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泛舟

酉水泛舟

山里人（土家族）

《山海经》曰：“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

于是，潇湘一词广为流传，是为湘东、湘南、湘西之合称。其中的“澧沅之风”，指澧水与沅水。而在沅水上游，湘西境内又有一条曾被沈从文先生弄得沸沸扬扬的酉水，也足可见澧沅之风，潇湘之渊。

沈先生在他的《边城》中这样写道：“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诗圣杜甫又曾为后人留下了这深寓的人生哲理。

酉水又名白河，发源于鄂西，流经渝东、黔北、湘西，全长600多公里，沿河两岸主要居住着自称“毕兹卡”也就是现今的土家族人。憨厚朴实的土家族人，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形成了独特的民俗民风。

泛舟酉水河，山歌问答；夜宿吊脚楼，摆手自娱。如今，这里又形成了“三带”，即自然景观资源带、历史文化资源带、武陵片区贫困带，从而成就了酉水流域典型独特的社会人文现象。

如此，酉水仍在日夜奔流，便将一个又一个古朴厚重、风韵独特的古镇留在了岸边……

石  堤

白河悄悄地从湘渝交界的八面山后跑出来，亦如一位土家壮汉，形色慌里慌张地撞向了正在山间散步的梅姑娘——梅江，将梅江撞退了好几里路程，并在大山里的巨石上撞出了一块坪地。

这，就是石堤。

石堤很小很小，用当地人的话来形容，硬是小得像卵形。几十户人家，如同插笋子一样插在这块大石头上。两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石板街，像串鱼一样将这几十户人家串起，凉晒在大山之中的白河岸边。居住的那家炒个七姊妹海椒，满街人打喷嚏，而打个喷嚏满街人都听得到。石堤虽小，只有几十户人家，可住在这块大石头上的几十户人家一不种田，二不种地。因这地方是白河与梅江的交汇之处，地理位置极佳，也极其重要，江河中船来船往，都要在这里停歇。过去，这里的人家多有开客栈的，开馆子的，跑船的，拖船的，修船的等等，都是围着船做生意。

如今，白河、梅江上下都修了电站，将江河堵断，跑船的也就少了。但生意还得照做，只是换了个门道，不再围着船做生意了，而多做起了服装、百货、建筑材料等居家买卖。现在公路更是四通八达，连自然小村落都通了车，还是柏油路水泥路，平平坦坦，最远的也一个时辰就到家了，这客栈生意也就死气了，吃馆子的人也就少了。但馆子还是有人照开，好像还有四五家馆子，特别是那两家豆腐鱼餐馆，远近闻名，秀山的、酉阳的、花垣的、龙山的吃客，三天两头地驾着车来石堤专门吃顿豆腐鱼，解一解嘴谗。

说起石堤的豆腐鱼，还有些名堂。因白河、梅江的水质清澈，河中乱石又多，这里盛产一种专在石头缝中生存的鱼，当地的人叫它“角（guo）角鱼”。因在石头缝中生长，这鱼长不大，能长到一公斤重的可能都成了精。也只怕经十几年在石头缝中磨难出来，才长过一公斤之重。就像人一样，年纪越大越精，那都是磨难出来的。然而，这“角角鱼”不易捕捉，在它的头两边各有一根刺，像微缩了的黄牛角，但比牛角锋利得多，而且还带有点毒气，被它刺上一下要痛许久，这种钻心的痛，被刺过的人或许一辈子都记得住。但这种鱼也特别鲜美，几条鱼加一锅子豆腐，连豆腐连汤都美味无比。所以，这些远近的吃客，便屡屡来石堤只为吃一顿豆腐鱼。

可是，有那么几年当地人为了谋取眼前利益，在白河、梅江两岸开采钒矿、锰矿，只几年时间河水漆黑一片，就连河中的石头也黑了一层。“角角鱼”越来越少，豆腐鱼也难吃上了，吃客们叫骂不绝，湘渝两地还因河水污染打起了官司。好在当地人知错便改，拿出“断臂保命”的决心，取缔了两岸的钒矿、锰矿，虽然断了眼前的一些利益，但将环境这条长远的命根子保住了。如今，河水清了，“角角鱼”多了，这石堤豆腐鱼亦越发有名了。

在石堤，白河与梅江交汇后，就诞生了另一条河，这河便有一个醉人的名字，叫酉水。据《山海经》注，酉水始于石堤，然后流入湘西，在湘西境内流了四百来里，最后在沅陵注入沅江。现今，人们又习惯将白河也叫酉水，所以酉水又从石堤上朔到宣恩，流程达四百多里，这样，上下相加便有了八百里酉水之称，是为土家族人的母亲河。但不管怎样，石堤是酉水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点。石堤小则虽小，但它在酉水河上起到的作用却非常之大。因为，在过去白河与梅江只能行小船，而在石堤交汇后，水量陡增，便可改行大船，所以，石堤便成了秀山、酉阳几十个乡镇在此的物质聚散地，只因石堤地盘太小，这个物质聚散地才转移到下游的里耶。

