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圣旨门街的男媒人
一
古老的圣旨门街在几场大火后更是显得颓败不堪,残垣断壁、破砖碎瓦,还有那横梁立柱,仿佛劫后余生般连挺直的力气都没有,东倒西歪的。化为焦炭的柱头更像顶着个瘦尖的脑袋愤懑地瞪着过往的行人。狭窄的小巷原本幽暗深长,但是因为大火房屋倒塌留出了缺口,反而变得通透明亮起来。不知觉的光线像是滑过缺齿的木梳,硬塞了进来,时明时暗的。光影的参差一下子把它渲染成一幅光怪陆离的油画。
越过这些荒废处,又断断续续地接连上五六间阁楼、七八处矮屋。这些拥挤的阁楼矮屋,缺角的缺角、倾斜的倾斜、塌陷的塌陷,但从外形上看,原先店铺的模样还是依稀能辨,这也不经意间勾引起人们对它昔日繁华的念想。临近细看,斑驳的木门、锈迹褐色的铁锁、扭曲的镂窗,以及透过脱落的板门可以看到杂草侵袭的庭院,如此这般无不呈现出一派人去楼空的萧条景象。在这些尚存的建筑物中,最显眼的还是那圣旨门街牌楼,只有它依然完好齐整。或许是地方上心存敬畏的缘故,所以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不敢妄念造次,算计着把它从这里抹去。
街上冷冷清清的。偶有几只麻雀在石板上停驻,除了时不时低头用尖喙在石板缝里翻找着记忆里的东西外,还警惕地提防着四周,怕某个误闯的老人踩踏到它娇小的身躯。途径的鸽子站立在屋墙上,咕咕低叫几声,也就无趣地飞走了。屋角的露台有那么一两只慵懒的花猫蜷缩着,伸个懒腰翻个身,小心翼翼地。偶尔有醒来的,也是掂量着迈着碎步,怕是担心震落那蛛网上的胖蜘蛛,也就又乖巧地躺了回去。
老街渐渐有了自己独特的秉性,喜欢安静,害怕惊扰。仿佛一个喷嚏、一声咆哮都会把它震得粉碎吹得飞远。可偏有那么一两个不懂事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轰然而过,汽油没有充分燃烧释放出的浓烟与地面扬起的尘土、阁楼上震落的霉味混杂一起把街边的老人呛得连连直咳。“这玩意除了声音响有什么好的!”咳后,老人们一直埋怨着这交通工具的拙劣。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邮递员徐老五,每次转过街口来到门前他那清脆悦耳的车铃声总能唤起大家内心的喜悦。
行至一斜生的小叶榕树下,一方池塘汩汩冒水,池塘边建有一凉亭。紧挨凉亭处有一小门店。门前搁置一红漆写的“中老年理发店”字样招牌。店门敞开着,从外向里看,黑乎乎的。要不是店里面时不时传来话语声,过往的行人压根不知道这里依然还在经营着。整条街也就剩那么一两个店铺,还都是为老人服务的。这间理发店也就成了附近老人的主要聚集点。热闹时三三两两的老人聚在一起,不是闲聊就是切磋棋艺。挤在店里,围在凉亭下,你说这事他言那事,“哦”“嗯”答语不断,但似乎并非一一对应,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交流,或许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早已习惯了这般似懂非懂的模糊言谈。璋大爷才起身海大爷又姗姗而来,拄着拐杖,吊着收音机,咿咿呀呀的声音一摇一晃地随步传来,不是腔域特色鲜明的地方“弹词”就是轻音软柔、词句优美的昆曲。
天气暖和时,小店门口早有人支起棋摊。两人对弈,围观无数。那差不多与他们年龄相仿的棋盘连格子都已模糊不清,但他们依然中规中矩地行走着每一步。还有那大小不一的棋子也不知从哪里捡来拼凑的。棋子虽然皲裂脱色,但不失黝黑锃亮,像是把玩多年的老物件。
“铛,铛,铛”墙壁上那微黄的挂钟发出了下午三点的准时报时。
“再过十分钟,颠德就要来了。”在屋内一昏暗角落里冷不丁传来一声音。
“都先生不愧是都先生!这时间掐得真准。”坐在门槛上一抽着纸烟的老汉随声应和。
都先生看到有人搭话,也就卖弄地说了句,“我不仅知道他每天固定几点会来,我还清楚他从街头拐角处出现到街尾消失一共会迈多少步。”
“这牛吹得——还迈多少步!你干嘛不说他最后离开蒲婷桥是左脚先还是右脚先?一大把年纪的也不怕把门牙吹飞。”
“他的门牙年轻时就被他吹飞了。”又有两个老人加入了他们的言谈之中,一时引起了大伙的哄笑。
“我吹什么牛?!”
“子昇兄、胡坎兄,你还别不信!这对他算不了什么。都先生的记忆力楠溪第一。恐怕连胡寡妇家的门槛迄今被多少人踩过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又有一老人阴一句阳一句的搭话插入,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要不然你们数着。如果颠德从藻井出来到蒲婷桥消失,没有在八十步至九十步之间,我就是你们的孙子!”
“你还孙子。谁要是摊上你这么老一孙子那都成精了。”
“甭说这些废话!我就跟你们下这个注。”
“子昇、胡坎,你们也别小瞧都先生。他连十年前修祠堂用了几根木料、几斤钉子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记忆就像日历一样精准,某年某月发生什么大事小事,只要在他心上滑过,那就留痕了。”
一群围观的还在一言我一语的胡扯着,只见一干练精瘦的小老头正从藻井处缓缓走来。子昇偷偷看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三点十分。只见那老头东瞧瞧西看看,明知街面上就没什么人,他的目光还是不老实地左寻右探。一头黑白杂乱的头发不规则地直立簇拥,胸前那鲜艳的蓝绶带系着一部银灰色的诺基亚手机,时不时荡来荡去,也特别引人注目。左肩搭着一条差不多有其身高三分之二的大布袋,此时压得他身体微微左倾。方行几步,看到店里人群,嘴角立马扬起一丝微笑。
“颠德,今天又给谁家做媒啊?什么时候也帮我介绍一个?”
“把胡寡妇介绍给他吧!”
