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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5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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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

二舅长得身高马大,一表人才,但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他英俊的身材,而是他那张关公一样的脸。从我有记忆起,就知道二舅最喜欢喝酒。

我们这里管“喝酒”叫“吃酒”,年纪稍大一点的人还喜欢把“吃酒”说成“吃老酒”。不知老祖宗为何要把“喝”说成“吃”?开始我以为是一样的动作,只是说法不一,后来查了字典,才知道两者是有区别的。“吃”比“喝”多一个咀嚼过程,多一个咀嚼,也就意味着过程会更长、更有滋味。你想,维持生命的饭也是用一个“吃”字。看来,一旦用“吃”字打头,也就跟生命挂上了钩。

二舅一生没什么爱好,惟一的爱好就是吃酒,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也是人们不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我在外公外婆家生活那阵子,二舅插队去了乡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每次回家就向我外婆伸手要钱买酒吃。外婆很抠搜,一般不给钱,即便有时发善心给一点也总是边掏钱边骂人,“腻猢狲,老酒吃么哉,总有一天吃杀忒!”

“腻”是我们生活中的土话,“第二”的意思。凡跟“腻”字沾边的都不怎么好,腻垃粞——不好相处的人、腻邋遢——不讲卫生的人、蒋腻奶奶——惹不起的人。二舅在三个儿子中排行老二,自然也不怎么好,可这个“腻”字着实冤枉了他。二舅既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也不是一个不讲卫生的人,更不是一个惹不起的人。

二舅有个怪癖,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他从小到大,每次在家里坐马桶大便时,非得把下身脱得一丝不挂。有一次被我发现,我好奇地问他原因。他说,这样大舒服,大得出。我私下里想,他是空慠干净,生怕大便大到自己裤子上。二舅的衣服不多,裤子就更少,我看他老是穿着那条咔叽布的黑裤子。

二舅虽然衣服少、钱也没有,但人善良、脾气好,外婆骂他一般不回嘴,如果马上有酒吃,就会像神仙那样乐呵呵的,更不会回嘴了。有一次二舅从乡下回城,开口问我借钱,我问他派啥用场?他说酒念头上来了。我说,上午不是看到外婆给你钱了么。他说,没了。我说不可能。他说真的没了。原来他在酒店门口遇上了乞丐,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听那女孩说,父亲早亡,母亲重病在身,家里还有两个饿着肚皮的弟妹。二舅听了她的遭遇,又见那女孩长得水灵,就动了恻隐之心,把身上的酒钱一股脑儿掏给了对方。我说,“你也太好了,不会是个女骗子吧?”他说,“那个小姑娘看上去可怜来,给她钱我情愿,譬如烧香了。”

二舅就是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他会疼人,可周围的人一个也不疼他。我不知道为何人人都不疼他?连他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也不疼他,他们只疼我的大舅和小舅,否则干吗只叫他一个人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大舅进了吃不完大米的粮管所,小舅进了牛逼哄哄的机械厂。在三个娘舅中,虽然二舅最没钱,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算最长,可我与他的关系最好。

我喜欢二舅的没大没小,特别是闻到酒香那副迷花眼笑的样子。记得他从“广阔天地”正式回城的那一天,他不是一般的迷花眼笑,而是情不自禁的笑,从心底里泛出来的笑。他见了我,就拉我一把说,“大外甥,走,今朝请你吃老酒!”我问,“碰着啥开心事体了?”他握着拳头,朝天用力伸了伸手臂说,“我也要做工人阶级了!”我不以为然地说,“啥稀奇?人家三舅老早就当工人阶级了。”二舅说,“他的工人阶级与我的工人阶级不一样。”我问,“有啥不一样?”二舅卖关子,要我猜猜看。我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来,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当的是天天有老酒吃的工人阶级。原来他分配进了城里惟一一家酒厂工作。

那天被二舅拉去吃酒的情景记忆犹新。起初我不想去,倒不是真的不想去,也不是刚好是我十二岁生日,而是怕被外婆骂。外婆骂起人来不留情面,像冬天里的冰雹。我虽然没被外婆骂过,但见过她骂二舅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狼外婆。我对二舅说,“我不去了。”二舅胸脯一挺拍着我的肩膀说,“你怕什么?男人迟早要学会吃酒的。”

