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梧桐又飘起了细碎的春雪,我站在时光的长河边回望,外婆的音容已如雾中花影般朦胧。唯有那年送葬的场景,像被岁月淬炼过的青铜镜,在记忆深处泛着幽光。母亲扑倒在朱红棺木上的哭声,像被狂风撕裂的布帛,在料峭春寒里碎成无数片。纸钱灰在风中盘旋,如同外婆未说完的叮嘱,最终都化作了泥土里沉默的养分。我站在送葬队伍的末尾,任泪水在脸颊凝成冰珠。外婆走了,带走了她藏在围裙里的糖果,带走了她哄我入睡时轻拍的节奏,更带走了我生命中那座永远亮着灯的温暖港湾。
外婆是母亲的养母,一生波折。母亲六个月被唐家望子招亲抱养,备受疼爱。养父早逝,外婆带母亲姐弟改嫁潘家。外婆与继父婚后又生育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继父对母亲态度冷淡,甚至抱有偏见,认为她是家中多余之人。重男轻女的思想让母亲的生活变得艰难重重。来到潘家后不久,唐家的小弟因病夭折,养母只剩下母亲这一个后人。然而,母亲并未因此得到继父的疼爱,反而时常因琐事遭受责骂。继父始终认为母亲是他家的累赘,于是,又送母亲回原生家庭,亲生父母作主包办,七岁母亲成了叶家的童养媳,这时,外婆心里的牵挂更多,因为一手带大的女儿不在身边,所幸叶家对母亲没有虐待。但即便生活如此艰辛,母亲心中始终念着外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跑回外婆家,在外婆那里寻得一丝安慰与疼爱。外婆也总是心疼地将母亲揽入怀中,为她拭去泪水,给予她温暖与鼓励。
外婆的家与祖母的家同在一个村。母亲的继父与祖父同姓,都是鄂州杨叶古塘村潘家桥人。奇妙的是,我的父母联姻,是由外婆的妯娌汪婆做媒促成的。继父与父亲实际上是同辈,但不属于同一个房头,母亲嫁给父亲后,辈分上降了一层。尽管外婆与母亲是同辈,但出于礼教,我对外婆的称呼并未降低。
至今我不明白外婆为何对我如此疼爱。听母亲说,她喜欢我从小乖巧懂事。或许,正如俗话所说,“爹奶爱得是长孙子”,我虽是兄弟五人中的老二,却深受外婆的宠爱。外婆生前最喜欢呼唤我的乳名“汉儿”,每当听到这声音,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暖流,仿佛爱就在身边。
记得那年腊月二十八,寒气顺着木格窗缝往阁楼里钻。我兄弟三人挤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外婆亲手缝的旧棉絮,睡得正香时,忽听得楼下传来外婆苍老却温暖的声音:"汉儿还没起来呀?年饭快做好了。"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屎糊住了眼帘,窗外还是墨色的天,嘟囔着:"这么早,天还没亮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乡里的老规矩,吃年饭要带着困意,等爆竹响过,晨光熹微时,人才算真正醒透了。 当第一串鞭炮在青石板上炸响,我们揉着眼睛下楼,八仙桌上已经摆开六个青瓷盘。腊鱼腊肉泛着油光,芋头圆子堆得像小山,外婆站在灶台边,用围裙擦着手,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快趁热吃,吃完去门口贴对子。"
读小学的盛夏,我总盼着去外婆家。从黄石港步行回老家,必经平石矶。再走不过几里堤路,就可见到湾子,外婆家在湾子下方,祖父家在上方(按江流上下分)。潘家桥的麻石桥是必经之路,桥下溪水潺潺,从西往东蜿蜒,桥墩上爬满青苔。每次走到下桥百步外的外婆家,我总要在竹椅上歇口气,喝碗外婆晾的绿豆汤。有时大舅细舅会到横堤来接我们,若是乘船到观音港码头,多半先去祖父家。这时外婆便拄着枣木拐杖,三寸金莲一步步挪上陡坡,人未到声先至:"汉儿回了啊!"有时还捧着自家晒的红枣,颤巍巍递到我手里,红枣表皮皱巴巴的,咬下去却甜得沁心。
如今回想,那些在阁楼上听外婆唤早的清晨,那些踩着石桥去外婆家的夏日,连同她捧着红枣的身影,早已化作记忆里最温暖的底色。岁月流转,故乡的青石板路已换作水泥路,可外婆的呼唤声,总在爆竹响起时,在溪水潺湲处,轻轻叩响心门。
在蜿蜒的江堤上极目远眺,外婆家那棵老蜜枣树如同燃烧的火炬,在黛色的村野中格外惹眼。纵使相隔甚远看不见累累果实,树冠间斑驳的红晕已泄露了丰收的秘密。幼年的我总爱攀爬这棵古树,母亲曾笑着说,我幼时因偷摘红枣摔折了手肘,缠着石膏的日子里,竟在外婆家一住就是大半个月。 那些寄居在外婆家的时光,总被纺车与织机的声响填满。每日清晨,"咔嚓——咔嚓——"的机杼声准时响起,外婆枯瘦的手指在经线间翻飞,木质织机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震颤。隔壁屋里,手摇纺车"呜嗡——呜嗡——"的低吟此起彼伏,棉线在外婆掌心渐渐凝成银白的细纱。这些交织的声响如同古老的歌谣,诉说着外婆勤俭持家的岁月,在吱呀作响的木梁下谱成了最动人的生活乐章。