“没有,没有。”“尔冬哥,你真要介绍?胡寡妇还真的挺不错的,为人实诚,待人大方。现在她在新街开小店,也有钱……”还没等他说完,大伙已哈哈大笑。
颠德颠了颠左肩的大布袋,斜视地瞟了一眼,也不愿再搭理,喃喃自语地径直前行。
二
在从事这一职业之前,颠德算是半个赤脚医生。除了给人抓点草药外,主要也就是替人阉猪。颠德识字不多,但喜欢听评书。一次在听《三国演义》时,知道了阉割一术出自神医华佗之手。这让他兴奋不已。原来阉割与医术同宗同源的,他的职业荣誉感一下子就膨胀了起来。此后,他一改先前俗套做法,有了诸多讲究,俨然一派师出名门的样子。
“中分头”开始修理得整整齐齐,显得格外精神。蓝布衫虽然有些过时,但一看便知那也是崭新的。塑胶皮鞋也挺洋气的,还穿着轻便,其结实程度也不亚于真皮的,还能防雨防潮,美观、经济又实惠。从屠宰场顺手牵来的粗布揽兜漂洗后成了时尚的手术服。一副硅胶手套,时不时拿出来显摆,只是一直舍不得使用。原先出门时常提在手里的那条油花花的塑料袋也被淘汰了,换成了斜跨肩上的医药箱。背起它,走起路来都显得神气。那把折了刀头的刮须刀和那包用旧报纸包裹的锅灰也被遗弃了,替代它们的是专用手术刀与秘制止血药。关于那把专用手术刀据说是炮轰金门的弹头所锻造,锋利无比;那秘制止血药是什么成分制作的就没人知道了。那总是在晚上十点以后悄悄配置的。如果需要,他会支开所有的人,然后将自己反锁在一间小屋里,随后传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鼓捣声。跟了他十几年的徒弟老是惦记着此秘方的配置。有一次,趁着他不在家,就偷偷溜进那间密室查看,可里面除了一把精致的小铜秤、一个石窟倒臼、一面钢制小筛,就别无他物。有人怀疑过那秘药就是锅灰加黄泥土制成的。但这样的猜测很快就被大伙否定了,因为颠德本人就在公开场合批评过村民的无知,将锅灰当止血药极易造成动物的感染死亡,那是一种极端落后的作法。
另外,对于手术时间,他也有了自己的固定要求,统一为“午时三刻”。问其原因,他解释道,阉割如同古之行刑,“午时三刻”阳气最重,此时行割,清除最为彻底。如此,欲念没了,转阳为阴自然是最为稳妥。果然经其一系列改革,被他绝育过的公猪,愈合好,生长快。这样,十里八乡的,他也就有了几分名气。
阉割术在颠德的手里,蜕去了作为末端技艺的本色,似有成为经院哲学的势头。犹如帕斯卡所说的,如果克里奥帕特拉的鼻子长一点或者短一点,历史会被重新书写了。颠德的一举一动也就改写了小镇的历史。是他让大伙明白了只有专业的人才能干好专业的事,只有专业的阉割术才能阉割出专业长膘的好猪。在这样的氛围下,原本略知一二的村民也就显得唯唯诺诺,不知所措了。明明感觉自己也会的事情,可挽起衣袖却不知从何下手。此后,他们也就不敢再私下去干扰动物们的私生活了。
颠德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他通过自己的权威与学识一下子拉开了与镇上普通人的距离。渐渐地,小镇上的人也就不再取笑他、奚落他,碰上了反而还会尊称他一声“胡大夫”。可让人纳闷的是他每次走过圣旨门街,附近所有的雄性动物都会变得狂躁不安。是忌惮他那双拿捏乾坤的双手还是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气味那就无法论证了。不过,基于他那古怪的饮食偏好,还是有一部分人流露出他们的反感与厌恶。每一次给那些公猪做绝育手术后,他都会要求主人将那阉割之物做成菜肴,而每一次端上桌时都会让妇女们害羞、让男人们兴奋。或许也正是那东西吃多了,颠德的身上也就有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后来,颠德进了兽医站,也就成了一名货真价实的兽医。如不是一次意外,他是不会离开这一行业的。
颠德有一堂兄,已过花甲之年,身体一向硬朗,可一日却突然闹腾起来。白天胡言乱语,四处叫喊:“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晚上则会对影谩骂,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失声痛哭。那尖叫声撕心裂肺般穿透而来,听得颠德头皮发麻、心底发虚。如此折腾,家里上上下下都感惶恐不安。后来,附近的一些老人说:“你们就别再这样让他受罪了,还是让他早点走吧!”围观的,更是七嘴八舌。其中有一两个急性子的说得更直白些,“干这一行的都是这样的。杀猪太多,积怨太深,所以临终前都会有这么一番折腾。”如此一说,倒像定海神针,一下子让慌乱找不到头绪的他们立马镇定了下来。再后来,经过打听,也就迅速地为他找到了解脱之法。其实也简单,也就是所谓的“以煞制煞”,具体而言,就是将一把带血的杀猪刀和一个烫猪的大木盆放在他的床底。三四天后,他的堂兄就静静地闭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事以后,颠德就再也没有开心过。那奇怪的声音像是忘记了回去似的时常跑到他的耳边溜达。那“尖叫声”他太熟悉了。与杀猪时的声音极度相像。确切地说,与阉猪时的声音一模一样。那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尖叫……嗡嗡言语……”,入耳的分贝低下沉闷。颠德四处搜寻,却又无影无踪。等他静心细听,一下子他躲在墙壁的夹板里窃窃私语,一下子又跑到木箱柜子里吞声啜泣;不是吊在白炽灯下摇晃,就是端坐床头凝视静望。时而又急速离去,如浓雾收缩,瞬间消失在后山那片树林里;时而又箭冲而来,呼啸破门穿胸而过。如此没完没了地纠缠着。颠德感觉那是幻听,但他又不确定。刚开始时,他尝试着向周围的人探听,询问他们有没有听到那异样的声音。起先,周围的人还耐心地听他絮叨。后来,大伙明白了他的异样也就懒得搭理他。再后来,周围的许多人像是同时失去了耐性,开始变得厌烦。只有圣旨门街的那些老人还保持着他们的善心,假装着耐心听他描述那好像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声音。
眼前这个得了魔怔的男人是值得可怜的,所以他们尽量配合着他表演,以减缓他内心的焦虑与恐慌。当然这种配合夹杂着刻意与掩饰,这就让镇上那些一直支持自然生育的人戳穿为不过是为了赢得他人赞许的伪善。但是小镇上那眉毛最长的智者却坚定地说,不管动机如何,一个人如果肯用柔和的慈悲与湿润的泪水去拯救一颗被癫痫迷惑的心灵,这个人的心灵绝对是高尚的。并且那些所谓的“戳穿”也不过是一些违和的话语,之所以他们用上“戳穿”一词无非是把自己标注上正义的标志。好像这样,他们就站在真理的高地上从而名正言顺地党同伐异。如此一番见解与评判,一下子就平息了小镇上这场差不多因颠德的癫狂引起的战争。
颠德的意识也不是完全模糊,有时他就显得十分清醒。“我只不过是生了一场病而已。如果说这场病的病因有点特殊,那它就是由声音感染我的机体所引发的。”他自言自语到,“我就像是行走在小径分叉的荒原上。荒原的秘境总有一个吹笛手隐在前方吹奏着摄人魂魄的短歌。那奇异的歌声引诱我走向每一条小径,直到我精疲力竭。我不知道我在追逐什么?既像是寻找自家丢失的牛儿,又像是自己年轻时追逐的那样——纯粹只是为了那个迷人的声音。”颠德识字不多,可如此的感触让他自己也万分诧异!他方才逃离一个念头,而另一个想法又瞬间冒出。这不,“一模一样”这个词又让他联想到“阉猪的”与“杀猪的”似乎就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一生一死。两者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他的头脑里就这样反反复复出现一些完全对立的概念。他不知道是哪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把他赶进思想的死胡同。他说不出来,这是不是就是自己那胆怯与懦弱的变身。他还在千方百计地想着如何为那个真实感受痛苦的自己而辩解,可一下子词穷语尽又让自己无法开口。
在那些一时半会难以调和的日子里,在那些他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的日子里,他显得无比抓狂。有人提议让他多捐钱、有人劝他修修庙宇做做法事,有人甚至劝他剃头出家。不过,颠德一直对周围的人保持着应有的警惕。一说到用钱的事情,他就立马清醒过来。他明白这些人不是变相想骗他的钱就是想把他从这一职业里驱赶出去。他讨厌这些人的动机,对他们除了埋在心底的怨恨外,实在是不屑一顾。
炎热的夜晚,一点风都没有。颠德坐在庭院里,摇着蒲扇。只见对门施商河家七八个人在说说笑笑。从身影和口音上判断,其中有一个是镇上的银娒道士。话语声时断时续地飘了过来。
“你对门的颠德好了没有?”