二舅用手按着我的肩膀,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人行道,并肩钻进了位于县南街口的太白酒家。这酒家有点像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当街也是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二舅说话的口气让我想起了孔乙己,他对柜里的伙计说,“热两碗黄酒,来一盆盐水豆。”我记得孔乙己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我们说的盐水豆其实与孔乙己要的茴香豆是一种食品,都是用蚕豆加工制成的,只是叫法不同。不过,我一点也看不出二舅身上有孔乙己的味道,孔乙己还有读书、哪怕是偷书的爱好,可二舅除了吃酒还是吃酒,别的一点爱好也没有。太白酒家我以前没来过,二舅领着我往里走。这酒家店堂不大,地面也不十分干净,里面摆着不过五六张油腻腻的小方桌,周围放着一些高矮不一的条凳。我踩着水渍渍的地皮,挑了一张稍高的条凳坐下,等着黄光光的老酒端上来。酒店伙计很快热好了酒,喊一声,“酒来了,黄酒两碗,盐水豆一份,两位请慢用!”

我学着二舅的吃酒姿势,把一条腿搁到条凳上,端起酒碗先闻了闻,然后呷一口。这酒一下肚,立即毒蛇似的乱窜,皱得我眉头直打结,只觉舌头上辣麻麻、嘴巴里酸溜溜、喉咙口苦滋滋、肚皮内咕噜噜。二舅看着我的样子笑了,问我好吃吗?我说一点也不好吃。我想不明白,这酒不甜不咸的,为何二舅还吃得津津有味?二舅说,“酒是个好东西,每天一碗酒,赛过活神仙。”他为了鼓励我把吃酒事业进行到底,又问店老板要了一盆猪头糕,他知道我最喜欢吃这荤腥。我见了猪头糕,两只眼睛像闪电,口水也流下来了。二舅关照我说,“吃一口酒,才可以吃一块猪头糕。”我锁紧眉头,拿出吃中药的勇气,摆好梁山好汉的架势,一口酒一块猪头糕地大吃起来。这算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的生日酒,也是我出了娘肚皮第一次品到老酒的滋味。

那天我回到家中,已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骂二舅和骂我的?但我们肯定被骂了,或许我还被外婆打了一顿,不然第二天醒来怎么老觉得屁股痛。我问二舅是不是吃了老酒会屁股痛?他刮了我一个鼻子说,“吃老酒是不会屁股痛的,被你外婆打了才会屁股痛。”我心里暗骂,这个死老太婆!

二舅进酒厂工作不久,他就搬进了厂里的集体宿舍,我也回到了在小镇工作的父母身边,从此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没有了二舅的酒味,生活变得像白开水一样。后来我去了贵州读大学,想见二舅的面就更难了。

大四那年,我知道自己已被留校工作。在最后那个暑假里,我决定回家抽空去看一下二舅。我本想买两瓶贵州茅台送给二舅的,但考虑到路途遥远拿着酒不方便,当然也顾及到我干瘪的口袋。我自我安慰地想,二舅现在在酒厂工作整天跟酒打交道,恐怕对酒早已厌烦了。

我带了两盒贵州特产刺梨糕和一包竹荪来到二舅家。二舅不在,是二舅妈开的门。我第一次见到二舅妈,她看上去很老相,其实他比二舅小十岁。我听娘说起过,她离过婚,娘家是乡下徐家浜的,与二舅认识不久两人就闪电式结婚了。当初我在贵州回不来,就错过了吃二舅的喜酒。二舅妈告诉我,二舅在厂里加班。我和二舅妈不熟,一下子热烙不起来,便客套了几句,放下东西就走。我决定去二舅的工厂找他。