春秋战国时代，石堤还是楚蜀交界之地，石堤以上川味甚浓，石堤以下楚风渐盛。就拿当地一句骂人的话来讲，石堤以上都说是“日妈的”，石堤以下则骂成了“狗日的”。后巴国强盛，便将酉水上游全部占据，石堤又成了巴楚的交界之地。到了战国末期，秦灭了蜀国和巴国，石堤又成了秦楚的交界之地。所以说石堤小则虽小，但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关于石堤的名称，还有一个极富传奇的来历。据说，当年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金陵闹分裂，带了20万人马一路向西奔来，准备去四川立足发展。到达离石堤不远的里耶时，其母因一路不堪颠簸而病亡，便在里耶万寿宫急忙做了三天道场，安葬了母亲后，他便悲戚地又率军向四川进发，来到湘川交界的酉水河边时，在此地准备骑马过河。然而，当马行走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时，马蹄打滑，受到惊吓，使他差点掉进河中葬命。可此时，只听“轰”地一声，马便奋力一蹬跳过河去，在这块大石头上留下了深深的蹄印。同时，也将翼王石达开吓得直冒冷汗，虽然这次神马救了他一命，但过了酉水河后，他仍心神难定，惊悸有余，便发出感叹：“骑马过河失蹄，虽救得了命，却救不了运。”此时此刻，也正是他一路西奔而来的惊恐心态，最终在大渡河安顺场全军覆没。因而，这地方的人们以此典故而叫这块大石头为“失蹄”，后来人们左叫右叫讹叫成了“石堤”，也有取石达开失意的含义。但“骑马过河——失蹄”这句俚语却流传了下来，其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心神不宁，难成其事。

在石堤的河码头上方，有一座古关隘叫“卷洞门”，这里曾是“九溪十八峒起义”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地方。“九溪十八峒起义”是土家族、苗族、侗族等一些少数民族不堪封建统治残酷压迫而发生的多次大规模起义事件。因石堤地处梅江与白河交汇的地方，上可通巴蜀，下可达楚吴，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元至元二十年（公元1283年），沅、辰、澧、施、黔等地九溪十八峒诸蛮“设伏险要，以木弩竹矢”反抗元军。当时，元朝庭派遣湖广行省右丞秃赤和湖南宣慰元帅完者贴木儿率领元军打开通往巴蜀的通道，去进攻合川钓鱼城与彭水绍庆府等地，便在石堤同元军发生了一场激战。元军多次派兵攻打石堤的“卷洞门”都没有打开，后元军调来火炮进攻，起义军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但石堤的这次守卫战役，却有力地支持了巴蜀一带的抗元斗争。后来，在天下霸唱所著的《鬼吹灯之七·怒晴湘西》的小说，便是以此次起义为背景而写成的。

当然，在石堤人们讲得最多的还是两位白夫人的故事。好水出好鱼，同样好水也滋润出美女。石堤这一带的人多姓白，就曾出过两位美丽而豪杰的白夫人。一位是嫁给酉阳土司王冉跃龙为妻，并在援辽平叛之役立下战功，授封诰命夫人。明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三十二岁的白夫人与酉阳土司王的弟弟冉见龙受明朝廷的调令，参加援辽之役。当时，夫弟冉见龙冲锋在前，白夫人率女兵殿其后。在辽东浑河激战时，夫弟冉见龙战死，而白夫人率女兵继续奋战，最后在明军的协同下获胜归还。明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屠崇明、安邦彦叛乱，明朝廷危急，白夫人再一次奉调率土兵与秦良玉一同前往征讨，结果大获全胜。因东西赴调，效令有功，明朝廷袭授酉阳土司二十世宣抚使司之职。另一位则是嫁给保靖土司王彭荩臣为妻，明嘉靖三十九年（公元1560年），年逾五十岁的白夫人遭遇了两次大的变故。这年三月，因抗倭立有战功的丈夫去云南任布政使时去世，紧接着这年十一月担任土司王的长子彭守忠又英年早逝。年幼的孙子继任土司王，白夫人便管抚。在她管抚保靖州的十二年里，训导幼孙，体恤民生，推行仁政，深受当地民众爱戴。

在石堤，还有一处令人怦然心跳的地方，那就是站在河码头上都可以看见的酉水岸边的悬崖墓葬，又叫“悬棺葬”。此种葬法就是在临河面的崖壁上开凿长宽各1.5米左右的方洞，有的则利用天然洞穴加工而成，将棺木置入其中。据《太平广记》记载：“五溪蛮，父母死，于村外搁其尸，三年而葬，打鼓踏歌，亲友饮宴舞戏，一月有余，尽产为棺，于临江半崖凿龛葬之。”其意思就是五溪蛮人的父母死了，便将尸体装在棺木内，搁置于村外，并打鼓跳舞，宴饮欢娱一个月之久，三年之后再将其尸体或骨头进行悬棺葬。酉水便是五溪之一，当地土蛮也就是现今的土家族人，他们称这种“悬棺葬”又叫“仙人洞”。这其中还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就是人一旦老了，想返老还童，就在悬崖上的“仙人洞”住上几天，脱掉一层皮后，就会还原成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然而，这个传说的可信度有多高不说，但凿岩为穴置棺以葬，确是土家族先民的一种丧葬方式。他们坚信，悬棺临水而葬，在高高的绝壁上，人迹罕至，野兽亦难侵害，祖先的灵魂就不会散去，在阴间仍与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因而，这地方称祖先为“仙人”。有时候，这地方骂人最毒的一句话便是“我日你仙人”。石堤酉水岸边这处“悬棺葬”，让人无不有一种神秘、魔幻的感觉，因而还成了所谓的“千古之谜”，至今，人们都还做着种种猜想。

