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抢季节,老黄牛被合养的德叔牵去犁田,父亲到田里转悠一圈,水田里热浪蒸腾,暑气逼人,人家人仰马翻,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又没事做,想想,缸里的米没剩多少了,猪吃的米糠没剩多少了,回来便带少年去大院子碾米。东干脚人碾米和买油盐,都要去两里地外的大院子。
在父亲心里,少年就是一颗刚出土的苗,需要扶正,需要整理,需要锻炼。他没有字典,但在他心里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娇惯这两个字。他挑一百二十斤,他本人的毛头大约九十斤。少年已经十三岁了,长得比父亲还高,但肩膀还嫩,挑五、六十斤绝无问题。少年正想跟着大人去碾米厂看看热闹,自己挑谷子碾米是迟早的事。有大人带带,接米,往斗子里倒谷子,接糠,分装,就不会手忙脚乱。碾米机是机器,不等人,也不能空转,后面还有人等着碾米,对于少年,如何熟悉碾米过程,是必须面对的。村里比他大两岁三岁的人,已经能单独到大院子碾米了,一次挑个八九十斤稻谷,碾了米回来能吃上十天半个月。跟着父亲去碾米,看着父亲怎么往抖动的碾米机里喂谷子,怎么用箩筐接米,怎么接糠,先什么,后什么,速度怎样掌控,米糠份量搭配,看起来简单,但要人面前做起来不慌不忙,得要跟着大人锻炼好几回。在大人的维护和帮助下,自己做几回,才能独立出来碾米。当然,这也是世面,人生有见不完的世面。
大院子之大,大过宁远所有其它的院子。六七千人口聚在接屋连檐的瓦屋下,手可以穿过巷子和隔壁的人握手言谈。少年不担心石板路弯弯曲曲,而是怕遇到人。为什么怕遇到人?他也说不清,或者百十斤的担子,不仅压在肩上,还压着年轻人单薄的自尊。父亲瘦小,挑着百多斤的担子却很自如,前头高,后头低,一只手搂着前面箩筐绳子,一只手鸭子一样划着,一步一步,一路晃晃悠悠,脸上布满汗水,却不喘,呼吸均匀自然,好像只是担着一根扁担。少年走出门前弯弯曲曲的田埂路,几十斤的谷子像石头一样,在稚嫩的肩膀上越发沉重,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像抓小鸡的老鹰,张开手,一手抓前面箩筐的绳子,一手抓后面箩筐的绳子,埋着头,噔噔噔地往前冲,跑出二十米远,放下担子,一边喘息,一边回头看父亲,心里狂跳,仿佛容纳了黄河长江。父亲走拢了,教他:担子在肩上,不要老是磨来磨去,老是换肩膀,肩膀疼,受不了,就走不了远路。挑担子,摆手的节奏,要对得上扁担的起伏,这样走路,担子就轻很多。少年挑上担子,按照父亲说的,坚持了一会,又一手抓前箩筐的绳子,一手抓后箩筐的绳子,埋着头,伸直脖颈,像一只叨人的大鹅,踉踉跄跄,一副不往前冲,就要收不住扑倒的样子。
碾米厂在院子中心戏台前面空地北边的祠堂里。
父亲说向公厅,清朝手上建的,纪念向荣的。其实不是,是纪念上授。杨(欧阳)上授是大院子的恩人,把欧阳逃难时候改的杨姓改回了欧阳姓。后代子孙感恩他,建了这个祠堂。跟向荣八竿子打不着。