二舅所在的工厂坐落于仓浜底一个野猫不屙屎的角落里,三面背水,只有一条小巷通往厂区。我打听了几位老伯伯老好婆,才七弯八弯摸着了酒厂那扇生锈的大铁门。

眼前这家酒厂并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的景象,烟囱里不冒烟,厂区大道没人影。看门的老伯问我找谁?我说找我二舅。老伯盯着我看了一眼,说,“你二舅是谁?”我心中只有二舅,竟忘了报上他的尊姓大名。我赶紧报了二舅的名字。老伯一听是找“蒋建生”的,马上热情起来,指点我先到河边的那个棚子里寻寻看。

我来到河边的棚子里,没见一个人影,只有水泥池里满池的酒糟,糟味飘香,连空气都被这酒糟味灌醉了。我不甘心,朝棚子里喊了几声“二舅”,可没人答理。我只好离开,在厂区里漫无目标地转悠。我感到奇怪,今天又不是休息日,这么大的一个厂子怎么连个人影也没有?

前面一个棚子里堆着许多空酒甏,一排排像叠罗汉似的垒着。我走上去用手拍拍空酒甏,空酒甏立即发出沉闷的回音,它们似乎都在哀声叹气。这大热天的,棚子里倒很阴凉,不过阴凉得有点让人心寒和落寞。突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有点像猪的呼噜声。我寻觅过去,怪声来自一只横卧在地上的大酒缸附近。那只酒缸很大,口径足有一人高,面北的缸底有一个大窟窿,像一扇没有窗扇的窗子,怪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我走过去一看,大酒缸里躺着一个人,此人正是我要找的二舅。我一个闪念,脑子里竟出现了“酒圣”李太白的形象,可二舅不是李太白,两人虽都嗜酒,但二舅不会作诗赋词。他虽初中毕业,但经过“造反有理”的洗礼,实际文化水平恐怕连小学都不如。

“二舅,二舅。”我俯身推了推二舅。

二舅张开惺忪的眼睛,一看是我,便赶紧坐起来问,“大外甥,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说,“我先去你家你不在,舅妈说你在加班,只好到厂里来寻你了。”

“寻我啥事体?”

“没啥事体,只是好久没见你了,来望望你。”

二舅拿起身边一只白瓷的茅台酒瓶,扬了扬问我要不要来一口?我说我没有酒细胞,至今没学会。二舅说,“男人一定要学会吃酒,现在哪桩事体不是吃酒搞定的?”我说,“我看你吃酒吃到现在也没有搞定什么。”二舅说,“大外甥,不是我吹牛逼,前几年帮厂里跑供销,我的业绩一直是第一名的,那种吃酒才叫吃呢!”我问怎么个吃法?二舅说,“吹喇叭,一瓶一口干。”二舅说着又拿起茅台酒瓶咕咚咕咚吃了两口。我问二舅,怎么吃起茅台酒来了?他告诉我,骗骗野人头的,里边没有茅台酒,是朋友送给他的一只空酒瓶,不过,不要小看这只空酒瓶,不管什么酒装在里面,再吃滋味就不一样了,就有好酒的味道了。我问,“今天怎么厂里放假?”他伤心地告诉我,“厂里效益不好,停产了。”原来,他是怕不知哪天工厂真的关门卖厂,趁现在还可以进来,想多闻闻厂里的酒香,至于加班纯粹是骗骗家里的老婆。

我告诉二舅,我已经在贵州就读的大学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次回来,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能回来望他?二舅埋怨我说,“就是啊,贵州太远了,上个月我结婚你也没赶回来捧场。”我没大没小地说,“谁叫你结婚像乘直升飞机似的急吼吼的?”二舅说,“唉,年纪不饶人啊,你知道不,我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二舅告诉我,他这个老婆也是好不容易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这桩事体我倒没听娘讲过,很想听听。二舅卖关子,我越想听他就越不告诉我。我肚里想,二舅说不定是吹牛,他有抢的本领吗?听我娘说,当初在乡下那阵子,他连农村的残疾姑娘都要不到。这次,他要么做了第三者,用他现在做城里人的优势勾引乡下人的老婆。我知道,在知青回城那阵子,城里人凭着一纸城市户口就可以让乡下人羡慕死。尤其对农村姑娘来说,嫁个回城知青就等于鲤鱼跳龙门,今后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吃好穿好的城里人了。

