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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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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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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与坟

出门的简易马路在民兵营长带领下修好之后,村里有人动了心思,想清净,想方便,想自由,几家人就从山窝窝的村子里陆陆续续搬了出来。路边有自留地的,在自留地建房,没有自留地的,在山坡上开出地基来建房,就图一点,出门就是大路,板车可以停在门口,还没有邻居,没有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口角纠纷,乐得一个自在。原本一条木船一样的村庄,几年之间,散成了一块一块木板,横在路边的桔园、苗圃和庄稼地里。生活中所谓的沧海桑田,有时候只是需要一把助力。

大家沉浸在独门独户的清静日子里,没料到招引了贼惦记。起初丢谷子,盗贼趁黑夜溜进谷仓里偷谷子,丢衣服裤子,连内裤都丢了,丢腊肉,云婶十二月酿了半缸酿豆腐,连缸带豆腐一起被偷了,丢农具,丢鸡鸭,最后丢耕牛,整个村子人心惶惶。村里的劳力自发组织起来,分组轮班,到了晚上,拿钢管,拿狼牙棒,拿扁担,拿镰刀,趁手合用的都行,在路上巡走,或在暗处潜伏,让大家得一夜安宁。我喜欢提一条钢管,趁着月色,从东边的水井,悠悠晃到西边的阙家岭。在东边从不走出水井范围一步,水井那边,山脚岩洞多,山坡上树多坟多,有各种阴森故事,我是极力避免一个人去面对的。到西边,不过云婶屋子一步。屋子旁边有路,路边坡上有轮船一样昂立的大石头。大石头那边,是黑墨墨的阙家岭,山脚下的坟墓多得数不过来,新土旧坟挤在一起,在大白天都十分瘆人。

云婶屋子后面,还是有坟。每次经过,我都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在轮船一样的大石头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坟头孤单地高耸在月光里,像石头一样平静,茫然,自如。附近都是石头,我也知道都是石头,但在月光里,远处的石头,奇模怪样,又模模糊糊,让人心生疑窦。多看一眼立在山坡上的坟头,心里倒觉得踏实一点。这个坟头,是明叔的。明叔离开人间,已经两年多了。那时路已经修好。明叔在生的时候,不苟言笑,但不代表他木讷。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人。葬在故里,是他当时提前上山下乡了——他本来是农村的,下什么乡?直接回来得了。运动落幕,他回到学校,毕业分工,他要求回到老家,一直在基层工作。二十几年,没有当过一回带长的职位,副乡长都没干过。从一个乡,到另一个乡,从集镇,到山里,从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到山里民族乡干民政干事。风风雨雨,兢兢业业。他的同班同学干到了市委常委,他一路走低,但他从来没有在人前表现过委屈,一直安之若泰。老婆让他跑跑关系,找找老同学,送点礼,得点关照。他遵嘱去了,给老同学送了一大袋木耳。他老婆说了出来,他不通人情世故。送礼送一袋木耳,这成了全村人饭后茶余的笑话。他没有解释过。周五下午回来,天色尚早就去自留地帮忙干活,周六回来,他还是一门心思下地干活,分担老婆的劳动任务。他在家只有一个爱好,喝酒。只有酒,才给他活力,给他鱼一样的自由。喝了酒,放下面子,肆无忌惮忘乎所以滔滔不绝,与平常的严肃静穆样子判若云泥。他有一个压抑在心里的想法,一个晚上喝醉了,跑出家来,一个劲地拍打邻居的门,发疯一样喊邻居老婆屁股大。一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但都装作没听见,没有一个人起床开门出来起哄。但大家都知道了他严肃的表情里,和大家一样藏着一个最不顾忌脸面又合符人性的原始本能的冲动。经过这一闹,平日里他更能沉默了。

明叔的老婆也是有酒量和读过几年书的知识青年——有知识的人不仅往往会因为缘分对上眼,还因为生活习惯类似而互相欣赏。他们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人生本是二两酒,一两清醒一两醉。在他们的话语里,所涉及到的人,既是好人也是有缺点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并且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一针见血,却是那么的中肯,大家也认为那样公正,只是自己不敢说出来。明叔不讲面子,有一说一,就事论事。在家种庄稼的明婶,在村里一直光明正大,有话说话,是非对错,当面鼓对面锣,不藏着掖着。不少的话和事,大家都是不敢摊开见光,怕得罪人,喜欢暗中鼓动,煽风点火。在他家酒桌上,两口子一点也不顾忌,一个说,一个评论,一个点评,一个附和,夫唱妇随,很有点美满和谐的样子。遇到路人经过他家门口,只要脸熟,非亲非友,明婶看见了,都当成亲人和朋友,站起身走出来叫住,请留下来进屋一起喝酒。他们的热情,像酒一样单纯。路人又爱又怕,或者故意客气,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俩好客,爱公道,不拘小节,有时候要真难拿捏。明婶一边讲进屋只喝一杯,大家一起聊聊天,一边伸手抓衣襟,非得把对方拉进来喝酒聊天。而在桌上,明叔已经悄悄摆放好酒杯筷子。很多时候,他们夫妻俩喝酒,桌上会多放几副碗筷,备着。他们是半边户,住房只有两间土屋。但这不是事,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先来呢?何况,大的孩子才上初中,孩子还小,一切还来得及。开心生活一天,就是人生有意义的一天。明叔在家里,喜欢一个人站在门口空地上,有时候面对他的房子出神,他是学建筑的,他知道材料和成本。有时候他面对田野张望,生机盎然的水田,像风景画抚人心田。不喝酒,明叔不苟言笑,看屋子是一副严肃样子,看风景,还是一副严肃样子。如果不跟他招呼,他就一直严肃地看着,绝不先开口招呼,一副沉思默想的样子。明婶说他不会招呼人,不会搞关系,从集镇调到大山里,他从不争,按照他的学历和能力,他同学一样的,都当市委常委了。明叔听着明婶的数落,有点尴尬。最大不满的时候,就是冷眼相看。不耐烦了才说,工作到哪都是工作,在哪工作,都不分高低贵贱。明婶想想,只能罢了。这是他们私下的话题。我路过他们门口,他们正好敞开门喝酒吃饭,明婶就把我拉进去,夸我是懂事的小青年。我敬他们酒,共浇心中块垒,他们就一直给年轻人唱赞歌,酒还好喝,如沐春风。