“没有。”
“如果他听我的,肯定能好!”
“那当然!镇上很多人不正是听你的才消灾去难的?”施商河边说边起身拿东西,“甭说他们了,我当初如果没有得到你的指点哪里会有现今的安生啊?如今的福报还真的需要感谢道长您啊!”
听到他们的对话,颠德更是心烦意乱。他懒得搭理她们,倒不是因为一个阉猪的与一群媒婆根本就没什么值得交流讨论的,他是鄙视施商河的为人。明明是在替自己赎罪却偏偏说成自己是在做好事,而且还不知廉耻地以为自己是在为全镇人干了一件完全超越她能力范围的惊天大事。用颠德的话说,她的所作所为,别人或许会淡忘了,但他颠德却记得一清二楚,正是施商河让那个暗恋她的男人变成了疯子。
施商河年轻时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位退伍将军。将军住在山里,与枫埠小镇相比,那里实在是太闭塞了。初次见面,双方都有一定的好感。此后,书信成了他们交流沟通的主要渠道。谈了一年多的恋爱,也写了一年多的书信,你来我往也没出过什么偏差。如此进展也该到了论嫁之时。将军从山里给她寄了一封约定婚姻日期的信件。可一封如此重要的信件却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直到那场在世人眼里本应该完美的婚姻黄了以后,才被人启封拆开,可为时已晚。那日,迎亲的队伍空手而归。将军仰天长叹,悲感造化弄人。面对无数的亲朋好友、邻里左右,他看不清楚他们是嘲笑还是安抚。他愤而拔枪朝天鸣射,手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可他一直高举着那只强有力的大手。从此,他疯了。
施商河没有嫁过去,她也不会嫁给一个已经疯掉了的男人。后来,她与一个卖水果的小贩走到了一起。可小贩在三十五岁时得了一场怪病走了。
到施商河不再年轻时,她当起了媒婆。平日里,不是替那些居家寡妇、麻脸姑娘寻找丈夫,就是帮那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或者是天生有点缺陷的小伙子张罗对象。每一次介绍成功,她都会向周围的人炫耀着说:“再介绍几对,我就功德圆满了。”虽然施商河一再吹嘘,但在颠德的眼里她施商河距离“圆满”还远着呢。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施商河,犹如一个城里的穷人看不起一个乡下的穷人一样,仿佛像是在对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那遮遮掩掩的卑贱与贫穷。
可如今,施商河家的热闹让颠德有点诧异。难不成真如银魅道士所说的听他之言肯定能好?
颠德左思右想,细细琢磨发现这几年施商河的确有了很大的变化。黝黑布满皱纹的脸开始被一层白粉所覆盖,浓密的眉毛也变得稀疏淡雅,一撇刘海被发簪规规矩矩地斜扣在额头右上角。一身得体的衣服也能妥当地表现自己的优越。而她不断展现的金银首饰,不仅让颠德刮目相看,也每每引起左邻右舍的议论。珍珠项链、翡翠玉镯、黄金戒指都是她炫耀的资本。更令人咂舌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镇上还传言她家存有一坛金条。传言难免夸大,仅从她撮合成功的新婚夫妇那里便能捞取这么多的好处,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但在施商河的眼里,所有的爱情婚姻都与黄金饰物等价这是小镇上人人皆知的事实。这样也就难免引起颠德的猜测:或许也就是因为她横亘在前面,所以在走向婚姻的道路上,每个人才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奉上买路钱。
三
小镇自晋衣冠南渡之后就已成为世家大族择地安居的世外桃源。唐宋时,已有“乐土”一说,制陶业发达,商埠市巷颇具规模。明代王显更有诗云:“好山环翠水鸣琴,华屋朱楼曲巷深。社鼓声中鸡唱午,唐诗景里见枫林。”但是,小镇的繁华热闹多半是由圣旨门街撑起的。虽然现今因为交通改道的原因,它已失去了先前的繁华热闹,但以它为中轴线聚集的天主教堂、高小旧址、民国时期驻军要塞、晚清御史故居等依然吸引着人们的关注。
自从颠德转业做了职业媒人后,圣旨门街成了他向往的“打卡”圣地,有事无事总会习惯性地穿越而过。
早晨,天蒙蒙亮,门前路过的咿呀挑水声总会及时唤醒还在梦境中的颠德。揉揉睡眼,打开窗户看看不远处后山的竹林山坳,昨夜似乎还有幽蓝的鬼火跳动,今晨仿佛方才熄灭透着淡淡的云雾。颠德叫醒了一家人,让他们及时起床。颠德一家只有吃两餐的习惯,早上他是不允许厨房生火做饭的。有一次,他的儿子实在是饥饿难忍便偷偷拿了他的钱去买了几个鸡蛋来煮。颠德发现后就用铁链把他锁在柴仓里,愣是让他饿了两天。此后这个规矩在家里就再也没人敢打破了。
颠德叫他们起床是便于自己出门前分配好家中的劳作任务。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他才背上自己的专有行囊朝镇上出发。
一路行走,不管是碰上熟悉的还是陌生的,他都会主动上前推销自己手中的对象。看到年纪不大的已结婚的,他感叹道:“可惜了!早了。”摇摇头也就离开继续前行。知道镇上就有这么一号人的,早已不奇怪,反而嬉笑道:“要不——咱再来一个?你撮合撮合。”可那些陌生人经他一问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有深感诧异的,细看眼前这个显得有点猥琐的男人,不由得警惕起来;也有以为碰上了疯子,敷衍几句借故赶走他的。碰壁后的他倒也无所谓尴尬,又自我陶醉地哼唱起《过韶关》里那两句熟悉的唱曲——我好比哀哀长空雁,又好比龙游在浅滩。一时清音洒遍田野,瞬间带走了他的不愉快。
遇到那些嘴上汗毛都未褪尽的年轻人,颠德是笑着搭讪:“唛(年轻人),今年几岁了?有对象了没有?”。有点流里流气的小伙子会故意挑逗道,“颠德,有好姑娘吗?介绍让我认识认识。”颠德一本正经地贴近说:“你真的要找对象?我立马给你介绍一个!”看他如此较真,倒是那些年轻的小伙子开始发慌,估计也是担心周围人会嘲笑自己的无能,所以有意高声嚷道:“那当然,多来几个!”此话一出,颠德也就听明白了其中逗笑的意思。他收起了自己的笑容,耷拉着脸,转身离开。约走十米开外,还不忘摇头自言自语道:“年轻人要面子!”