我人虽在遥远的贵州,但对家乡的情况还是挺关心的,尤其对二舅的情况。那时还不时兴手机,二舅家又没装电话,我是通过娘的嘴才了解他的一些近况。知道二舅妈不久给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后来又知道酒厂倒闭后二舅去了一家“野鸡”装潢公司做漆匠,再后来又知道二舅妈和女儿的户口都落实了政策从农业户口转为城市户口。我在电话里问过我娘,“二舅现在吃酒还厉不厉害?”我娘对我说,“他的酒脾气改不了了,老酒比老婆还重要,一天两顿,一顿一斤,一日不隔,吃得眼睛都成兔子眼了,你舅妈三日两头骂他也没用。”我说,“二舅辛苦了一辈子,就这么点爱好,你们就随他去吧。”

有一年探亲回家,我狠狠心买了两瓶贵州茅台,想送给二舅尝尝。想不到快下火车的时候,我从行李架上拿行李时,两瓶茅台酒抢先从上面窜下来,窜到车厢板上就粉身碎骨了,我心疼啊,不,我是替二舅心疼啊。那年月,我们的小城不像现在,只要有钱,茅台酒随时可买。我去探望二舅的时候,只得在附近小店里买了一箱绍兴黄酒代替。二舅安慰我说,只要是酒,他都喜欢。但看得出来,当我说到茅台酒在火车车厢酒香四溢的时候,二舅的喉结拼命在动。看来,他对于好酒还是想吃的,只是他这辈子还没有吃到真正的好酒。

那天在二舅家里,我和二舅吃酒吃到深更半夜。后来我吃醉了,就睡在二舅家里。天快亮时,我被尿急醒,起来小便,听到二舅妈跟二舅在隔壁房间里说话。二舅妈说,“建生,你身上的酒味重来,让我困都困不着。”二舅说,“困不着就开电灯,我陪你说说话。”二舅妈说,“我谁要你陪,看见你那张脸就触心。”二舅说,“我的脸怎么啦?”二舅妈说,“我情愿天天看你的人屁股,也不情愿看你那张吃得像猢狲屁股一样的脸。”二舅说,“你想看我的屁股,我马上脱给你看。”二舅妈说,“你老酒吃多了,我不要看。哪天你老酒不吃了,我就看你,也让你看我。”后来两人不说话了,只听见二舅妈在低声叫喊,“死猢狲,不要啊,不要啊!”我猜想,二舅肯定将雪白的屁股脱给二舅妈看了。二舅的屁股真白,我曾在澡堂里亲眼目睹过,只是他的胸脯不白,红红的,而且有一粒一粒小癗癗。那天我问过他,怎么会这样?他告诉我,里面装着老酒呢!

一天,我娘打电话告诉我,说二舅出了车祸,被一辆工程车撞了。那段时间我刚被调到贵阳的一家报社工作,正好社里派我去江南几个沿海城市采访,由于采访目的地离家不远,我抽了半天时间直奔医院。

我见到二舅时,他刚好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只见他头上缠着纱布,身上插着管子,特别是插在鼻孔里的那根白管子,更衬托出他那只酒糟鼻的红润。我连忙问随后出来的开刀医生,“刚才那个病人要不要紧?”戴眼镜的医生看我一眼说,“怎么说呢?反正还没脱离危险。”这时,我看到外婆也来了。她一路骂过来,“腻猢狲,我老早关照他的,老酒吃么哉,总有一天要吃出事体来!”我娘在一旁制止外婆说,“妈,人都这样了,你不要多说多话了。”

二舅命大,据说不久就脱离了生命危险。等我采访结束回到报社时,二舅已经治愈出院。我知道二舅的文化不高,便写了一封短信给他。虽然现在我基本不写信了,但对于一个没有手机没有其他通信方式的人来说,写信仍是最好的交流方式。我的信是这么写的:

二舅,你好!

