他不满意这寡淡的味道,随手把刺苗扔进了风里。青色的桃子毛茸茸的在桃叶里瑟瑟发抖,蚯蚓一样的拐枣在高高的树上晃着头上青色的小铃铛对他不屑一顾,青色的枇杷上面巴着一层黄色的茸毛冷漠有加,竹林里没来得及砍掉的春笋顶着褐色笋壳笔笔直直的孤独崛起,努力靠近上面嘲笑它的竹枝和竹叶。石板路干净发亮,在温暖的阳光里无动于衷。少年一个巷子一个巷子走着,一扇门都没有放过,一条墙根也没有轻视,每一条砖缝都有注意和观察,哪里有蚂蚁的出行,哪条墙缝里有麻雀衔着一截床草做窝,哪里墙脚有泥蜂子钻出的隧道,哪里有鬼头蜂在嗡嗡地钻檐下的木头,少年都看见了。他并没有记在心上,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目标。他要找一个人,一个可以一起说话聊天的人,他要找到一堆财富,把新华书店玻璃柜里的《杨家将》《说岳全传》搬回来,他要翻出村子里的秘密,然后分享给同学,让大家记住人世间有一个在大地边缘被桃花遮掩的小村子,他要找到村子的灵魂,让每个骚动不安的白天黑夜都安安稳稳,有无穷无尽的能量和快乐。
这是一个没有多少历史记忆的村子,所有的建筑都是临时搭建凑合过日子的建筑。那些房子无一例外都是简易的土砖房子,那些窗子无一例外都是小小的粗糙的木条窗子,那些门板都是杉木制作的用门栓的古老制式,都就地取材,土里土气,没有一点历史和艺术的痕迹。例外的是几座土砖房子还专门设置了门当和户对,这是小村人的放肆和对富裕生活对飞黄腾达的向往。老辈人唯一的努力,就是不让每一座房子看起来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巷子不规整,长的短的宽的窄的三角的梯形的,但都铺了石板,虽不美轮美奂,但用心可见。只要安顿下来,不再披荆斩棘,人的惰性就占据上风,房子不倒瓦不塌得过且过生活安乐,没有人愿意再做翻天覆地的大事。小村就这样窝窝囊囊歪歪扭扭维持着居住环境的最低标准,没有人取笑,没有人赞美。大家心知肚明。在等待,等待房子自然坍塌,等待时间轮转改天换地。这都是借口,他们按部就班顺其自然倒是真的。但是,并不因为大家欲望不足而缺乏事故,有人家丢了地里的蔬菜,一大早,就在村口骂人,脸乌紫发青,唾沫横飞,拖着尾音的骂声像刀子一样明晃晃划过桃树竹林和瓦屋顶,然后落在田间地头,好像空气中就藏着小偷。剑拔弩张的也有,你把田埂搬了,我田里的水流到你的田里了。水流到你的田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田埂上没有口子的地方开了一个口子,这是坏规矩这是胆大妄为这是欺负人,要填上要说清楚,说不清楚或者不情愿低头认错,双方各自站在晒谷坪一边开始从讲道理到问候各自的祖先,如果没有人及时出来劝阻疏导,晒谷坪就可能演变成双方的演武场,源头仅仅是为了一个五寸宽的田坝口子。是一个田坝口子的事吗?是看不起人,是欺负人,是挑事,是破坏规矩,是乱七八糟,是占便宜,是缺德……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演绎成一个比西瓜还大的事情。
少年讨厌这些无关紧要的冲突。
很多人看一次吵架就像了看了一次热闹,空虚的平淡的心灵得到了极大地满足。少年感觉这样下去,这个村庄的人就像不规整的村庄一样四分五裂了。少年很无措,他知道自己啥也做不了,就是劝架也轮不到自己。但他确实很着急,觉得双方都不该,现在要改革,有很多事要大家共同去干,就像很久以前,祖先刚搬来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相互帮忙一样,在这个犄角旮旯里,建起房子,升起炊烟,修起小路,架起桥梁,每一个人都尽心尽力。大家和睦,生活才有意义。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现在,人心不齐整了,暴躁、脆弱、执拗、见利忘义,眼角浅,鼠目寸光,是简单的自以为是,是焦急的急功近利?还是罔顾良心道义?他们不仅在撕扯着村子的和气,还在撕扯着人心。这些在以前都被桃花掩盖了,可是生活终究是生活,不是桃花,是柴米油盐,是钱,是希望,是贪欲。它们所散发的热情,像落在地上的阳光一样猛烈。明天,将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不可思议的东西。
从村前最东边的大伯家,到村西头的大鸡家,大的小的,长的短的,薄的厚的,不规则的,一共五十八块石板,在村前屋檐下镶出了一条巨大的青色项链,套着的村庄像一只船,横停在山脚下,彷佛在那里发呆了两百年。在后山上,少年看着山下的村子,黑色的瓦屋连成一片像一个蓬松硕大的蚁巢,那些不规则的巷子就像一道一道裂缝,猪的哼哼声、狗叫声、鸡鸭追逐的脚板声,炊烟和饭菜的味道、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尖叫声,在这里交织、融合成最安魂的杂乱与生机。他抬起头,看着村子屋檐下的水田,不规则的水田和纵横交错的田埂像农民简单、漫长又相互交织的辛苦人生,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他甚至感到幸运,就是这些水田簇拥着,这些房子挤在一起,才没有人游离出去让乡村分崩离析。
这一天会不会到来?
分崩离析的命运会不会降临在每个村子里?
他会跟着父亲远离外面的世界,和父亲一样一直在这瓦房子里生活下去?
少年看向面前的桃树,桃子都是毛桃,大脚趾头一样大小,毛茸茸的十分饱满,朝着阳光的一面,红扑扑的,像丫头的脸蛋一样可爱。这些桃子都不好吃,即使熟透了,也未必能尝到甜味,能咽得下,能当作商品。在这里,美只是一个短短的过程,绝不是结果和结果后漫长的沉默。这简陋的村庄,这破破烂烂的村庄,这勾心斗角的村庄里,却藏着一个桃核的梦,美美的,暖暖的,亮亮的,让村庄豁然开朗,让男男女女心向美好。
看着了如指掌的村庄,在巷子里,在家里,在屋檐下,在泥瓦缝里,在桃林里,快乐和神秘就像稀奇物件。这个让他无比踏实和勇敢的村庄,这干巴巴苦涩的又有滋有味的生活,一遍一遍演绎着兴奋和无聊…… 村里不仅仅只有春天和桃花盛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正像春天栽树苗一样在人的头脑里生根发芽。不安于现状,便是一场突围。生活一年一年看似相似,但某种冲动已经像春潮里的蛙叫、夏季树林里的蝉鸣和秋夜里夜枭孤独的嘶吼,在尖利地全力以赴地冲撞着欲望和规则。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少年心里有不少的结。他知道,现在都会成为过去。一层不变的生活,对过去是无法交代的。
是这样吗?他看了看村庄的泥瓦,一折腾就散了,瓦砾之中,将是另一番景象。什么景象,他心里乱糟糟的,犹疑着,想起了母亲坚毅的神情。
2024.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