在路上相遇的所有“对象”里,唯一没有让他落荒而逃的是那些被他追着问长问短的年轻小姑娘。一听到颠德的问话,姑娘们顿时一脸绯红,也就急匆匆地逃离。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颠德才会像石像一般矗立在那里微微发笑看着她们远去。
虽然这样的询问不一定会有多少收获,但是嗅觉灵敏的他还是能嗅到一些单身男女对爱情的渴望。至于颠德对爱情的看法还是严肃的,他一直坚持着不以结婚为目的的爱情就是耍流氓。所以一旦他发现男女之间有一丁点想法从脸上掠过,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他会一路尾随,直到对方明确表态了自己的想法,他才会鸣金收兵,才会淡出对方的视线。也正因为颠德这一习惯,所以凡是他保媒的,片刻功夫就在小镇上传开了。
到了镇上,一天的工作才真正开始。颠德总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搜寻着需要他牵线搭桥的人家。看着敞开的大门,借着闲聊,他自然而然地走了进去。只要主人家没有表明要离开,颠德能一直滔滔不绝地向对方介绍某个小伙子的真诚与俊朗,抑或是某个小姑娘的乖巧与秀美。颠德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因为无论那个人在世俗的眼光里是如何的不完美,甚至是丑陋。他都能在对方的身上找到被别人忽略的地方,或者是别人根本无法发现的优越。这样高明的见解,仿佛如他论说的任何事情都具备两面性一样而显得格外重要。
生活中哪怕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说一样东西的不好,那也不一定就是不好,因为毕竟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好的。你不能因此而忽略它。胡寡妇不好吧,但她让镇上的男人着迷;圣旨门街现在破旧吧,但老一辈的就喜欢到那里遛玩。所以,你们别信概率那一套,什么百分之九十不九十的,那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统计学数字而已。几年前我受刺激一时精神恍惚,医生说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是万分之一。是啊,对个别人、对许许多多的你们,或者说对全镇上所有的人,没错,是万分之一。但对我,它就是百分之百!那个百分比,什么分母与分子的比率有多么大对于我根本就没什么意义!不幸已经降临我的身上,那就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厄运!
原本并不十分健谈的颠德,但一触及他的专业领域就立马变得通透活泛起来。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谬论足以把那些只关注相貌的男人绕进泥坑里。不过,单就一个人外表的重要性这一论述上,颠德的见解的确非同凡响。
颠德像是发现了人身体机能上进化的重要秘密一样,认为某部分器官的缺陷并不能算是身体意义上的缺陷。而实际上恰恰相反,这些缺陷可能还正是进化的优化表现。犹如北欧人的高鼻梁长鼻子是为了抵御寒冷的天气一样,那么镇上人嫌弃的小眼睛也只不过是为了不让风沙吹进来;那矮小的身材除了简衣缩食外,也有着浓缩即是精华的寓意。不仅如此,颠德还从器官功能的替代现象推导出自己所持观点的正确。眼盲的耳聪,牙口差的胃消化能力好,失去右手的左手变得灵活。这不正是说明一部分的缺陷正由另一部分替代过渡,从而又走向齐整完美。总之,他罗列出来的种种证据都有力地证明了他所介绍的对象是不存在任何生理上的缺陷的。颠德的见解似乎与当下人们所希望的器官简化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或许也正是人类自身的不完善才衍生出如此多的器官,也才会让我们这些普通人产生诸多对它功能以外的评价。如此,一个人埋怨对方的相貌是毫无道理的。这样,他的论述比起那些直接暴口说的灯下黑也算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这些足以絮叨一整天的话题,后多因午饭到点而被迫匆匆收场。为博得一个好女婿、抑或是一个好儿媳,一餐的投资还是乐意开支的。这样,原本似乎并不怎么讨人欢喜的颠德暂时也就成了受人欢迎的座上宾。不过,无论颠德如何论证相亲时相貌的无关紧要性,保守的村民还是固守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传统观念。于是,午饭后男女双方是否中意的论战也就由媒人口述转到以吃“下午茶”为形式的见面会谈。
小镇上的“下午茶”,通常是给泥瓦匠、木工师傅准备的,多半与繁重的体力活相关。在白昼日益延长的夏日午后,主人家为辛苦的师傅准备一碗丰盛的面,一方面表示自己的热情,另一方面也是希望勤劳的师傅能卖力地多干一会。而颠德提议吃“下午茶”刚开始只是为了便宜双方见面,后来却习惯性地约定凡他介绍撮合的对象必须于午后在小饭摊、小面馆或小茶楼见面洽谈。这样,颠德也就成了小镇上发明媒人要吃“下午茶”的第一人。
吃“下午茶”时,颠德有着自己的讲究,总是吃一份带一份。此时,那条空悬的布袋才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才彰显其应有的分量。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醉意微醺的颠德才会习惯性地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圣旨门街。从古街走过,他自言自语、说说笑笑。他会和每个店铺打招呼,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店铺是不是早已人去楼空。他太熟悉这里了。上哪家喝过茶吃过酒,给哪家的小伙子说过媒,替哪家的姑娘介绍过对象,哪家给的媒钱多一些哪家给的媒钱少一些,甚至哪家还欠着自己的媒钱,他都一一清楚。微风吹过,他又习惯性地用手压了压那半黑半白的板状化短发,时不时颠颠肩,把那滑下的布袋抖了上去。
经过理发店时,店里的老人还是会问着同样的问题,“颠德,看你袋子里装得满满的。今天收获应该不错吧?”颠德拍了拍藏于其腋下的帆布袋,说:“还不到半袋呢!”大伙看他略带失望的眼神不禁笑了起来。
如果说正儿八经做媒得到的东西还不能填满他那冗长的帆布袋,那么非正儿八经得来的东西充斥其中也就变得理所当然。路遇挑咸菜的,以酸咸度是否恰好为由索要几棵,熟人是不会当回事的;碰上卖虾皮的,抓一把品尝品尝,商贩是不会计较的;恰逢有从田里收豆荚回来的,拿一两把豆荚与自家的比较比较自然也是无可厚非的。渐渐地,大伙就发现他每次都是甩着空袋子出去,挂着满袋子回来。