喜闻你已痊愈出院,感到万分高兴!但高兴之余,不免又为你担心。照例我是你的小辈,无资格跟你说下面的话,但我也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我是以好朋友的身份说的。

酒确实是个好东西,但吃多了就不一定了。老话说得好,物极必反。我想这个道理你应该晓得的。主要是吃多了对身体不利。我知道你有高血压,而且心脏也不太好。我的建议是,酒可以吃,但不要吃得太多,平时吃得少一点,吃得好一点。好了,不多罗嗦了。

祝你健康长寿,笑口常开!

你的朋友:大外甥

1999年9月9日

二舅没有回我信,他让我娘带讯给我,说我在大城市里吃了点墨水,没当什么官,官腔倒学会了。娘告诉我,二舅现在年纪大了,酒量也小了,不过酒就像他身体里的血液,已经离不开了,老酒还是天天吃,只是好酒吃不起,仍以零拷的甏头黄酒为主。

三年后,我为了照顾年迈的父母,从贵州回到家乡,调入本地一家报社工作。虽然与二舅同在一个城市了,但大家都忙,又住得较远,因此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多。不过,现在我出去应酬,每当进入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花天酒地的时候,时常会想起二舅,想象着他此时一定翘着二郎腿,坐在蟹眼天井里那张缺角的水泥台边吃老酒的情形。

每次我早早吃了夜饭去他家望他时,见他总是坐在蟹眼天井里的那个位置上,下酒的菜依然那么简单,一碗青菜,一袋花生米,只是旁边多了一台破收音机,他一边吃酒一边听苏州评弹。我知道他以前不喜欢听书的,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他对我说,人老了有些东西会变的,现在觉得边吃酒边听书那才叫神仙生活呢。我开玩笑地说,“二舅,那你吃老酒的习惯怎么不变一变呢?”他笑着说,“吃老酒的习惯怎么可以变呢?要变,进棺材再变吧。”

有家酒业公司开业,邀请我们报社一帮人捧场,回头货是每人两瓶贵州茅台。我拿回家后舍不得吃,想等二舅生日那天,送他一个惊喜。我知道他以前总是挑最便宜的酒吃,他曾向我忆苦思甜过,说他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没有钱买酒,就问赤脚医生讨酒精兑了水吃。想必,虽然他拥有一只茅台酒瓶,但茅台这种好酒他一定没有吃过,让他这辈子也品品正宗国酒的味道。

二舅生日那天,刚好是星期天,我就去他家送酒,可铁将军看门。二舅没手机,我只好打二舅妈电话,她告诉我,二舅可能生大毛病了,正在二院检查。

我立即赶到第二人民医院。进入医院大门,发现一个怪现象,几乎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病人都回头看我。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长得帅而回头率高呢,后来才发现他们注目的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两瓶茅台酒。我这才意识到,人们之所以好奇地看我,可能都以为我不正常,哪有拎了酒来医院探望病人的?

医检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二舅这回真的惨了,得了致命的肝癌,而且已是晚期。当然,我们谁也没把真相告诉他。不过,看得出来,他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我观察过几回,他虽在别人面前总是乐呵呵的样子,但那是他强装的,从他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就知道他有多么疼痛。我不明白他干吗要这么忍着?难道他这辈子忍惯了,忍得炉火纯青了。

二舅妈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们救救她的男人。二舅妈也真命苦,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个烟鬼,结婚一年多就得肺癌死了,惟一的一个儿子在六岁那年也溺水身亡,现在嫁的第二个男人又是一个酒鬼,得了肝癌正在死亡线上挣扎。

按医生的说法,这种病到了晚期已经无术可施、无药可救。弦外之音,只能等死。

也许二舅内心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他硬是不要开刀,住了一个星期的医院就坚决要求出院。他要回家,回到那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虽然那个家并不怎么象样,但毕竟是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天天有老酒吃的家。可是,这次即使回家,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吃酒了。现在令他最痛苦的不是癌细胞的攻击,而是酒细胞的骚扰。