河里发大水,木桥被洪水冲走了,石头桥墩也被洪水冲散了。村人到平田院子碾米、打油、卖鱼,都要绕着走。亮叔——民兵营长已经出门到云南贩牛,投入到了市场经济。村里的几个长辈,做过砌匠的树叔,浑身有力的真叔、桂叔,还有我们几个青皮后生,都一样热爱我们的乡村,在一声吆喝下,聚在一起,要大队批条子,到大队的林场砍一些枞树,运回来架桥。当我们把木头散乱地放在桥头,听从树叔的安排——他做过砌匠,在这一带赫赫有名,他指挥我们准没错。家里有骑马钉的,回家拿骑马钉,家里有油锯的,回家取油锯,家里有斧头的,回家背斧头。需要什么,家里有的,毫不吝啬拿来。在树叔指挥下,一些人站在河里打桩,捡石头,钉码钉,一些人在河坡上锯枞树…… 明叔从身后不声不响冒出来,看了看,说不对,不能再架木桥,要架桥就架一板水泥桥,大河大水再也冲不走。树叔作为牵头人,手里拎着柴刀,转过身,迎面和明叔招呼了,解释说原本想架一板水泥桥,公家钱不够,我屋前有点沙子,材料还是不够。明叔伸出大脑袋往河里瞄了一眼,抬起手抖抖瑟瑟掏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对折的钞票,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递给树叔说:我出五十块,买水泥。树叔问嫂子不骂人啊?明叔不动声色答:我也是东干脚的,大家都是东干脚的,有什么好骂?树叔说没模板。明叔说一家出一块木板。大家都出了还不够,到我家里抽楼板。我有新楼板。明叔一脸严肃,语气平静干巴,却有不容拒绝的魔力。当时一包水泥才八元五角,买五十块钱水泥,加上公家原有的一点水泥,架一板小桥足够了。明叔站在河坡上,看着我们搭架子,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我们拌水泥,灰尘四起,他才转身,背负了双手,慢慢穿过稻禾青青的田野沿着曲曲弯弯的田埂悠悠然回家。

就是那年,明叔的娘在腊月十八死了,八十高龄,来凭吊的客人朋友多,明叔没有管好喝酒这个爱好,喝到肚子疼。老人上山安葬了,明叔坚持不住,进了医院。客人亲友离开,家里还有很多剩菜,他大哥心好,把鼓乐班子留下来吃晚饭,吃了晚饭再走。鼓乐班子是对面村子里的人,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知道明叔这家人热情好客,就不顾忌讳,留下来吃饭,酒足饭饱后又聊天,晚上才离开。明叔在镇上医院被诊断为胆结石,疼得活来死去,拉到县医院,诊断是胃穿孔,整个胃都烂了,已经没有抢救价值。半夜拉回来,家里人哀嚎一片。那是腊月二十二了,年关将近,大家都很忙,又觉得不可思议,母子相继离世,这是罕见的不幸。明叔在世的时候,平时沉默寡言一脸严肃,喝了酒又爱打抱不平,或许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但他肯定是一个公正的人,不仅乐于温暖别人,还非常热爱生活,于无声处亮出风范。大家感念,都留出空来,送他上了山,在他坟前倒了好几壶酒,说了好多浑话,才回到混乱的现实世界来,按部就班地生活。

在明叔生前,我和明叔、明婶喝过很多次红薯酒,深受其教。他们爱公道,又喜欢与人为乐,从不吝啬与人分享酒与赞美。许多人都没有忘记。明婶尚在人世,精神很好,只是不再喝酒,改打麻将了。每次走到村子西边最末,我叫云婶,云婶在屋里答应了之后,转身之间,一眼就看到山坡上明叔的坟墓,披着朦胧的月色,孤独,冷傲,模糊,和旁边的大石头一起,成为我们家园的一部分。这里是巡夜的终点,但不是这条路的终点,但又确实是一个人的终点。又苍凉,又美好,这就是我们的乡村罢。

2025.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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