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个字十点的时候虹莉直起腰,像牵狗绳一样把拖把支在前面推开了女儿的门。门缝里涌出一股空调的腥味,窗帘照样密不透风,房间暗的像粘稠的雾。人在台风天呼呼的风啸声和窗玻璃的抖动声中可以放任自己甜蜜地在暗室里睡一个世纪,风声越密,玻璃越响,睡得越香。
伸进床底的时候拖把头卷进了个什么东西,骨碌碌拖行一段后被甩到了更远的角落。虹莉吃力地扶着腰把拖把往里够,带出一管撒了一半的唇釉。红的,不偏粉、不偏橘,醇厚亮眼的红,在地板上溅出许多反光的红点点。虹莉一拖把把红斑抹成滴红的水渍,手撑着拖把杆捡起来唇釉。旋上盖子的时候几滴浓稠带香味的红色液体从接口溢出来,虹莉用大拇指揕掉,提着拖把去厕所冲水。
红色薄薄地贴在拇指外侧,显出了涡轮状的指纹,角上卷起一小块刮蹭后的死皮。要是在古代,这就是签字画押的红手印,小时候给大女讲《水浒传》哪里讲过的。一张彩页,黄衣服的大汉手掌廓一圈鲜红。但是现在,虹莉想不出女儿什么情况下会用这么艳的红。虹莉的大姐嫁给了一个会做人的税务局职员,前年升了副局长,儿子大学毕业谈了个女朋友,逢年过节亲戚聚会的时候,她涂的就是这种亮亮的红。大女已经管不到了,细女也有样学样,看见姐姐涂口红就问,这什么色号?
虹莉拧转胳膊肘,用大拇指在嘴唇上按了一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很高兴镜子的反光遮住了皲缩的上半脸,这样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让目光在留白的上脸和缀红的嘴唇之间逡巡。红色模糊了瘪下去的唇珠,紫黑泛白的唇有了一点富贵景色。虹莉摘下眼镜凑近镜子,鼻息呼起一片蔓延生长的水雾。在消逝的雾的网点里,虹莉朦朦胧胧地闪过一点人生哲理似的念头:手印的红说明你条命归别人了,嘴上这点红支配任你。
十一点五,黄旗进家门后没抬头,刷着手机一路蹀进房间,照例闻到门旮旯没干透的拖把味,知道再前迈两步就能坐上床。今天尤其明显些,也有可能是昨晚刮风斜进窗的雨腥味。窗是飘窗,只两侧各一板能活动的玻璃扇,中间黑框框住的成块玻璃像在取景,底色是重叠的高楼,鸟云日月不时入画。台风天的时候风动雨动,对面楼却不动,看上去反倒是楼指使风雨来下苦力刮擦玻璃。
黄旗卸妆的时候注意到了洗手台上的唇釉,又是虹莉拖地的时候弄出来的东西,洗干净又放回来了。其实直接丢了反而更好。她笑自己以前的审美,土俗,以为自己能当大女人,谁知道涂上嘴根本不是电影里的样。红一艳把五官和衣服都压下去了,脸不出挑,衣服又不特别大方,像剧本里钻心眼子死要面子的二流人物。广告把人生、舞台、女主角和掌控一类的词狠狠甩到消费者脸上,其实台上主角多了,乌泱泱个个都似群演。买家秀里都是年轻出劲的女人,上了年纪的要么像姨妈一样买了不秀,要么像妈一样舌头拦着夹骂两句狐狸精。
黄旗的骨架脸盘都随虹莉,大骨架,浓眼眉,不肥,但线条都是缓而曲的,显出一股丰溢的肉感,有几分古相。皮肤稍一晒黑,看得又比白时瘦许多分。虹莉的黑却不是晒出来的,是枯焦的黑,有一点油光,便失了显瘦的效果。她以一种女人之间的通情达理刻薄地想,是不是因为她俩长得像,当母亲的怕女儿比出自己衰飒的老相,非要黄旗素面朝天?当女儿的时候她爱虹莉,但她女人的想法时时不意闯入脑海,弄的她说话更不敢看虹莉眼睛,几乎担心流露出对母亲的可怜可笑。
十二点过三几分,手机像监视一样给虹莉推送口红营销短信。虹莉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把手机拿远从眼镜上方看短剧。细女尖着嗓子叫一声“吵死了”,舀饭的时候故意把饭勺掷得叮叮响。黄旗默不作声,虹莉电话视频外放带来的尴尬她已习惯,她也发觉虹莉真的听不到小妹的尖声和饭勺响动。虹莉转过头来把一筷子牛腩堆到小妹碗里的时候支着耳朵,眉头一路往上挤出三道抬头纹,似乎瞪大眼睛耳朵也能听得更清楚些。黄旗很不自在,故意别脸去夹一盘上海青,她几乎感到自己也要耳聋。
台风前一夜,她打着腹稿,手臂机械地挥动着,把衣服从衣架扯下丢到行李箱。在房门外头脑空白地疾走了三圈,攥紧把手,终于自以为猛地推门而入。隔门两步站定之后反而开始抖,嘴倒是张开了,喉头梗着,舌头也僵。野人一样从喉咙里挤压出两次怪声后,她终于抓住腹稿里的几个字,随后顺势全部倒出,不知不觉眼泪唾液被升温的脸加热。虹莉果然沉默,但不是被黄旗的话震动。黄旗看到虹莉起初睁大了眼,露出新生儿一样痴傻的表情,然后扭过脸去,用一种不屑的神态作伪装。好几次她想转过头来再努力一下,头偏了半边支着耳朵,然后泄气一样重归原位。黄旗半颗心放下了,半颗心轰然解体,再多的腹稿也传不进两米外靠背椅上的耳膜,鼓起的勇气都像笑话。黄旗转身逃一样走出房门,想哭想笑又想叫。