出院那天,我帮着二舅妈去接二舅,刚把他送到家安顿好,他就避开二舅妈莫名其妙地问我,“大外甥,我们是不是朋友?”我说,“你生病生糊涂了,你是我的长辈呀。”二舅说,“几年前,你还在贵州的时候,不是给我写过一封信,说我们是好朋友么。”我说,“你不是骂过我,说我官未做,官腔倒学会了。”二舅说,“我讲你的好话你不记得,坏话倒全记着。”我说,“二舅,你不要跟我转弯抹角了,有话直说。”二舅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说,“大外甥,如果你真当我朋友,求你一件事。”我问啥事?他嘿嘿一笑说,“你最了解我这个人了,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的。”我说,“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呢?”二舅说,“你做记者的,说话有权威性,帮我跟你舅妈说说情,让我平日里稍微吃点酒。”我一听,马上瞪起眼,责备道,“你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念念不忘你的老酒,想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二舅反驳说,“谁跟性命过不去了?你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这是为了提高活着的质量!”我说,“我肯定不会帮你说这个情的,要说,你自己说。”二舅骂我没良心。

过了没多久,我再次去二舅家探望时,见他戴一顶鸭舌帽,知道他的头发肯定被化疗折磨得所剩无几了。在与二舅的交谈中,看到他不时用手按压上腹部,他越是强装镇静,我越是感到压抑。无助的压抑让我有一种立即想逃离的感觉,而他总是用挽留的目光钩住我。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在我记忆里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二舅告诉我,他并不是生来就喜欢吃酒,插队之前他是滴酒不沾的,还差一点参了军,大红喜报都敲锣打鼓地送到村里的打麦场上了。我只晓得二舅没参过军,但没听说他还有这段经历,便问他后来怎么没去参军?二舅叹了一口气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央求他说给我听。二舅问我,“原本住在我家隔壁那个没有子孙的老太还记得不?”我问他,“是不是那个在上海滩做过妓女的老太婆?”因为小时候我听外婆说过的。二舅说,“就是这个女人毁了我的前程。”我不理解二舅的话,呆呆地看着他那张变色的脸。二舅说,“她知道我体检合格将去参军,就去了征兵办告状,说我们家在解放前开过饮食店,剥削过工人,说我是资本家的儿子,后来我的军就没参成。”看来,我触到了二舅的痛处。“这个不得好死的老太婆!”我狠狠骂了一句。二舅继续说,“这件事给我打击太大了,从此我就学会了吃酒,平日里一个人无聊独孤,就经常借酒消愁。当时的农村不像现在,简直像一座孤岛,一到晚上天幕一合,整个村庄就漆黑一片,什么娱乐活动也没有,村里人知道我是一个所谓资本家的儿子后,许多人也故意疏远我。外甥,你帮我想想,一个人在没有亲眷、没有朋友的环境里生活会怎么样?只有老酒为我热手热脚热被窝。”

二舅的话很伤感,把屋里的空气都说得悲悲戚戚的。为了活跃气氛,我改口问他,“那段时间你不会没谈过女朋友吧?”二舅说,“不瞒你大外甥,女朋友倒结识过两个,但都不能算正式恋爱。一个是本村贫农的女儿,一条腿有点残疾,但对方父母说我只会吃酒不会干活,相识不到一个月就棒打鸳鸯散;另一个是邻村地主的女儿,长得倒蛮漂亮,但相识了两个月,消息传到我娘耳朵里,你外婆说,我们家为了成分已经弄得这个样子,不能再找一个成分不好的了,要是继续与她好下去,全家人就跟我一刀两断,划清界线。”我又问,“你说舅妈是你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是不是吹牛逼?”二舅说,“火车不是拉的,牛逼不是吹的,你舅妈真的是被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我说,“你是王老虎抢亲啊?”二舅说,“不是王老虎抢亲,是合理竞争。你舅妈自从死了男人后一直未嫁,有个农村青年看相她,经常帮她干活接近她,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了。开始我们不冷不热,不久我回城进了工厂,她就跟那个青年断了关系,跟我进城来了。”我说,“那哪能叫抢来的呢?分明是人家送上门来的。”二舅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反正那个青年没得到他得到了。