但凡到过石堤的人，总觉石堤这地方很小很小，可这里却时常充斥着一种神秘、魔幻的感觉，让人永远也搞不懂，道不明！

里  耶

酉水从石堤开始水量陡增，一路急驰，一路狂奔，不知不觉竟一头撞在了八面山的怀抱之中，放慢了脚步，缓缓前行，年长日久，这里冲积出了一块小平地来。有俚语：“上有婆树镇潭，下有鲤鱼飙滩；前有玉石岩板，后有八面靠山。”

这地方，便是里耶。

里耶，一个土味中透着洋气的地名。里，土家族语大地、土地之称，耶，土家族语开垦、耕耘之谓。里耶，则引申为开疆拓土之意。这里是魏巍武陵山的一个小地方，这里也是神秘湘西的神秘之所在。

里耶神秘，谁也未曾料到这个小小的地方竟蕴藏了如此之多的历史奥秘；里耶神奇，经历漫长岁月的沉积，一旦横空出世，每一个新发现都让历史颤抖，世界震惊；里耶神圣，当你站在这片土地上，仔细品读它时，不能不惊叹，它不仅是一个名为“土家”的古老民族的发祥地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地，而且还与两千多年前史称“战国”、“秦朝”的那场延续几百年的社会大激荡、大变革、大整合息息相关。

在这里拾起一片残瓦，它或许见证过楚国的阴晴圆缺；捡起一截断砖，它或许就抵挡过秦军的长矛和箭簇；捧起一把泥土，它一定饱含着一次次城头易帜留下的血腥；就算拿起一块鹅卵石，它或许也曾闪烁过王朝更替时战车铁骑碾踏溅出的火花，这地方，把太多的神秘与神奇留给了时间，留给了后人....... 

是的，到了里耶，不扯几个卵谈，就没有味道。当然，里耶的卵谈多得很，就是扯个几天几夜也扯不完。那是2002年火热的夏天，考古工作者们奇迹般的发现了里耶战国秦汉古城，在城池中的“一号井”内出土了3.8万枚秦代简牍，简牍日志式记载了大秦帝国洞庭郡迁陵县管理运作的各种情况，从而透映出整个大秦帝国真实的社会面貌，学界为之沸腾，庙堂为之震惊，江湖为之愕然。

战国中期以后，秦楚争霸成为历史的主弦律。双方的战略家们同时注意到了酉水之滨的里耶，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因为酉水是沟通洞庭湖流域和乌江流域最便捷最重要的交通走廊。《史记·白起王剪列传》：“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公元前279年，当时秦将白起从汉水流域直扑楚国的统治中心，却遭到了楚军最顽强的抵抗，公元前278年才将楚都郢攻破。《史记·秦本记》：“又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公元前280年，秦将司马措从先期占领的巴蜀，进攻楚黔中，并将其占领，其实，当时最先占领的是里耶，并以里耶为秦军最前沿的军事基地，形成了夹击楚国的战略态势。

地处楚国与秦属巴蜀交界的里耶，成了楚国必须重兵扼守的边境关隘重镇。只是在历史进程中，如此关隘重镇却被秦军攻占，并在此经营了十数年。秦楚战争爆发，秦军从里耶启兵，沿酉水而下，直取楚国后方，楚国随之而灭，秦一统天下。然而，大秦帝国的统治虽只有短短的15年，可它却影响中华民族两千多年。汉王朝虽然自成一代，但它还是笼罩在大秦帝国的阴影之中。无论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体制，还是从行政应用、管理等建署都延用了大秦帝国的设置，可以说，汉王朝就是大秦帝国的延续。

当然，“里耶秦简”的大量出土，更像一道劈开沉沉阴霾的闪电，更像一条通达两千多年前神秘历史的时光隧道，不仅令考古界、史学界震奋不己，大呼其“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更有专家称其比兵马俑的价值大得多，且与殷墟甲骨文、敦煌文书相媲美，而且让普通人也有了一次慢慢阅视际会两千多年前神秘大秦帝国种种社会形态的难得机会，“里耶秦简”真不愧为国之至宝。看着这样的简牍，耳际仿佛就有“得得得”的马蹄声透过大秦帝国的迷雾疾驰而来，飞奔而去，像陨石划过夜空，曳出茫茫一道历史的光影。3.8万枚“里耶秦简”，或许就是等待人们探索的三万多个历史奥秘。

里耶的卵谈扯到这里，还要讲句“寡话”。要说西安兵马俑是大秦帝国的伟岸躯壳，那么，为大秦帝国这个伟岸躯壳注入灵魂的便是“里耶秦简”。固然，西安兵马俑要看，它可是大秦帝国的形象。那么，“里耶秦简”不能不读，它更是大秦帝国的灵魂。里耶考古中最重要、也是最惊人的收获便是“里耶秦简”的发现。大秦帝国虽然只有短短的15年，但它建立了中国历史第一个多民族统一的中央集权帝国，完成了王国时代向帝国时代的转变，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里卖个关子，要想了解“里耶秦简”，最好是来里耶秦简博物馆走一趟，从那里面走出来，人人都可以成为秦史研究的半个专家。

里耶战国秦汉古城所在地，凭山之峻，据水之便，虽无帝王之都的沉重，却籍一江春水，赢得无限风光，外揽山水之灵，内得人文之胜。那一条条光滑溜亮的石板街，那一壁壁刺入苍穹的风火墙，那一栋栋散发油香的木板房，仍无不渗透着秦风楚韵。从明清时代到民国时代再到如今，里耶现存的古街区有“七街六巷五行”，占地面积约一平方公里。古镇建筑风格以土家族民居建筑样式为基调，同时融合了赣、苏、皖、浙等地的建筑风格，蕴含着一种古朴、简约、温馨、安适、大方、实用的情致，是千里酉水流域码头古镇的典范集镇。古街区内诸多保存完好的建筑，是里耶历史文化的活化石。沈从文先生曾这样描述过：“白河上游商业较大水码头名‘里耶’。川盐入湘，在这个地方上税。边地若干处桐油，都在这个码头集中。……”