颠德这般举动难免会遭到他人的取笑,但他确实是个称薪量水的内行人。走过田头地里,撸一把麦子、摘几串谷穗、掰一两个玉米,虽然这点分量还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但是拿回家喂一下他那两只瘦弱的旱鸭还是勉强可以的。看见路边堆砌的柴堆,随手扯一根木棒,一方面防止流浪狗对他的追击,另一方面还能充实一下他家屋角那个倾斜的柴仓也都是生财有道的表现。如此爱占小便宜,似乎还有小偷小摸之嫌,但质朴的小镇原居民却没有与他认真计较过。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媒人与可恶的小偷、吸血的吝啬鬼还是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只有镇上的老娘客有时对着生活发牢骚数落自己的男人时,才会说起,“你看人家颠德多么会持家,一个子不外掉,从不愁吃喝。”男人们多半也就摇摇头笑了笑。
四
千禧年之后,镇上出现了许多富豪。至于他们的钱是怎么来的,根本就没人去计较。时常出现在圣旨门街的公众人物颠德似乎也失去应有的话语权,关于他的名声也渐渐地被那些所谓的富豪所覆盖了。直到一次借钱风波的出现,才让人意识到颠德真的老了,再也不是先前人们心目中那个精明的人了。
颠德有没有钱是没人知道底细的。但是根据他自己的言语表述,应该是归属贫穷类的。不过,无论如何,他这样的归类村里人并不十分认同。于是颠德又衍生出了一句口头禅:我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家里四口人,还不算贫穷吗?在这样的悲叹之余,颠德是逮住机会就跑到村委会苦诉自己的不幸。当然,他的目的还是很明显的——就是希望村干部给他办理低保补助。但是因为缺乏足够的证据证明他的贫穷,所以关于颠德享受低保一事也就一直搁浅着。直到后来,他用全家的四张选票支持新当选的村长,才换来他那智力发展迟缓的儿子成为村里的低保对象。可就因为这次办理,“颠德有钱”也就名声在外了。
第一个找颠德借钱的是村长。他的可靠说辞是自己竞选村长开销过大,一时手头紧张,向他暂借两万,等今年村里的护林费下来了立马还他,算起来也就三到五月时间。本以为颠德会爽快答应的,可没想到却被他拒绝了。村长只好让银魅道士出面帮忙说情,并且答应许以一分半的利息归还。颠德口头允诺了。但是谨慎的他还是要求村长出具借条、寻找担保人。村长让自己的儿子草草写了一纸借条,署名后递给颠德。颠德对着借条左看右看,还是不放心,递还给他。“不就两万块钱嘛!又怎么了?”村长一脸不开心地说了句。“你这借条上都没按上手印呢!”颠德微笑地回了一句。于是,村长又极不情愿地在借条的签名上按上自己的大拇指红印。
不到三个月,村长就连本带息地归还了这笔借款。但这次借贷以后,村里人才知道颠德的确有钱。而他的精明或许也就是守着钱袋过着穷日子。日子的酸甜苦辣是没人去品味的,但有钱的荣光却成了大伙向往与羡慕的理由。
后来,村长的儿子外出开超市缺钱,也跑来找颠德借。一分半的利息太诱惑了,颠德忍不住把自己埋藏在厨房地下的十万元挖了出来借给他。一年后,村长的儿子开着雪白的奔驰返乡。在村口偶遇颠德,问了句:“德叔,还在忙着替人牵线搭桥呢?”“替人做媒,积善行德。”颠德笑着说,“村里人都说你发了,怎么也不请喝杯酒的?”“德叔,枫埠镇你喜欢上哪家酒店?任你挑!”“当真?”颠德一路小跑回家,放下自己的行装就跟着他来到镇上。
回来的路上,村长的儿子不经意地说道:“德叔,你应该信得过我吧?多年相处知根知底的。我向你借的钱利息没有少你一分吧?”“这说什么话。你都是大老板了,还差我这几个小钱。”“德叔,我嘛和你实话实说,想趁着自己年轻好好打拼一番!打算明年再开几家超市,争取四十岁之前挣到一千万、两千万。你呢,有钱闲置着可惜啊!这不凭空掉了利息吗?要不你借给我,我给你一分的利息。”
晚风透过车窗吹进,车里的香水味并没有掩盖住颠德身上的汗臭。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沿路闪烁的霓虹灯,不经意地闭上了眼睛,心里细算着“一分半”与“一分”的差距。
临近春节时,村长的儿媳妇回来了。洋气的着装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尤其是她那顶粘花的礼帽,居然骗过了乡下的蜜蜂。看得颠德连连称奇。晚上,她特意请颠德去她家里小聚。闲聊的话题依然围着超市生意。“我们现在在山东盘下一家超市,正准备着装修,力争“五一”开业。超市楼上楼下将近三四千平方米,年租金只要五十多万。这是当地政府招商引资项目,支持力度大,给得条件优惠。而且不瞒你说,二楼还有个露台,可以自己搭建,少说也有几百平方。这超市位置好,准赚钱!”一边眉飞色舞地闲聊着,一边不断地给颠德夹菜倒酒。“德叔,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呢,在我们起步时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持。可人不能忘本啊,要知恩图报!这不有了好项目,我们也是第一个想到你。”颠德在一阵表扬声里显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连忙摇手道:“没有,没有。那是你们自己的本事。”“德叔,我们是本家。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我们也反复地考虑了一下,给你预留了一点股份。如果你信得过我们,不妨投个十万二十万的,做个小股东,以后等着分钱。那也比你放利息要强多了。当然,经济允许的话,你也可以多投点,二十万三十万,那就是个大老板了。以后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跑去给人说媒了。”有生以来,颠德第一次感觉被别人这么重视。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因为溢美之词让他感到羞愧,脸颊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第二天晚上,颠德提着布袋朝村长家里走去。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送钱,第一次用那条只装东西搬回家的布袋去给别人送东西。这让他顿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半路上,他犹豫了。准备往回走。可对门的施商河似乎也抱着一包东西正往村长家里赶。“不行!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比她落后。”当时,他竟鬼使神差的有了这般荒唐的想法。于是,他又坚定了下来,朝村长家急速前进。
走进庭院,里面聚集了不少的人,有喝茶的、有打牌的。他从施商河身旁挤了过去,也没听清楚她与两个老娘客在那里嘀咕密语着什么。他斜视了一眼,直往里屋走去。
“德叔,你来了。”村长的儿媳妇绕过众人直接来到颠德面前。“德叔,你是有眼光的。”颠德呵呵笑了笑。然后又站了起来,接过村长老婆递上的茶水,喝了一小口。他把帆布袋取下,说:“这里是十万。”然后,递给村长的儿媳妇。看着一大叠人民币就这样轻易到了别人之手,颠德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
夜色已深,冷冷的月光透过树梢洒满一地凄凉。村里的人已陆陆续续离开,颠德一个人还坐在角落里。村长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事。他才吞吞吐吐地低声言语到:“能不能和你家儿媳妇商量商量,要不把我原先借她的十万也算作投资超市的本钱这样行不?”