回望如烟往事,外婆的温情渗透在每个生活褶皱里。据母亲回忆,三年自然灾害初年,家里揭不开锅的窘境传到外婆耳中,她连夜催促大舅去张家湖挖藕。那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大舅浑身湿透地扛着半筐莲藕叩响我家院门。年幼的我跟在他身后,仰着脸追问挖藕是否寒冷。十七八岁的少年搓着冻红的手,咧嘴笑着说"不冷",眼里却藏着同龄不该有的沧桑。也就是那次,我从他支吾的话语里,第一次模糊懂得了那个年代的艰辛——有些壮汉,永远沉睡在了冰封的水田里。
那时我因贪玩摔得膝盖淤青,夜里疼得辗转难眠。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顿顿吃南瓜咽薯根,我喝了生水闹起蛔虫,小脸蜡黄得像张纸。外婆不知从哪寻来宝塔糖,托人捎到城里,还附了张纸条:"给汉儿打虫,甜的。"那些裹着糖衣的驱虫药,在苦涩的岁月里,成了外婆给我的最甜的解药。
那是一个大雪封门的冬日,腊月十八,我八九岁的年纪,跟着大人去外祖父堂弟家看打糍粑。屋檐下冰棱子晶莹剔透,北风裹着雪粒往脖子里钻,外婆怕我冻着,特意提来竹编烘笼,里面炭火烧得旺旺的,暖意透过层层棉裤渗进骨子里。
堂屋正中置于一口大石臼,男人们喊着号子摔打糯米团,白花花的糍粑在木杵下渐渐成型。蒸汽裹着米香漫上来时,外婆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口,从热气腾腾的粑团上揪下拳头大的一块:"汉儿,趁热拿着,外婆给你舀白砂糖去。"我捧着软乎乎的糍粑,看她踮着小脚往厨房走,蓝布围裙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待她端着糖罐回来,我早已把糍粑掰成小块,就着三合粉吃得满嘴留香,甜糯的滋味至今还在记忆里回甘。
文革初年的阴云笼罩着家家户户,父亲因莫须有的罪名受冲击,两个月没拿到工资。七口之家的米缸见了底,母亲急得直掉眼泪。外婆得知消息后,连夜让继父把养了半年的乳猪牵到集市上。当继父把卖猪的钱交到母亲手里时,特意叮嘱:"外婆最放不下的就是汉儿。"后来我才知道,那段最难捱的日子里,外婆总在村口张望,逢人就打听城里的消息。
1982年初秋,祖父离世的消息传来时,我们正沉浸在热恋的甜蜜里。赶回故乡奔丧那日,细雨绵绵,青石板路泛着冷光。外婆得知外孙儿带着准儿媳归来,执意将正房腾给我们。那间屋子收拾得格外整洁,老式木床上铺着崭新的蓝印花布床单,而她自己,却在厨房的雕花斗柜上临时搭了张木板床,只铺着薄薄的棉褥。次日清晨,晨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我望着外婆昨夜临时拼凑的木板床,心中泛起一阵温热——原来她的爱早已藏在这无声的退让里,点点滴滴,我都悉数珍藏。
时光流转,女儿三四岁那年春天,我把外婆接来同住。知道她爱吃松花皮蛋和黄石港饼,我特意备了满满一匣子。见她咳嗽痰多,我便悄悄在她枕边放了几瓶痰咳灵,她却总说:"老毛病了,不碍事。"那日午后,她颤巍巍地剥开皮蛋,蛋清上粘着星星点点的碎壳,我刚要劝阻,她已用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捏住那点蛋清,轻轻一抿,仿佛在品尝世间至味:"糟蹋东西可不好。"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银白的发丝上,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这位旧式女子刻进骨子里的勤俭与坚韧。
一周后,外婆执意要回乡。任我们如何挽留,她只是摩挲着衣角念叨:"你们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守着大房子,怪冷清的。"谁也没想到,那句"不习惯"竟成了最后的告别。几年后,她因哮喘溘然长逝,从此天人永隔。如今每当看到松花皮蛋,总会想起外婆佝偻着背剥蛋壳的模样。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牵挂,那些藏在细节里的温情,早已化作心头永不褪色的印记。原来最深的思念,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告别,而是生活褶皱里细碎的温暖,永远在记忆深处闪闪发亮。
如今每到清明,思念如晨雾般在心底悄然弥漫,我总会在供桌上摆上外婆生前最爱吃的桂花糕,看袅袅青烟将往事轻轻托起。人间的情感千万种,这份思念究竟是枝头不落的月光,还是岁月长河里永不褪色的星辰?或许它早已化作我血脉里的潮汐,每当春风拂过墓碑上的刻痕,便会在心底掀起温柔的涟漪。我知道,外婆从未真正离开,她只是化作了春天的细雨,夏天的蝉鸣,以及我记忆中永远慈祥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