在里耶的七街六巷尽兴渡步，眼前的瞿家大院，一座彰显里耶人文极致的院落，瞿家曾出了两个名人，一个叫瞿方梅，曾任奉天省省长，也是中国近代革命先驱宋教仁的老师；另一个叫瞿方书，与宋教仁同窗，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主笔。在埠平街的李同发商号，至今还留有“同兴恒花沙皮布号”的招牌，一处陈现里耶商贸繁荣的店铺，李家两兄弟因桐油起家，富甲一方，又是开明的资本家，曾为里耶修过街，建过火电厂和织布厂，1951年还捐购了一架飞机抗美援朝。在万寿街有一栋窨子屋叫唐福居，一幢诠释里耶航运兴衰的居所，整个建筑统于四合院墙之内，俗称“封火统子”，匠心别具，典雅宜居，在商住合一的建筑中独具特色。古镇中心的万寿宫，那个规模宏大的建筑，曾准备接得乾隆皇帝下江南的行宫，后又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之母设置灵堂的地方。还有中孚北街的长九间，一栋尽展里耶土家风情的木屋。还有婆婆庙，那个独具匠心的建筑，曾供奉土家族婆婆神的冥冥神堂。还有摆手堂，那个“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地方，祭祀土家祖先八部大神的浓浓古庙，等等。

里耶的西面，则耸立着一道绝壁千仞的雄伟屏障，它叫八面山。沈从文先生在他的《湘行散记》中曾这样描写道：“站在里耶河边高处，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个桶形，周围数百里，四面陡削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阳，且有很好泉水，出产好米和杂粮，住了约一百户人家。若将两条山路塞断，即与一切隔绝，俨然别有天地。过去二十年常为落草大王盘据，不易攻打。惟上面无盐，所以不易久守。”八面山又是土家族人的圣山，土家语称它为“树母补”。“树母”是为祖先，“补”是为船，“树母补”就是“祖先船”。当然，和许多兄弟民族一样，土家族也有一个自己民族起源和再生的古老传说《雍尼和补所》。传说，远古时代，天降七天暴雨，引发齐天大水，只有雍尼、补所两兄妹因藏身葫芦船中，漂浮水面七七四十九天。后洪水消退，葫芦船化为了一座船形大山，神为了让人类延续，便要兄妹两成亲。兄妹不肯，神便告之，这是天意。便着两人分别各执一扇石磨，从船形山的大岩门和小岩门同时往山下滚。结果，石磨奇迹般的合在了一起。兄妹无话可说，只好成亲，土家人便得以繁衍。于是，八面山便是土家族的源，土家人的根。登上八面山，不仅可以看到“大岩门”、“小岩门”，雍尼、补所因洪水浸透衣裳而晾晒衣物的“晒衣岩”，兄妹成亲后生育孩子的“落子坪”；看到大自然的奇观杯子岩、燕子洞、自生桥；还能出乎预料地看到这巍然独立的高山台地上，竟然有一个一马平川的南方大草原，看到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塞外风光。除了动人的神话传说外，八面山还是中国历史上湘西剿匪不得不提到的一座名山，只是因为远在深山而未能让世人相识。

天荒地老里耶，万代千秋土家。土家族是个历史悠久，勤劳勇敢，智慧豁达、宽容大度的古老民族。他们用土家语把自己称“毕兹卡”——本地人的意思。正是这个自称“毕兹卡”的本地人，为酉水河畔这个小小地方取下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土家语乳名——里耶。并且千秋万代，千呼万唤地依偎着它，守护着它。酉水岸边的溪口发现的新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证明，早在上万年前这里就有早期人类活动，这些人就是本地先民，他们在这里开始农耕。土家族有自己的信仰禁忌，节庆习俗，他们千百年一直恪守着它，遵循着它。酉水孕育了土家族这个古老的民族，也孕育了里耶。在波涛滚滚的酉水之中，两千年前的大秦帝国士兵踏波逐流，直捣楚国腹地，完成了一统华夏的霸业。两千年后的土家族排工船夫拉绳揽纤，拖出了里耶的繁荣兴盛。酉水流到里耶，不仅撞进了八面山的怀抱，它还像母亲的一只手臂，把里耶亲切地护在臂腕里，润育了辉煌神奇、万古不朽的里耶文化。从里耶泛舟酉水，上至重庆石堤古镇，下到碗米坡电站，百里水上长廊如诗如画，夹岸青山延绵，翠竹绿树如云似锦，真是让人心旷神怡；陡峭山涧里的古纤道，悬崖绝壁上的崖墓葬，更是令人怦然心跳。

那么，走进里耶，你就走进了大秦帝国古老历史的秘境。那么，走进里耶，你就走进了土家族人繁衍生息的家园。那么，走进里耶，你会触摸到大秦帝国的灵魂与精神。那么，走进里耶，你会感受到土家族人的淳朴与彪悍。