“颠德叔,你真会算账!”仅片刻功夫,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屋内喷出。村长的儿媳妇来到颠德面前,说道:“那也行。只要德叔信任我们。不过……”“不过怎样?难道这还要什么条件的?”“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和德叔提条件的。只是这需要你打个条子说明。今投资山东超市共计多少万。”“对!对!我也正想索要个说明。”颠德递上写好的入股说明,村长的儿媳妇郑重地给了他一张收款凭证。就在两人都小心地收好各自的条子时,村长插口说了句,“颠德,你就等着发财吧!超市开业了,让你的儿子去超市上班当经理。”“那还是算了。那样的话我的钱岂不都成了他的钱了?他去当经理,那我的钱不都被他拿走了?”“也对,也对。还是德叔精明。”村长的儿媳妇急忙圆场到。周围的人不由笑了起来。
沿着小巷,颠德静静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理默念着:对,明天我要早点把先前的借条还给她,免得她反悔。
村长儿子的超市是如期开业了,但后来发生的事却是大伙始料未及的。先是与他相距不过三十米的一本地超市老板纠集一群无赖前来闹事。晚上八九点,十来个年轻小伙子拿着铁棒木棍直冲超市。他们砸坏门栏,按住保安,打伤店长,恐吓店员。村长的儿子要不是看到情形不对急忙从侧门开溜,恐怕也是伤痕累累。来了几个民警,把带头闹事的四五人给抓了,可不到半夜却又把他们放了出来。第二天晚上,还是这伙人,他们骑着自行车围聚超市门前的小广场上。吹着口哨、哼着情歌,又故意你追我赶、你推我打。期间还有人临时斜搭木板玩起障碍跨越,愣是让人感觉他们生猛非凡。围坐边上的一二人又趁着酒劲故意将玻璃瓶砸碎,把周围想进超市的顾客吓得急速逃离。
这样不断地干扰,让村长的儿子实在难以忍受。他通过熟人请来了几位电视台记者。在他们的大肆渲染下,此事很快就在市级新闻媒体上播出。事情的发展一度让地方上感到难堪,尤其是县公安局,更是深感自己处于风口浪尖。就在大伙还担心着他们将如何收拾此等残局之时,他们的所长、指导员拍桌而起,怒而指责外地人的无序竞争不仅破坏了当地市场经济秩序,还严重伤害了地方市民的情感,如此这般勾结无良记者故意抹黑形象实属典型挑衅。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件件桩桩谈话也都指向村长儿子的别有用心。吓得村长的儿子慌忙找到地方的商会帮忙斡旋调停。闹事者被罚了款,村长的儿子也赔了礼道了歉,事情也就平息了下去。
可此后不久,村长儿子的超市又出事了。在一次联合行动中,他的超市被查出一批过期的食用油。本地电视台及时跟进曝光,市民是纷纷指责。经历了这般折腾,原本就不景气的生意更是变得惨淡冷清。零星的营业额根本无法支付巨额的日常开支,连节假日打折促销活动也变得不温不火。如此苦苦支撑了八九个月,也就不得不把关门倒闭了。
颠德是想不明白,这么多钱怎么会几个月就没了。在村里转悠,他逢人就想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可还没有等他开口,对方已经谩骂村长一家的黑心,说他骗取了大伙的血汗钱。这让颠德明白原来受害的不单单只有自己,他的内心似乎也平静了许多。看他们闹腾,颠德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跑到镇里去请教土律师。律师的一番话——这是周瑜打黄盖的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的钱算是打水漂了——那是说得语重心长,让他一下子又心灰意冷。
村里还有人坚持着向村长讨要说法的,但不久他们也就和颠德一样变得萎靡不振了。因为有一天村长黑着脸咆哮着说:“做生意有包赚不赔的?既然投资失败,你们也是股东,你们就不用承担责任的?”此后大家也都不敢再讨论这话题了。因为如果细算负债的话,每个股东还要承担一部分债务。那就意味着大家还要掏钱给村长家。村长并没有要大伙承担这些债务,单凭这一点,他们就应该感谢村长一家的担当。事情很快就过去了,颠德似乎也淡忘了关于钱的事情。
一日,他从圣旨门街走过。本以为急速穿过就能避开大伙的视线,可还是有人揪住了他。
都先生瞥见他,向他招手,然后关切地问了句说:“颠德,你那钱要回来没有?”
正在下棋的、围观的一下子嗖嗖就把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现在的骗子比鬼还精灵。连颠德这么精明的人都被他们哄骗上当。所以,我们啊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家,别想着发横财!”
颠德急着向围观的人辩解道:“我没有想发横财,我也是受害者!他们一家老小合伙起来欺骗我,我是国家干部我懂政策懂法律。我看出他们的欺骗,但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手段。”
“你如果不惦记着别人那点利息,你是不会上当的!”
“谁想他的利息啊?我自己有钱!”
“以前,你不是老说自己没钱嘛?”