碾米机是非常老式的水冷柴油机,黑乎乎的一坨。天井里砌了大水池,比肩膀还高,水池外墙被柴油机烟囱喷得乌黑,池子上面的青砖长了绿宝石一样的苔藓。池子里的水黑黢黢,反着光,好像落入了一方深邃的蓝天。乌漆嘛黑的老式柴油机散发着浓浓的柴油味,启动之后,烧得发紫的烟囱,喷出一股淡蓝色的烟子。烟囱对着的那一面用篮彩描着的上授先生巨大画像的白色墙壁,已经乌黑一片,挂满灰尘,凹凸处还吊着房梁上掉下来的蛛丝。少年到来的时候,前头已经有十来个人在排队。柴油机嗵嗵嗵响,密不透风,讲话靠吼。父亲把担子放在门口,门是两扇很大的木门,门上的黑漆已经掉落,上方只剩一抹残迹,一尺多高的石门槛,两侧各有一方青石墩,都光溜溜的,装着穿过天井的炙热的阳光。
父亲看了看碾米的队伍,皱了皱眉,要去看另一处碾米的地方营业没有。
少年跟着,走下上公厅门口滚烫的石阶,到了戏台前面的晒谷坪——看戏站人,闲时晒谷子。对面仍然是一个祠堂,灰色的青砖墙像一张新的算术纸。晒谷坪的边缘有一个推着单车驮着白色泡沫箱卖冰棒的人,戴着草帽,白衬衣汗津津,敞开着胸襟,脸像一块青砖望着少年的父亲,脸上面有一些浅浅的斑块,有点龅牙,眼珠子发黄,见了父亲,和父亲打招呼,然后说吃冰棒,去去暑,你要,一毛钱三根。从不买零食的父亲,居然点头应允,从湿透了的短裤腰带上解下薄膜烟袋子,又抖抖瑟瑟地从烟袋里叠着的毛票里剥出一张毛票——真是毛了边的毛票,递给卖冰棒的中年男人,男人接过钱麻利地塞进压在绑箱子皮带下面的薄膜袋里——里面装了一把零乱的毛票,然后打开箱子的小盖子,在棉絮里鼓捣了一会,掏出三根要融化了冰棒,面上的包装纸都瘪瘪塌塌了。父亲没说什么,或者以为一毛钱两根的冰棒一毛钱三根卖给他理应是这个样子。父亲要了一根,这是父亲第一次买冰棒吃冰棒。少年一手捏一支,感受到了冰棒的凉意,胃里窜出了火苗,迫不及待地一口就咬掉了半根。父亲却像捏着一个石块,一边走,一边吸吸溜溜,还咂巴嘴巴。
另一个祠堂里的碾米厂没有开门。父亲有些恍然大悟。穿过猛烈地阳光,青石板灼热滚烫,大院子的鸡躲在屋檐下的阴沟里刨食,或者趴在阴沟潮湿的黑泥上打眼皮。狗跑到门边叫两声,又折进去,站在阴凉的堂屋里一筹莫展。他们走回上公厅,在门口,父亲搂着肚子,说肚子里阴疼阴疼,难受,一屁股坐在石墩上,一脸苦相。少年把箩筐移进去,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父亲看着门口青石板上白花花的阳光,额头上的皱纹都往眉心挤。在碾米机师傅的帮助下,少年把两担谷子脱了壳,把米拖到一边,又做了搭配,碎米、米糠配成一担,这本来是自己挑的,稻米一担,八九十斤,本来是父亲挑的。看到父亲肚子不舒服,那就调换一下,父亲挑一担轻的,自己挑一担重的。父亲先回家休息,自己慢慢回家,一路走一路歇。
父亲病了,急性肠胃炎,脱水,在赤脚医生那里拿了止泻药根本不顶事,得到区医院诊治。母亲陪着去,去了就住下了,说脱水严重。
少年蒙了,不就是一根烂冰棒?