里耶，大秦帝国之风！土家族人之源！

比  耳

船下了高岩，过了峰子滩，河床便陡峭起来。真难想象，两岸白云深处竟有人户居住？于是，谁都会在这里动了心，想弯住船儿，去看看那酉水两岸人户的情景。

尽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尽管搞得精疲力尽，可在这段湍急如箭飞的酉水河中，船儿是怎么也弯不拢岸。好不容易，等船儿弯拢岸边时，举头一望，两岸人户早已如过雨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懒懒地下了船，又懒懒地沿着石梯往上走。爬到约摸几十米的高处，想着要坐下来喘息喘息，忽地，眼前的山凹里便有了人户。定眼细观，人户还不少，一条窄窄的街犹如一条绳索，像串鱼般将两旁的一栋栋比肩而立的洋房子或小木屋串起。

有人说，这就是比耳。

怎么也让人体味不出“比耳”这个地名的来历。就去《说文解字》中寻找答案，“比”字，“二人为从，反从为比”，本义是并列、并排之意。“耳”字，“耳，主听也”，但也有位置在两旁的，如“耳门”、“耳房”等。看来，这“比”字与“耳”字大概都有同酉水并列、紧挨和位置在两旁的意思。但这样作释，或许有点牵强附会。可等后来到处看了看，还真有这么点意思，因为，比耳不仅仅是指山凹里保靖的这块小小地盘，也同样包括河对面与之并列的龙山的那个小山村。在酉水两岸，像这种河两边同叫一个地名的廊场，有许多许多。

其实，比耳是土家族语意“一块小小的地方”。关于比耳地名的来历，还有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说法，是不是那么一回事，也从没有人去考证过，用当地人的话来讲，你就是去问过究竟也是空卵的。传说，那是远古时代，土王禾撮冲、惹巴冲和春巴冲在酉水一线联合，与帕卡（汉人）争战，为防止帕卡沿酉水而上，沿岸险要的地方都派了人守护。当时管辖里耶一带的女土王春巴冲，便也在酉水两岸一处极为险要的岩坎边设了哨卡，派人日夜守护观察。守护的人每天都要站在岩坎两边，竖起耳朵听下游的动静，以便极时报告。可不久，帕卡还是攻了进来，占据了整个土王的地盘，建立了800多年的土司王朝。而这个极为险要，曾派人在此竖起耳朵听动静的岩坎，便也叫成了“比耳”。

若说比耳地名如此来历，信不信无所谓。但到了比耳，还是要在比耳街上走一走。假如是冷场天走进比耳，街面上就清静极了。偶尔，有一两人从街上走过，走过后便又悄无声息；偶尔，有三五声吵闹飘起，吵过后又复入宁静。店铺照样开着门，馆子照样生着火，有没有生意，老板们好像无所谓，他们都乐意这样哑等。最让人注目的还是那些两人一对三人一伙闲着无事的婆婆客。她们坐了一张张松木扭成的靠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许是议论别人家媳妇的长短；或许是数说自家媳妇的过失，让人不得而知。但那种神秘兮兮的样子，总觉得她们不可能是讲那光明正大的话。

可是，也有不宁静的片刻，那便是哪家婆媳拌起嘴来。婆婆舞手跺脚地一个劲地诅咒谩骂；媳妇也不甘示弱一口口地尽力回顶。直急得公爹和儿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子团团乱转，束手无策。这时，一街看热闹的人拢来了，扯劝人也拢来了。年轻人使着劲便将媳妇推进屋里；老辈人便劝婆婆莫生气，少发火，免伤了身体，不划算。也只一杆烟功夫，还没等人看个明白究竟，吵闹停息了，街上又复入宁静。

当然，逢场的时候走进比耳，那扮拥挤实在令人难受，又令人享受，附近几十里的山民云集这里，使得一条窄窄的街，像灌香肠似地将整个空间胀得随时都有爆裂的危险。这份拥挤也吓得一些体弱的人望而止步，只好在街头寻一块树荫坐下，等散了场再进街去，办自己要办的事。

但不管怎样，好力气爱热闹的年轻人，还是要使着劲儿往街里钻。假若碰巧被几个丰腴俊俏的姑娘涌在胸前或挤在背后，柔柔软软的身体与其时而紧贴，时而擦触，竟害得人整个身心痒痒地、酥酥地，惬意极了。尽管可以放怀畅想，但万万不可放荡不羁。如此种种，虽是亲身感受，其个中滋味是无论如何也难用笔所描述。

还有人说，比耳这地方没出个大角色，也就是大人物，唯独出篾匠。也真如此，满街的篾货使人目不暇接，大的有竹床、竹簟、簸箕、箩筐，小的有刷把、筷子、竹篓、饭篮……篾货便成了比耳人的致富门路，汉子们人人都有两手，粗糙简单的谁都会织，玲珑精巧的便要选人了。有终生以织篾货为业的，串东家，走西家，靠此为生。这几年，更有人将玲珑精巧的篾货带到沿海一带，喜滋滋地捞回了大把大把钞票。

到比耳，不买几个篾货是说不过去的。选篾货也让人左右为难，难份伯仲。当拿起一个做工精细的背篓时，眼睛又盯上了一个玲珑的竹篮，不忍心放下背篓，偏又想看竹篮，像猴子切包谷似地切了一个丢一个，挑来挑去，满街的蔑货都觉好，又不可能都买下。最后，随便取了一二，丢下钱，抱着遗憾的心情离开去。