“那是以前,不是现在!”颠德一阵抢白辩解,看着大伙还是不能理解自己,也就气愤地走开了。
大伙看他走得急忙,一阵趣笑后,注意力又转移到了棋盘上。
五
到了2004年的时候,颠德的女儿已经二十七岁了。谈了几个对象都没有成功,不是家里出不起颠德明码标价的彩礼钱,就是颠德嫌弃那些男的抠门不会孝敬长辈。就在颠德四处物色最佳女婿时,同村一男的却委托一媒人主动找上门来。媒人与媒人之间的较量,颠德单凭一句“手艺人靠手艺吃饭,怕谁?怵谁?”就击败了对方。颠德的底气自然来自他介绍婚姻的“手艺”。最终以十万八的彩礼谈下了这桩婚事。
年后,颠德的准女婿谋划着要带上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外出做生意。女儿能跟过去,颠德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颠德的老婆与儿子却不肯了。前者以死相迫,后者扬言要用木棍敲碎他的脑袋。在这样双重威胁下,颠德才极不情愿地拿出一部分彩礼钱给她女儿打造了一幅体面的金银首饰让她风光外出。为此他半年没有和他的妻儿说过一句话。
在外闯荡了几年,颠德的女儿女婿又平平淡淡地返回了家乡。女儿向着娘家,自然是隔三差五地回来陪伴她的母亲与弟弟,这可惹得颠德极不开心。终于有一天,他骂道:“你凭什么来我家白吃白喝?”就这样,颠德又把自己的女儿赶了出去。
颠德的女婿是很少上颠德家的。他整天不是忙着找人搓麻将,就是和一群四处流窜的人东躲西藏地玩牌九。每次赢了,后面总会跟着一大群闲杂人员。他们为他遮伞挡阳、送茶倒水、点烟摇扇。如此讲究的场面,一下子,颠德的女婿——“牛虻哥”的大名也就在附近一带传开了。
关于这个绰号的由来,据道上的朋友说,那是因为他喜好热闹,整天像牛虻一样嗡嗡地转个不停。但我却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嗜赌如牛虻见血,所以才有人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响亮的绰号。不过,虽然“牛虻哥”给人一种扶不起的阿斗形象,但他的直率,或者说没心没肺的行事风格还是得到了圈内朋友的高度认可。
六月一个炎热的午后,他刚从山里出来。赢钱后的兴奋感想掩饰一下都无疑显得矫揉造作。对着明亮的阳光,他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头发。转头看了看,正琢磨着去哪里找口水喝。看见桥头一卖瓜的,不由兴起,挥挥手说:“这一车瓜我买了。兄弟们随便拿!”大伙一哄而上,认识的不认识的,年老的年少的,总之凡是称呼一声“牛虻哥”就可以拿西瓜。抱的抱、拿的拿,片刻功夫就把一车西瓜拿完了。等颠德赶来拿西瓜时,路边只剩一地杂乱的稻草。看着自己老丈人失望的样子,“牛虻哥”豪爽地给他掏了几张大钞,然后打发他早点回家。自己则转身带着几个跟班的小弟去找宾馆休息了。
“牛虻哥”只有在他走投无路时,才会上颠德家。颠德是不愿意搭理他的,颠德的老婆可怜自己的女儿,倒也会接济一下他。可是,颠德的老婆除了颠德给的一天十元的生活费就没什么其他的收入。而这十元的生活费,她还必须按照颠德的吩咐买够三两肉、一块豆腐、半斤时令蔬菜。买少了是要被训骂,买多了则需自己想办法填补。这样精准计算,她哪里还有什么额外的积蓄。所以,所谓的接济也就是每次他来了,让他白吃白喝一顿罢了。
“牛虻哥”有着自己的理想,可理想却并没有给“牛虻哥”一夜暴富的机会。日益高筑的债台,让他的风光得意也变成了零星点缀。如果细算日子的话,距离他最近一次半夜被别人从家里绑走还不到三个星期。那些蛮横的债主半夜闯入他家,然后用麻绳将他捆绑着拖走。而“牛虻哥”挣扎着离开之前,总不会忘记对他的老婆大声喊道:“快去找人借钱赎我!”最后,还是“牛虻嫂”寻找她那几个穷亲戚凑钱把他赎了回来。
面对这样的丈夫,颠德的女儿不但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抱怨,反而坚守着自己独一无二的顺从。作为女人,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她只要自己的丈夫能名正言顺地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就心满意足了。而她的男人不仅给了她这些,还额外地让她获得了一些荣誉——因为她赡养老人、照顾儿女,尤其是照顾瘫痪卧床的公公,从而被公认为镇上最孝顺的儿媳妇。在这样的双重满足下,她对自己的男人也就变得唯命是从了。
“牛虻哥”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家里谁也说不准。在一个毫无征兆日子里,一脸憔悴的他走了进来。他的女人刚从里屋出来,正好迎面碰上。他没有搭理她,直接走向正厅的八仙桌。直面这个急性子的男人,颠德的女儿也不敢吭声,但她还是偷偷地看了一眼。从他敞开的衣领,她发现自己给他买的那条金项链不见了。她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都要被你赌没了!”
他没有接她的话。坐在大厅的条凳上,他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又百无聊赖地吐了几个烟圈。然后,翘起二郎腿,看着那些烟圈慢慢地升腾、消散。
“以前我太爷那一辈田地千亩、房屋百间、妻妾五个,没想到到了我这里找人借点钱都这么困难。”颠德的女婿似乎突然意识到过往的辉煌并不能当钱使,这让他颇感遗憾。“明天,我就动身去甘肃,去给姐姐、姐夫他们看店。远离我那些朋友就不会再赌了。”他第一次耐心地向自己的女人透露出内心的想法。
颠德的女儿没有搭话。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眼前这个男人会立马改变自己的主意。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以为事情已然尽在自己掌握之中,于是也便有了犹如宣誓自己的领地一样四处宣布自己对事情所拥有的独断与支配,而这也往往是他们成熟的标志。然而教训常常随之而来,或迟或早,从不失约。“牛虻哥”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暗中唆使店里的员工在地下室偷偷娱乐以打发长夜的孤独与寂寥。若不是两位员工因为赌资问题掐起架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隐秘的赌窝就藏在工厂的仓库里。事情的根源指向“牛虻哥”,但他拒绝承认。在接下来的姐弟争执中,他的姐姐坚持认为,原来一开始他就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连如此隐秘的地点都早已想好。这让“牛虻哥”难以忍受,他认为这样肮脏的话语玷污了自己此次圣洁的出行,他抡起蒲扇大小的巴掌滑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一记响亮的耳光拍打在他姐姐的脸颊上。几道印痕宣泄了自己当时的愤怒。可此后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赖在她的店里,也就溜回家了。
年过四十还是一事无成,“牛虻哥”不由得有些焦虑起来。从大西北回来后,他最急迫的就是想着如何能找到一门快速发家致富的生意,从而洗涮掉镇上人认为他“难以成事”的短视。
第二天,太阳才吐鱼肚白。颠德的女儿就回到了娘家。“爸,我们单位员工正在抢购一款银保产品,我回家就是特意来通知你的。”“什么银保产品?”“就是一种保险理财产品,只有内部员工才能认购。它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以后无论遇到什么疾病都可以全额报销。”
坐在藤椅上的颠德,若有所思地轻闭着双眼,左手横搭在肚子上,右手的食指轻柔地在太阳穴上反复揉动。颠德的女儿看着自己的父亲并没有任何兴奋的举动,于是她又转身对着自己的母亲继续着先前的话题——“这就相当于存钱银行,但它又比存银行划算多了。你存五万的话,每年光分红收益就高达两三千。”对于这明显高于平日的音量,颠德还是有所警醒。他挪了挪身体,微微睁开双眼,看了看昏暗的房间,等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后,才站了起来。然后,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嗯,好是挺好的。可没钱说了也等于白说。”他独自走了出去。
到了晚饭后,他回到家。走进家门,放下手中一条黑色的塑料袋,接着说了句,“我就这点钱了。”话音没落,就已径钻到厨房去寻找吃的了。当他女儿提钱走人时,他才急忙抛出一句,“记得明天把这五万的存折(确切说应该是保单)给我送过来!”
