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初春,王德第六次得知奶奶去世的消息,第一次是在冬季,下着雪,王德在打寒假工,为此摔了三个盘子,赔偿了三十元。他打车火急火燎赶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高铁票,105元,在第二天凌晨赶到老家县城,花95元叫到一辆出租车下乡,在八点半,太阳刚旺时回到家,打开门,奶奶正咬着糖葫芦,向刚到家的他打招呼。
自第一次后,奶奶去世的消息多次在手机消息栏上弹现。王德第一次打工,赚了三千零七块,花了一千九给奶奶买了一部手机,剩下的给奶奶接了狂犬病疫苗。那也是在春天,旁村游荡来的狗撵家里的老母鸡,奶奶英勇上前,一个拐杖砸在疯狗脑袋上,成功激起疯狗凶性,大腿被咬上一大口。伤口很深,鲜血淋漓。等到王德赶到诊所,奶奶捧着新手机躺在病床上,腿绑着纱布,扯着一口濒临凋亡的牙齿对他笑。医生说伤口很深,差三毫米伤到骨头,要打疫苗。王德付了诊金,带奶奶回家。王德抱怨奶奶要照顾好自己,那鸡咬就咬了。奶奶说那鸡是留着生蛋的,被那狗咬坏了,不下蛋该怎么办,你回来吃什么,吃树叶吗,还别说咱家门口的榆树叶开得很茂,这玩意炸起来才香呢。
奶奶炸了榆树叶,王德边嚼着边吐字不清地教奶奶用手机。他买了新电话卡,办了流量套餐,给奶奶注册了微信号、抖音号,都加了自己好友。奶奶说你个崽子,说话清楚点,什么玩意嘛,我不懂。奶奶多按了广告,弹出个穿紧身衣的女性说同城寂寞请找我。
奶奶有手机后,常对王德狂轰乱炸。王德七点起床,习惯性打开手机,信息栏堆出个红艳艳的99+消息提醒。奶奶一个人在家,养了四只鸡两只鸭,鸭子在冬天死了一只,奶奶哭着给他发消息,念叨鸭子的小名。她给每一只家禽都起了名字。死的那只叫丫丫,活着那只叫我滴天鸭。丫丫死在白天,疑似被车撞死。奶奶发现它时丫丫正瘫在墙头上,鲜血涂了一条线。丫丫在白天死去,晚上被妈妈扒光毛,配着土豆、豆角,炖了一锅鸭肉。奶奶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王德,说她送给隔壁老李半锅,他说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咸。隔壁李大爷,将近七十,带着孙子搁乡下生活。平常两位老人爱扯闲磕,各知道对方的不容易,常相互帮扶。
前五次奶奶去世的消息,是奶奶用微信发给王德的,这次不同,是李大爷打电话告诉他奶奶要不行了。
这年春天,王德第六次赶回乡下。他刚毕业半年,在城里找到一份教学生书法的工作,一个月四千六,房租一个月八百,算上饭钱、交通费,以及杂七杂八的花费,勉强够他独自生活。这次是五百零七元,从生活的城市到达家乡省会,再是中转、倒车,折腾到半夜十点,李大爷开着电三驴来接站。
王德的爸爸是一只候鸟,夏秋在北方当雇工割稻,春冬去南方进厂拧螺丝。一只候鸟,天暖到北方,天寒到南方。春天,爸爸在南方,妈妈在家照顾奶奶。妈妈在村里的服装厂缝衣服,一小时十块钱,每天干满八个小时,一个月能有两千多块。缝衣服的活不是常有,厂里没有固定女工,多是有了订单,村长广播招人,农忙时来的人少,农闲时人多,无论农忙农闲,报名的人都有王德妈妈一个。厂子订单多,招工就多,订单少,招工就少。一次农闲时招工,小半个村子的适龄妇女都来了,妈妈没抢到活,就跟奶奶抱怨。奶奶被唠叨得老大不开心,给王德发消息,说他妈妈心矫情,多大点事就抹眼泪。