如今的比耳已有了一个现代化广场，叫作“周易广场”。进入广场之后，最吸人眼球的便是“艨艟战舰”，其势扬帆待发，威武耸立。这“艨艟战舰”是根据历史记载而复制。据传，在明嘉靖年间，保靖宣慰使彭荩臣在酉水练兵而造艨艟战舰，后奉明朝廷调令，与永顺宣慰使彭翼南两度率土兵奔赴浙江抗倭，力挽战局，平息了倭患，立下了战功。广场还有五根石兽立柱，环绕圆形五色土。而五色土的中心则是盘龙造型石像，惟妙惟肖，仿佛一条蓄势腾空的巨龙，比耳人个个都有了龙的传人的自豪感和归属感。比耳人还将竹编发挥到了极致，搞了个么子地景艺术，编织有人物、动物、景物，大的有十数米，栩栩如生，楚楚动人。

实际，比耳这地方多岩坷，要找一块大一点的地，很难很难。过去，这里也很穷，用当地人的话来形容，便是“穷得卵拖灰”。但是，还有穷轻狂的人编了几段“锅罗句”：比耳这里岩坷多，早吃红苕夜抱锅，织得几床竹席子，依然睡在草窝窝。竹席子哪里去了？都拿到街上换成了油盐钱。

可如今，在国家的扶贫政策滋润下，比耳这地方家家户户都种起了柑桔树。这柑桔树种在这黄泥巴的岩坷地里，非常适宜，加上酉水雾气的滋养，无论是蜜桔、椪柑、脐橙都独具风味，甘甜无比。满山遍野的柑桔，让比耳人摆脱了穷境，走向了富裕。比耳人到底有多少钱，别的不要看，只要看酉水两岸的洋房子有好多。那洋房子一栋接一栋地比肩而立，挤挤扎扎，密密麻麻，全部拥聚在岩坎上，只差要挤掉进酉水里。前些年，下游修了电站，这段湍急如箭飞的酉水，却成了平湖，如一面长镜嵌在大山中间。岩坎上的洋房子倒映在酉水之中，飘飘荡荡，晃晃悠悠，幻眼极了，满河都是五彩缤纷的颜色。酉水点美了比耳，比耳也靓丽着酉水。

然而，不光是比耳人靠种柑桔富了，这个柑桔产业也富了一大片人。据说，前几年外地有位破了产的老板，在这山里偏僻的亲戚家躲债，当时，他忧心忡忡，困惑难解。有天他吃了亲戚家种的脐橙，觉得甘甜无比，不亚于他风光时在国外吃到的纽荷尔柑桔，于是，他脑壳里顿时闪现了商机。当年他就从比耳赊了几车脐橙拉到天津、北京销售，赚了一大把钱。第二年，他将比耳脐橙打上洋货标签，销往大型超市，还买了一个天价。只几年功夫，这位破了产的老板，又成了千万富翁。实际上比耳脐橙的品质并不比洋柑桔差，这些年，还多次在农博会上获得金质奖章，也获得了农产品地理标志，因地域关系，现在己冠名为“里耶脐橙”。如今，还有许多电商也加入了销售行业，“里耶脐橙”更是销往了巴黎、莫斯科等世界许多地方。那年，原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到比耳考察时，也赞扬比耳发展“一村一品”的农业产业模式，值得全国农村推广学习。

但有点可惜的是，现在比耳人有了钱，虽然安了网络，装了电视，却仍有不少人迷恋上了麻将，特别是年节之时，麻将机“咣啷咣啷”通天通夜作响，还有什么“翻坨子”，推“牌九”，有的人一个晚上将一年的收入输光了。这一切，让人生出了许多困惑，也让人有许多忧虑。过去年节时候的玩龙灯，玩狮子灯，跳摆手舞，都到哪里去了？这无不让比耳人或走进比耳的人感觉到，生活上是富足，可精神上却空虚，这也是当今中国农村一个普遍现象，尤以偏远的山村最为突出。由此可见，除了物质上的扶贫，精神上的扶贫更为重要。这精神上的扶贫怎么扶？还真是令当政者头痛的事，值得好好思忖。好在去年政府开展了“扫黑除恶”行动，取缔了所有的麻将馆，使麻将之风得到了遏制。然而光靠扫除，不去引导或扶持，仍没有从根本上解决精神食粮这个问题，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让比耳人或所有农村人关注的一件不小的事情。

这样，匆匆走一趟比耳，无不让人觉得时间就在这或动或静、或挤或散中流去，人生就在这时乐时忧、时晰时惑里度过。

隆头

    酉水河挣脱了比耳岩坎的左挡右阻，一路滔滔前行。洗车河甩开了交椅山的层层压抑，终于舒张开来。两条河就这样跑着跑着，还未跑出山去，忽地一个大碰头便撞在了一起，撞出了巴掌大块天地。

于是，在这块巴掌大的天地间，像下苕种似的竖起了百来栋房子，这百来栋房子又都围着一条光光滑滑、亮亮铮铮的青石岩板街转，街的一头在半山腰间，一头丢进了酉水河里。

这，便是隆头。

其实，隆头的来历还是因了一个传说。相传八面山有条秃尾巴龙，经常在酉水河兴风作浪，祸及百姓。毕兹卡英雄田好汉得知此事，便与秃尾巴龙展开了一番恶战，双方打得风雨交加，天昏地暗。最后。田好汉在托塔天王的协助下，将秃尾巴龙杀死在酉水岸边。龙的头部就衍化成了酉水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人们就叫它“龙头”。日后，左叫右叫地讹叫成了隆头。