脱水严重,大伯父试过,手掌上的皮都脱壳了一样,像打过气,把皮和肉分开了。
德叔犁了田,轮到少年家,母亲无奈,回娘家请外公过来帮忙犁田。
外公六十多,腰不弯腿不哆嗦,魁梧壮实,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像壮劳力一样。嘴上胡子拉碴,白胡子多过黑胡子,硬硬的,像一把洗衣刷。年轻的时候,出过远门,跑过江湖,见过日本鬼子,回来当过生产小队长。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不苟言笑,沉默的表情就像一块蒙尘的泡水砖头,眼神呆滞,或者专注,盯着一个地方看,半天不换地方。不抽烟,好酒,三杯下肚,天下我有,站起来,用拳脚把江湖的那一套把戏演绎一遍,目光如电呈现年轻时候的活力。坐下,重新喝酒,意犹未尽,两斤酒不在话下,红光满脸,倒头就睡,呼呼声,隔三堵墙壁听起来都像打风钻。年纪越大,酒越喝,喝秃顶了,一点都不在乎。
上午,外公就把坡上的七分弯弓田犁了,大家都说犁得好,翻出的泥像一条线一样顺滑,没有一个缺口和门槛。中午,我和妹妹随便煮了一点菜,煎了两个鸭蛋,给外公打了一罐子红薯酒。我们夹了菜走开,一点礼数也不懂。外公一个人坐在桌子边自斟自饮,一点都不见外,喝一口,砸吧一下嘴,还要哈口气,吃菜,喝酒,循环到一罐子酒都下了肚子,脸红起来,眼睛有光了,也不吃饭,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想打盹,又像在低着头观察大门外面的阳光估摸时辰。我们都不打扰他,外公不是一个容易亲近和平易近人的老人,而像一块屹立的石头,冰冷坚硬,时时都在彰显自己冷淡的个性。到了大家要出门插秧了,外公起身,去树下牵牛。牛在阴凉的树下啃青稻草,满口白沫,两眼都是无辜的泪光和疑问。外公解下牛索子,挽了铁犁,就往田野里走去。他的裤脚一直就没放下,干干涩涩的小腿,像一段木头。他吆喝着牛,就像批斗犯人一样严肃,并且充满力量。
犁完坡下的葫芦田,敷了田埂,外公累得腰都弯了,就像弯的田埂一样。
他回来,在村口,把牛交给德叔,径直走到大门口的石墩边坐下,裤管还扎着,泥星点点,脸色一筹莫展,或者是用力过猛,老骨头要散架了。
少年正和大妹二妹弟弟几个吵闹,捉迷藏,演战争片。他们追少年,少年躲门角落里,他们找到门角落,少年就抓着门框往上爬,门框上有三尺空当,留给空气和光线。少年手抓着门框,门框上一块二指大的碎瓦渣被我撞了下去,刚好落在外公光滑得像半个篮球的秃顶上。碎瓦渣的尖角在外公光滑的头皮上刺出了一个口子。外公吃痛,抬头,两眼怒火。少年溜下来,闯祸了,不知道如何是好。血从外公的秃顶上流出一道血线,在额前滴下来。外公不做任何处理,只是低了头,任殷红的血从头上流下,滴到石板上,不一会,石板上便像开出了一朵蔷薇。妹妹见了,按照惯例,去火炉里抓了一把灰,要把血迹掩上,外公冷漠地说:掩什么掩,等你妈妈回来看看。
外公没有骂少年一句,双手抱头呆坐,等头上不流血了,站起来,紧了紧腰间扎着的白色汗帕,没再进去,径直走过石板路,迈下台阶,走过晒谷坪,一个人沿着河道,在夜色里,孤零零地回家了。
傍晚,少年母亲回来,德叔、妹妹把黄昏时候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甚至说少年是故意打的,说少年不喜欢外公老是喝自家的酒。
少年没吱声,外公受伤了,这是事实。这时候所有的解释,都是狡辩。但外公没有骂一句自己,也没有打自己。这让母亲不可思议。外公见过大悲大苦的风浪,一直特立独行,按照外公的脾气,谁欺负到他头上,就是亲生儿子,他都要赏两巴掌。何况是上蹿下跳的外孙,更要给两爪子暴击。但这次外公破例没有,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有。他忍住了。少年知道自己冒犯了外公的怒火和威严,不可饶恕。以后怎么有脸见外公?如果父亲不吃那根冰棒?少年怨自己,自己把三根冰棒都吃了该多好!父亲不会生病,外公不会流血,自己不会遇到这从来没有过的错误和尴尬。少年一脸愁容,母亲没有再责备少年。
外公没有说话,少年觉得外公并没有原谅自己。
外公流下的那滩血,在少年的心里,像留下了一片汪洋大海。
2024.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