东北的晚春,冰雪刚化尽,空气中残存着寒冷的幽魂。李大爷的三驴子没有车顶,风越吹越大,吹得王德双手发凉。王德说大爷,再慢点,风太大。大爷说咋了呀。风太大了。咋了呀。风大。哦,风大呀。大爷拧了油门,风更大了。风狠狠撸王德的头发,脸皮凉得发涩。乡村的夜晚,星星很亮,天空幽蓝且清澈,空气带着冷意的香,王德张开嘴巴,吃了一嘴沙土,呸呸呸。大爷喊他别吐口水,打他脸上了。
电三驴子只有一束灯,像摩托一样,但不如摩托灯亮。这光发虚,透得不远,射出去一束光,摇摇晃晃,像吊根白丝织的绳子,被风吹得打抖。
刚近十一点钟,手机还有百分之三的电。他的手机是华为牌子,余电不足会有倒数三十秒的关机提示。他开着手机,数倒计时,到了最后十五秒,三驴子开进了家门。
奶奶睡着了,妈妈抹着眼泪,眼睛通红,见王德回来,抓住他胳膊,吧唧吧唧掉连串泪珠。王德吓了一跳,问奶奶是不行了吗?妈妈说不是,是我刚吃完火鸡面,辣得我舌头疼。炕边的小桌上摆了个白瓷盘,涂了红油花的底,剩几根红面条搭在盘边上。
奶奶醒了,张口骂几句脏话,诸如大半夜不睡觉,让吊子鬼吊死之类,后又撑着炕靠在墙上,瞪着一双眼睛瞧外面。好半会蹦出句,“孙啊,外面花开了吗,奶奶想进山了。”
这是奶奶瞎掉的第三十天,刚满一个月。妈妈说她瞎那天正下着一场雪,门口结有一层冰,奶奶想去外面上厕所,没注意门口的冰,摔了个实在。妈妈在屋里烧饭,听奶奶嚎一声,急忙忙开门奔出去,也摔了一个屁墩,还一脚把奶奶怼得滑出三四步远。妈妈说起这事就自责,寻思自己要不加那一脚,奶奶也许就不会失明。事后妈妈叫隔壁大爷来,带奶奶到县里医院,医生说人老了,身体各个零件也跟着老,被外力一冲击,某个零件也许就扛不住崩掉了。
奶奶年轻时很能走,那会没有乡下小客,奶奶到县里溜达光两条腿走,从村到县,天刚刚亮出发,天擦黑时到家。全村没一个人有奶奶能走的,走那么远的路,第二天腿不酸不疼还能扛着锄头上山干活。
晚春,积雪消融,滋润大地,蒲公英正在生长。蒲公英,又名婆婆丁,未开花前是村里人菜桌上的佳品。奶奶常上山挖婆婆丁,或者去采蘑菇,古言靠山吃山,家里饭桌上一大半菜肴都出自山里。奶奶年轻时那会,山里有兔子、野鸡,还有狼,王德没见过狼,听奶奶说,那玩意灰毛,眼睛发青,牙滴着血,见人毛炸炸,弓身子,很凶。
奶奶年轻时喜欢上山,有事没事,有空没空,都往那跑。这的山不陡,稍有弧度,林子不密,腿走着就能穿过。林子里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芦蒿,奶奶最乐意偷闲到那一躺,谁也找不到。有次,家里给奶奶订了亲,她不干,闯进林子里,躺到晚上,风实在冷,她插着一头的野花,被冻回来家,迎面正撞上去找她的订亲对象,也就是王德的爷爷。爷爷一看这姑娘插了一头花,长得又壮又憨,心当即蹦起极来。两人打那后好在一起,奶奶就不是一个人上山了。
奶奶失明了,可心又能看到了,她看到春天来了,要王德带她到春天里去。第二天,王德借了李大爷的三驴子,拉奶奶赶到从前山的位置。
太阳很大,发红,但不见热,风里有股烧糊味,有人在烧苞米杆子。这里秋天收获,农民把苞米杆堆在田地,等来年春天,冰雪融化,一把火点着以肥农田,还能烧死虫卵。
电三驴子迎着风开,远处是数条浓浓的黑烟,越近烟柱越粗,烟味也越重。到了山口,空气是灰色,飘着柳絮状的灰烬。多年过去,山平了,被开耕成农地,树林连带那小片芦蒿变成了奶奶心中的残影。山成为一片有弧度的大农地,十几户的农民将其分割为大小不同的块状,他们在各自的区域里耕种、焚烧。