隆头极小，用当地人的话说，一泡尿从山上可以飙到河里。一声 鸡鸣或狗吠，响亮亮地便全街人都知了。据说，隆头最繁华的时候是抗日战争时期，武汉的常德的人从长江洞庭湖沅水涌进了酉水，只半年时间，这里就人山人海，万物聚散，商贾云集。当时，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有大小商号百余家，石板街两旁店铺林立，什么油栈、篓铺、染坊、商店、旅社、餐馆等，比比皆是，繁盛一时。

当然，十冬腊月从酉水下船，走进隆头去赶街，便得一级级拾阶而上。好力气的男青年便会迫不急待地“登登登”地往上奔，一口气直奔到街的另一头；而那些嘻嘻哈哈的妹子呢，则背了花花背篓，双手叉着腰，一步步地缓缓上行，把个丰腴的屁股和细腻的腰肢，扭得极富韵律，令人痴想不已。

隆头虽小，赶街可不是件易事，在这一头挂在山腰一头丢进河谷的街上转一天，定会让人觉得苦累极了。但不管怎样，苦有苦的欢乐，累的累的乐趣。苦累极了，便寻个馆子坐坐，不用点菜要饭，那热心肠的老板，就剖了一条白白的鱼，煮了几坨嫩嫩的豆腐。“咕兹咕兹”地一杆烟功夫，那河鱼煮豆腐就热气腾腾的了，清香的菜味儿便不时地往鼻孔里钻，惹得人闷闷地直往肚里咽口水。

自然，最有味、最让人咽口水还是正二月间。这日子，悠悠扬扬的唢呐就这么通宵通夜地吹着，吹得满街人心花怒放。一户人家的喜事，便是全街人的喜事。你忙我碌大家忙碌；你欢我笑大家欢笑。满街的笑声和着那悠扬的唢呐声，在深山峡谷之中酉水河面之上，久久回荡不散。

不散的又要数立夏之后，满河里是戏水逐波的欢闹声。男人们等不得天黑，就占了龙头嘴巴那一方天地，退去短衣短裤，赤条条地一时浮于水面，一时钻入水中，把白天的一身疲劳，洗得干干净净。女人们则要等到夜幕降临，才下得河去，背在那龙头耳朵里，让人看不见她们水中倩影，可让人听得着她们阵阵地嘻嘻笑声。这笑声害得人无时无刻无不猜想，那河水里的女人们该是何等美丽绝伦。于是，男人们就相互怂恿，推出一位汉子来，那汉子“咳咳”地调了调腔，响亮亮地一声，山歌像长了翅膀满河飞舞：

“六月河水转了清，妹妹那边动了心。河水转清好洗衣，妹妹动心(众人和)想呀么想后生。”

当然，在龙头耳边洗澡的女人们也不甘罢休，骂骂咧咧地又充满怜爱地回唱道：

“六月河水转了清，妹妹确实动了心。心想有个乖儿子，跟你一样(众人和)光呀么光腚腚。”

女人们又是一阵嘻嘻的笑声，笑得是那样的轻快而柔情，竟害得男人们想看又不敢去看，那一颗心慌得跟猫爪抓似的。

心慌的其实还是八九月间的日子。山里的包谷、小米，园里的板栗、瓜果都熟了，若不及时收摘，就有糟蹋的结果。

于是，帮忙的人也请了，换工的人也喊了，一街的人便都来了。背的背笮篓，拿的拿砍刀，上了山，进了地。人们割的割，摘的摘，装的装。笮篓装满了，背起往街上跑。背一回小米，喝一碗甜酒；送一回包谷，吃一碗团馓。一天送了十几回，十天八天如山堆。

这时，不知是谁忙里偷闲，打开嗓门，扯起喉咙，吼起了那热烈奔放、轻捷快活的《丰收歌》来：

嗬哎——阵阵秋风耳旁响，山歌绕绕林中游，游扰哥妹一对对，满背包谷一篓篓。

很快，山中就有人接去了歌声：

嗬也——妹给哥讲悄悄话，莫让包谷一颗丢。哥摸包谷眯眯笑，羞得阿妹勾了头。

这日子繁忙而热闹，辛苦而快乐，满山满街里一片欢腾，吆喝连天。过往的隆头既靠做生意生活，更靠种庄稼而生存，因而这里是半年生意半年劳作。

这是过去的隆头，因下游修建水电站，旧的隆头已淹没在了酉水之中，成了历史的记忆。如今的新隆头建在了山间的一块平地上，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洋房子，已是焕然一新。虽离开了酉水，远离了故地，然而，隆头的民风民俗依然根深蒂固。

转眼间，新年快到了，隆头的新街上哪家人硬是憋不住满肚子的喜悦，打开猪栏门，把个肥腻腻的年猪拖进了堂屋，七手八脚地放上了案板，一刀从喉咙边桶进去，一股红红的鲜血喷薄而出，犹如当今红红火火的日子，流进了木桶里，溢满了水泥街道。

“嗷嗷嗷”的猪叫声把全街人都惊动了，围在火坑边还在扯闲谈白的男女老少们，再也坐不住了。男人们去拖屠户了，女人们忙着烧水了，杷铺（爷爷）阿骂（奶奶）便来到了猪栏边，走进猪栏里，最后一次摸摸自家喂的年猪。“八字不用算，养头猪来看”。摸着摸着，杷铺阿骂把个嘴巴都笑得合不拢了。更有那些伢崽们，成天赶着撵着跑着跟在屠夫的屁股后面，串家走户满街里去抢猪尿泡泡，去看杀猪的热闹。