没过多久,颠德的女儿女婿去扬州开了一家足浴店。店里唯一的营业员是他夫妇俩花了两万八千元从别人手上倒腾过来的一外地姑娘。这姑娘也就成了他们的摇钱树。平日里,夫妻两人就是负责守着她,防止她逃跑。尤其是到了晚上更需谨慎,他们利用窃听器偷听她与顾客的聊天,细致提防着她再次被别人哄走。可不到一个月,他的营业员还是偷偷跑了。好不容易找到的摇钱树就这样消失了。不由得让人感叹:时也!命也!
一年过去了,颠德的分红收益也很快下来了。对于这次投资成功,似乎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颠德每天惦记着自己的收益。第二年才过中秋,他就急迫地打电话询问自己的分红什么时候能到账。他的女儿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句,“爸,时间还没到呢!收到分红会有短信通知的。”别后一年半载,连一向温顺的女儿也变得有些陌生。
临近春节,还是没有收到短信通知。颠德担心会不会是自己忽略了信息通知,他又一次打电话催问。而这次,他女儿给的解释是,银行操作失误,把他的收益给遗漏了,但还是劝他放心,银行答应会及时给他补上。可毕竟那收益还没有到手,颠德还是感觉它就像细线悬挂的风筝,随时有断线离去的可能。这让他整宿整宿失眠。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那份收益还是杳无音信,他实在按捺不住。这次,他是不计话费成本地拨号按键,可电话那头不是没人接听就是盲音。
大约一周以后,一次来电告知,那个推销银保产品的基金经理跑了。“怎么会这样?连银行里也都是骗子。”颠德不再相信她女儿的话,自己拿着身份证跑到镇上查询,柜台里的服务员告诉他根本就没有他的认购记录。
“就知道你们银行也不靠谱!所以我有钱也不会存你们银行!”颠德气愤地说着。大堂里一个矮胖的女工作人员走过来询问情况,并且不断地向他解释:他可能遇到了推销的骗子。颠德没有听她啰嗦,他认为这样的推脱也太过儿戏,简直比他配置的独门“止血药”还要低级。他失望地转身离开。他心里清楚,自己的钱肯定又没了。
他没有想明白,生活怎么会和一个老人开起玩笑。难道它不知道他曾经也是一位智者?他想起了自己阉猪时镇上人对自己原是何等的尊敬,可如今的他仿佛却成了大伙的一个笑话。他越想越不明白。
这以后,他害怕从圣旨门街走过,害怕那些和他年纪相差不多,或者比他还老的老人询问他,“颠德,今天替谁做媒了?今天袋子里又装得满满的,收获不错啊!”他幻想着自己的不屑一顾,他懒得搭理他们,他保证自己连礼节性的微笑也不给他们一个。
颠德老了,很少出来走动了。只有在天晴的日子里,还能看到他和他的儿子一起卧在柴仓里,不是啃着馒头就是晒着太阳。自从他老伴去世后也就没人再管他们俩了。当村口的小喇叭吆喝着——“卖馒头了!”他们父子俩才会一前一后缓慢地向三轮车走去。来到车前,颠德总是那句话,“我没有钱,你就送我几个吧。”小贩会笑着说:“你不是有工资吗?把你的工资卡给我,我就给你馒头。”颠德摸索了半天才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了卖馒头的小贩,说:“换两个,换五个。不对,还是换十个吧。”小贩接过卡,说:“真的换了?”颠德笑眯着眼,还点了点头表示肯定。“馒头我可以马上给你,但你得告诉我卡的密码是多少?”颠德一把抢过自己的卡,说:“密码我不能告诉你!密码告诉你了,那以后你不是不再卖馒头给我了。”就在一阵笑谈中,颠德的儿子也蹒跚地走到跟前。他的病情似乎也更严重了,除了手脚不好使外,连嘴巴也有些歪了。一双眼睛不是往左看就是往右看,似乎永远看不到正前方的东西。他缓缓掏出了皱巴巴的十元小钞买了十个馒头。两人一前一后又走回自己的柴仓。
“一次只能用一张,知道不知道?这是妈妈说的!这是妈妈说的!”颠德的儿子既像是对着自己说,又像是告知他的父亲,“还用卡?上次被别人没收了又忘记了?”
“有被没收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颠德嘻嘻笑了一下。
颠德的老婆曾给她的儿子办了一张储蓄卡。卡里的钱一部分是她自己省吃俭用留存的积蓄,另一部分是她儿子一直没有领取出来的低保补助。可就因为卡上的余额,她儿子的低保补助被取消了。原因是依据相关规定,低保对象是不能有存款积蓄的。这让颠德暴跳如雷,谩骂自己的婆娘不听指挥,以致如此毁家败事。值得庆幸的是,后来还是得以重新增补。这以后,颠德的老婆每个月都会及时地将她儿子的低保补助领取出来,并且都把它们兑换成十元小票。平日里也就一直告诫他,以后没人照顾他了,一天只能用一张十元。
圣旨门街下棋的老人已换了一批又一批,有关颠德的话题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有人说颠德不在了。大家才恍然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很久没有来圣旨门街了。
颠德的葬礼是他的女儿女婿帮忙办理的。而颠德的工资卡里到底有没有钱却依然是个谜。
小镇年前终于迎来了复兴重建。颠德的故事早已翻篇过时,但圣旨门街的笑声却从来没有断过,一个可笑的话题才淹没,另一个话题却又悄然酝酿新生。
2021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