虹莉开始用口红了,黄旗旅游回家几天后才发现这个小小的新闻。当时虹莉叫她帮忙戴一下小姨送的项链,使她不得不走过去对母亲的脖子进行定位,不得不交汇了一个极为短促的眼神。黄旗认得,口红也是小姨送的,还有一小盒粉底,装在一个看起来很贵气的礼盒里。但这已经是前年的事了,礼盒早落了灰,也会继续落灰下去,为什么出现在此时此地?口红的颜色是润润的红,带着一点粉色的反光,明亮好看。在快五十的年纪,这样柔顺的颜色显得不合时宜。黄旗的美甲和项链搭扣直打架,虹莉身上那股衰老的热气带来的不可名状的恐惧,更甚于直接对上虹莉的眼睛。
黄旗三下乡回来,虹莉染了头发。红棕色的,蓬起来发根发亮,发尾却枯,走路的时候荡出一缕刺鼻的染发膏味。顶上有风韵的熟透的红和嘴上乖嫩的红格外分歧,又有一点相斥的照应,一上一下搅乱了人的眼睛。虹莉声音本来就大,不容置喙地压倒一切的高嗓门,说到可乐处,笑声像从一根很长的管子里钻出来。再和娘家人聚餐的时候,谈笑声音更大了,只是从捧场食客的笑变成了宴客东家的笑,有一点得意,一点掌控局面的傲。饭毕下楼,黄泰在电梯里冷笑 ,从鼻子里哼出气:方乸想做女王?黄旗打个寒噤。
黄泰开车带家婆和黄旗回家,虹莉继续吹水,托黄瑞来说,一会等姨妈一家捎回去。同车来,前后脚走,两不相干,分道扬镳。以前是黄旗当传声筒,黄旗大了,不管不顾,轮到黄瑞。黄旗黄瑞是跑堂也是听客,把信息从这头传到那头的时候,或听黄泰讥一声“颠婆”,或得到虹莉一句“发瘟”。黄旗小时候见过他们摔盘子摔碗,桌上的东西摔完了,虹莉把黄旗拉出门外,用一种没有气口的音调说,以前我们去旅游,你爸爸走在桥上都能吟出一首诗。黄旗上声乐课,变声期的嗓子出不来音,没气口的高音越唱越堵。黄泰冲进来,让黄旗立正闭眼,想象面前有一个宇宙。黄旗不知道什么是宇宙,杂志图片上带星群的漩涡猛地像桌上的锅碗瓢盆劈头盖脸一窝蜂砸来,吓得黄旗噎了口水。
虹莉不知道不同的衣服要配不同的口红,日日把仅有的那只不厌其烦地饰到嘴上。她箱底的裙子都是黑的、深蓝的、墨绿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网购衣服了,到家的裙子也是黑的、深蓝的、墨绿的。穿裙子时她的唇是明亮的,到换了单位发的紫红橙黄荧光色的运动短袖当睡衣时,唇又恢复了暗沉的黑紫。黄旗不好意思摆出她五颜六色的口红了,一种莫名的愧怍悄悄升上来,口红的色号成了案件卷宗号。涂了口红出门经过虹莉的时候,她装出整理衣袖的样子侧过头,不让虹莉看到她的嘴。和家里人回老家吃饭的时候,她白着嘴唇光着脸埋头喝粥,吃饱了马上退下,把饭桌留给虹莉。一来二去,反而是虹莉有了意见:嘴白的像死人也不知道涂点颜色,佢屋人还以为我虐待我女!黄旗怔怔地看着虹莉反光的嘴唇一张一合,目光散了又聚。
虹莉还是拖地,拖完地看一会短剧。黄旗进门故意拖延了一会,慢慢地脱鞋脱袜,听客厅里重生女主角扇负心总裁的清脆巴掌声和尖脆斥骂声。黄泰出来倒一杯水,声音就变成了某个中年女人用一些颇有煽动性的语句鼓励主妇觉醒反抗老公的布道。晌午阳光从阳台照进来,虹莉一手捧着手机,一手还把着拖把,半边身子和红发蒙着光,真有几分虔诚的意味。见黄旗回来,虹莉愣愣,突然醒悟一般起身去洗拖把,丢下手机叫黄旗帮她取消某个视频网站的自动续费。右键返回的时候有个言情网文阅读界面一闪而过,隐约有些粗俗露骨的词。黄旗一层层点开支付宝页面解约,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并解掉。本来里一层外一层地包着,这时剥成了焯完水的菜心,轻飘飘地消逝了。因为从没得到什么,所以算不得失,只是来了又走。
三伏天一过,台风季基本算完。零星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台风, 上了岸自会消磨掉。黄旗想起那天晚上离家出走,没多时就被绕道登陆的台风逼回了家,竟好像隔了相当日头。暑湿暑热,情绪和话一起闷在喉咙,人心也生瘴气,一天长似一年。黄旗不知道虹莉听得她多少话,不知道虹莉知不知道那其实是一次轰轰烈烈的离家出走。狂风暴雨是四合的台风壁,温吞暖晴反是台风眼移将来。三伏过了还会继续热,有一天凉下来就是入冬。口红不待旋尽就要过期,然后就是润唇膏糊嘴的日子,到那时候,黑的深蓝的墨绿的薄裙怎么办呢?
姓名:潘圣迦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陕西师范大学
学校:陕西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拔尖基地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