二舅用乞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突然趴到地上,从床底下拿出那只白瓷的茅台空酒瓶,压低嗓门贼头贼脑地对我说,“趁你舅妈不在,能不能帮我到外面的小店里拷一斤白酒?”我说,“你还想吃酒?难怪外婆要骂你。”二舅说,“没有酒吃,比什么都难过。”我说,“我理解你,但再难过也不能吃,说得不中听一点,你的毛病就是吃酒吃出来的。”二舅说,“反正早晚是死,说不定酒能以毒攻毒。大外甥,你就为我做一次好事吧。”我说,“其它事我都愿意帮你,就是这件事不能做。”二舅说,“大外甥,只有你知道我的内心,你难道见死不救?”我有点心火了,没好气地说,“你要吃酒,等到那一天让你吃个够!”

那天,我俩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欢而散。

过了没几天,我接到娘的电话,说二舅快不行了。我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即赶过去。新买的小汽车开不到二舅的家门口,只得将车停在大马路上。我三脚并两步拐进羊肠般的弄堂,感觉走了好久。以前,我来二舅家从没觉得这条弄堂有多么进深,可今天竟感到那么幽长。

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房门,只见二舅妈被人吊着,像倒垂杨柳软飘飘的挂在二舅的床头,想必她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只有外婆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仍在搭哭搭喊,身子前仰后倾活像一只滑稽的不倒翁。她哭得很伤心,嘴里还不停地念着,“我的好腻子啊!我的心肝宝贝啊!”外婆声泪俱下,如泣如诉,可让我听来,吐字含糊不清,简直像咒语。

我娘和大舅站在二舅床前,低低地说着话。我走到娘的身后,听大舅跟我娘在耳语,“哪能还不落气?”我一听这话,知道二舅真的快不行了,便挤上前去。我想,现在不看,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机会见二舅的面了。

二舅面黄肌瘦已经没有人样。他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没了气息,可眼睛居然还张着。我“二舅二舅”地呼喊,他见了我,灰暗的眼珠突然明亮起来,干涩的嘴唇也微微动了一下。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话,便放胆凑上去,但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不,是外婆的哭声太响了,让我一点都听不出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起腰,转身大声吼道,“别哭了,二舅还没死呢!”

我这一喊,马上收到了效果。哭声停了,停得仿佛连空气也不动了。寂静中我再次弯下腰,凑到二舅的嘴边,但还是听不清他说话的声音,惟有二舅微弱的喘气声……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立即转身跑进隔壁一间兼作吃饭间的客厅,对着墙角处的一只橱柜像快速扫描仪那样一阵狂扫,但始终未扫着原来放着的两瓶茅台酒。我问二舅女儿,“表妹,橱里的两瓶茅台酒呢?”她说已经被姆妈送人了。我问送给谁了?她说送给医院里的医生了。我一跺脚,连忙冲进厨房间,可寻了一圈也没寻着酒。我大声问表妹,“你家烧菜用的酒呢?”表妹疑惑地看着我说,“被我姆妈锁在碗橱里了。”

我哀叹一声,猛一低头,突然发现墙角落里的垃圾筒旁躺着一只白瓷瓶,那不是二舅经常灌酒用的茅台酒瓶么?我拾起酒瓶晃了晃,里边显然没酒。我二话没说,拿着空酒瓶拔腿冲出房门,直奔街口的小店。

我终于拿了一瓶灌满老酒的“茅台酒”气喘吁吁地回到二舅床前,扬了扬酒瓶问二舅,“二舅,是不是想吃一口?”

二舅两眼放光,眼珠睁得贼大,盯着我。不,确切地说,是盯着我手中的茅台酒瓶。他嘴角稍微牵了牵,显然很想说什么,但没力气回答我。我完全懂他的意思,立即旋开瓶盖子,顷刻,瓶子里的酒立马像妖怪似的化作一缕香气从瓶口窜出来。二舅的嘴微微张了张,我迅速往瓶盖里倒了点酒,凑到他嘴边,二舅的嘴唇又动了动。我斜着盖子倾出几滴,滴进他的嘴里,他吃力地咽了咽,但仍有少许被毫无理由地溢了出来。不过,他那干涩而惨白的嘴唇真的红润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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