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草并不弱小

读书，读到某人文章，文章中有“摇曳在风中的一株弱小的稗草”句子，稗草的样子顿时在眼前浮现出来，我所见到的稗草并不弱小。

老家在湘南南岭深山中，世代务农，种田为生，稗草常见，却从来没有见过一株弱小的稗草。在秧田里，还是秧苗的时候，一片绿茵茵里，呲出平整苗床的那棵绿苗，八九不离十就是一株稗子。在开秧门前几天，农民还要挽起裤腿，下到秧田，秧田里的泥巴很是软烂，而且还有蚂蟥，但也没什么顾虑，踩在干脊里，俯下腰，一垄一垄检查，目的就是挑出稗子。

稗子除了比秧苗高大强壮之外，叶子与秧苗叶子相比，不浓绿，淡而长，比秧苗叶子细。扯出来，比扯秧费劲，盖因根系发达。根系发达，所以，稗子比秧苗长得壮。根系发达，容易吃肥料，这是农民置之于死地的重要原因，或者唯一原因。扯出稗草，稗草的根多白色，比山羊胡子还长。谷苗的根是扁的，向外发散，带着铁锈色。刚开始的时候，父亲不要我下田，怕我点不准脚迹，在秧田里乱走，祸害秧苗。他一个人下田，像检查作业一样，仔细地在秧床上搜寻。扯出一兜，洗干净，攥在手里，走到了田埂边，教我辨认了，便手一挥扔到田埂上。也有的农民攥在手里，凑成一手，塞到脚底板，一脚踩进泥底，起手的时候，顺便捋一把水，清一清手掌上的龌龊。

插秧的时候，手里的秧苗里，还是有稗子。

整兜稗子根部白色，比秧苗圆，叶脉白色，根长如须。插秧的时候发现稗子，在手里直接把稗子搓成一团，靠田埂近，扔上田埂。田埂远，就一脚直接踩进泥底，让它永世没有出头之日，成为肥料。插完一块田，绕田埂一周，把田埂上的稗子捡起，搂出来，扔进河里，让水流冲走，归大海。

禾苗分蘖抽杆，大地青青，阳光灿烂，农民一个重要工作，还是下田扯稗子。稗子的死因，就是吃肥料，茁壮，强势，影响周围禾苗的正常生长。在农民眼里，容不下吃白饭的。农村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一事无成的，偷鸡摸狗的，嚣张跋扈的，影响家庭声誉的，被戳着脊梁骨骂稗子，欲除而后快。除不了，也打入另类，避而远之，不与其发生牵连。这个时候下田扯稗子，比在秧田里扯稗子要困难一些了。禾苗长到大腿了，下到田里，禾叶绊脚尖，禾苗戳屁股。俯下腰，禾叶戳眼睛。种田人的辛苦，还不止于此。

不过，站在田埂上，就能发现哪一处有稗子。

在风中摇曳的稗草不是弱小的稗草，而是比禾叶高一头，叶子如箭支棱，青青油油的一团，趾高气扬。下了田，攀过去，直奔目标，到了目的地，揪住稗子——此时的稗子，不是弱小的一株，而是筋力强劲，茎秆硬铮，在手里有小小的一握了。用力拔起来，通常能带出一大块泥。扯出稗子，拖在手上，走上田埂，抓着顶部叶子，在手里抡起几个圆，蓄了力气，将其甩进附近的河沟里，生死自负。如释重负。

到了收割的时候，田里仍然有稗子，像饭里的沙子一样膈应人。

稗子成熟晚，收割的时候，稗子依然是青的，正在抽穗。

我一度以为，南方的稗子是北方的小米。但在田里，没有发现过成熟的稗子。在河沟里，有不少被人甩下的稗子。离开了农田，在河滩或者沟坡上自生自灭，在有水的地方，它会依然生长，虽然不丰茂茁壮，但比起野草，还是稍胜一筹。在干地方，它也没那么容易死去和干枯，而是在濒死的黄叶茎秆里冒出新绿，虽然营养不良病病殃殃，但在为生存下去竭尽全力。一脚踢进水里，无论水有多深，它都能活下来。在河滩头，我找到了成熟的稗子穂，带芒，形状是缩小版的高粱，颗粒比小米细多了，用指头在手掌上抡一下，几乎感觉不到有果实的存在。鸭子游过来，都懒得伸出扁喙去捋它的穂，不是食之无味，而是几乎没有收入，多此一举。就是这么不起眼的种子，混进稻种，从浸种，到进秧田，到插秧，到抽杆，到收割，五个环节，种田人孜孜不倦，都无法将稗草清除干净。

农民的一生，都为这样的小事而忙忙碌碌，厌而不弃。

成熟的稗草，有节，茎秆比稻子细，比稻杆硬，比稻子高，与稻子的松松软软格格不入。它却有一个稻子的梦，从种子到收割，一路被区别对待，一路被追杀，仍然与稻子不离不弃，欲成为其中一员。然而，现实的农民分毫算计，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一眼就能看出本质，这就注定了稗子这个词在农民眼里都是多余的，天底下就没有一株稗草是无辜的，更别说让它随稻子生长了。

如果不扯稗子，让稗子随禾苗一路成长，在田里，将会看到稗子为所欲为所产生的一番凄凉景象。稗子疯长，旗叶一蓬一蓬的，像泼下了墨汁一样浓绿；稻子在稗子之下，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抽穗都难，如癞痢头一样良莠不齐，疮痍满眼，最后虽不至于颗粒无收，也接近只收了三五斗，而不是多收了三五斗。一丘田，几百斤的产量，被稗子祸害了，最后能收回成本就要谢天谢地。所以，看起来小事，一旦纵容，放手不管，不仅造成减产荒芜浪费，甚至绝收，还要被人追着骂——稗子成熟，种子随风，到处都是，整个田野都受到影响。能做出此等事来的，农民常常骂家里死了人。只有出了这样的大事，才能无暇打理田里的稗子。

农民最鄙视的，就是懒惰。

年年扯稗子，稗子年年长。

稗子是强大的，强大到你稍有不慎，它就能站稳脚跟，迎风而长。说它弱小，或者是在人面前。在人面前，自然界万事万物都不堪一提。但在自然界中，稗子强大到超出你的想象，它跟人一样，既坚韧又强势，根本无惧风雨的洗礼。只是位置不对，一切白费。

2025.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