奶奶看不见,问山怎么样了,王德说山黑了。山黑了,焚烧后的苞米杆染黑了一片又一片,远看去像山长满了老年斑。山在衰老,同样衰老的奶奶落了泪,她看不见,但鼻子是灵的,空气中火焰的味道同山魂的哀嚎被风送进她的鼻子里。悲伤是能闻到的。
一个小人影在高处向他们挥手,大喊着,声音被风削得薄弱。人影向他们跑来,王德仔细去看,人影渐大,细节渐清晰。来人走路踉跄,边走边挥手,油黑的军大衣,棉织帽,一次性口罩,老树般的手,眼睛很黑。王德听见他的声音,像两块铁放在一起磨。奶奶说诶,老李呀。老李说是呀是呀,我来烧苞米杆。奶奶说成呛了,都你烧的呀,你孙呢。我孙呀,学校呢,我自个搁家闲得放屁,来烧个地吧,闲着也闲着。大爷摘了口罩,上半张脸被烟熏得发黑,下半张脸印个口罩印,上下颜色分明。王德没忍住笑,李大爷也笑了。奶奶说小崽子,笑什么呢。李大爷说他笑我脸呢,那烟,熏我成花猫了。
奶奶又骂了王德几句崽子,然后招手让老李上车,说走吧跟我放放风。老李用手蹭蹭裤子,再把脚底的大泥在马路边刮掉,然后翻上车。王德拉了奶奶与老李,奔更远处开去。
这条路通往县城,王德不常回家,看哪哪新,路边的树被砍了半,留个树桩子,一排排的,像坏掉的牙齿。
在电三驴子的后斗里有块凹下的铁皮,那是在奶奶第五次死讯,王德乘夜赶回家,李大爷给开翻沟造成的。冬天,天很黑,路贼滑,李大爷猛踩油门,如同秋名山车神,那个劲猛,毫无阻碍地干净利落地把王德给插雪壳里。车斗也就撞凹了。想起那次回家,奶奶打电话说,孙啊,我要完蛋了,你给我买个小猪佩奇呗。王德说为嘛呀。奶奶说你别说,现在这抖音里头视频真感人,我看到个视频孙子要佩奇,爷爷不知道这是嘛,自己拿铁焊了一个。王德说那也是你给我买嘛。奶奶闹脾气了,嘿,你这孙子,你买就是了。电话挂了。王德打回去,一次没接,两次没接,三次接了,“嘿崽子,我刷抖音呢,那人家手真巧,还能拿布织花,好看,这个也给我买一个。”
当今时代,购物很简单,连上网,打开购物软件,动下手指,下单付款,剩下只需短暂的等待。在乡村,下单简单,取快递难。最近的快递点在县城周边的乡镇。王德搭上李大爷的车,回家途中取了快递,他裹着大棉被,坐在车斗子里,快递被抱在怀中。三驴子翻了车,王德大张身子,倒扑入雪里,布织花不翼而飞,八块钱包邮的佩奇砸在树杆碎掉半边脑袋。
奶奶说这是给她带回只死猪,还不能吃。她用白布包住佩奇碎掉的半边脑袋,把它放在炕边的缝衣机上。这台缝衣机是老物件了,是奶奶的嫁妆。奶奶年轻时,踩着它缝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做了一双又一双鞋,一家老少穿的用的,都出自这台缝纫机。妈妈嫁进门后,从奶奶手接过缝纫机,借着它练了一对巧手,使得妈妈能在众多竞争对手中突出重围在服装厂找到工作。
李大爷回趟家取了铲子、竹筐,要带他们去挖婆婆丁。以前,奶奶进山去挖婆婆丁,路旁的太少,看不上眼,现在山平了,李大爷说现在咱们村里人挖婆婆丁都循着路走。
王德把车打着火,一点点跟着李大爷,李大爷走在潮湿的泥土上,弓腰咪眼,出手稳且准。挖出一个婆婆丁,用手撸掉泥土,往后一撇,准进竹筐。竹筐挂在车把手上,王德空出只手稳着。
他跟李大爷闲搭着腔,他说李大爷你是啥时候认识我奶的。李大爷说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你爷爷才是外来户,那会你奶奶是咱村一顶一的好姑娘,脸大力气也大,浑身都是劲,老往山里钻,回来就抗着满大袋的野菜。奶奶会挖野菜,砍材也是好手,成捆的柴火,从山扛回家,粗气也不喘一个。