猪杀了，上炕了，女人们又得忙着洗甑子。“咕兹咕兹”一杆烟工夫，那糯米就蒸得热气腾腾，白雾袅袅，满屋生香。男人们早已脱了棉衣棉裤，敞衣挽袖地露出了好久未露的膀子，“吆嗬吆嗬”地挥舞起粑槌，急急忙忙锤打：

单：你一槌嗒，\合：杭唷！\单：我一槌嗒，\合：杭唷！\单：面对面蛮，\合：嗨左！\单：边打边推罗，\合：哟哟嗬！\单：哪个来换我俩罗，\合：嗨左！\单：交粑槌了，\合：哎哟哟！

一阵“扑通扑通”，“嘻嘻哈哈”，你上我下，男人们把个日子打得粘糯粘糯，把个情意拉得悠长悠长，更把隆头满街打得闹腾起来，无日无夜“吆嗬吆嗬”地，满街里满河里都荡漾着回音。

梅柏插了，门神贴了，忙忙碌碌的二十八也过了。二十九，家家有；三十夜，吃不彻。菜是八盘八碗，酒是茅台湘泉。“贺菜”也是少不得的，就是将所有的菜一锅煮熟，那是因了“合”之谐音，也有祝贺打胜仗之意。

二十九吃了年饭，三十也还要吃年饭。不要以为隆头的人好吃，其实，个中也是有原因的，更是毕兹卡祖祖辈辈们英雄气概的彰显。

据载，那是嘉庆年间，正值人们准备闹闹热热过年时，突然接到圣旨，要求土司王派兵赶赴苏淞，抗击倭寇。于是，年只好提前在二十九过了。三十那天出发，山寨土兵按时赶到苏淞，痛击倭寇，立下了“东南第一战功”。为纪念此事，毕兹卡便有了过两个年的风俗，吃两个年饭的习惯。

年饭吃了，勤快的女人们便把冷了几十几天的火坑又烧燃了，也将温暖和温馨装满了木屋。火坑中三块牛脑壳大的木柴，“哔哔剥剥”地燃得旺旺的，照得满屋通红通红，暖得满屋热烘热烘。

此时此刻，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挤着挨着亲密无间地围了火坑。于是，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你句我一句地聊起国事村事家事来。忽地，有那喝了半斤茅台湘泉酒，满脸通红的老人家，倒拉着腔唱起了山歌：

讲日子来讲日子,

日子就像蜜桃子。

只缘党的政策好，

木屋变成洋房子。

一家四代同堂过，

欢天喜地过日子。

老杷铺响亮亮地一声，韵味悠长，满屋里都是回音，声音是那么轻巧、自如、舒坦。这时，女人便把早已炒得又香又脆的瓜子、花生和放得又甜又蜜的桔子、柚子也端了出来。大家就你一把他一捧地剥着分着吃着品着说着笑着唱着合着乐着醉着守着年。当然，一年一度的《春晚》也是要看的，这样，一直守到公鸡啼鸣。

一声鸡啼，爆竹连天，把个黑沉沉的天地轰得通明通明。于是，满街的人便早早地抢去挑水、去推磨、去舂碓……去抢新年里的吉祥如意。此时，石板街上的人们免不了相互碰着，“恭喜恭喜”，“发财发财”，“高升高升”，到处是一片祝贺之声。

年，就这样闹闹热热地过了；正月，就在闹闹热热中来了；在新隆头街上走上一趟，往后的日子，就全靠个人慢慢地咀嚼了。

评论：

彭老师的每篇乡土文章，我都认真拜读。其中浓厚的乡土气息、独有的地方特色、突出的语言运用，以及文章的总体架构和思想意境等等，都是值得好好学习的。 彭老师的笔，始终倾注于“小”。无论是《石堤》《里耶》，还是《比耳》《隆头》，只从这些地名上去看，就很别致独特，就给人一种“探究”（阅读）的欲望。而在阅读过程中，越读越有料，越读越有味。

像《里耶》一文，两千多年的历史风云，浓缩在三千字左右的篇幅中，显示了作者深厚的创作技巧和娴熟的文字驾驭能力。无论是文章的思想性、艺术性，还是文章的结构和语言，都是值得品读品味和学习的。文章用大写意手法，把里耶这个人们并不熟悉的“小地方”，用文字彰显了时代变迁的大格局。里耶，从苍茫的历史中走来，向美好的未来走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风俗书一方文。这种贴近百姓、贴近生活、贴近民风，带着泥土和山野气息的文章，是会受到广大读者喜爱和欢迎的。我们期待彭老师更多更美的乡土散文作品。

——《天府散文》总编：胡大奎

好浓的乡土味，好重的故乡情，读这位作者的文字，使我想起了两位湖湘作家的作品，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周立波先生的《山乡巨变》。作者的文笔极佳，文章结构整齐，层次分明，笔墨干净。一处处小小山乡，在他出神入化的描绘下，十分令人向往。作者笔下赋予的时代，是当今乡村的社会现实。“愈是大作家，他作品的性质由他时代性质而定的这种关联也就愈强烈愈鲜明。”感觉正是如此。上下千年，纵横天下，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湘西伢子的这支笔，写尽了土家人的来世今生，和华夏文明延续的艰苦卓绝。为我们湖南才子点赞！如果上苍给我机会，一定去里耶走一趟。

——文化馆研究员、散文家：大漠