李大爷摘了一朵半开的花骨朵,含羞般藏着艳红色的花瓣,要给奶奶戴上,奶奶给打掉,说我是个老太太了,戴花招人笑。李大爷说奶奶她年轻时,戴花那个美呀,尤其是春天,山里的花开了,她钻进山里,出来就顶了满头的野花,红的、粉的、蓝的、紫的,还有白色的,五颜六色,跟戴了一条彩虹似的。
奶奶年轻时那会农村没头饰,也没口红等化妆品,她就以春天的花充装扮,有一种花叫喇叭花,开在晚春四月,花瓣是紫色,磨碎会流出近红的汁水,涂在指甲盖上就是指甲油,涂在嘴唇上就是口红。王德脑子里飘起想象,年轻时的奶奶头戴着春天的花,嘴涂着红色的花汁,展开双手,每个指甲上都是艳红艳红的。青春、明媚,同花一样动人。
等王德他们到家,天刚黄昏,西边的天飘浮着大片大片的黄色,像打碎的鸡蛋黄,鸡蛋清渗进土地里,只剩下打絮的蛋黄一荡一荡。李大爷把今天的收获全给了奶奶,自己蹬上三驴子去隔壁乡小接孙子。今天妈妈要做婆婆丁鸡蛋饼。家里养了四只母鸡,平时是奶奶照顾,鸭子有名字,母鸡也有,分别叫大鸡、中鸡、小鸡以及似鸡,大中小三鸡是三花鸡,似鸡是乌鸡。鸡洗澡喜欢蹭沙子,乌鸡就像洗澡蹭煤球那伙,天一黑,它一扑腾翅膀,就彻底隐于夜晚,哪里都找不到它。春天是母鸡的下蛋旺季,家里吃鸡蛋在春天最多。妈妈就着鸡蛋,尝试过多种样式,除了基础的煎鸡蛋、炒鸡蛋,还拿鸡蛋用大锅做过蛋糕,把鸡蛋塞进大辣椒里下锅煎,还有拿鸡蛋做花式鸡蛋汤。王德儿时曾给妈妈打过下手。一颗椭圆的鸡蛋,轻磕桌角,然后一掰,蛋液碎了王德一身,再拿一颗,重复如上步骤,蛋液又涂他一身。妈妈凶着脸赶走王德,他投向奶奶的怀抱,边抹眼泪边告状,奶奶说,崽子,你可真该。
天色擦黑,李大爷接孙子回来,妈妈端上一大盘婆婆丁鸡蛋饼,转身又取了一罐黄瓜咸菜,这是去年阉的,吃着脆脆咸咸,很下饭。李大爷的孙子长得虎头虎脑,脸蛋发红,鼻子下挂着条不断的鼻涕,一会一吸溜,一会又掉下。李大爷先夹张大饼给他孙子,那小孩不用筷子,手抓着咬,吃相很凶。妈妈看着这小孩吃饭直乐,说这虎劲像王德小时。王德看李大爷的孙子吃饭如肉搏角力,摇头否认。妈妈撇下嘴,下桌走到里屋翻抽匣,拿出个旧蓝色的相册,打开,手指头点第一张还是婴儿的他,说瞧,这脸蛋,这腮红,贼像。他伸脑袋瞧,不自觉点头。照片中的小孩圆脑袋胖脸蛋,两腮染着眼熟的红色。奶奶敲敲桌子,想喝水了。妈妈舀了一瓢水,王德拽了拽妈妈衣袖,“整好了没。”妈妈点点头,走到缝纫机那,从底下抽匣翻出朵布织花。
那是一朵喇叭花,把布缝成立体的大概形状,再用线织出带颜色的细节,白是白,紫是紫,花瓣是花瓣,花蕊是花蕊。它大约半个手掌大小,背后缝着发夹,能别在头发上。喇叭花发夹,是妈妈白天做的,他也是才看到花的全貌。它很简陋、粗糙,看久了又有着别样的美感,这种近至古朴的气质才更像生长在野外的花所拥有的。
戴上喇叭花发夹的奶奶,笑得露出一嘴稀疏的牙,她爱惜地摸摸头发上的发夹,挥手,让家人动筷,别等她这个吃不了多少的老太婆。
真实姓名:庞斯航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榆树市新立镇梨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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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读高校:吉林师范大学博达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